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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1年第12期|宋小词:一枝金桂(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1年第12期 | 宋小词  2021年12月10日08:15

宋小词,女,1982年生,湖北松滋人。著有长篇小说《声声慢》,中篇小说《直立行走》《固若金汤》《柑橘》《舅舅的光辉》《丰收之歌》等。现供职于武汉市文联。

编者说

一部石破天惊、震撼人心的小说。高考女状元的庆功宴为何变成了骇人的伤害宴?陪读母亲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满腔爱意和所有付出换来的却是女儿的冷漠和排斥?更出乎意料的是,女儿还遭受过更深层的伤害……是什么让这对母女近乎反目成仇,凶手到底是谁?

一枝金桂

文/宋小词

叮……叮……

庆梅远远地听到了电铃声,看看墙上的挂钟,五点半,学生们要下课吃饭了。庆梅赶紧挂断丈夫的视频通话,系上围裙进厨房。厨房逼仄,四壁的白色瓷砖人老珠黄,油渍似长了脚,跑得满墙都是。刚搬进来时,庆梅用威猛先生和钢丝球收拾了大半天也没弄出个眉清目秀来,便也泄了气。毕竟只是陪读之所,还有两三个月就退租了。

晚餐两个菜,一个炕猫鱼,一个青椒炒蛋。鱼是公公用罾子罾的,上午托人从乡下送来。小鱼做起来费工夫,一条一条得先用手掐破肚子抠出泥肠,稍大一点的还得用指甲刮鳞,完后用盐沤一沤,再放油锅里,用文火细细地焙,稍不留意鱼就煳了,但凡有一点煳味,女儿就要撂筷子。所以庆梅每次做这个菜,都是提前把鱼焙好,不赶急。

到锅里撒过小葱,烹出香味时,楼下就传来破碎的脚步声和凌乱的嬉笑声。青年少年样样红,他们像林子里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嚷得破旧小楼瞬间生气勃勃。各家屋里也开始锅铲碰碗勺,丁零咣啷、欢声笑语。

庆梅在女儿进门前,就把饭菜端上了桌。女儿一进屋,庆梅就招呼,杏杏,快来吃饭。杏杏没有回应,只把校服脱在椅子上,抱着一摞资料径直进了卧室,重重合上房门。

庆梅等了等,还是起身走到房门前,说,杏杏先吃饭吧,有炕猫鱼,凉了腥就不好吃了。

你吃吧,我不饿。

杏杏!

哎呀,我有事,说了不吃不吃。

女儿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庆梅也只得作罢。把那碗炕鱼用碗扣上。自己吃一个菜就行了。

这么多年在外打工,庆梅对吃穿向来无甚要求。工友们都贬损厂里食堂,说水煮盐拌,无滋无味,老家年猪的伙食都比这强。但庆梅却吃得香,因为合算。以前每年她还给自己买几身衣服,现在女儿大了,衣服尺寸合适,就开始捡女儿的旧,卡通卫衣、百褶短裙,也不择个款式,穿得上就行。在一起的陪读妈妈们调侃她,说看庆梅的后背想犯罪,看庆梅的前面打倒退。人家笑,她也跟着笑。她言谈短,坐在人缝里也不多话。杏杏奶奶以前背地里总叫她闷嘴葫芦,现在当着面也这么叫。

杏杏对她的态度一向不好,从小就这样。他们两口子一年里也就春节回来十几天。这短暂的假期里,庆梅想跟杏杏亲热一点,杏杏却见她就躲。杏杏身上的一些小毛病,做娘的有时候看不过想说说她。庆梅说一句,杏杏要还上十句。他们自觉对杏杏有亏欠,也不敢过多指教,对于女儿的任性多是忍着让着,想着“树大自然直”来宽慰自己。

女儿办十周岁酒的那年春节,家里来的亲戚多,庆梅教杏杏喊人,舅爷爷、姨奶奶、姑外婆、姨外公、张妈、李妈……杏杏叫了几个后就不耐烦了,当着客人的面捂耳朵,哎呀,讨厌死啦,我不叫了,不叫了,要叫你自己叫。说着就跑开了。客人虽然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小孩都这样。但庆梅觉得人家心里对杏杏还是有看法的。小孩子没教好嘛。

酒席散后,庆梅跟杏杏说到这个事,批评女儿缺少教养,十岁了该懂点事。

杏杏对庆梅嘟嘴板脸,说,你别管我,我不要你管。

庆梅反问,你是我生的,我不管你,谁管你?

