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选刊》2021年第6期|李新勇:黑瓦寨的孩子(选读)
题记
愿每个勇敢的孩子,都被世界温柔以待。
第一章 即将落单的事物
1
自嘲瘦肉型的王前程和唐锦绣挺有口福的,属于再怎么吃都不长肉的那类人。两人都在右边腮帮上长了颗痣,别人都说这是他俩的夫妻痣。他们却觉得,他俩面孔上每一个角落都显现出夫妻相:比如王前程笑起来牙花肉在嘴巴里乱跑,唐锦绣一般不笑,一笑也是满嘴牙花肉;王前程说话粗声大气,唐锦绣嗓门也不小;王前程遇到高兴的事情,喜欢哈哈大笑,唐锦绣笑点极低,随时都能听到她噗嗤噗嗤的笑声;王前程喜欢抽五块钱一包的茶花香烟,唐锦绣喜欢闻五块钱一包的茶花香烟烧出来的烟;王前程说话幽默风趣,唐锦绣说话也常常引人会心一笑。因此,他俩在工友中人缘极好。
不同的是,王前程结实,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头天再累,吃饱喝足,美美睡上一晚,第二天便精神饱满。对王嘉峪也和气。王嘉峪再顽皮,只要不干毁灭性的坏事,他不会责骂一句。唐锦绣虚弱得多,经常头痛脑热,吃药跟打牙祭似的,搞不好就犯一回伤风,搞不好又犯一回腹泻。对王嘉峪也严厉。在王嘉峪上小学以前,她每天出门前教王嘉峪认四五个汉字,晚上回来检查;要是王嘉峪读不出,她再教一遍;若再不会,轻则批评,重则会使出降龙十八掌。唐锦绣轻易不出招,出招一次,让王嘉峪半年内不敢招惹第二次。
王前程护短:“娃娃才这么大,正该玩耍,你那么认真做啥?”
“莫非你还希望我们的娃将来跟我们一样做油漆工?”唐锦绣说,“累死累活,勉强糊个口!”
王前程便没词儿了,他心想唐锦绣爱怎么折腾只管折腾,只要不打儿子,怎么使唤都好说。他对王嘉峪的期望是有底线的,太好的大学不一定考得上,出国更别想,两口子卖不成钱,纵使卖得出去把自己卖了也供不起。一般大学毕业等于失业,还不如读个职业大学,与其像普通大学毕业生那样到了毕业,文不能捉笔、武不能操刀,倒不如读职业大学,毕业时有一技在身,毕业就能就业。两口子的目标清晰,什么职业大学都行,只要能学上技术。
“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这是王前程的口头禅。
王前程和唐锦绣终年劳碌,除了过年那几天和刮大台风、落暴雨,总是早出晚归。两口子下工回出租屋的第一件事,是把油漆斑驳的工作服脱下来,搭在屋外的木架上,然后进门,换干净衣服。尽管如此,王嘉峪还是能闻到爹娘身上的油漆味,劲道特别大。有时唐锦绣亲一下王嘉峪,王嘉峪能从她呼出的气息里闻到油漆味,惹得他鼻子底下一阵痒痒,连打七八个喷嚏才勉强刹住车。
半年前,唐锦绣偶然发现自己的脚踝变得肥胖不堪,耳鸣得厉害,眼睛发胀,眼神松散,笨拙不好使。
“前程,我怎么单单只是胖腿脚呢?”那一天,两人正要上工,唐锦绣突然发现天天穿的鞋子怎么穿也穿不进去。前一段时间只是脚踝肿,现在整个下肢都是肿胀的。唐锦绣按了一下脚背,一按一个深坑儿,半天恢复不到原状。她觉得要是属于肥胖,应该全身都胖,单单某个部位胖大,必有蹊跷。
王前程推着自行车正要出门,听唐锦绣这么说,撑起了自行车,弯下腰凑到唐锦绣捞起的裤脚看了一会儿,说:“这不是胖,是水肿。”
说完,他跟唐锦绣一样,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水肿。
王前程认为唐锦绣这是累着了,让她在家休息几天。“没事儿的,休息几天就会好的。”王前程左脚踩着踏板滑出去几步,右脚一跷,自行车跟着就远了。
休息在家的唐锦绣哪里歇得下来呢,已连续半年没有休息过了,待在家里,她像刚进门的媳妇,突然发现家里脏乱得超过狗窝。洗衣服、叠被褥、打扫屋子、缝补王嘉峪的衣服、做饭……整天脚不停手不住。两间屋子经她打理,敞亮多了。饭菜更是可口,王嘉峪中午放学回家,吃得上回锅肉了。
