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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10期|宋尾:车总要从某处启动
来源:《雨花》2021年第10期 | 宋 尾  2021年12月01日08:55

案发现场在宝圣大道附近,呃,就是挨着宝圣湖的一个小区,具体哪个小区就不说了。这个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你听听就行了,不能传。主要是太惨烈了。为什么知道的人不多?那正是疫情吃紧的时候。那几天,如果不是必需,没人敢出门。那警察去的时候呢?有人知道啊,但怎么可能出来围观?都怕啊!谁不怕死呢!所以整个小区都知道出事了,但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传的是,小区有一户确诊了—全家都被送去了定点医院隔离。当然当然,社区和网格员花了不少精力和口舌来辟谣。

老实说,案子我见得多了。但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不,不是惨烈,也不复杂。唉,你听我摆嘛!

死者叫林碧忠,四十三岁。身上有五处刀伤,均为划伤,颈部至胸口有明显的烫伤,但致命原因是动脉血管破裂引发颅内血肿。简单地说,就是太阳穴被敲到了,刀背敲的,家里的菜刀,重一点七斤,刀背约三厘米厚。送到医院没能救活。施害者叫易丽娟,三十八岁。她身上也有伤,只有一处刀伤,手腕部分,长三点四厘米,深度约一厘米,浅表性伤痕。其余主要在脸部、肩胛和手臂,均为瘀伤和抓伤。对,是一对夫妻。我们判断,男的是空手,中途抢夺菜刀时割伤了女的。而女的呢,主观上也没有杀人的动机。推测是误打误撞,砰,赶上了。

凭什么判断?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啊。易丽娟被送到医院救治后,一直不配合问询。她不说话,我们什么都掌握不了。是啊,一开始我们也跟你一样,想着是不是夫妻关系不和睦,外遇了,出轨了?又或是什么别的缘故。

这是个中产家庭吧,家里没怎么装修,或者说他们也不注重这些,比较简单。客厅,没有电视机,一整面墙都是书柜,书本来是实用品,在那里就成了一种摆设,像个图书馆。至少我没见过这种装修风格—如果说这也是装修的话—很有意思。两个人都算知识分子吧。当然走访过了。林碧忠以前做过记者,现在的身份是叁零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其实是个空壳公司,公司注册地就是他家,相当于自由职业,主要是利用自己的媒体资源,接一些文化方面的业务,比如给景区啊政府部门啊做画册、图书,或者是承接文化展出活动之类。他的工作比较灵活,对,就是在家办公。他的情况比较单一,很好掌握,也不存在其他状况,疫情对他的业务没有太大影响。另一个,他近三年都在家办公,根本、或者说很难有外遇的机会。时间上也不具备条件,他生活比较规律,外出很少。小孩上学,一般是母亲送,父亲接。接娃儿的时候顺便买菜。是个女儿,十三岁,读初一。孩子?出事那天在远郊祖母家。疫情发生后,都没法出门,连买菜都不方便。好几次都是林碧忠弟弟开车送菜过来。孩子憋得慌,就被幺爸带回去,放祖母家了,娃儿在那至少可以敞放,活动范围大些。易丽娟,也没那方面情况,起码我们掌握的情况是没有。她在一个教育集团公司任职,负责两份刊物和一个新媒体的运营,这份工作大概做了七个月,大学毕业后她做过几年小学教师,后来离职进了媒体,家庭类、教育类都干过。她的形象很好,是,很漂亮。相比之下,林碧忠有点配不上。当然这都是表面,实际什么样咱们都不知道。我们这边总共走访了十四个证人,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基本上,丈夫的朋友妻子都很熟,反过来也差不多。按理说,分别询问的话,每个人的说法多少都有一些不尽相同之处,但这些人的笔录看下来,几乎是一致的:典型的模范三口之家,夫妻恩爱,感情甚笃,性格都很开放,对人很友好和热情。男的,据说以前是个诗人,十几年前出了一部诗集,有点小才气。不,不是你想的那种,他朋友都说他不像个诗人,因为诗人的那种忧郁症和多愁善感等恶习他几乎都没有,就是喜欢喝点酒,但很少酗酒。这一点很关键,事发时他是很清醒的状态,没沾酒,所以这事吧,跟酒精无关。而且,从来没人听说他有暴力倾向。当然,两夫妻也有吵架扯皮的时候,但都属于正常摩擦。据林碧忠弟弟说,两人曾闹过一次离婚,但没多久就和好了。没听说他们有什么原则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竟然会惹出这么大的后果。如果你说他们彼此隐藏,或者对外隐藏的话,怎么可能隐藏这么久呢?结婚十四年,同居两年,加起来十六年。十六年,就是两块石头也磨得严丝合缝了吧?你要问他们性生活和谐不和谐,这我说不好,但至少他们的性生活是正常的。在林碧忠手机里,我调取了一些信息,微信很正常,正常得都有点过分,我是说,没有你想的什么秘密,连暧昧信息都没有的。基本上,每三个月他都要网购避孕套,每年生日他都给妻子买一件礼物,比如苹果最新款之类吧。不浪漫,实在啊。男人嘛,不都这样?能做到这样就不错啦!所以发生这事,他们的朋友很震撼,基本上没人愿意相信。

