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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10期|汗漫:安溪记
来源:《雨花》2021年第10期 | 汗漫  2021年12月03日08:14

1 山顶茶馆

月亮起身,沿一棵银杏树,走上更高远的位置。我摸摸茶壶,依旧是热的。朋友们围坐在树下桌边喝茶闲谈,没注意这个细节。

安溪城中央,凤山顶上这一茶馆,砖木结构。屋脊是闽南建筑常见的燕翅,充满飞扬的势能,与凤凰状的山脉相呼应。屋檐下,悬挂红灯笼和木匾。灯笼上写着“茶”,在霜降后的凉风里微微晃动。木匾上只写“茶馆”,显出孤高不二的气质。的确没有在山上看到第二家茶馆。偶尔有卡车老虎般爬上来。茶馆建在山路拐弯开阔处,路边树一巨大凸面圆镜,提前反射出车灯亦即虎眼的光辉。不知车上是茶叶还是藤铁—本地用竹子围绕铁材编织而成的器具,装饰或实用,如花瓶、茶几、椅子等等,畅销海内外。有司机停车,到茶馆内给茶杯加满热水,又爬上卡车急急赶夜路,像骑老虎的人。

我们喝的自然是本地名茶铁观音。周遭夜色如铁铸,满月像观音脸—铁身玉脸慈悲心。茶过数巡,碗盏中茶水依然香冽,颜色如黄昏。茶叶舒展开来,瓣瓣似铁,锋芒暗藏,直指内在的暗疾、病灶、软肋。

茶馆旁,三十余级石阶,通往峰顶一座空亭。“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亭中镌刻的对联,系南宋朱熹所作。他在安溪流连甚久,留下碑刻诗文甚多,日月江山就有了神采人意。朋友们陆续沿石阶上来,清高开豁一番,再回到茶馆,继续喝茶。我也随本地朋友小林上来。

满城灯火如繁花。穿城而过的西溪、举溪汇成晋江,下达泉州,上通内陆,是海内外物资与人事往来的重要水路,在夜色中微微明白,势如长龙,与凤山一起注释“龙凤呈祥”的意义。安溪城自然是一方宝地,码头商栈云集,龙凤般的人物代代不绝,例如名相李光地、诗人林鹤年等等。抗战时期,厦门集美中学搬迁到安溪避乱,在文庙内办学,十二岁的湘西少年黄永玉在孔夫子像前埋头练习木刻、绘画。多年后,回忆在水池中乌龟背上刻字描红的往事,黄永玉哈哈大笑。

小林为我一一指点,清水岩、溪禾山、金钱山、大仑岭……那些远远近近、重重叠叠、浓浓淡淡的峰岭轮廓,在教导一个人如何深刻、冷峻。不像平原,注重培养一个人的开阔。安溪,八山一水一分田,自古就是兵家不争之地、百姓避世安身之所。山水田园外,远处、更远处,是泉州、厦门、大海、世界。海上丝绸之路,以泉州为起点,以茶叶、陶瓷等事物为动力,把黑眼睛中国推广到蓝眼睛里去,也让欧风美雨次第而来,吹拂华夏大陆。在闽南,在这一边缘而又先锋、古旧而又新锐之地,汉人的世界观蝉蜕蝶变。

空亭中,有三两本地人四望闲谈。“咱安溪房价都三万元了,快赶上厦门了哩!”“那么多茶农茶商富了,来城里安家,房价抬起来了啊。”“也有外地人来买房养老。安溪风水好、空气好,四季如春嘛……”这些对话,是小林低声翻译后我才听懂的。

闽南语,也叫“河洛语”,就是黄河、洛阳一带最初的汉语,表达现代物事也能流畅无碍。闽南一带的汉人,大多是历史上数次南渡而来的中原人。冲州撞府,越山涉水,在大陆东南角,他们用口音保存一个故乡。安溪人现在还是将“锅”说成“鼎”,“稻子”说成“粟”,“干活”说成“作穑”,充满美感和庄重。我也是中原人,历经辽、金、元、清各朝治理的那片土地,汉语词汇表与闽南语截然不同。处在不同的汉语里,就是处在不同的人间。类似于我穿着厚重外套在十一月的北方登机,落地后瞬间回到夏天,在安溪,穿一件短袖随风晃荡。但,这毕竟是一个现代化的安溪。街头,一些诊所前的霓虹灯广告招牌,有“亲子鉴定”字眼,闪烁着复杂难言的光辉。

从空亭下来,与朋友继续喝茶。一片银杏树叶幽幽飘落桌面,半绿半黄,是山中来信,写着某人与我分别后的种种感伤与倦意。如何回信?这些年,除了两家银行的生日问候,我再没有收获任何抒情的表达了。

黄永玉在文章中写到安溪城外一个村子:“上天给这些好人特意安排下来的这块长满粮食和果木的大盆地。全村人都姓叶,树叶的叶。周围山上,平地,河边,鱼塘周围长满高高低低的花木果树,不姓叶姓什么?”这个目前已经九十多岁的老头,依旧保持少年的天真,让我这个不姓叶的人,在一片落叶、无数茶叶面前,惭愧。只能用花白头发,向白露霜降后的这一杯热茶,致歉。