接下来几天,工地上的活儿不多,王前程让唐锦绣继续待在家里休息。家里虽忙,都是手脚上的活儿,不像工地,一手提油漆桶,一手持滚刷,还得爬高就低。
王前程说,随便哪一家,有家庭主妇跟没有家庭主妇就是不一样,有了家庭主妇才算个家;有了家庭主妇,嘴巴上吃得香,身上穿得体面,忙碌一天回来,里里外外清清爽爽,再累都不觉得累了,心里还踏实。
唐锦绣带王嘉峪到批发市场买了件横条子的海魂衫穿上,让王嘉峪醒着睡着都觉得自己是船长。王嘉峪也觉得妈妈在家里他才算宝贝。从小到大,这几天他才像个有娘的孩子,每天背起书包上学,回头望望出租屋,有娘在,心里踏实;每天放学,只要想着娘在家等他,他就觉得回家的路充满希望,走得蹦跳欢畅。
“等再干几年,多攒下些钱,咱不仅要买房子,还要到镇上开个服装店或者杂货铺子——可以在这里开,也可以回老家开——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啦!”谁都能从这句话里听出王前程的自信和期待。王前程两口子都是务实的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们绝对不会说出来。一旦说出,说明目前已能看出苗头和趋势,迟早是能实现的。
“我还是觉得上工踏实。两个人多挣几个钱,你杂货铺子老板的黄粱美梦才能早日实现,”唐锦绣忧虑地说,“转眼我都在家休息三天了。”
“歇上十天半月又有啥关系?磨刀不误砍柴工。”王前程仰头,吐了个救生圈般的烟圈,那烟圈惬意地在空中旋转着,一会儿就从镯子变成了裤带,又由裤带变成一缕一缕的纱,在空气中起伏飘散。
“你这就是给累出来的!这么多年你哪一天休息过?”王前程心疼自己的女人,别人说“把女人当男人用”,他的女人比男人还男人,在工地上当男人用,男工做啥她做啥,男工做多少她做多少,男工做多快她做多快;回到家里也不闲着,要做家务,要管王嘉峪的学习,偶尔心急上火,扯开嗓门吼上一两嗓子。王前程掐灭了烟头说:“你听我的,在家休息,什么时候腿上的肿消了,你什么时候出工。”
一个上了年纪的工友听说了,背着唐锦绣对王前程说:“当心你老婆的腰子。”工友嘴里的腰子,就是腰上的两颗肾脏。
腰子跟脚踝和腿怎么扯得上关系呢?玩笑开大了,王前程这么认为。
在出租屋里休息了两个星期,唐锦绣的两条腿还是老样子,像多出了两层发泡的面,揿下去一个坑,半天恢复不过来,却不痛不痒。倒是腰杆又酸又胀,像在腰上塞了两个不软不硬的石头,摸上去,摸不出石头在哪里,感觉上却实实在在有。闷闷的,堵堵的,胀胀的,小便不利索,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就想上厕所,尿量很少,有时候急得不得了,却只尿得出几滴。腰部隐隐疼痛,伴随着疼痛,还全身一阵阵发冷,只要不出太阳,像这样的夏天都冷得想烤火。
唐锦绣每天穿着王前程的拖鞋进出。王前程大了她六七号的拖鞋从前套上,像套了两条船,现在套上长度还是长,但宽度竟有些不够了。又过了几天,唐锦绣在家闲不住了。腰上酸胀虽在,隐隐的疼痛明显减轻,除此之外,没别的不适。唐锦绣坚信,自己没啥大毛病,在家里歇着等于见着钞票不捡,白吃饭,糟蹋钱,又跟王前程上工去了。王前程对唐锦绣胖大得像加过发酵粉的脚感到迷惑,跟看魔术师变的魔术一样:不琢磨吧,事情就摆在那儿;琢磨吧,敲破脑袋也搞不清楚其中的缘由。
这之后,唐锦绣每天散工就不时喊腰酸背痛,一次比一次喊得厉害。起初让王嘉峪捶几下背还缓得过劲来。到后来,单单捶一捶根本不顶用。两口子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这是劳伤病犯了。可是买膏药贴,没效果;又认为是操劳过度,或者这就是书上说的腰肌劳损,买回止痛片来吃,刚开始几天,似乎有效果,不久脸色发暗发黑,一天吃好几回止痛片也不见一点点效果。小便越来越少,耳朵里像有几架飞机在轰鸣,听什么都不真切;脑子也像出了问题,人整天晕乎乎的;视力也不对了,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这一天,王前程和唐锦绣跟十几个油漆工在一个大仓库里刷密封漆。吃中午饭的时候,一个工友对唐锦绣说:“嫂子是不是有喜了,胖成这样!”说这话的,是个结婚不久的小伙子。