至于他们两人的前史,可能有,但即使有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了,目前我没有掌握,不好评价,我个人认为扯不上。必须承认,他们不是因为其他外在因素走到一起的。易丽娟的朋友说,她选择林碧忠就等于嫁给了爱情。很多朋友都知道他们的故事:相识于一个网络论坛,从线上到线下,然后渐渐走到一起。易丽娟也是个文艺青年。不,她不写作,但她喜欢阅读,也欣赏他的才气。这是他们在一起的主因。

你觉得哪里不怪?你根本就没搞懂。好,我告诉你,首先,报警的人,不是邻居,也不是那个妻子,是丈夫。一个死人是不可能报警的,再说他打的是120。他为什么打120?我估计,两人纠斗,女的不是对手,于是她扯了那把刀,这个很好理解,女人嘛,这是一种本能,她拿刀也不一定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自保,增加安全感。男人呢,也许因为她的这个动作被激怒了。在抢夺刀具的时刻,他挨了几下,并且也划伤了妻子。他不知道妻子的伤情,但妻子溅出的血让他顿时清醒了,害怕了,怕是划到了妻子的动脉。于是他赶紧拨打120,让派车过来进行救治。据救治医生说,他们到达时林碧忠就濒死了,很可能正是在拨电话时受击的,也可能是刚拨完电话之后。这点接线员也记得不是很清楚,总之电话是戛然而止的。

我当然走访了易丽娟的公司。相较而言,疫情对她是有影响的,毕竟不能上班,也没法开展工作,会有点焦虑。公司呢,确实也面临着资金运营压力,据老板说,他不得不贱卖一套别墅,换了现金来缓解。但还是不够。所以员工都降薪了,像易丽娟这样的中高层职员,减薪更多。只是,易丽娟是主动要求降薪的,也是公司唯一一个主动提此要求的。对,他们虽然住在老小区,但那只是为了孩子读书方便,家里有存款,也有活水源,另外还有一套新区的清水房,四室两厅,可以看江。他们不缺钱,我是这么感觉的。相较而言,易丽娟的事业心比较重,她比较要强。但这好像也不能说明什么呀?!所以,问题来了:谁先动的手?我们不清楚。为什么动手?我们也不清楚。但有个事实是确凿的,林碧忠一度中止了打斗,那时还没酿成更大的恶果,他拨打120呼救就是明证,可随后他就受击而亡。是,是骤然发难。对,我们分析也是女人冲动所致,火气收不住了,但应该不是故意致死吧,主观上很难相信这点。事实上我们都倾向于—她是瞬间失控导致的过失,像她这样的情况,即便最终送到法院也会酌情轻判。问题是她不配合。她不单单是不配合,看样子是铁了心的一心求死。在医院救治期间,她趁护士不注意,直接翻窗,从三楼跳下。没死成,对她来说,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很惨,不一定比死好多少。目前她是没法再动了,左腿膝盖骨粉碎,胳膊骨折,脊椎断裂、严重变形。现在她更不可能开腔了。