茶馆老板娘红衣蓝裤,是否姓叶,我没好意思问。壶内荡漾着她家新采的秋茶,她的父母在茶山上操持,兄弟分别在上海、福州开了茶馆、茶叶店。“安溪人都感恩铁观音啊,先生们来看看我供奉的茶王像吧。”众人起身去茶馆内看:一尊黑脸男人雕塑,旁边是一尊赤面女子雕塑,一束细香袅袅点燃。“男人是茶王谢枋得,女子是茶王娘。”我大吃一惊:“谢枋得?叠山先生?宋末元初那个隐居福建、宁死不降的谢叠山?”小林笑了:“是他,他在我们安溪避祸时,鼓励山民种植茶叶,后被元廷官员发现,押解到北京后,绝食而死。安溪人供奉他为茶王,建德镇上有茶王公祠呢!咱们明天去看。”我问:“这茶王娘,是谢枋得的母亲还是妻子?”小林和老板娘也困惑:“说不清,自古以来有各种说法。”同时供奉一男一女两座神化偶像,我还是首次遇到。安溪乃至闽南文化中对女性的敬重,由此可见。

茶王像两侧,贴一副红纸黑字对联:“福与土而并厚,德配地以无疆。”大概是老板娘手迹,稚气中充盈寥廓与庄敬。

铁观音茶的醇厚在舌尖肺腑缭绕。小林边品味边说:“这茶,是感德镇大岭山茶园里出产的。”大家笑:“你看见茶叶包装盒上的地址了吧?”我扭头问那位正在用手机对着月亮、松树拍视频的老板娘:“您是哪里人呀?”老板娘回答:“感德呀,大岭山上呀!”小林得意:“怎么样?我是一级品茶师呢!安溪每一座山上的茶,味道差别细微,能品出来。这是大岭山阴坡处的茶,最好,阳光没直射。我能品出这茶大致上所属的十米左右的区域。是的,这茶附近,有一棵高大的老榕树!我去过—是那里!”我震撼又感动,看着小林。她写小说,应该能写出滋味细微而独特的文字—书桌前的大脑,像台灯没有直射的阴坡。一个好作家,应该如好茶叶,携带着河山与时代的隐秘信息和生机。

来自大岭山的一壶铁观音茶,携带一大团白云,把我改造成莽苍山野。一壶清茶天地宽。我与中国东南的土地,并厚而无疆,就必须幸福、怀德。

2 致叠山先生,或秋祭

叠山先生,我在感德镇槐植村一派茶山下的茶王公祠,与您隐秘交谈。

自安溪城来此地,高速公路两侧时时闪现各种地址路标:蓝田、蓬莱、尚卿、龙门、桃舟、福田、翔云、金谷、西坪……您熟悉这些地名,步行或骑马,悲怆、孤寂地穿越而过。我与您大概都最爱其中的一个地名“剑斗”—短剑上,星斗闪烁,照破古中国的漫漫长夜。

此时,茶王公祠中正为您进行一场秋日祭奠仪式,庆秋茶丰收,感激您与天地四季的赐福佑护。

祠内,您和茶王娘的塑像,比安溪城内凤山顶上茶馆中那一对壁龛中的塑像,巨大百倍,背景墙绘有云海、绿色长龙、红日。供桌漫长,苹果、橘子、橙子、枣、葡萄、萨其玛、糖果、卤蛋、花生……盛满数十个圆形红色漆盘,向您表达喜悦和祈祷。排成三行的祭祀者,一概身着红色长袍、头戴黑色礼帽,在小乐队伴奏下,揖手、诵唱、鞠躬,与周遭围观的村民、游客对比,像两个时代的人。一对穿汉装的少年少女,洗杯、温杯、斟杯,缓慢动作里有无限深情。两杯铁观音茶,放在您和茶王娘面前。我似乎看见您黑脸上的一抹笑意,像夜晚流水闪烁的一抹微光。

公元1271年,蒙元军队越长江,南宋君臣纷纷被俘或逃亡。您,一个诗人,在故乡江西招募士兵一万余人抗元,与文天祥等义士苦撑危局。孟子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您、文天祥等书生的愤怒也能移山填海。接到被挟持往元大都的南宋太皇太后的投降诏书,您回应:“君臣以义合者也,合则就,不合则去。”直到1279年3月,得悉年幼的南宋后主及辅佐大臣蹈海于崖山,您才彻底崩溃,身穿丧衣逃亡于武夷山中,痛哭不休。靠占卜与授课维持生命,拒收元朝货币,只取粮食、蔬菜等食物。元廷获悉您的踪迹,钦慕您的才华与品格,欲重用。新朝官员亦即前朝同事,纷纷来安溪邀请您出山。您拒绝。1288年末,强押您北上入京,囚于文天祥当初所拘之悯忠寺,您高呼:“荣幸!荣幸!”绝食数日,一头倒在地上,终年六十三岁。

我去江西弋阳祭拜过您的墓地。那里,群山与修竹苍茫无尽,与您前世知音辛弃疾长眠的铅山一脉相承。墓地前,有游客留下作为祭品的《千家诗》。那是您在闽南避祸期间编选的一部唐宋诗选,影响后世人心。其中,就有一首您写于安溪的诗作:

十年无梦得还家,

独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

几生修得到梅花?