“要是有喜倒好呢,一把年纪还赶上个二胎!”唐锦绣笑着说,“你王哥总是瞎子点灯白忙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锦绣跟在一帮大老爷们儿后面,早就荤素不禁,一张嘴便不含糊。
一帮工友望着王前程起哄,笑得东倒西歪。
吃过饭一般要午休半小时,唐锦绣悄悄对王前程说:“真是奇了怪了,这么大热的天,喝了那么多水,光见出汗,两天没见小便了。”
这话让王前程也觉得奇怪了:这绝不是伤风感冒、腰肌劳损那样的小事情。他把唐锦绣的裤脚捞起,只见小腿肿得跟吹胀的腊肠气球一样,再看唐锦绣这个人,不禁大吃一惊。王前程责怪自己,整天光顾着干活,竟抽不出一点时间好好看看自己的老婆。唐锦绣整个人都膨大了一圈。他试着用指头在唐锦绣身上压了几下,全身浮肿,脖子以下任何部位,压下去,尽是半天恢复不过来的肉窝窝儿。
唐锦绣还打算做完今天,从明天开始在家里继续休息。王前程不答应,跟领班的老乡打了个招呼请了假,拽着她往医院赶。
唐锦绣心疼钱,说咱要医保没医保,要养老保险没养老保险,就那几个钱,够折腾啥呀?
王前程说,你要再不上医院,真有个啥,咱们这十多年漂泊打拼攒下的那点钱,都会化成水!
他们赶到附近的乡镇卫生院。医生见这情状,就问多长时间了,最近一天几次小便。
唐锦绣说,大概半年了,最近一个多月小便越来越少,这两天一点小便都没有。
医生面露难色,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医生又问他们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医保。唐锦绣又作了回答。医生面露难色,对他们说:“这病我们这里看不了。你们得到市区大医院去,那里设备齐全,医疗条件好,检查结果更准确。希望能药到病除哈!”
王前程问:“她是啥病?”
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马脸中年人,长相虽是马脸,说话却和蔼贴心,他说:“你们到大医院检查,医生会告诉你的。我们基层医院的检查结果,没资格作为上级医院的参考。”医生把一根派不上用场的体温计用酒精棉球擦拭了几下,习惯性地甩了甩,重新放回办公桌上的盒子里。
王前程想知道是啥病,问:“我只想问问她是啥病!”
医生用手招呼下一个病人上前就诊,眼睛诚恳地看着王前程说:“不好说,反正不是小毛病,必须认认真真治疗,还必须到大医院治疗。”
王前程和唐锦绣蒙了,原以为开点药就完事的。如今医生既不明说,又明确说是大医院才能治疗,那就不是什么小病了。他俩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2
两口子惶惶然赶公交车到了市区车站,从车站出来,王前程破天荒打了一次出租车,路线不熟,打车既解决了方向感上的问题,同时还解决了目的地不明问题。驾驶员问王前程上哪儿。王前程说上本市最大的医院,哪家大,上哪家。
医院挂号室里一个美丽的白大褂问:“看哪里?”意思是哪儿不舒服。
王前程小心翼翼地说:“脚。”
玻璃后面那张漂亮的脸接过唐锦绣的身份证在读卡器上抹了一下,低头在键盘上敲了一下,随手从台面上拿出一张病历,打开第一页展平,喂进打印机,问:“脚怎么啦?”
王前程更加小心地说:“肿。”他希望只要自己的声音小点,唐锦绣就不会是什么大毛病。
“哪里肿?”玻璃后面漂亮的脸认真地问,“不是脚踝肿吧?”
