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阿乙——谁悲失路之人
一
阿乙今年出版的新书《骗子来到南方》,连同此前的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情史失踪者》,中长篇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以及若干随笔,近20年的创作耕耘让我们感受到他一直变化且愈发清晰的风格。
阿乙擅长塑造复杂难测的人物形象,他直面现实,体察人心,文字的致密汹涌、描写的细微繁复和由此形成的动感十足的画面使“真实”愈加饱满、浓烈和刺激。《意外杀人事件》中因精神错乱从火车上跌落到红乌镇的陌生人,《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中作为杀人犯的“我”的逃亡之路,还有如《情人节爆炸案》中走向毁灭的一对情侣。阿乙透过这些故事和人物,让被重复琐碎的日常所掩盖的荒诞显现出来,让因隐秘而难以察觉的人性暗流浮出水面。《巴赫》中退休小学教师巴礼柯的反常出走,背后是小心隐藏的20年前的负心故事,《阁楼》的命案需追溯至当年朱丹屈从于母亲与相爱的人分手而另嫁他人。诸如此类的故事单拎出来是平常甚至俗套的,不过是红尘俗世中每日都会发生的司空见惯的儿女情长,但在作品里被处理得山重水复、曲折幽深。
阿乙把真实和荒诞巧妙地平衡交融,让读者感同身受又耳目一新。《骗子来到南方》中的同名中篇,讲述了一个骗子骗走了整座城市的财产,却依然与受骗的老百姓生活在一起的故事。更让人感到刺痛的是收入该集子的短章《剩渣》——“我和武姨给昭丂翻身时,发现他腰上有一块通风管口那么大的伤口。这就是新时代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进行身体接触的方式,是通过一个圆形伤口。元气从年轻男人的伤口出发,沿着管道向衰老的女人输送,使后者变得年轻。”“武昭丂的尸体让我想起古书里提及的‘菜人’。不久以后,有一家自媒体报道,在京郊一间废弃仓库里发现多具男性干尸,‘就像塑料模特横七竖八放着’,疑与此类抗衰手术有关。”生活在今天的我们,掩卷吃惊之余,联想到这些年媒体所展示的及周遭的风尚趣味,也就不觉得很耸人听闻了。
阿乙也善于以强烈的反差强化荒诞和悲剧效果:无心却致命,随机而必然,玩笑成谶语,缱绻爱恋与暴力死亡相伴。以《情人节爆炸案》为例,各种反差几乎让人目眩:本该欢乐缠绵的情人节与死伤几十人的血腥爆照;属于少数的同性之爱被多数人不理解甚至予以打击;外在形象与内在性情的反差——人高马大的何大智怯懦犹豫,瘦弱无力的吴军刚烈决绝……这对情侣于实施爆炸前夜在宾馆里的20轮问答对话,简短有力,环环相扣,惊心动魄。相依为命的两人被绝望逼压,如两股柔韧的绳子越绞越紧,如已被拧死的螺丝螺母还在被持续加力。最终,他们两人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灰飞烟灭、一了百了。而在他们走进宾馆之前,阿乙为这两个卑微的人设计了如梁祝化蝶般的唯美画面:“吴军和何大智在凌晨五点漆黑的县城街道手拉手走,又冷又饿,后来,饿得没重量了,便飞。吴军说:用力点,上边就是光明了。何大智就用力扑打翅膀。吴军说:看到阳光了吗?何大智说:看到了,太刺眼了。”
二
光明正大的诡异,坦坦荡荡的丑陋,刀劈斧砍式的粗暴幽默,最该痛心疾首之人却是全无心肝的置身事外者——阿乙的文字冷峻、中立,看不到那种入戏太深的自我感动和不加节制的情感输出。我们很容易提炼出阿乙作品的关键词:混乱、欲望、冷血、穷极无聊、出其不意及死亡。《春天》里的春天,《早上九点叫醒我》里的宏阳、飞眼、勾捏,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晦暗的身影和梦一样的神情,怀抱着他们以为的不言自明的法则,臆想但自洽。我们不禁感慨,即使方寸之地,有多少个相互隔膜的遥远世界?但深埋于字里行间的歌与哭、爱与痛何曾被忽略而湮灭,对于会心的读者,弥漫丛生的悲悯被呼吸领会,小心潜藏的感时伤世也不难寻觅。