叠山先生,您已经修成一束山中梅花,在寂寥与变幻的时代里,持道义而凌寒怒放。您就是名副其实的叠山万重,独立青葱,不动不移。您的同道同乡文天祥号“文山”。叠山与文山,山山辉映天地间。

曾在一博物馆,看见您收藏后转赠文天祥的岳飞砚台。其上,深刻两种不同字迹:“持坚守白,不磷不缁。岳飞。”“砚虽非铁磨难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文天祥。”或许,正是这一砚台中的墨汁狼毫,生发出岳飞《满江红》、文天祥《正气歌》,以及您《却聘书》中的名句:“人莫不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这砚台,采自山川,像三个伟大者共同的遗骨。

茶王公祠周围,梯田状的茶园像一层层台阶,逐步把我的目光引向茶山高处的云朵霞光,再落实到深谷里的溪水、农舍、人烟。您主动选择在1288年末扑向大地,升起,进入神仙行列,与建德石门村出生、由名医而成为保生大帝的吴本一样。在闽地、台湾乃至东南亚各国,您与吴本,拥有许多寺庙与壁龛,让漂泊四方的汉人的目光,从现实的困厄里抬起来,在高远处获得慰藉。石门村外,穿过几块巨石组成的大门,我曾去山坡上的玉湖殿祭拜,那是一座从北宋开始祭祀吴本的祖庙。正是吴本,以茶为药,赐福于闽地百姓:茶叶加盐,可明目消炎、化痰降火;茶叶加糖,和胃暖脾、化瘀通气;茶叶加姜,发汗解表、温肺止咳;茶叶加蜜,止渴养血、温肺益肾……

安溪人选择您而非陆羽作为茶王公,祭奠、感恩,是由于您在闽地演进、推广制茶技艺,声动远近,被元廷发觉并追捕;也因为您清敬不二的士子精神,如铁如观音—您就是铁观音。在离乱逃亡的时代里,您常常端茶吟味前贤诗篇以自安:“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白居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苏轼),“酒阑更喜团茶苦”(李清照),“晴窗细乳戏分茶”(陆游)……

我更爱您在安溪写下的《觅茶》:

茂绿林中三五家,

短墙半露小桃花。

客行马上多春日,

特扣柴门觅一菜。

茶叶加诗,可怡神、祛忧、壮志、散心。

安溪数年间,您在茶香里、纸墨间,获得暂时的解脱和安放,“山自青青水自流”。安溪人选择在这茶山下建设祠堂,请您的魂魄从元初定居至今,很合适。“感德”地名,内含感恩修德之意。这里的人,感恩您的出现与永生,感恩四季的轮回流转,在铁观音的静气暗香中修养美德。茶王祠内外,感德镇内外,安溪内外,我看见那些行立坐卧的茶人、饮茶人,一概内敛淡定如茶。当下,新冠疫情在世界上持续波动。我戴口罩来访,脸上隐隐有勒痕,像伤痕。安溪人处变不惊,境内无一人受感染。他们把这一奇迹,归功于您和铁观音的赐佑。

请听,祭祀者正在颂咏。这是南音—南方之音,您懂,我懵懵懂懂。仍然是小林为我一句一句翻译:

雪中松柏愈青青,

扶植纲常在此行。

天下久无龚胜洁,

人间何独伯夷清。

义高便觉生堪舍,

礼重方知死甚轻。

南八男儿终不屈,

皇天上帝眼分明。

他们在诵唱您被押解着离开安溪时所作的《北行别人》。

笙箫与笛子声声慢。一面小鼓、一面铜锣,像您与我隔世融通的心跳,在鼓面与红铜之间回响。铜锣上,用红漆写着两个楷体小字,我俯下身去细看,是“集福”二字。收集幸福,在负重与沉痛中集福,从一片一片采茶叶,到一句一句写诗,乃至一里一里赴死不归,为自我,为众生。

叠山先生,我沉默着说出这些话,您听见了吗?如果写在纸上,在茶王公祠内的香炉里烧掉,像把一封信投入邮筒,您很快就能收到吧?

3 岐阳村一夜

傍晚来到岐阳村,一个四面群山围成的小盆地。住下来,才知道这是茶人王建取的家,而非途中所意想的民宿。

位于山坡上的这座三层大理石贴面建筑,一层是茶室,接待客人或家人们团聚自饮,墙上挂着王建取父亲2002年在福建电视台演播厅接受采访的照片,于是有了一个自创品牌“那年这味”;二层是茶叶作坊、库房,为女儿出嫁而备的铁观音老茶,已经藏了二十年,价值不宜询问;三层是两大套叠加式别墅,内有十多间客房,常常空着,等待谈生意的茶商、采访的记者、蹲点调研的官员、春节时从外地回家团聚的兄弟儿女。

几个朋友围坐在一楼茶桌旁聊天。王建取大约四十来岁,穿短袖T恤,身板壮实。捏起一撮黑沉沉的铁观音,动作有着女子般的柔情、细腻:“注意听啊。”随即有茶叶入壶发出的有力、清脆的触底声,像铁屑,铮铮作响。“这样的声音,才是好茶叶,无声或声音浑浊,茶叶品质就一般。”建取说,他家的极品铁观音,一年只能制作十多斤,每斤价值在一万元以上。其他茶品,则每斤几百元、数千元不等。我暗自庸俗地揣摩,这一晚,建取盛情招待的铁观音价值多少?