“正是脚踝肿。起初脚踝肿,现在……”王前程果断地说,“现在全身都肿。”
“内科专家号,三十块。”
王前程艰难地说:“能不能挂普通号?”王前程不知道普通号多少钱,但他估计,普通号一定比专家号便宜。
“你这病只有专家号。”
王前程从柜台上的小方洞,递过去三十块钱,有点后悔:挂个号就三十块,咱一天挣下的工钱挂不上几个号。王前程没吱声,他怕坐在后面椅子上的唐锦绣听见了,站起来把他直接拽回工地。
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玻璃后面那刚才给他们挂号的女子说:“你直接上四楼吧,409,肾病专科,找王教授。”
王前程感激地回过头去说了声谢谢。说完他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肾就是腰子,腰子和脚八竿子打不着,浮肿咋就跟腰子有关系呢?莫非前一阵那个工友的玩笑也是医生跟他们一起编出来的?
王前程带着唐锦绣找到门上印着“409”的医生办公室。
办公室里王教授正端起茶杯,不知刚喝完,还是正要喝。看见有病人来,放下茶杯。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医生,清瘦的脸上架着无边眼镜。说话的声音和蔼。可一听唐锦绣说这样浮肿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个月,用手指头在唐锦绣的小腿内侧压了几下,对两口子说话的口气就带了火药味儿:“你们咋整的呀?这种情况一发现就该来!”
王前程一听,紧张了,回话的声音有些抖:“不碍事吧?”
王教授没回答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短号:“化验室小王是吧,赵主任在不在?请他接个电话。”听筒还举在左边耳朵上,右手已在写化验单子,“老赵啊,我这儿有个病人需要加个急,我现在开单,让他们马上下来找你,争取一个小时拿到化验结果。检查完了再让他们缴费。谢啦!”
电话打完,单子开好了。挂了电话,王教授递给王前程两张单子:“你们马上去这座大楼西侧那幢大楼的二楼,找化验室的赵主任,电话我打好了,先化验,再缴费。”
王前程连说谢谢,真是天下王姓出一家!在说“谢谢”的时候,王前程的心已悬到半空,他隐约感到,唐锦绣的浮肿,恐怕不是简单的问题,一定不是。
抽了血,送完小便样本,王前程让唐锦绣在二楼等候椅上坐着,自己一个人下楼缴费,一百七十二块钱。这数目远远低于王前程的预计。王前程就想,刚才医生也许是在故意制造紧张空气,没什么大事情的。“千万不要有什么大事情啊,我的老天爷!”上楼的时候,王前程暗暗祷告。
两口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坐着,谁都不说话。两人都在心头祷求。打工仔,碰不得三病两灾。说穿了,家里的钱刚够吃饭,拿不出闲钱吃药。再说,就是一点药不吃,一分钱不花在医院,好好歇在家里,都是损失。出门在外,不挣钱,就等于折本。一个小时不到,化验结果出来了。王前程对表格上尿素氮、肌酐、尿糖、总蛋白、尿酶之类的名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点也搞不明白。只能从数字后面向上向下的箭头,大致感觉相当不妙。另一张小便化验单上,尿蛋白5个“+”号,还有一个手写的数字:4.3mg。
再回到王教授的409,王教授办公桌前面已经排起了五六个人。队伍两边还有不少陪同的亲属,看上去,整个儿像碰上前来打劫的。王前程自觉排到队伍后面,给王教授看见了,叫他上前把化验单递给他。王前程看见王教授在纸上扫了一眼,脸变得像一块丢进水里的石头。
王教授说:“人一天就生成那么4点几毫克蛋白,你流失得一点不剩!肌酐高到957,尿糖680。”
医生的口气让王前程的脑子有那么几秒钟不会运转了。不是小病。王教授结论性的话虽未出口,但结论已明确摆在脸上了。
王前程好不容易稳住了神儿。在黑水河有这么句谚语:该收谷子就收谷子,秋天不操冬天的心。意思是说,顺其自然,直接面对,该咋整就咋整。王前程诚恳地说:“医生,您开药吧,该咋弄咋弄。”
“这不是吃药就能解决的事,”王教授说,“得住院。”
一听说要住院,两口子的脸色立即变了。唐锦绣到这时候心疼的还是钱。多富贵的人才配住院啊!怎么轮得到我唐锦绣这样的打工仔住院呢?
