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戏剧良性发展的根本 ——第十七届中国戏剧节观察
《深海》(话剧)
10月9日至27日,由中国文联、中国剧协、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武汉市人民政府主办的第十七届中国戏剧节为广大戏剧爱好者奉上了一次“戏聚英雄城、礼赞新时代”的艺术盛宴,为建党百年献上了一份厚礼。中国戏剧节是对戏剧界优秀成果的高规格、大规模的阶段性展示,本届戏剧节的举办更具鲜明的理性色彩。这一色调既来自于主办者的理性思考,也表现为成果本身的思想含量及其引发的对戏剧现状和发展的诸多思考。
绚烂绽放中的理性思考
本届戏剧节的理性思考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剧目选择的多样性和代表性。本届戏剧节共有来自23个省、自治区和直辖市的29台参演剧目和2台邀请演出,涵盖了京剧、昆剧、评剧、豫剧、越剧、黄梅戏、川剧、晋剧、婺剧、高甲戏、花鼓戏、山东梆子、楚剧、壮剧等14个戏曲剧种及话剧、歌剧、儿童剧,涉及地域、品种、题材广泛,于多样性中彰显了代表性,也体现了现代戏、新编历史剧和整理改编传统戏的“三并举”方针。
其次是戏剧节期间举办的“中国戏剧导演艺术高峰论坛”和“中国戏剧表演艺术高峰论坛”。这是戏剧节继上届“戏剧剧本创作高峰论坛”和“戏曲音乐创作高峰论坛”后,对强化理性思考的延续。同时,八场针对所有参演剧目的评论会还邀请专家与创作者展开了平等、真诚的意见交流,通过戏剧节的“集中阅卷”来思考带有普遍性的问题。此外还同期举办了中国剧协中青年一线戏剧骨干人才研习班,强化人才建设并共同思考、研究当前戏剧创作的问题。
热情讴歌时代的积极投入
适逢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百年来革命历史中的风云人物、先烈英雄、时代楷模与社会变迁、现实奋斗等,尽入本届戏剧节讴歌英雄、讴歌人民、反映时代风云的生动戏剧图卷。京剧《母亲》《双枪惠娘》、川剧《烈火中永生》等作品再现了革命战争年代中国共产党人的英勇斗争;话剧《北上》讲述新中国成立前夕共产党人秘密护送爱国民主人士从香港奔赴东北解放区,与国民党敌特斗争的故事;话剧《逆行》再现疫情中英雄的武汉人民;话剧《深海》以“中国核潜艇之父”黄旭华亲自参加首次极限深潜的主线贯穿,讲述了这位“共和国勋章”获得者从少年立志到隐姓埋名三十载,为我国核潜艇事业作出卓越贡献的动人故事;话剧《家客》则在开放性的戏剧结构中表达了对现实生活与精神追求之间纠葛的现代思考。
在一系列真人真事、英模人物的戏剧创作中,话剧《桂梅老师》值得关注。该剧将学校宣讲队如何走近并真正认识张桂梅的情节线与主人公的故事片段再现相互交织结构戏剧,强化了该剧的思想含量和表达深度,生动表现了人物形象和诸多催人泪下的往事,在舞台上呈现出一曲心灵回响。这种并非事迹铺陈的创作源自剧组对人物长达十年的接触、体悟、认知的长期积累,它提示我们,只有真正走近书写对象,才能写出人物及其思想情感的真实,这是将作品写真、写活、写深刻的基本保证。
话剧《长安第二碗》是对改革开放40年变迁的书写。剧作通过西安老城一家老字号泡馍馆“长安第二碗”里珍藏不变的老味道,揭示对人性之善的坚守。该剧有三点很值得关注:一、作品体现了作者长期坚持底层书写的人文关怀及对时代变迁的深刻思考;二、生活的底子体现在作品柴米油盐的烟火气中,它来自创作者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准确生动的提炼表达;三、现实主义基调中颇具匠心的形式感,这既体现在作品一系列精心设计的情节呼应中,也体现在每幕之间戏曲人物于纱幕后为情节点题和情绪宣泄的演唱《大雪飘》《铡美案》《刮骨疗毒》《探谷》片段等,这些强烈的形式感体现了创作者较扎实的戏曲根底及其在话剧创作中对民族化的气质与形式自然、自如的追求。
勇于挑战的可贵实践