建取是岐阳村乃至感德镇的著名茶人,通过茶叶合作社和公司化运营,组织村民经营数千亩茶园。安溪境内,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山脉约一百一十余座,湿度与光照适宜铁观音生长,茶园共计约六十万亩。全县目前一百万人,劳息与忧欢一概系于自唐末肇始至今的茶叶茶事,直接或间接。清明前、立夏前、霜降前,是安溪最忙碌最喜悦的三个时节。每一时节,茶人们只有十天左右的时间可掌控,提前或滞后,茶叶就沦为一般树叶。制茶,每天须在十八小时内完成十六道工序:采青、摊青、晒青、凉青、摇醒、摇水、摇青、摇韵、炒青、揉捻、初烘、包揉、烘焙、塑形、焙味、收藏。“精微烂金石,至心动神明。”曹子建《精微篇》中的这句诗,可献给一代代精微至心的安溪茶人。

“看看我的手指,裂纹、老茧,都是在铁鼎中炒青落下的。”我握了握建取的手,感受到铁的热息:“您采茶怎么样,能赶上女孩子吗?”建取憨憨一笑:“采茶就不灵光啦,女孩子手指尖尖,采得快,姿势也好看,记者们、摄影家们最爱照采茶女!采茶舞也是女孩子们跳好看。”我大笑。建取举起茶碗,很沉醉地抿了一口:“女孩子采茶也辛苦哩,趁天晴,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间采摘,品质好。采茶不能用机器。摇青、炒青没以前辛苦了,有机器了—这是我父亲的功劳!”

建取的父亲王奕荣,之所以能进省城、上电视,名闻安溪乃至闽地,在于琢磨、发明了空调除湿恒温机、摇青机、炒青机等现代制茶设备,模拟手工制茶的环境和细微过程。这一发明异常艰辛,屡败屡试,在各种疑虑、非议、观望中,最终获得成功并推广。如今,在安溪,许多土旧房舍外也挂着空调外机,室内一定就是茶叶作坊。正是这些工具演进,使制茶期可以延长,规模化生产得以实现。“现在,世界茶叶市场,外国人占大半,粗暴直接,就是让制茶过程工业化。咱中国的茶叶有故事,有人情味,可也得进步,继承、发展祖宗手艺,不能满足于吃老本、过小日子。”建取经常出去给茶农讲课,口才好,说话流畅,像门前哗哗啦啦的溪水,在夜晚异常响亮。

从王奕荣,到王建取,这些乡贤式的人物,是民间生活中的先知,赋予一方地域以智性、活力和戏剧性。

说得高兴,喝得畅快,建取起身带领我到二楼茶叶作坊,开动摇青机。那机器,果然像一个人端着圆竹匾摇动怀抱中的茶叶。建取也端起一个圆竹匾,演绎摇青动作,与摇青机的节奏、姿势神似魂通。一团团碧绿茶叶摇荡着,酷似恋爱,在摇荡中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香气。

摇青,这种充满美感和抒情性的技艺,据说来自一只古代野兔的启示:它反复穿越茶园,茶树摇曳不止;一个猎人东奔西窜追逐,茶树继续摇曳不止。这块茶园中的茶叶,炒制后散发的香气,明显强于其他没有野兔出现的茶园。自唐、宋、元、明、清,到今天,人于茶叶,如逢美色;茶叶于人,终成知己。

一个老人推门进来,矮壮。建取介绍:“老父亲,老父亲呵呵。”我忙起立,邀他入座,老人摆摆手:“您坐,您喝,我走走,走走。”我赞美他一头黑发:“喝铁观音的缘故吧?精神!”老人咧开嘴笑了:“染的。喝铁观音,头白得慢一些,但还是要白的。”老人处于退休状态,茶事由建取和另外两个远在厦门、香港经销茶叶的儿子打理。孙辈都从事与茶无关的职业,让他惆怅:“年轻人都跑得远远的,山里茶园怎么办?”这些年,岐阳村乃至整个安溪,茶园荒废的现象屡屡可见。老人告辞转身,后面寸步不离的一只狗,像在认真回味由种种传奇故事所造就的一个人的独特气息。

建取一家人住在旁边另一座红楼里。红楼与我所处的这座楼之间,是老人在20世纪70年代盖成的砖木结构四合院,风吹雨打,蚁噬虫啄,仍舍不得拆毁。我从阳台上俯瞰这座四合院,瓦片密集如鱼鳞向天空游动。屋脊飞檐也是燕子翅膀形状,代表春意、吉祥。