刘智力是我的朋友,他是政法大学的心理学教授,同时也是区公安局聘任的犯罪心理专家。他是我的一个百宝箱,我有很多小说,都是他提供的素材,相当于是一个移动的素材库。我经常说,要是刘智力改写小说的话,那基本没我什么事了。这天下午,难得的,连阴带雨半个月后,蓦然出了太阳,微信群里炸开了,个个都说要出去晒太阳,于是就约在磁器口,照例,先在江边老茶馆喝茶,再烫火锅。可只有我跟刘智力到了。那几个闹得凶的,个个都推诿还有这事那事,说什么过来就只能赶上吃饭了。反过来还有正当理由:说刘智力是独身,我是自由身。就像他们个个是卖给别人了,根本不是自个儿的。不管他们了。就我们两个也挺好,跷着腿,捧着茶杯,眯着眼,安逸。无聊中,我顺口让他提供个新题材,于是他给我讲了让他这个专家也百思不得其解的案件。讲完这个事之后他仿佛虚脱了,整个上半身就像一块随随便便搭在躺椅上的橡皮套具,眼神空洞得可以容纳两百人同时进入探险。问题是,也许我过于愚钝,听完之后并没有他那样剧烈的反应。我反而觉得有点过了。太过于要在寻常中找寻什么不寻常的裂缝。不过这似乎也是我的职业惯性。于是我也要发表自己的见解。

“他们周边那些朋友,你确定都询问了吗?”这句话说完我就意识到这是个错误,一个人站在客观角度是看不见物体的实质的。没有谁是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何况是一个家庭。果然,刘智力摇摇头:“基本上都问到了。没用,大同小异。”“那么,”我想了想,“孩子呢?”他双手攀着椅沿,似乎振作了一点。“孩子提供了另一样说法,她说父母争吵是常见的,但打架,在她印象里仅有一次,还是在她六七岁时,她记得父母打架闹得很凶,她清楚地记得,两人原本只是嘴上争执,但说着说着妈妈就上手了。当然,这只能作为一种佐证,根本也说明不了什么。反而我们觉得,这一点,对易丽娟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她可以去做个精神测试,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对她的判决是相当有利的。”刘智力又开始摇头,“可惜她根本不配合。”

“在她心里,”我思忖着,“她已经把自己定义为杀人犯了。”

“我也认为她心里很后悔,就是一时冲动。”他说。

“好吧,这个故事确实有点意思。”我说,“但我不理解的是,你为什么觉得奇怪?”

“不奇怪吗?”他慢慢瞪大眼睛,好像要吃人似的,“像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两个人,他们原本是不该搞到这一步的。”

有些条件并不这么好的家庭,感情并不那么好的夫妻,天天吵来吵去,打来打去,反而走不上这样的绝路。当然,这种刺激性的话语我不会说出来。我只是提醒道:“兴许,你们在调查时漏掉了什么信息?”

刘智力习惯性蹙起眉头,那里耸成一座山。“按说是没有的,排查和询问,都做得非常细了。”

“那你说,这整件事里边,哪些东西是最让你迷惑的?”

他想了想说:“还是那点,就是外界都不知道的那个空白—争执的原因。关于妻子的致命一击,我能估摸到那种逻辑,唯一的,或者说,最想不通的还是这个,起因是什么?是什么原因,能把一个幸福美满的家一击而碎?”

我提醒他说过于武断了,幸福美满,只是他们朋友眼里的,这就像你看电影,电影里故事情节、人物背景都是适宜的,但那是经过择选和剪辑组合的,并且,那背后的表演充满你看不到的谬误和偏差,竞争和斗争,汗水和泪。只是那些东西都被屏蔽了,在你所看到的那些的背后,就像你站在镜子前根本看不到镜子背后的柜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好吧好吧,这我承认。”他有点不耐烦,“不过,在卷宗里我看到了一些不重要的线索,你是作家,以前还做过很多年新闻工作,擅于联系,也许能看出点什么。”

