《诗刊》2021年10月号下半月刊|马累:故乡(组诗)
在战栗的光线中慢慢成为诗人
冬日下午的光线
总让我想起外婆的
音容。粘附在砖缝间的
干白的青苔,会在
下半夜变成凝霜,会像
外婆晚年的银发。
如今只有我一个人
坐在这狭小但干净的
院子里,回忆如同哽在
喉头的一句话。我想
大声说出来,但有些感受
是否就该保持某个沉默的
形状?是否就该
沿着喉头抵达耳膜、瞳仁
和大脑?我依然记得
我九岁、六岁甚至
是四岁时的欢欣,全部
来自那个叫外婆的
形象,在她的田野、院落
和灶台边。到如今我
依然极端热爱大地上
凛冽的植物,它们
仿佛光线背后的沉寂
与无名。它们守护着
轮回的四季。现在
是冬日的某个下午
我想起了外婆。她应该
知道,我正在战栗的
光线中慢慢成为诗人
一个人来到黄河边
一个人来到黄河边,
像一列火车穿过记忆中
黑暗的隧道。
它遗留在隧道外的
青烟,满足了我对无名
世界的想象。
泥沙蜿蜒,万物
并不保持固定的形状。
生活一如既往的
漫漶,像耶胡达·阿米亥的
一首诗,“秋天是
思念父母的季节”。
那无名的父母,
像河面上孤零零的
漩涡。许多年,
我渴望从河面上看见
自己的影子。那被
大千世界忽略的浑浊,
正是我追索安静的
源泉。
我追随过秋风和
秋风中无名的背影。
此刻旷野沉寂,乌鸦
收起了内心的狂暴。
终于可以确定,就是
那首诗抑制住了
缄默,和我有限的
凛冽。
故乡
黄河两岸,那些
在雾气中劳作的人,
像纸片一样飘来飘去。
我看见母亲弯腰,
又直身。
树杈间那只老乌鸦,
仿佛正眯着眼凝视我,
用它短暂而固执的一生。
被命运抛在这里的,
除了泥沙,还有霜迹里
破碎的鸦鸣。
想起儿时打的水漂,
瓦片在河面上跳跃。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
那时我投掷瓦片的力
和水面支撑的力
依然没有消失。
我看见母亲,走过
零碎的田垄。我不敢
开口。仿佛一说话,
一个时代就会过去。
仿佛古老的词语,
交叉着纠缠在一起,
每天都会送来盐粒
和惩罚。
顿悟
三十年前,我刻在
浮桥边那棵杨树上的
小图案,如今已经
大过了我臃肿的
脸庞。
三十年了,黄河水
不犯。它只是懒散地
计数着岸边墓园里
一列列增加的
木牌残碑。
有些顿悟并非要
历经斧锯刀劈,
时光的电流也会捎来
真相:大地养人,
只因储存了如此之多的
骨殖和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