一夜无梦。鸡鸣声、火车声突然响亮,为黎明的到来和人间觉醒,广泛制造舆论。我赤脚跑到阳台上。一列从漳州开往泉州方向的绿皮火车,沿着深谷之上的高架桥缓慢掠过,车头蒸汽像白手绢朝我挥舞了几下。小盆地以东,名为“旗鼓山”的峰顶,为我呈现了一次日出全过程:从灰苍苍中的一抹微白,到忍无可忍的赤身跃出、大放光彩,前后历时约五分钟。一个逐渐进入暮境的人,仰望山顶,眼神在支持还是拖累日出?在上海,我多年没有看见日出,也未目睹一个婴儿的出生。

小盆地传来国歌声。岐阳学校的孩子们,在绿色塑胶操场上列队、升旗、做体操。我俯瞰他们,像一只高处的鹰。鹰飞翔,我刷牙、洗脸、走下山坡。到学校紧闭的大门前窥视,被一高大保安目光炯炯地盯了几秒钟。忙转身,在岐阳村里晃荡半小时。村民打量我,邀请我进家喝茶。我谢绝,感动:大清早就邀请陌生人进家喝茶,这是其他地域没有的事情吧?小盆地里散居的数百户村民,都姓王,源自中原迁徙至此的同一祖先。我母亲、妻子也都姓王,不知道彼此间的血脉是否存在隐秘关联。

溪水边,矗立着一座“深厚王氏祠堂”。悬山屋顶,土木结构,墙上有“明代保护建筑”铭牌。门紧闭,楹联醒目:“深高阅历,方知世味如尝胆;厚丰乡土,别管人情且看花。”

我俯身看过茶叶开出的细碎花朵,是白花瓣、黄花蕊,像娇嫩的小女孩。

在岐阳村乃至安溪、闽地,茶园里按时序夹杂共生着如下花草:灯芯草、白叶菊、野淮山、金银花、弯枝花、耳筋草、米粉草、五根草、鸭母草、玉碗抱金珠、山葡萄、无根草、石橄榄、水甘草、鸡骨蓝、将军草、金钱莲、接骨草……茶人们不会清除这野生的草和花,任其萌发与枯萎。草好花好茶才好,是我在安溪获悉的地方性知识—看花尝胆德深厚。

一个骑摩托车的少年,疾风般从我身边掠过,沿溪水旁的石子小路,蓦然掉头,冲向山坡上的树林。在唐代或晚清的早晨,他的某个祖先,或许也疾风般冲向山坡上的树林,骑一匹马,从我的某个祖先身边掠过?

4 南方嘉木与个人饮茶简史

罗伯特·福琼走在1849年5月的武夷山中。两个仆人紧跟,挑担,牵一匹马,周围是山雾水声、鸡鸣狗吠。每当茶园出现,福琼便尤为激动,止步,钻进去……

身高一米八的福琼,用中国人装束掩盖英国人身份,长袍、马褂、假辫子。说一口流利汉语,熟练操持筷子,聊《西游记》《水浒传》,喝黄酒。当然,更用诡异眼神闻着茶杯盖上的余香,盯着茶壶中叶子的沉浮舒卷,随时掏出笔记本书写。中国人好奇询问,他解释:“我是游记作家,是文人、写书人。我爱你们的生活,爱你们的茶叶,要记下来,让远方的人羡慕。”中国人笑了。他下意识按按鼻子。剃去茂密胡须后,这鼻子更显嶙峋,令他有些不安。

从苏州、石门、塘栖、杭州,至徽州的屯溪、婺源,又到宁波、金塘,现在进入武夷山,这条神奇而危险的路线,福琼走了一年多。中国人完全忽视了对他身份的探究,热情接待,有问必答。地方官员也没有觉察到辖区内有某种异常。而一旦觉察的严峻后果,这个英国人明白:牢狱之灾。他正肩负英国政府和东印度公司赋予的秘密使命:猎取最好的茶种,带回英属印度加尔各答和喜马拉雅山,并招募茶人协助移植、传授加工技术,以摆脱对中国茶叶进口的依赖和重金支出。

资料表明,自17世纪中叶,茶叶被引入伦敦,英国人对这神奇的中国树叶需求不断上升。18世纪末,中国七分之一的茶叶出口到英国,每年达到两千三百万镑。喝下午茶,不仅是贵族阶层、文人雅士间的流行风尚,甚至会吸引一个码头工人迟到早退去喝茶。如此巨大的商机,怎能丧失并受制于东方大陆?东印度公司为福琼开出的年薪,约合今天的一百万元人民币,以支持这一意义深远的隐秘行动。福琼成为第一个深入中国未开放地区的茶叶猎人,或者说间谍、贼。此前百年间,英国人数度尝试从中国公开或隐蔽地引入茶树,均因清政府禁令或漫长海路运输中的环境变化,而告失败。1843年,福琼曾作为植物学家首次来中国,三年后带回一百余种植物,出版游记《中国北方的三年漫游》。显然,他是这次新尝试的合适人选。

行走于中国南方茶树茶人间,福琼口袋里装着一本陆羽的《茶经》,手摹神追。

安史之乱时期,陆羽结束在南方产茶区的旅行,于湖州隐居、写作。《茶经》,这部世界上最早的茶叶经典,对茶叶缘起、采摘工具、制茶工艺、泉水、茶器、分布地区、茶叶分类、功能、茶事等等,都详加叙述。从神农尝百草以“荼”解毒的遥远传说,到陆羽自己眼观、身历、心得,由“荼”字生发、确立“茶”字,整部书文笔雅致、从容开阔,完全是一篇七千余字的散文。从此,中国茶,被赋予诗性美感和禅意的幽深。