王教授见王前程面露难色,立即对这两口子的身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这时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长话短说,直截了当。他说:“有没有带现金?住院押金五千。得去买个尿壶和大可乐瓶子,从入院开始,攒二十四小时的尿液化验,测算二十四小时蛋白定量。明早空腹再抽一次血,查一查肾功能,几样综合起来,基本上就能确诊了。”
王前程口袋里只有五百块钱,他平时只装五百块钱,不赌博,不喝酒,只用于下工回家路上买买小菜。刚才出发前,工友们三拼两凑,凑了两千多元现金。他当时觉得大家小题大做,现在看来,他们都低估了唐锦绣的病。好在,唐锦绣的贴身衣服里有张银行卡。打工租房的人,值钱的家当,一般都随身带。
王前程像个参加完高考却被告知没有资格参加考试的考生那样,高校没戏那是肯定的,但无论如何也想问问自己到底考了多少分才甘心。王前程问:“医生,她,什么病?”
王教授把写好的病历和住院通知单递给他,说:“肾上的病。”这四个字,真正把脚踝跟腰子扯上了关系——岂止扯上关系,完全就是一回事情。
出了409,王前程先看一眼病历,龙飞凤舞的七八行字,辨认不出几个。又看住院通知单,诊断栏潦草地写着:尿毒症待查。
尿毒症,这词儿王前程和唐锦绣听说过。王前程感觉自己从踏进医院大门,就走在一条非常危险陡峭的山路上,本来一直心惊胆战,看到这五个字,突然“轰”一声,不但路没了,山体整个儿垮塌下去。这些年,从南到北,一帮做油漆的工友当中,先后有两个患上了尿毒症,一个死在工地上,另外一个回到老家不久也死了。王前程和他的工友们都知道尿毒症的厉害,从工友们的嘴里知道,患上了这种病,要么血透,要么换肾,哪样都要花几十万上百万的治疗费。钱,在平时,它是生活的保障;在医院,就是命。
唐锦绣哭了,说:“咱也没做啥缺德事啊,咋就趟上这毛病!”
“‘5·12’,还记得吗?汶川人得罪谁啦?地面晃了几下,十万人,说没就没了。”王前程安慰唐锦绣,“你看那些排队的,不都是有病才来的?难道个个都是做了缺徳事的?就说那患腰子病的,也不是你一个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治好了,咱欢天喜地,跟正常人一样。”
唐锦绣还哭:“那要治不好呢?”
王前程打了个冷战,心里暗骂乌鸦嘴,怎么不说点好的呢?这会儿他不能骂唐锦绣,两个人打从十多年前一起生活开始,王前程从来就舍不得骂唐锦绣。两口子从来都商商量量,骂架的机会几乎碰不到。“要是治不好,”王前程脸上装出满不在乎,“要是治不好,他们还收你住院干吗呢?”王前程都佩服自己反应快,对啊,要是治不好,他们还收唐锦绣住院干吗呢?他们收了唐锦绣,说明他们有能力治好。王前程故意咳了一下说:“他们收治你,说明他们有治好你的手段——今天航天飞机能到火星上去,一个手机就能搜罗天下,难道还拿两个小小的腰子没办法?”
两口子在一起多年,只要王前程拿了主意,唐锦绣就不折不扣地听。唐锦绣说:“不要太花钱才好,还要培养儿子读书呢!”
