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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少数民族当代诗歌美学特征分析
来源:《民族文学》 | 吐逊江·亚森(维吾尔族)  2021年11月23日08:09

新疆各族人民共同创造的文化底蕴酝酿了少数民族诗歌的审美特征。共同的地理空间和文化空间的影响,使新疆少数民族诗歌在美学特征上呈现出诸多共性。这些共性主要体现在新疆少数民族当代诗歌,特别是新时期以来新疆各民族诗歌创作的意境、语言、形式等方面。

意境美

意境是主观情感与客观事物相互交融而产生的情感体验空间。诗歌的意境是具体、有形的情景和虚幻、无形、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艺术境界构成的统一体。前者构成了诗歌意境中的实境,而后者构成了虚境,正所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境生于象而超乎象外”。新疆少数民族当代诗歌中的意境同样具有虚实相生的特点,在诗歌意境的营造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诗歌风格和美学追求。

(一)诗人对生命美的追求

新疆少数民族当代诗歌擅于以具有强烈生命力的意象表现、挖掘生命之美。在诗人眼里,最真实的、最朴素的生命也是最美的。他们擅长从现实生活中发现美的生命,并如实生动地表现出来。新疆少数民族诗歌中常见“月亮”“太阳”“草”“花儿”“鸟”“树木”“马”等自然意象,有些意象本身是生命体,有些是没有生命的,而诗人将其视为有“灵”的生命,将自身的情感与审美观念渗透到其中,表现出对生命美的追求。这是新疆少数民族诗歌中常见的现象,也是诗人追求生命价值、向往生命美的一种表现。比如:哈萨克族诗人库尔班阿里·乌斯曼诺夫这样写道:

插上了翅膀自由飞翔,

围着月亮,吻着阳光

和星星畅谈

在天空自由地唱歌①

“月亮”“星星”“阳光”离人类距离遥远,然而诗人将它们想象成可亲可近、可以“围着”“吻着”,并与之“畅谈”的生命。诗人借助想象“插上了翅膀”,抒发了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新疆少数民族诗人的赞美诗以及哲理诗,一方面抒发对生命的崇敬与向往,另一方面倡导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这些诗歌不直接号召人们“热爱生命”“珍惜生命”,而是通过对人类心灵与大自然和谐共振的美好生命体验的生动表现,来表达诗人的审美立场。在他们看来,心灵世界与自然世界的和谐、现实生活与自然环境之间的高度融合是诗歌审美的最高追求。

柯尔克孜诗人谢尔格在《当我看到故乡》中写道:

彩蝶盘旋在头顶上,

敲击我心中的弦线。

歌唱的鸟群让我想起,

妹妹那张美丽的容颜。②

显而易见,本诗不仅仅是情景描写与抒情,诗歌后两句充分体现出诗人的审美观念。“鸟群”的歌唱让我想起“妹妹”的容颜,生动而巧妙地刻画出了对生命美渴望的“我”的形象。鸟群的歌唱与姑娘美丽的容颜本无直接关联,然而,鸟的“歌唱”让人心情轻快舒畅,“妹妹那张美丽的容颜”同样给诗人带来幸福之感,二者之间产生一种内在的关联,他们都是生命的美丽所在,即生命之美的表现形式。在诗人眼中,“人”的生存、人的感受和情感与自然是一体的,生命的美好就存在于“大自然”和“人”的有机结合之中。

从以维吾尔族诗人铁依甫江·艾力尤夫,哈萨克族诗人库尔班阿里·乌斯曼诺夫,蒙古族诗人策·乌力扎巴图,塔吉克族诗人塔碧勒迪·吾守尔、买买提·肉孜,锡伯族诗人郭基南等诗人为代表的新疆少数民族当代诗歌创作中,我们不难发现,诗人们不仅将个体的生命体验与自然融为一体,同时也自觉地将“生命”的价值与民族、时代、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因此,各民族和谐相处于新疆辽阔壮美的自然环境之中,同伟大的祖国母亲同呼吸、共命运,成为不少诗作的主题。比如维吾尔族诗人铁木尔·达瓦买提的《长城,中华民族之魂》中写道:

我愿做一块青砖

铺在你的身边

我愿做阵阵清风

吹走你身上的灰尘

我愿做一棵青草

给你增添一份绿阴

我愿做一朵白云

永远漂流在你的上空③

“长城”本是无生命的客观存在,然而在诗人笔下,他是中华民族精魂的汇聚,是祖国母亲的象征。于是诗人想象自己的生命化入自然界的“清风”“青草”“白云”之中,为中华民族、为祖国增添一份富有生机与活力的美好。诗人选取柔美的意象、营造和谐的情境去表达诗人胸中炽烈的爱国之情。

(二)生态美与崇高美

新疆是多民族聚居地,各民族自身的历史文化丰富多样,各具特点;又在不断交流、融合中形成多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文化土壤。如果说世代生活在新疆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蒙古族、柯尔克孜族、锡伯族、塔吉克族等各民族有一个共通的传统价值,便是注重人与自然共生关系的生态文化传统。环境的变化关乎新疆各民族的生存命运,因此,对自然的崇高敬意及追求生态和谐、“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成为新疆少数民族当代诗歌的一个比较显著的美学追求。

分析新疆少数民族当代诗歌中的意象,便可以发现其中“河流”“草原”“太阳”“月亮”“山脉”“星星”等意象的出现频率较高。自然界是我们的共同生存空间,万物皆在自然的怀抱中生存。当代新疆少数民族诗人创造性地继承传统生态审美观念,在诗歌创作中不断探索创新,运用大量自然意象,以表现博大而温柔的自然生态之美,触发读者崇高的审美感知与审美共情;通过对人与植物、动物、山川流水、沙漠、草原、绿洲等自然环境关系的探讨,表达享受自然、赞美自然、敬畏自然的生态审美观。比如:维吾尔族女诗人图拉罕在《胡杨、土地及其他》中,高声赞美胡杨守护大地的神圣与坚韧:

我们听不到岁月的风声和命运的咆哮

也听不见乌鸦在风中最后的悲鸣

只有你啊,大地的守护神

是蹉跎岁月中一切生灵命运的见证④

维吾尔族作为在绿洲和沙漠并存的自然环境中生活的民族,与大自然接触甚广,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更是毫不吝啬地将周边的自然景物与自身的情感连接在一起。胡杨是新疆干旱、缺水气候环境中生长的树木,它的生存能力强,象征着坚韧不拔的精神。胡杨凭借强大的生存能力,守护着这片广袤土地生态环境的平衡。在这首诗歌中,诗人表达了对胡杨的崇敬,这崇敬来自诗人“文化基因”中对生态环境的重视与守护。

语言美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可以说,诗歌对语言美的要求比其他文学体裁更严格一些。新疆各民族诗人通过独具匠心的修辞,遣词造句,形成各有特色的写作风格。换言之,新疆少数民族诗歌的美学风格,是诗人们在诗歌语言方面不断探索的结果。他们不仅继承本民族的写作传统,还吸收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的文学语言表现技巧,融会贯通,实现诗歌语言美的创新与提升。

生动精妙的语言及恰当的修辞手法的运用,对加强诗歌艺术感染力、提升其审美价值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柯尔克孜族诗人吉·额布拉依的《我们、山及白毡帽》一诗便清晰地表现了这一点:

头顶着蓝色的天空,

雪峰戴着我们的毡帽。

边沿是广阔无边的绿色草原,

黑色的压缝如清泉流淌不断。

白色山脊犹如阿克库拉奔向月亮,

我们就像玛纳斯骑马背上。⑤

“蓝色的天空”“广阔无边的草原”,以及“奔向月亮”这些生动且准确的语言,营造出置身蔚蓝色的天空下、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如奔月般形态的山脉之中,使人联想到柯尔克孜族的英雄玛纳斯骑在马背上的情景。诗人将当下的“空间”与“玛纳斯”所处的“时间”连接起来,身为玛纳斯的后代的自豪感便呼之欲出。

又如柯尔克孜族诗人额·玛木别特阿洪在《松树》一诗中写道:

我要把笔直的悬崖曲弯,

再按一个坚韧的弓弦。

从山坡上拔出松树,

把它劈成利箭。

箭头用纯钢铸造而成,

射向那蓝色的苍天⑥

诗人巧妙地将比喻与夸张的手法结合在一起,二者相得益彰,将诗句的感染力推向极致。使人读起来,好像乘着诗人的想象之翼,徜徉在语言文字的花园里。像“悬崖”“弓箭”“松鼠”“钢”“苍天”等带象征意义的意象,被诗人以完美的修辞手法呈现;从拉弓到射箭的动作变化,与从山坡到苍天的视线移动,无不体现诗人在修辞上投入的苦心与匠心。