《茶经》开篇,福琼常常在途中自言自语地背诵: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

由《茶经》,我知道陆羽没来过福建。他所经历的产茶区,有峡州、襄州、荆州、光州、黄州、湖州、常州、杭州、睦州、润州、苏州、越州、婺州、台州、彭州、绵州、蜀州、泸州、邛州等地,涵盖当下湖北、安徽、江苏、浙江、广东、云南、四川诸省。陆羽坦言,对岭南、闽地茶叶所知不详,“往往得之,其味极佳”。也就是说,陆羽品尝过武夷山中的红茶,和安溪介于红茶、绿茶之间半发酵的乌龙茶,即清代乾隆年间定名的铁观音。

嘉木在南方。福琼用自己携带的测量工具,以现代科技术语,确定中国茶叶分布的边界线:北纬25度与北纬31度之间。查看地球仪,我明白:中原的信阳毛尖,位于茶叶版图的最北端。再向北,喜欢温湿、云雾的茶树就止步不前了。茶马古道、丝绸之路也就必然出现,向辽远寒冷地带,输送南方中国浓缩、暗藏的生机与暖意。

以《茶经》为行动指南,福琼从1848年起步,至1849年5月,在中国南方的嘉木暗香间寻访、记录,将收集来的茶种,移植于密闭的玻璃容器“沃德箱”。他根据中国与印度的气候、土质差异性,在沃德箱内同时种下桑树苗,使其蒸腾出的水分均匀支持茶种发芽。可以说,在沃德箱内,福琼模拟构造出一个微型的中国南方:平均气温在十七度到二十一度,平均海拔一千米,年平均降雨量一千八百毫米,酸性土壤……两年后,1851年,福琼和八名中国茶人所携带的数万株茶苗,乘船抵达印度加尔各答植物园,落地生根,化名为印度茶,与中国茶竞逐世界市场。

“求知去吧,哪怕远在中国。”这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名言,非穆斯林信仰的福琼,亦践行之。

正是在武夷山和安溪,福琼才明白:红茶并非红色茶树上的茶叶,乌龙茶与“龙”这种虚无缥缈的动物毫无关系。茶叶滋味与功能的种种微妙分野,全赖于中国茶人的双手,在光线、云雾、火焰、铁鼎、泉水间,研磨追索数千年,渐次形成制茶工艺中的简劲与繁复,继而在人类的舌尖肺腑焕发幸福和感动。茶,就是“敬天时、惜地利、重人和”的中国智慧之佐证。例如,发酵术的出现,就源于自然的赐予:茶叶在运输途中偶遇骤雨,抵达目的地后晾晒,这干湿交替后的茶叶品尝起来,比出发时的滋味又醇厚许多。于是,此后茶叶加工过程中,就以人工模仿骤雨、日晒,骤雨、日晒……

这些年,我常喝简单、快捷的袋泡立顿红茶,契合于这扁平、提速的世界,也凸显个人生活的单调平庸。这种红茶,显然是福琼中国行之后才会出现的工业化品牌,毫无中国茶的雅致与深情。它拒绝传说和梦境,符合我的渴饮方式:鲸吸,牛饮,马狂吞。回忆大半生所喝饮料,自远至近如下:井水、溪水、自来水、柳叶茶、菊花茶、信阳毛尖、咖啡、立顿红茶、绞股蓝降压茶、枸杞菊花茶—这样一个饮料序列,配合的相应饮具如下:双手捧成凹形、粗瓷碗、水壶、玻璃杯、一次性纸杯、保温杯—充分暴露一个人的清寒来历和窘迫现实。目前,也杂乱喝着苏州碧螺春、杭州龙井、云南普洱、武夷山大红袍、安溪铁观音,品不出彼此的差异,辜负嘉木南方,惭愧。某年,一友人在山中发现一处野茶林,惊喜万端,就亲手采青、晒青、炒青,用小陶罐装满寄给我品尝,滋味难忘。

马可·波罗曾经在帆樯林立的泉州港观察,并大为震惊。那奔赴世界各地的大船,装满陶瓷器物和茶叶。陶瓷为中国赋形,茶叶为汉人乃至全人类赋魂。所谓“味道”,就是万千滋味中隐含的一条道路。什么样的味道里,走着什么样的人,抵达什么样的远方。所谓“斟酌”,就是围绕一个茶壶,对世态人心深切玩味、清醒决断。

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有一百一十二回出现了饮茶情节,在花园与客堂之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水浒传》《三国演义》总是出现烧酒,在杀伐与盟誓之间,也自然而然。《红楼梦》中出现的茶,有九种:枫露茶、凤髓茶、六安茶、老君眉、杏仁茶、女儿茶、龙井茶、暹罗茶、千红一窟。这些茶,真实存在或纯属虚构,参与了人物性情的塑造和命运的达成。显然,曹雪芹是一个懂茶爱茶的人,故而叹惜春天的到来与消失。