于是刘智力罗列了一些警方觉得并不重要的关联度不高的信息。

林碧忠朋友比较多,但常来往的大概只有五六人。他多半时间在家,外出必饮酒,酒后较活跃,平时较沉默。

很少(主动地)对朋友说起家里的事情。对女儿十分宠溺。

性格很和善,也有点执拗。有点小才气,骨子里有些清高,有朋友评价他“喜欢青眼看人”。

(正常范围的)女性朋友较多,不过微信上很少见他主动联系哪个女性朋友。

林碧忠喜欢做菜,他在文章里将做菜比喻为做稿子,需要策划、选材,但从没在朋友圈晒过。

少数几位朋友认为,林碧忠心里还是有很大压力的。其中一个很近的朋友说,自由职业其实是最不自由的,因为你不知道你的下一单业务什么时候来,所以导致的结果是,自由职业看起来慵懒,实际上比上班更累,因为你每一单业务—不管是能接的和不能接的、好做的和不好做的,都不愿轻易放弃。

喜欢熬夜、消夜、睡懒觉,当然这是受职业影响形成的。他在媒体工作了十五年。不爱锻炼。他没有什么特别爱好。十多年前喜欢打打麻将,后来戒了。除了抽烟和喝酒,他没什么额外开销。哦!他喜欢购书,但真正读的并不多,家里很多书甚至连书膜都未拆开。

患有甲状腺功能亢进和慢性前列腺炎,同时也是慢性咽炎患者,去年第一次犯痛风。

林碧忠养过一条狗,但狗在一年多前走失了。

至于易丽娟:

性格开朗,喜欢笑。擅长组织和协调沟通,在任何环境都很容易跟人打成一片,朋友很多,男女都有。但格外密切和亲近的朋友并不多。

在工作中,她非常沉稳,责任心强。管理能力稍有欠缺。

情绪波动较大,容易沮丧。性子比较急,容易焦虑。她告诉朋友最近一段时间掉头发厉害。

她没有什么显著的爱好,除了看韩剧,又或者,除非散步也算是的话(如无雨,每天晚饭后一家三口会相偕出去散步四十分钟左右)。

善良,喜欢小动物。

在家略强势,关心女儿的教育,是家庭实际管控者。但对丈夫和女儿都很依恋。

网购爱好者,不崇尚奢侈消费,购物多为家庭用品,衣物经常控制在三百以内。总体来说比较简朴,很少化妆,从不美容。

朋友圈晒得最多的是宠物图片、孩子,以及自己做的菜。她患有一种叫作血热的病症,她的微博名就叫:拯救你的血热。

热衷于组织家庭游活动,由于她是家中唯一的司机(林碧忠一直抗拒学习驾车),所以每次出行反而有疲怠感,为此有过好几次争执。

“大致上就是这些,”刘智力乜着眼问道,“你能从脑子里勾勒出这对夫妻吗?”

老实说,到此刻我才渐渐理解了刘智力的困惑。这原本是不可能发生的案件,一个极为普通的家,平静,温馨,偶有波澜。这里边唯一让人好奇的,可能仍是那一点:为什么?悲剧何以发生?我略微思忖了半秒,摇摇头。“恐怕不行,你说的这些我感觉跟大多数我认识的夫妻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我反问道:“就算我推断出某种形象,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刘智力忽然说道,“刚刚在罗列的时候,我发现,这对夫妻都比较急躁。”

“还有,”我带着一丝揶揄说,“听起来他们都很会做菜。”

他没听到。他还沉浸在故事的余音里,我已有点厌烦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到厌烦,但我从心里迫不及待地想要忘记这个故事了。对我来说它没有多余的意义,既不能作为我的素材,也不能提供更多的想法,有时甚至觉得就像是在追溯我自己的什么。这让我有些排斥。

我问,你看过一部电影没?《永恒》,泰国的。

泰国?我从来没看过泰国电影。刘智力很困惑地说,但是,你说这个干吗?