时代总在前进,每一个卓有成效的艺术创新与创造无不来自艺术家对艺术与自身的勇敢挑战。本届戏剧节中便有一批这样敢啃硬骨头的剧目。
如开幕大戏京剧现代戏《母亲》便以全新风貌让观众眼前一亮。京剧编演现代戏历来都是艰巨的挑战,上世纪50年代的《白毛女》,60年代的《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新时期的《骆驼祥子》《华子良》等都曾产生过重要影响。然而,21世纪的京剧现代戏又该怎么演?作为主演、院长双肩挑的刘子微与创作团队一起在这出戏中大胆追求着京剧的时尚形态和当代精神。该剧描写的葛健豪是一位闯出封建牢笼的小脚女性,曾培育了党的创始人蔡和森、向警予以及早期领导人蔡畅、李富春,并终生献身人民的解放事业。编剧曾对这一题材接触、研究过数十年,故能捕捉葛健豪一生中最有个性、光彩和戏剧性的行为来构戏,使全剧场场有戏、悲欣交集,鲜明刻画了一个独特而富有传奇性的革命女性。刘子微以全跷功出场,并打破行当,运用新的形体语言和唱念塑造了新的舞台形象。作曲家以娴熟的音乐技法为不同演员编创了扬其所长的特色唱腔。舞美富于视觉冲击力和戏剧表现力,在多层次的油画写实风格中又兼具写意性。导演则将当代歌剧的大气恢宏、现代瑰丽融入传统京剧,为演出带来了新的气息、表现力、感染力和冲击力。当然,这种新的艺术语言如何能真正“长到”京剧艺术本体中去使其真正汇入艺术传统的长河,还有待我们继续思考。
昆剧编演现代戏的创作也长期被人视为畏途。而江苏省昆剧院《梅兰芳·当年梅郎》的成功搬演却给我们以信心。梅兰芳的题材本就难写,艺术家成就大、经历丰富、贡献卓著,而剧作者却能从海量资料中抓住他1956年返回泰州祭祖恰逢王凤卿辞世一事,延伸到梅兰芳随王首次赴沪演出的回想,构成其艺术生涯中“成长”主题的一个戏剧性描写。以“上海去不去、堂会唱不唱、压台能不能、压台戏唱《穆柯寨》敢不敢”这四个核心事件构成的戏剧性框架,生动表达了梅兰芳当年在被怀疑、轻视的同时也被激励、帮扶、触动与启发,在自我挑战和升华中收获成长,给人以启迪,具有现代和恒久的价值。第三场梅兰芳与车夫的戏颇为精彩,车夫以一句“无非是,难走的路,我走;别人不去的,我去”道出“普天同理”,给艺术家以教益。这样一场对子戏也把艺术与民众的关系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全剧不只唱词隽美,文字既有历史感又生动便于理解,追求性格化、昆曲化,为舞台演出奠定了重要基础。全剧围绕并突出演员的表演,充分发扬了昆剧“捏戏”的传统,以保持剧种表演的纯正形神来获得昆剧现代戏应有的艺术品格。主演施夏明化妆造型后与梅兰芳形象非常吻合。他的嗓音绝佳,表演大气内敛、生动流畅,把梅兰芳“温润如玉”的气质表现得相当准确。全剧题材、题旨隽永,艺术上紧贴昆剧本体,让我们对该剧的长演不衰持有期待。
晋剧《烂柯山下》对传统剧目的出新、再造同样令人惊异。该剧情节取自《汉书》、明清传奇等作品,许多剧种都有过演出。其中,由阿甲执导、张继青主演的昆剧《烂柯山》影响颇大,剧中“痴梦”一折曾与《牡丹亭》中的“惊梦”“寻梦”齐名。但在以往剧目中,崔氏是一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甚至逼写休书、改嫁“张百万”,待到朱买臣中试为官后则痛悔不已,央求破镜重圆的一个被社会道德批判的典型,而晋剧《烂柯山下》在原有情节框架和人物关系的前提下却写出了迥然不同的新意和深意,令人不禁心生赞叹。剧中的崔氏也曾敢于自己择婿,甘愿清贫和操劳而供丈夫苦读,只是在一再落第的打击下借酒劲做出了逼休之事,之后对丈夫心生牵挂,也未再接受过任何一个求婚者。而朱买臣在“马前泼水”中也没有一味表现发迹之后的张狂,相反也隐隐自责,念及她与自己共同生活中的长年辛劳。这种书写人世间夫妻悲喜剧中人性的多面、复杂和一念之差带来的无限悲悔的写法,让古代题材更具普遍意义和现代人文观照,体现了传统本无而新作独有的博大的悲悯情怀。作品中还增加了几个丑行角色,全剧于生动活泼中又具有浓浓的世俗烟火气,在旧题新做的创造中,于思想内涵、艺术形式上的剧种化、地方化、突出表演魅力等方面均给人留以深刻印象。