绿茶凉性,红茶热性,铁观音在凉与热之间保持平衡,这是我在安溪掌握的另一个地方性知识。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认为:“所有知识都是地方性知识。”显然,我的知识谱系,完全来自一个又一个偏远之地,比如眼前的安溪。热爱安溪的朱熹,也在此地获得启示:乌龙茶或者说铁观音,可作为儒家中庸之道的最佳诠释和载体—不偏不倚,中正,恒远。

于我这样时而狂热、时而哀凉的人而言,喝铁观音,是合适选择。当然,它价格有些贵。当然,我盼望那个制作野茶的友人,再寄小陶罐来。

5 她们的美

龙通村的阳光,从四面悬崖般的三层土楼围合而成的“口”字形庭院之上,自四方形的苍穹深处,倾泻而下。我坐在这一庭院里,像野兔,处于峡谷底部。抬头,眯起眼睛看云朵和飞鸟,欢迎一种温暖美好的洗礼。

三个茶桌旁,围坐茶人和朋友。十二个女孩在略微高出地面的戏台上,表演茶艺。她们是龙通小学的孩子,穿深蓝长裙、浅绿上衣,双鬟间系一缕长长的红绸带。如果不是脚上的运动鞋泄露现代感,她们完全像处于汉唐,保持一个民族早期的清新喜悦。

此前,我在土楼外绕行一周,用时十五分钟。这一个充满危机感和责任感的堡垒,矗立于周遭山野茶园间,醒目、巨阔。闽地多土楼,一因平旷之地稀缺,须向上索取生存空间;二因强盗来袭时,可据此安身存命。一座土楼往往耗尽数代家人积蓄,历十年、二十年方能建成。形状呈圆形、椭圆形、方形、五角形、交椅形、连环套形、簸箕形,让异国卫星掠过中国东南时,屡屡惊诧、误判:“此地藏有无数秘密飞行器!”龙通土楼是四方体。走向它,感觉自己像清末土匪来踩点,寻找深夜进攻的角度与门径;又像民国初的贫寒青年,爱上这凭借经营茶叶而富庶的豪门内某一少女,忐忑不安,上门提亲;当然,更像是私塾先生或茶叶商人,即将受到一个家族的盛情款待。我缺乏匪气,也不再年轻,只适宜用小算盘在身体内盘算酬金和利润?

这一福建省历史保护建筑,正门朝向西北,石质门额镌刻“崇墉永峙”四字。两侧,分别有“甲申年”“瓜月立”小字,说明始建于1644年瓜果成熟的阴历七月。历时八年落成,“土楼公”许尔堦家族得以荫蔽、繁衍。每逢兵匪来袭,全村乡亲涌进土楼,紧闭大门和西南侧另一小门,即可在其中无忧度日,最多时据说有三千人在土楼内生活。庭院一角,水井清澈,粮仓充实。

与闽地其他土楼一样,龙通土楼以石头作为基础,向下深布两米,确保外人挖掘地道进入内部的可能性为零。墙体厚度为两米,以黄土掺杂米汤、红糖,增强粘合力,一寸一寸向上夯筑,至屋顶,覆以青瓦。从一层到三层,均无开向外部世界的窗户,只设有数十个眼睛般的观察口和射击孔。无数房门与窗户,朝向内部这一巨大庭院,“千门万户曈曈日”,贴上红色或绿色的春联—红色代表喜庆,绿色意味着有老者去世不久,这是中原与闽地共同的风俗。红茶的暖意,绿茶的凉意,似与此相贯通。许氏后人星散四方,土楼现成为民俗博物馆。楼内没有一缕蜘蛛网。红灯笼在走马廊高悬,随风摇荡,写着“许”“茶”字样,装点当下游客的目光。端肃、矜持的许氏先祖不会这么张扬,故能家业存续三百余年。

我从一楼走到三楼。被炮弹击中的墙体造成的一个硕大的窟窿,像大眼,含着山间茶园的暗绿和云雾。据说,这是20世纪40年代国民党一支小部队受人委托炮轰造成的。许家一直留着这个窟窿未予填补,昭示着一种自信:如此而已,无伤大局,且有光照、风吹沟通内外,甚好。

各房间内,收藏有一系列装满铁观音茶的大小陶罐。雕花大床或简陋木床空空如也,那些从前的身体,身体中的欢爱、沉痛、疲倦、空寂、炙热或幼弱,何所去?玻璃柜中或墙壁上,陈列着本地明清以来的往事前情:地契、雇佣契、婚约、请柬、日记、茶叶账册、镇纸、砚台、东南亚地图、手提箱、马鞭、马灯、梳妆台、脂粉盒、步摇、金钗、簪子、玛瑙珠、镜箱、花瓶、“军属光荣”标志牌、毛主席像章、《毛主席语录》《赤脚医生手册》、粮票、绿挎包、“上海”牌手表、耕犁、耧、锄头、蓑衣、背篓、竹筐、担箩、风车、木犁、米斗……