我告诉他,这部电影很有意思,一个叫孟尚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帮收养他的木材商叔叔打理林场,与叔叔新娶的年轻娇妻日久生情,有天趁叔叔赴曼谷办事,两人按捺不住,突破了防线。这事很快被发现了,叔叔愤怒地用铁链将他们锁在一起。起初,两人还很庆幸,他们会永久锁在一起,他们将永远不会分离。可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变了,他们开始互相指责、伤害,悲剧在所难免。你看,一开始让他们觉得庆幸的东西,一条铁链,最终摧毁了全部的爱情和誓言。所以,我觉得吧,你刚说的这个案件,可能并没什么特别原因,原因也许很简单,就是他们很少像这样同时待在家里,一个被动的封闭空间,而且又待这么久。毕竟,你不是说两个多月吗。

我懂了,刘智力愣了愣说,原来你是在反推?是,你的意思我晓得!但一个事情发生,总得有个肇因吧?好比一辆车,一辆静止的车,忽然跑了起来,而且是加速跑,失控了,问题是它不能无缘无故开起来,总得有个驱动吧?这个驱动力是啥?

车总要从某处启动。我说。

什么?他没听清,不满地问,你咧咧什么?

我说:你说得对,一个什么东西让这辆车失衡了。

那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假装思考。但我当然猜不到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这个组六七号人苦思冥想两个月都没想通的问题,凭什么我就能立刻猜得出来?我又不是神,我也不会算卦。这时朋友们来了,他们结伴从桥头步行而来,恰如其分地把我从这有些萎靡而又烦躁的氛围里拯救出来。老实说,这顿火锅倒是吃得真爽啊,满头大汗,各个老狐狸也不遮掩,举杯积极,似乎是要把积攒的一些什么东西统统透过酒杯释放出来。总之那晚喝得很尽兴—基本上每半年我们才会达到这样的一次高潮。尽兴的好处还在于睡眠质量提高,无比酣畅。但也有后果,比如头痛、呕吐、乏力。我则是酒后忧郁。但凡前晚喝多了,第二天必定恹恹的,就像在水井里待了一晚被捞起来那样。我睡到中午才醒。醒来那一刻我意识到记忆中有一片是空白区域,也就是昨晚我坐上出租到此,但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但我能想象深夜回家的我给这个安静的家庭制造了一些惊扰,就像前几次醉酒那样,把孩子从熟睡中弄醒,或是带着满身牛油味和烟味径直钻入被窝躺在妻子身边,很快就开始打鼾,半夜时因为缺水而不停呻吟,有时还会呕吐,当然是在卫生间,那一点点残存的意识会指引我冲到那里,当我回到床上,喷溅的呕吐物会牢牢地贴附在马桶的边缘,整个卫生间将会留下浓重的令人无比失望和沮丧的味道,甚至它将支配你的整整一天。所以醒来后我首先看了看床边,有一个矿泉水瓶,瓶子空空荡荡;接着心虚地走进卫生间,就此刻的视角而言,还好,没有造成更大的创伤。此时我听到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音,慢吞吞地走过去,妻子系着围裙,低头在菜板上切着肉丝。姜蒜都已切成末,青椒切成丝,单独码放在一旁。电饭煲的液晶屏显示,米饭已保温了七分钟。一锅汤在灶上,文火炖着,是排骨藕汤。我倚靠在门柱上,慢吞吞地,用那种徐缓又带着一丝讨好的语气询问:“什么汤,这么香?”我自己都觉得很逼真,就像我真的不知道那瓦罐里炖的什么那样。她别过头,我以为她会给我甩一个白眼。但没有。她似乎有点惊讶:“你醒啦?”我注意到她用的是“啦”而不是“了”。心里全部的防御设施都松弛下来。我知道不会再有别的什么麻烦或什么后续。“干吗一大早炖汤啊?”我一边往客厅走,一边佯问。“还不是为你,”她说,“你昨晚又喝多了,