戏曲精神传统的执著坚守
本届戏剧节还给观众带来了对如何坚守戏曲精神传统的多种思考。湖南花鼓戏《蔡坤山耕田》就是一台“台上演出生动活泼、台下看戏轻松愉悦”的好戏。这与该剧的轻喜剧风格有关,但根本原因还在于它的“贴近民心”,即继承、坚守、表达着让戏曲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生机勃勃的“群体精神”。体现在内容上,该剧通过农夫蔡坤山巧遇微服私访的正德皇帝,以一饭之恩获报而串连起民众、官员、皇帝之间的关系,传达了“以民为本”的思想。形式上,剧中充满浓郁花鼓戏风格的唱腔、语言、表演、润腔方法和器乐色彩等浸透了该剧种发生、流行地域民众独特的性格、气质、趣味及文化习俗,充分彰显了剧种的本体精神。蔡坤山的善良质朴、妻子的泼辣多情、县官的昏庸糊涂、师爷的见风使舵、朱夫子的将计就计一概演得鲜活生动,让观众获得了极大心理满足。当然,“群体精神”也有其时代性,如何避免局限、努力增添时代感,该剧也还存在可进一步推敲之处。
浙江婺剧艺术研究院的《楼胜折子戏专场》剧场气氛热烈,主演楼胜今年刚获第30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此次应邀演出的《临江会》《白蛇传·削发、水斗、断桥》《火烧子都》,通过对周瑜、许仙、公孙子都这三个不同身份、行当角色的表演,把“文戏武唱”和“武戏文唱”表现得相当充分。《临江会》一开场周瑜得知刘备即将中计,轻狂大喜,从桌上加椅的高空飘然翻下、稳稳落地,接着甩腰耍翎飞身窜入众兵丁的托举,最后“杀设”未逞,在兵丁的高喊声中耍翎后正面僵尸倒地,一系列表演合戏合情、动作干净利索。《白蛇传》中面对小青怒不可遏的追杀,许仙在仓皇奔逃躲避中的吊毛、跑跳窜坐,脱逃后的飞跳平身僵尸落地等高难动作,准确融入剧情冲突,把一段复杂的情感关系特别是许仙有口难辩的懦弱惊恐表现得淋漓尽致。《火烧子都》则是大武生戏,楼胜扮演的公孙子都穿厚底、扎大靠,于各种戏剧情境中完成了打斗翻滚、倒食虎、跳起平身摔僵尸、单腿原地后空翻等表演,用夸张的方式、频繁的特技、浓烈粗犷的风格和层层递进的心理刻画,把人物的癫疯表现得触目惊心,以过人的绝技、绝艺把专场演出推向了高潮。楼胜的扮相好、嗓子好、功夫好、表演更好,而全团各个行当也均属“硬棒”,连龙套都极其认真、整齐。这样的戏曲演出让观众由衷地喜爱、敬服!楼胜以全身心的投入和不懈的攀登阐释了“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戏剧精神,也以自己的真功夫、真投入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才能在当今为中国戏曲赢得尊严,并能让越来越多的人真正认识戏曲、喜爱戏曲。
京剧《新龙门客栈》则是一台由民营剧团编演的具有广阔市场和独特艺术贡献的好戏。华人戏剧家卢燕看戏后便赞它老少咸宜,懂不懂京剧都会喜欢。能达到这一水平或许在于,该剧依托同名电影佳作改编,取其框架、人物、情感和精神内核,但做了充分彰显戏曲本体魅力的形式转换,还调动了影视、话剧、音乐、美术等丰富手段进行了艺术新综合;在流畅的情节编织中呈现了高频率审美刺激和快节奏叙述方式;以史依弘这位文武兼备、才貌双全的艺术家出色的塑造人物能力和才华技艺,充分发挥出角儿的艺术的强大魅力。剧中,她的“唱念做打舞”无一不好,一人分饰两个角色而性格色彩迥异,舞绸、耍鞭均见功力,诸多流派运用自如。全剧兼具深厚的京剧传统魅力和现代审美的品质,从中我们似乎可看到以观众一张张戏票的购买、口碑的延伸所形成的“民间喂养”的生存之道。而其最为深刻的意义则是戏曲与民众的血脉联系、以人民为中心的初衷、创作与演出并举的追求,而这一切,恰是戏曲良性发展的根本。
第十七届中国戏剧节已圆满结束了,但其中所体现并引发的诸多艺术思考却会不断延展开来、深入下去,影响和推动着中国戏剧事业的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