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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炜如:寻觅普希金
来源:社会科学报 | 谢炜如  2021年11月23日16:11
关键词:普希金

旅游大巴上,俄导思琦小姐在热情地介绍付费游程普希金村的叶卡捷琳娜宫。她瞥见我的旅游功课中有普希金资料,不无惊讶地说我是朝圣者,并趁机介绍普希金。她用俄文朗诵了普希金的爱情诗《致凯恩》,邀请我用中文朗诵了《纪念碑》。

“俄罗斯诗歌的太阳”在此冉冉升起

皇村又名“普希金村”,是因为普希金曾在此地的贵族子弟学校皇村学校里接受西式现代教育,“俄罗斯诗歌的太阳”就在此处冉冉升起。

然而,普希金遗址似乎并不太多。走过一道拱门就进入了毗连着叶卡捷琳娜宫侧翼的皇村学校。教学楼遗址现在是普希金博物馆,其铭牌上铭刻着“1811—1817”的字样,告诉人们,诗人在此有7年的历程。馆内是两百年前普希金就读时的多个馆舍厅室。

皇村学校虽然诞生于专制的沙皇俄国,却是以西欧启蒙思想实施教育,把先进知识、自由思想传播给最优秀的学子。普希金反抗暴政、追求自由、热爱真理的思想就是在皇村学校开始形成的。

博物馆四楼是普希金和他的28位同学寝居的学生宿舍,他们很多都是具有启蒙精神的贵族未来知识精英:普希金最要好的同学伊万·普欣后来成为了十二月党人;同学恰达耶夫几年后成了发动起义的近卫军军官,普希金后来传遍全俄的抒情诗《致恰达耶夫》就是向他致敬的;同学丘赫尔别凯后来也是参加起义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普希金的老师们也是具有启蒙精神的自由贵族:校长马林诺夫斯基是农奴制改革的坚定拥护者;法语教授是法国大革命领袖马拉的弟弟;文学教师茹科夫斯基是十二月党人的同情者。正是受到这些知识精英的熏陶和影响,普希金的价值观逐渐形成。

在博物馆三楼,一个仅有三排桌椅的微型阶梯课室,是普希金被传道授业解惑之处。十二岁的他已经是一个狂放不羁的少年,桀骜不驯的个性令他严重偏科,普希金几年来都是坐在最差生的末排座位上。学校规定,成绩最好的学生才可以坐首排,最差的只能坐末排。普希金并非循规蹈矩的乖学生,尽管他的文学、法语和击剑课程成绩都是优秀,但数学课他就是听不进去,成绩极差。他喜欢绘画,却不喜欢上绘画课,经常逃课,成绩也极差。几年下来他的总成绩几乎都排在末位,而他却心安理得地坐在末排写诗,鹅毛笔端源源不断地流淌着闪烁思想光芒的千古绝唱。

孤独地向雕像行着注目礼

我从普希金博物馆蹒跚而出,走过一片橡树林,一尊黝黑的普希金雕像就坐落在稀疏的草地上。诗人在长椅上侧身倚坐,身旁和脚下摆放着几束鲜花。

注视着这尊黝黑的雕像,我感到普希金是那样的熟悉。小时候听话剧团的姚锡娟老师给小伙伴们朗诵普希金的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姚锡娟那柔和而磁性的声音,令我记住了普希金的名字。许多年后,已是文学教书匠的我,进入了普希金的世界。除了课堂上理论性地讲授普希金,我更喜欢那些充溢着情感的普希金诗歌朗诵。一盒由著名配音演员朗诵的录音磁带风靡一时,令我爱不释手。听乔榛的《致大海》,我仿佛听到了大海这个“自由元素”不羁放纵的喧腾;听童自荣的《致恰达耶夫》,好像听到了普希金为正义而跳动的心音;听乔榛的《致凯恩》,仿佛感受到那个“纯洁之美的精灵”唤醒了囚禁中诗人的灵感……每当俄罗斯风格的配乐响起,随着那些浑厚凝重而又富于情感的朗诵喷薄而出,我立刻就萌生出一种“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感觉。

孤独地向雕像行着注目礼,我把一束鲜花献到雕像身旁。再度凝视着诗人那黝黑的面容,我又似乎觉得普希金是那样陌生,我无法感受到他的目光:是冷峻?是热烈?是凝重?还是迷蒙?我想,倚托着头颅若有所思的普希金,或许正在以怀疑和贬驳的目光审视着这个奇异的世界与变幻的人生。

回望绿荫丛中的普希金村,俯瞰全村的东正教堂的洋葱头尖顶,在夕阳辉映下熠熠生辉。

在这个烦嚣的世界上,普希金只行走了短短的37年,他为捍卫荣誉决斗而死。当肇事者法国贵族丹特斯的枪弹击中他的一刹那,倒在血泊中的普希金,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是仇恨?是爱情?是诗歌?还是他孜孜以求的真理?