今天吃清淡点。”接下来她也没絮叨,没追究,而是仔仔细细地给那些红亮的肉丝码味。“你去喝点热水,”她大声说,“茶给你泡了。”我端起那杯温热的红茶,为之一振,那些随我一同醒来的疲怠感忽然无影无踪了,真是一个让人神清气爽的早晨,哦不,中午。她从厨房出来,又去了卫生间,从洗衣机里抱出来一堆衣物:“你帮我去拿几个衣架。”于是我取来十几个衣架。穿衣架时,她问:“你昨晚说谁谁死了,说得不清不楚的,你一直拉着我说,我又完全听不懂,怎么回事?谁死了?”我愣了愣。“一个朋友,”我说,“但你不认识的。”她“哦”了一声,转身回厨房去了。我跟着走过去,来抢她手上的锅铲,她说你干吗呢。“要不我来炒吧?”这也是一种讯号,一种愧疚的姿态,一丝讨好,为昨晚的醉酒,我敢担保我就是这样想的,“免得搞得你身上油烟熏熏的。”她忽然就僵立在那里,木着脸:“你是嫌我炒得不好吃吗?”我说:“怎么可能呢?”她忽然莫名愠怒起来,将锅铲“哐”地扔到铁锅里,迅速脱下围裙。这不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我赶紧说:“我肚子忽然有点痛。还是你来。”她停滞了一会儿,叹了叹气,重新拿起了铲子。我去了卫生间,随后又翻了翻手机,回到客厅,站在厨房门口,我发誓我并没想要说什么和干什么,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似乎我站在那儿看着她炒菜就是一种侵略。“是不是又想指导我啊?”她再次白我一眼,“既然你让我做,就不要老是东看西看,总是不放心。如果你要做,你就从头到尾做,不要中间来掺和,也不要老是指示我该这样不该那样。”我试图解释:“我没那个意思。”“你就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高亢起来,“你一直就是这样,你就喜欢这样,你自己还不知道!”一种熟悉的沮丧感回到我的心上,就像是被谁贴上了一层瓷砖,揭不开也融入不了。连这场景和这情绪也是熟悉的。我把想说的一句话吞到了肚子里。我没再争辩。因为我清楚,要是再多来几句,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相反会是别的什么事情的一个开端,总归是越来越糟的一个开关,除非我想那样。我提前把桌布铺上,坐在餐桌旁边,像她的孩子那么乖地坐在那儿,等待那些理想的菜肴出现在眼前。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看着阳台外面的黄桷树,它越来越铺张了,树冠蓬松,像一座碧绿的岛屿。注视得久了,那个岛屿慢慢晃动起来,它有一种强烈的吸力,赫然把我从相隔十米的地方拖曳进去。我发现我变成了一个小人,走在粗壮嶙峋的枝干上,那些锋利坚硬的鳞片割得我脚底生痛,我摇摇晃晃,一边小心避开那群狰狞的蚂蚁,同时还要留意掉下的吊扇那么大的缓缓旋转的树叶,我终于找到了一处安全的角落,那是一截树桠,犹如沉落在两侧高峰之间的坡谷。我在那喘息,放眼望去,我看到我(或者只是我的身躯)仍旧坐在客厅一角,一只手臂随随便便搁在餐桌上,低着头,思忖着什么。这时我忽然感到一丝沉重,我倏忽就回到了室内,我回到了我自己。抬起头来—就像是一种启示—我蓦然得悉了故事的答案。我忽然想通了整件事—那是刘智力作为一个独身男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的结论,尽管他是心理学教授。这个发现让我猛然有些兴奋。我迫不及待地走到阳台,拨他的电话。

“从你的专业角度,一个家庭最充分的权力空间体现在哪个地方?”

他有点蒙,可能也跟我一样,还承受着酒后的余烬。

“当然是卧室。”

“不对,你再想。”

“什么鬼?”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你昨天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沉默半秒,说:“你又犯病了吧?”

我把电话挂了。我并不急于告诉他,这是应该的,要给他一些惩罚。要让他不那么容易得到这个谜底。我这么想着,带着一丝满足回到客厅。这时我发现厨房空无一人,没有抽油烟机喧响,餐桌上没有做好的菜,连个碗碟都没有,只有我刚刚铺的一张旧报纸,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就像一万个孩子的头颅齐齐向我望来。我转身,外界一片光亮,犹如一面镶着金色绒毛的平滑镜子,等我扑通往里跳去。

宋尾,诗人,小说家,1973年12月生于湖北天门,现居重庆。著有长篇小说《相遇》《完美的七天》,小说集《奇妙故事集》《到世界里去》等。曾获第七届重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