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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 | 孙惠芬:在恐惧中看着恐惧
来源;文艺报 | 孙惠芬  2021年11月22日09:58

做梦都梦不到,有一天我会写一部童话。

我的童年没有童话。妈妈生了10个孩子,只活了4个,我是第10个。我的前面有3个哥哥,我和大哥之间相差20岁。我2岁时大哥就娶了大嫂,到3岁时侄子出生,我就成了姑姑。14岁的时候,我的身边已经有8个叫我姑姑的下一辈了。在20世纪60年代的乡村传统中,作为长辈的姑姑必须在侄子、侄女面前以身作则,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了察言观色的能力、压制自我情绪的能力和不放纵、不乱说话的能力。我能够隐忍谦让地在父母、哥嫂和侄子间如鱼得水,很小的我就是一个很老的人了。

在与人的关系里,我没有童年。可是在与大自然的关系里,我又永远没有长大。

我恐惧大自然。我恐惧春天的干旱、夏天的急雨、秋天的狂风、冬天的大雪,因为在这样的日子里,大人们不但脾气暴躁,没有好脸色,还常常皱眉叹气出口不逊。如果突来的狂风骤雨掀了房顶的草苫淹了菜园,大人们抢救鸡鸭畜类房屋时的焦急不安,就更要小心田里释放的末日之感。当一次又一次自然灾害播下恐惧的种子,寻求安全感的心与自然之间,便自动树起了一道屏障。

我生在农村,很小的时候就与昆虫动物为伍。田野里的蝗虫、路边的蚂蚁、石板下的蜥蜴、草垛里的黄鼠狼……可我不但没有与它们缔结友谊,只要视线里出现它们就如临大敌,惊恐得直叫。我怕它们光溜溜的肌肤、奇形怪状的身体、颤巍巍抖动的皮毛、又细又硬的触须。我的胆小缘自我的敏感,更缘自我病态的生命体——每当遇到这些物体,不论白天夜晚,只要闭上眼睛,总能看到它们。我的眼里仿佛有一架摄像机,总能对敏感物体做精准记录。那不是梦,因为我并没有睡,但它们在我眼睛里的播放就像电影一样。它们生动、鲜活、张牙舞爪,有时在远远的景深里,有时是特写般放大在眼前,令我毛骨悚然,不得不立即睁开眼睛……

多少年来,对大自然的恐惧和对各种动物的恐惧,不但阻碍了我与自然的交流、与人类之外各种生灵的交流,更障碍了我童趣的发散、发掘和想象。我的幻想和想象无法在各种生命之间穿越,至于童话书籍的启蒙,更是枯乏得几近于无。然而,想不到的是,某一天,我对自然的恐惧会得到彻底的疗愈。而就是那一刻,一部做梦都梦不到的童话,像蚂蚁一样爬到我的笔下。

那是2020年5月,一场疫情隔离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半年之后有一天城乡道路开通,第一时间我和丈夫就开车驶向故乡北部一个叫马道口的山沟。在我的设计里,即使住到山沟,也要去采访人的故事,对人的兴趣,永远霸占着我并不阔敞的心灵空间。可是,怎么都想不到,这场疫情,就这么不由分说地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乡村人不但不欢迎你,且见你如临大敌,就像我看到动物时的如临大敌一样。同类变成了异类,残酷的现实就这么发生了。当同类将我和丈夫当成异类,我们不得不把目光转向自然中的山野土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位可怕的老人。

说可怕,是因为他训斥我的声音太严肃太严厉,几近于暴戾。当时,我正在山溪边的杂草间拔野菜,农家院主人说这里的马齿苋没有农药,可以拌着吃。正拔着,一只藏在杂草里的蜥蜴突然窜出,我孩子一样嗷叫一声,一个激灵,滑进了布满河卵石的小溪。他的声音是砸过来的:“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它能把你吃了?!”

恐惧并不取决于对生命安危的判断,那是一种本能反应。但我没有辩驳,只是委屈地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在一个倾倒在水里的树根上,蹲着一位老人,他正愤怒地看着我。

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很少见到的愤怒目光,在一双深邃幽暗的泉井里喷射而出,如两束从苍古射来的光。羞愧之中,我内心很不舒服,觉得他急于传达的情绪和那些敌视我们的人一样,是对我们这些乡村侵略者的厌恶。然而,就是这种被厌恶的感觉反而震撼了我。

后来,我们与这位老人成了朋友,他是隐居在这里的异乡人,也是这个山沟的传奇。他小时被狼撵过,就要落入狼口时突然转念向狼扑去,结果狼被他凶猛的样子吓着了,掉头就跑,反被他撵出二里地。十来岁时上山砍柴,天黑了迷路在山里,被一个土堆绊倒,意识到这是坟地,他爬起来想跑,但转念一想,里面也是人,不是正好可以做伴,于是他趴上坟头倒头大睡。他说他平生最厌恶胆小如鼠的人,并发誓遇到一个“收拾”一个。他说“怕”字是最大的敌人,你怕谁,就是与谁树敌,谁就跟你作对。他说战胜恐惧的秘籍,是与恐惧正面迎上,在恐惧中看着恐惧。

这个老人有着极不平凡的经历,与他的相遇是我们之间殊妙的缘分,老人的棒喝和厌恶的目光足以摧毁我的自尊,2020年5月,在那个不能与人缔结友好关系的日子,因为他,我和蚂蚁、蜥蜴、松鼠等动物的关系日益亲密。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回到了童年,重新活了一回。我在路边跟踪一个个推着粪球的屎壳郎、一队队搬家的蚂蚁,长时间在草丛里盯视鬼头鬼脑的蜥蜴、树叶上一屈一伸的毛虫,当一条大狗朝我跑来时,我定定地站在那里、屏住呼吸。就像主人迎接来访的客人,我迎上我的恐惧,感受它在身体里的生起、掠过,某个时刻,它颤巍巍地蓄起汹涌之势,爬上后背、爬上头皮,但你只要镇住、稳住,它很快就沿着额头,经胸口向丹田乖乖退落。就像那条狗,见我一动不动冲它微笑,它突然停下来,乖乖地看着我。

那个夏天,“客人”一次次迎来,一次次送走,我没有叫出一声,而是大敞着心门任其出入,包括那些总在闭眼一刻撞入的“客人”。因为白天里与之交际太多,它们往往不是独往独来,而是成群结队、争先恐后,但我奇异地发现,即使不睁开眼睛,它们也不过是一个个过客,无论怎样张牙舞爪,都与我相安无事,看久了甚至会觉得不过是在看纪录片《微观世界》。

《多年蚁后》的灵感,就来自这样不与人类之外生灵作对,在恐惧里看着恐惧的时候。那时我从乡村回到大连,一天早上醒来,眼睛里爬出一只巨大的蚂蚁。说爬出,是说它不是一个短暂的过客,不管我闭眼还是睁眼,它都在。它跟我一起去卫生间洗漱、去餐厅吃饭……它为什么要跟着我,它要告诉我什么吗?

几乎是一股脑儿的,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在马道口的经历全面来袭,那里有蚂蚁,有蝉,有蜘蛛,有海棠树,有海棠树下开着红花的小精灵,还有一头病牛,和救了病牛的小四子。重要的是,那里有一位神奇的老人,有出自老人之口的关于勇敢的故事、善的故事、宇宙万物的故事。

当把人类之外的生灵当成朋友,当你相信万物有灵,你会发现关于爱、关于善、关于勇敢,这人类最基本最朴素的情感,统统有了别样的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