王前程说:“到了医院就别想钱不钱的事。钱是啥,说穿了就是纸。只要活得健康,有力气,能干活,想啥,啥都有——只当我们今年流年不利,该有这一劫。”
唐锦绣跟着王前程向住院部走去。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好几个小时了,王前程发现自己的手机在衣兜里响,取出来看,电量还有百分之五,先后有彭老爷子打来的五个电话,接通了,是王嘉峪的声音。王嘉峪问爹娘什么时候回来。王前程没有告诉王嘉峪什么事情,只说今晚暂时回不来,让他自己照顾好自己,把晚饭吃了,差不多了就上床睡觉。
“自己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王前程鼓励王嘉峪,“我儿一向不用爹妈操心,对不对?”手机里剩余的电量,只够他说这句话。
3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王前程从医院赶回租住地取生活用品。开门声惊动了儿子王嘉峪。
这些年,王前程一家像吉普赛人,哪里有活儿,他们就把家挪到哪里。王嘉峪跟随他的爹娘从南方一路朝北,跑遍了小半个中国。十三年前,王前程和唐锦绣在厦门做油漆工。王嘉峪问世三天,两口子想不出弄哪几个汉字来给小子命名。王前程急得一张嘴巴全是火泡。正巧他们的漆匠师父前来道贺,两口子便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过了年就七十岁的甘肃老漆匠,老漆匠略略思忖说:“叫王嘉峪吧,嘉峪关那个嘉峪,万里长城最西头,我老家的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嘉峪,好养,大气。”这名字就这么喊开了,很快从现实生活中喊到了户口本上,喊着喊着,王嘉峪就上了六年级,再过两个月便小学毕业了。
王嘉峪在缺少父母陪伴的岁月里,成长为一个独立面对生活的小小男子汉。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完成家庭作业,然后做晚饭,等待爹娘回家吃晚饭。要是爹娘回来得太晚,他还会把自己收拾干净,上床睡觉。王嘉峪知道自己的父母来自遥远的西部。多远呢?他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却从来不知道爹娘的故乡长什么样子。
大约三年前,王嘉峪正在屋前滚铁环。一个焦急的本地老头向王嘉峪问路,连说了三遍,王嘉峪一个字都听不懂。这一天在王嘉峪的生命里具有特殊意义:从那天开始,王嘉峪知道自己是外地人,他的心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叫“故乡”的东西,不同地方的人,操不同的方言。王嘉峪生在厦门,这没有任何悬念。从那一刻开始他觉得尤其要紧的是,得知道爹娘从哪里来,这跟吃饭的钱从哪里来一样重要,这跟每天要吃饭就得花钱一样必要。
那天,王前程和唐锦绣散工回来,自行车刚刚在屋檐前面停稳,挂在龙头的豆荚还没取下来,王嘉峪便迫不及待地问:“你俩是打哪儿来的呢?我们的老家在什么地方?”那急切劲儿,活像个饿极的人急于把东西吃到嘴里。王前程愣了愣,有点尴尬。唐锦绣也愣了。两口子像刻意隐瞒了什么,却最终不得不说出真相的人那样。王前程取下豆荚,从屋子里端出两个旧马扎,父子俩坐到屋檐底下剥豆。秋天柔和的光晕均匀地洒在他们身上,连豆荚上面也铺满了柔和的光。王前程告诉王嘉峪:“我们的老家在黑水河边上一个叫黑瓦寨的村庄。”
王前程的介绍是简单的、粗线条的,他无法用语言描述满山遍野的杨梅、在山风中嘶吼的松林、潮水般从这道山梁涌向另一道山梁的蝉唱,更别说开满沟壑和山坡的野花、潺潺流淌的清冽山泉。生活的神奇在于,想象力跟语言的丰富程度呈反比,介绍得越简单,越能激发人的想象。黑水河,王嘉峪从来没去过,属于陌生而又亲切的存在,况且又那么遥远,远得怎么想象都不过分。可是王嘉峪有更急切的问题:“那里有没有轮船呢?”
落脚此地之前,他们住在长江边。江上成天往来各种各样的船只。王嘉峪喜欢那种又大又漂亮的轮船,洁白的船体在阳光下闪烁着陶瓷一般干净、光滑而柔和的光芒。一看到那种轮船,王嘉峪忒兴奋。“我长大了要开轮船!”这是王嘉峪的梦。他没有上过船,哪怕小舢板也没有,自然不知道轮船上还分船长、大副、二副和船员。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这件事,他还翘起嘴巴得意地笑笑:我管那么多干什么呢,只要捞得上拉汽笛,呜呜呜的声音传到岸上,把两岸的芦苇震得窸窸窣窣抖动,便是一桩美妙的事情。
王嘉峪知道爹爹是孤儿,十四五岁就开始在外边闯荡。而唐锦绣早年失去了娘——王嘉峪的外公依然健在。王嘉峪原本以为他的爹娘就是单纯的爹娘这两个角色,没有想到他们还有那么多曲折的过去,还有那么多未曾谋面和也许永远不可能谋面的亲人。关于老家的亲人,王前程和唐锦绣随身的行李中没有一张照片,王嘉峪想象不出他们的面容。外公、大舅舅、小舅舅、大舅妈,他们的长相对王嘉峪来说,是陌生而遥远的,王嘉峪能描述天上的星星,却无法根据母亲简单的介绍,在脑海里勾画那些亲人的形象。因此,听过了也就听过了,就像看不见的风从身上吹过,能感觉到,却无法看见风长相一样。
当“故乡”这个概念进入王嘉峪脑子的时候,一个叫“他乡”的词也进入王嘉峪的脑子。他觉得人世间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明明自己一点不熟悉,却偏偏叫故乡;明明自己就生活在这里,喝着这里的水,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在这里的蓝天下生活,却是异乡。难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叫他“外地小孩”,以前他以为自己跟随父母到处打工,在哪里打工就在哪里上学,所以到哪里都是“外地小孩”。王嘉峪成绩不赖,又活泼善良,大家都夸他:“这外地小孩脑子灵光!”他跟随父母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五年多,混在小伙伴中,如果没有人点明,谁会知道他是外地娃呢?可是人家还是称他“外地小孩”。每当听到这四个字,他的心里便涌起一缕背井离乡、浪迹天涯的感觉。
听到开门声,王嘉峪在被窝里含混地喊:“妈,妈回来啦?”