阿乙作品中的故事往往始自平静持久的惯常被打断,就如滑出了既定的轨道,突然开始不一样,于是在某个不大不小的空间里,在或长或短的时间范围内乱象纷繁,好似有平行空间的存在者附体于阿乙笔下的人物,随即发生令人瞠目的失控。他们有各自难言或说不清的隐情,还有各自心性的暗中作用,在这样的情况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使,宿命般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阿乙对于底层小人物的行事、情感和逻辑,具有特别的敏锐和直觉,他对于他们的痛楚、无奈、麻木和绝望也倾注了更多的笔墨。他摒弃对俗滥美好和浅薄喜庆的展示,那是被无数人以各种或高明或拙劣的方式做过和正在做的。也许在阿乙看来,我们共用了“人”这个称号,这意味着即使最可悲可笑最边缘的人,同样也有着至广至深的本体,经由各种各样的匪夷所思,丰富的内在反而得以真切显现。“失路之人”,是主动的选择?是不得已为之?甚而是自我放逐?也未必不包含对凡俗日常的不安和抗拒。阿乙的许多作品搅起我们内心的波澜,这物伤其类的哀情大概来自于人类面对虚无的无力,也共鸣于两千年前庄子所言“畸于人而侔于天”的幽微玄妙。
三
作品之外的阿乙毫无疑问会给初识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似乎不具备生动的表情和活跃的神色,但在任何场合都是一以贯之的谦卑。即便是朋友间随意的聊天,他说出的话也明显经过认真的组织。
像精益求精的工匠,阿乙不停地打磨他的文字,我们所感受的行云流水和丝丝入扣绝非一气呵成,甚至在小说出版之后他还会去修改——我们能看到同一篇小说不同的版本被冠以不同的题目,如《情人节爆炸案》曾以“世间”和“极端年月”的题目发表,《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原来题目是“冒犯”,我们还看到“春天”被用作不同时期两篇小说的标题。而在作品中,阿乙毫不留情地敲开笔下人物的一言一行,把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碾成了千万个碎片,转瞬即逝的电光石火竟然被他井井有条地摆放一地,并从容清晰地为读者一一指点,或者说他总是能死死咬住笔下人物发出的信号并逆流而上直达深不可测的来处。
阿乙的目光游走在南方小镇和四五线城市的众生中,在他们清醒和麻木所交集的阴影里撷取最真实的荒诞献给读者。阿乙把真与幻放在一起揉搓,把过去和将来打包,放在眼前、当下细细查看。在他亲手制造的世界里,各样人物自由穿梭生生死死,故事在峰回路转中跌宕起伏,更有萍水相逢乡关何处天地悠悠的迷惘。我曾试图学着时下很多人在生活和工作中的样子,在阿乙的故事里寻找那些能让他们瞬间充满力量的幻象,或者为了获得如一滴水融入大海的安心和自得,然而让我欣喜的是,我没有发现一丁点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非常喜欢列于《骗子来到南方》首篇、不到三千字的小说《用进废退》,这似乎是阿乙关于未来的自我告白:“一旦囚禁,永远囚禁。所有不肯放弃肉身形式的人类都被人工智能处理成可供展览的艺术品。”这些击中灵魂的文字让我不由自主以阿乙的方式想象阿乙:过去的阿乙,将来的阿乙,和变动不居的现在的阿乙,一条无限延伸的链条或连成一体无穷切片上的阿乙;他为还未发生但必将发生且此时感同身受刻骨铭心的事情悲恸或欢喜,他在将来回望过往并试图拯救永远空荡荡无聊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