普希金离世之后,镇压十二月党人起义的新沙皇尼古拉一世禁止人民为普希金举行葬礼。两年后友人们才为他树立了墓碑,墓碑上没有墓志铭,只镌刻着三行字: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

1799年5月26日生于莫斯科

1837年1月29日殁于圣彼得堡。

然而,早在普希金决斗的前一年,他墓志铭式的抒情诗《纪念碑》就已经问世,彰显着他为自由为真理而歌的一生,也表示了对专制暴君的极大蔑视。屹立在冬宫广场上的纪念石柱被冠以沙皇的姓氏,石柱顶端的青铜天使则按照沙皇的样貌建造,普希金不愿意参加其揭幕典礼而逃离了彼得堡,不久,这首《纪念碑》便喷涌而出。

真理的朝圣者

皇村学校一毕业,普希金就参加了十二月党人领导的“绿灯社”,党人把他视为同志和杰出歌手。他抨击专制、歌颂自由的诗歌在贵族青年和近卫军官兵中广泛流传。《致恰达耶夫》发表后迅速以手抄本形式传遍了整个俄罗斯,连稍识几个字的士兵都能背诵。沙皇认为,普希金煽动性的诗歌在俄罗斯到处疯传,暗流汹涌,因而判处他流放南俄。然而其诗歌的魅力却无法抹掉,起义失败后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全都藏着一个徽章,上面刻着《致恰达耶夫》中的几句诗:“俄罗斯要从睡梦中苏醒,在专制暴政的废墟上,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

几年之后,尼古拉一世为笼络人心,把流放中的普希金从南俄召回到莫斯科。其间,普希金与沙皇有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被流放的人中不少是你的朋友?

——是的陛下,我与他们很要好。我敬仰过他们,至今依然如此。

——假如你在彼得堡,你也会参加那次起义吗?

——一定会的,皇上。我所有的朋友都参与谋事,我不会不参加的。

普希金以平静的话语毫无畏惧地、高傲地表达了对专制暴君的极大蔑视,诠释了皇村学校以来形成的反抗暴政追求自由热爱真理的价值观。这正是俄贵族精英的精神世界之精髓。在他们心中,爱国和追求真理这两种思想是融合在一起的,然而“真理高于国家”却是他们的最高价值观。看,恰达耶夫这样说:

我没有学会蒙着眼低着头闭着嘴地爱自己的祖国。只有清晰地认识了自己的祖国,才能成为一个对祖国有益的人;盲目钟情祖国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我们首先要献身于真理的祖国。

这是何等掷地有声的箴言。作为恰达耶夫的好同学,普希金又何尝不是这样认为啊!只不过他是以诗歌来表达这一思想而已。

在血腥和铁腕中成长起来的俄罗斯贵族精英深谙真理的价值,他们是真理的朝圣者,普希金正是他们的代表,朝圣者绝不会匍匐在专制暴君的脚下。他以傲然不羁的风骨,铁肩担道义,妙手作弦歌,建构起藐视权势、坚持真理的风范。以普希金为代表的俄罗斯贵族精英们,是追求真理的殉道者,是黑暗中照亮人们心灵的火炬。

归途上,静静的白桦林在我眼前一掠而过。白玉般的树干挺拔魁伟,成排的白桦树如同倚立的诗神缪斯巨大的竖琴,在普希金的拨弄下,奏响了多少俯仰沉浮世事的弦歌。它枝叶繁茂蓬勃向上,令人感受到它昂扬勃发的天然野性,一如普希金宁折不弯、风骨凛然的品格。普希金诗歌中有毫不造作的“真”、悲天悯人的“善”、醉人心扉的“美”,他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我想,天堂上的普希金,也绝不会唱出有一点点媚骨和奴性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