位于三层正中的一个房间内,两支红烛和几碟水果、点心,敬奉在土楼公许尔堦和土楼嫲的小雕像面前。一男一女,平等并立,让我想起谢叠山及其身边的茶王娘。当然,那是已经上升到云端的神仙,而眼前是人间烟火中的一对夫妻。

土楼嫲,一个李氏女子,在八年建造土楼的过程中留下许多传奇:数月不洗头,操劳于灶台、土楼间;为那些即便来土楼送一块砖瓦的人,也端上一碗米饭以示谢意;回娘家撒娇,运来一车车粮食;在面对这一壮大土楼深感震撼和忧虑的父亲前,跪下,发誓:许家与李家乃至远近乡亲,世代交好,决不恃强凌弱、招灾惹祸……她应该是美的,否则不会嫁入这一世家。她是智慧的、有力的,否则不会有土楼的艰难造就。她是善的、动人的,否则不会在感德乃至安溪广为传颂。

闽南女子的力量,来自群山与大海两相夹持的地理形态,源于茶业、渔业、海洋运输业的勃兴。男子们出远海捕鱼,漂泊四方经商,数月数年甚至终生不归,在异乡落地生根。仅安溪籍在台湾繁衍壮大的人口,今已达二百多万人,旅居东南亚等国家者达一百余万人,大都经营与茶有关的事业。一代代闽南女子,荷载起丈夫们暂时甚至永远放弃的责任,最终形成强大的自我:担石抬轿,织网造船,种稻制茶,赶车策马……在咸腥海风和连绵山雨间,她们绝对不是家庭的附属、男性话语的旁白,而是第一人称单数“我”,负重,独立,以汗水、泪水获得尊严、造就传奇。

东南中国这一片孤绝强悍之地,有茶王娘与谢叠山并肩而坐接受崇拜,理所当然。

在安溪,我才知道郑律成作曲的《延安颂》,作词者莫耶就是本地女子。1934年,缅甸归侨、国民党军队少将旅长、原安溪县县长陈铮的女儿,原名“陈淑媛”的十六岁女孩,离家出走,只身闯荡上海,成为《女子月刊》记者。她改用笔名莫耶,向神话中那个南方铸剑者莫邪致敬,并以此寄托自我解放之心志,创作出以女性自由、抗日救国为主题的众多剧本、诗歌、小说。与《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导演蔡楚生等左翼人士,来往密切,引起戴笠关注、追踪。爱上进步青年陈沧。“七七事变”后,莫耶试图说服陈沧一同奔赴延安,无果,兀自追随抗日救亡演出队西行。她后来才知道,所谓陈沧,是中华复兴社特务沈醉的化名。我见过莫耶在上海外滩的一张留影—一个左翼少女的美,黑白照也掩盖不了,像夜晚掩盖不了一丛鲜花。我惊奇于这个少女笔下的歌词,高拔迥阔:“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结成了坚固的围屏……”

当写到“群山结成坚固的围屏”这一句时,莫耶,你是否想到了故乡安溪的万重峰岭?

一束阳光,突然投向我所在的、目前处于阴影中的茶桌。它穿越三楼的一个观察孔,照亮眼前茶杯上的一行字“老固野实”。“三点了。”为我斟茶的女子说。我表情大概很困惑。她笑了:“每天下午三点,这个观察孔中就有阳光直射下来。土楼公当年有意设计的,很准啊!”我赞叹,喝茶求教:“‘老固野实’是成语吗?没印象啊。”斟茶女子又笑了,解释:“老固”,她公公的名字;“野”,指老固在戴云山深处寻找到的一棵百年茶树;“实”,茶人须以诚心实意为准则。真好。野与实,真好。感德镇每年秋天在这土楼举行“茶师傅比赛”,即古人所言的“斗茶”,比斗牛内敛温和,比斗蟋蟀端庄正大。老固在这戏台上领过奖,现在成了制茶大师,坐在戏台下评点新一代茶人的技艺。每年茶师傅比赛,镇政府颁发数万元奖金,获奖者都捐给村民以助脱贫。

闲谈间,知道她是惠安女子。大学毕业初,在厦门一茶馆偶遇安溪铁观音,看主人斟茶姿势很美,她开始爱茶。继而爱上茶馆里出现的老固儿子,来感德结婚,学会采茶、斟茶、网上销茶,成为这一制茶世家的顶梁柱。她斟茶的姿势也很美,十指纤细,大约不同于她母亲、祖母等先辈大手大脚划大船的海边身姿了。

土楼中庭这一戏台,三百多年来,有无数面影背影浮现流转。它举行过历代许氏家人的婚礼、葬礼,演过高甲戏《审蛇记》《凤冠梦》《孟丽君》《吕布与貂蝉》一类剧目。现在,十二个女孩表演完茶艺,一边歌唱一边走下戏台,头上的红绸带像蝴蝶一样飞起来:

采茶莫采莲,茶甘莲苦口。

采莲复采茶,甘苦侬相守。

我起身,追随她们从侧门向外走,像追随着安溪一个村庄的记忆和梦寐,向前走。阳光从门口沛然涌入。那两扇门上,贴有庚子年春节的红纸门心,以楷体写着两个巨大的词语:“国泰”,“民安”。

【汗漫,诗人,作家。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琦君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