形式美与音乐美

形式美和音乐美是构成诗歌审美意蕴的重要组成要素。席勒在《审美书简》中提出,“真正的艺术品不能光是靠内容,形式也同样很重要。内容再广大,再高尚,它只能在有限的心灵上起作用,形式却使它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审美自由”。平行式(parallelism),也被译为“平行结构”或者“平行法则”,拥有相同或相近句法结构的短语、从句或句子的重复是平行式的核心表征。排比平行诗句指一个诗节中采用两行或者两行以上具有相同句法结构的诗行,在形式和意义上存在着并列关系。排比平行诗句、平行句、递进句等平行式,是在新疆少数民族当代诗歌中常见的,也是重要的诗歌形式美表现形式。维吾尔族诗人铁依甫江·艾力尤夫的诗歌中就常见排比平行诗句,比如:

感谢,专员,感谢您,

感谢,东道主,感谢关爱。

感谢您,给我剪刀,

让我参与剪彩。⑦

在这首诗中,前三句都以同一个词语“感谢”开头,音节数以10+9+10+9形式交替重复。在“siz”(您)、“hörmitiŋiz”(关爱)、“däwitiŋiz”(谦让)运用相同的韵脚。在句子结构、韵脚和意义方面构成了平行式,构成诗歌结构美和形式美,加强了诗歌的节奏性和音乐性。

新疆少数民族当代诗歌在形式美与音乐美方面的特征是对文学传统的继承,读者在阅读这些少数民族诗歌的过程中,会感受到其音律和谐的特点。即使在语速比较快的情形下,这些诗歌的韵律节奏依然清晰可感。而且,在诗歌的韵律中,还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某些因素的反复出现和某些对应的规律在发挥的作用。

哈萨克族诗人夏侃·沃阿勒巴依在《夏牧场的傍晚》中这样写道:

是谁在天际里

牧放着云团,

给它们披上了

血一样艳丽的衣衫?

是谁在草丛里

播下一苗苗火,

在幽深的草甸

红彤彤地点燃?⑧

该诗的句法结构是以“是谁在什么里/中+问句”为主,这种结构的反复构成该诗递进平行的形式美感。维吾尔族诗人铁木尔·达瓦买提这样写道:

你的花枝可是金银铸就?

你的草原是锦缎还是刺绣?

你的山峦戴着白色的盖头,

你悠悠的河水轻吻着垂柳。⑨

诗歌中相同的句法结构,也就是“你的+花枝”“你的+草原”“你的+山峦”“你+悠悠的河水”反复出现,前两行为疑问,后两行是肯定。这些平行式的运用,在实现形式美的同时,也增强了诗歌的琅琅上口的韵律和节奏,从而成就了诗歌优雅的音乐美。

结语

新疆少数民族当代诗人在继承与借鉴本民族传统文学的主题思想、意象选取、艺术表现形式等各种手段的同时,积极跟随时代的发展变化,主动汲取古今中外文学中关于“美”的创造经验,在诗歌创作中呈现了独特的美学特征。更重要的是,新疆当代少数民族诗歌创作中所呈现的意境美、语言美、形式美与音乐美,将为新一代少数民族诗人诗歌的创作与创新带来一定的启发。在审美意义上,新疆少数民族诗歌创作作为中华民族诗歌领域丰富多样而又个性鲜明的存在,在不断推进诗歌地域性写作的同时,亦为中国多民族文学的发展与创新提供一个独具魅力的灵感源泉。

 

注释

①转引自李鸿然:《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上),云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09页。

②中国作家协会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分会、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民族事务委员会编:《天山之歌》,新疆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56页。

③铁木尔·达瓦买提:《生命的足迹》,作家出版社,2000年。

④图拉罕:《胡杨、土地及其他》,《民族文学》,2004年第1期第66页。

⑤曼拜特·吐尔地:《新时期柯尔克孜族诗歌创作》,《民族文学研究》,2002年第2期第9页。

⑥额·玛木别特阿洪:《松树》,《新疆柯尔克孜文学》,1981年第2期第56页。

⑦铁依甫江·艾力尤夫:《诗选》,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49页。

⑧转引自李鸿然:《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上),云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11页。

⑨转引自李鸿然:《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上),云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4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