“嘉峪,是爹爹。”
听见爹爹疲惫的声音,王嘉峪清醒了些:“爹爹,妈呢?”
“你妈妈在市区医院,昨天住院了。”
车祸?工伤?各种不好的事情一瞬间摧毁了王嘉峪单薄的睡意,他立即完全清醒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哭腔:“妈——她怎样了?”
王前程觉得现在还不能把真相告诉王嘉峪,毕竟结论还没有出来。他说:“你妈妈伤风感冒,要住几天院,挂几天水。”又说,“儿子不用担心,你妈妈很快会好的。到周末,我带你去看妈妈。”
伤风感冒?伤风感冒用得着住院吗?王嘉峪有些疑惑,可从王前程的脸上读不出更多的信息,他爹还没顾上洗脸,脸上的疲惫像是敷上去的一层厚厚的黄土,面部表情显得呆滞麻木。王嘉峪问:“爹爹,今天您还上医院吗?”
“收拾好生活用品,还得上医院去。”
王嘉峪见收拾的生活用品不是一天两天用的,估计妈妈住院多半不是一天两天,应该不是伤风感冒,就说:“爹爹,我今天就得陪您去看我妈妈。”
王前程伸出右手食指抠了抠眼角的眼屎,用手掌按在两只眼睛上横着搓了几下之后说:“后天是周末,我回来带你去。爹妈再辛苦,都是为了让你把书读好。你将来有了出息,我们今天吃什么苦都不觉得苦。你要是今天去了,惹你妈妈不高兴,你妈身体康复起来就慢了。”
收拾好洗漱用品和衣物,把王嘉峪昨夜剩下的饭菜热来草草吃了,不待王嘉峪上学,王前程就出门了。王前程对儿子说,今天晚上多半回不来,老规矩,自己把好门,自己照顾好自己。
王嘉峪背着书包站在屋檐下应着。王前程和唐锦绣以前出门一两天不回来是常有的事情,只要事先交代好,王嘉峪就能关照好自己吃饭、上学、睡觉。可这次不同,他发现,爹爹原本还算挺直的腰板儿,一夜之间塌下去许多,背影不再像从前那样矫健,自行车骑得摇摇晃晃,就拿了那么一点行李,也像驮了几百斤东西。
周五晚上,王前程从医院回来,割回一刀猪肉,还买来蒜苗、杭椒,说给王嘉峪炒回锅肉。上了桌,自己吃得倒比王嘉峪疯狂。几天不见,王前程的头发打结,像一蓬荒草,胡子好多天没剃,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灰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看来医院的生活条件不好。王嘉峪问爹爹:“我妈在哪里吃饭呢?”
“你妈妈的饭由医院统一配,病人吃啥,医生说了算。”
“您呢?医院也负责配吗?”
“哪能呢?要这样,医院就得改饭店了。爹爹在外面吃盒饭。”
吃过饭,王嘉峪收拾碗筷。王前程打了一盆热水把胡子剃了。剃完,王前程摸了摸自己蚯蚓般爬满青筋的脸,精神好了许多,便准备把头也洗了。站起身来,发现儿子已经烧了一壶水,心窝里顿时暖暖的:儿子多么懂事啊!
……
(全文见《长篇小说选刊》2021年第6期,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全本。)
李新勇,生于四川大凉山,现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出版长篇小说《风乐桃花》《乡村少年》,小说集《某年某月某一天》《何人归来仍少年》,散文集《马蹄上的歌谣》《穿草鞋的风》。在《当代》《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 400 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