杏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凭什么管我,你没资格管我,你生下我五个月就把我丢给爷爷奶奶了,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大的。还说,我不过就借你的肚子过了个路,跟阿猫阿狗下儿一样。

庆梅当时就如棉布浇过米汤,僵住了。这哪里是自己十月怀胎,发动时疼了一天一夜生下的女儿,分明是个孽障,竟说出这番话。她十足给气着了,但还是忍着,不轻不重揪了一下女儿的嘴巴,以示小小教训,不想女儿踢了她一脚。从前说她几句,还嘴也算了,如今竟还起手来,完全没个惧怕了。庆梅彻底怒了,多年积攒的辛酸委屈一齐涌上来,她一把揪住女儿的耳朵,将她从椅上拖到地上,然后巴掌跟下雨一样落在女儿身上。

庆梅边打边质问,你是我生的,我还管不着你了?谁教你的道理?谁惯的你?我在外面起早贪黑,不抛撒一分钱,板凳坐得屁股长茧子,我为了谁?供着你吃好的用好的,我还管不着你了?还编派自己的娘是畜生,你是我这个畜生下的,那不是畜生的怎么没把你教成人?

那是庆梅嫁到这屋里十一年,第一次展示她的火性。起初的争争讲讲,家里人没怎么在意,知道她们母女间一直是卯不斗榫,直到母女俩闹得动静大了,哭喊起来,才一起奔上楼去。爷爷拉孙女,丈夫拉妻子,这才把母女俩分开。

杏杏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放肆大哭。庆梅也转身奔房里躺在床上抽泣。

杏杏奶奶在楼下立时发作起来,摔锅摔碗,骂骂咧咧,说,这伢脸上这么红一个巴掌印,下死手了,什么意思?打丫鬟的屁股耻小姐的脸?打给我们看的,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挡了你的眼睛,没能暴死顺你的意。伢儿这么大,她又讲错半句话了吗?你不是只五个月就把她甩屋里了?她长到十岁,你做娘的给她洗了几次尿片?喂了几口奶?喂过几次饭?穿过几次衣?头疼脑热,发烧几天,打电话叫你回来看下伢,你哪次回来了?打吊针喂药,你做过几次?从幼儿园读到小学,你们做娘老子的接送过几次?她难道不是只从你肚子里投了个胎?

丈夫邓冠军杵在楼梯间,只一个劲儿地叫他妈少说两句,大正月里,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出门去了,不要闹得一年里心里都存个疙瘩,在外面做事都没有意思。

杏杏奶奶越发高声了,说,是我要闹的,是我得了失心疯要搅得你家宅不宁?别人做娘的打伢都是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她倒好,真是下得去手,今儿才晓得她的心这么毒辣。

妈!冠军说,她动手打杏杏,也是为她好,就算是下手重一点,也是失措。我跟妹妹小的时候不听话,您跟爸爸还用赶牛的鞭杆铲过。哪有父母真的不弹儿女一指甲盖的。又掉脸对女儿说,杏杏你不要哭的,今天跟你办了这大一场热闹酒,十岁了,不小了,不论怎样,你是爸爸妈妈生的,爸爸妈妈还说不得你一句了?

杏杏说,爷爷奶奶说得我,爸爸姑姑说得我,就是她说不得我。

杏杏!冠军高声大叫。说,你再这样说,信不信,我等会儿也把你踩到脚下打一顿。

好了好了,我们出去玩,去超市看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小零食。杏杏被爷爷给半拉半拽地弄出去了。

外面的一举一动,庆梅在房里都听得一清二楚。面对婆婆一连串的质问,她除了窝心的疼,却实在是一句也分辩不得。

十年前,她把一团奶香的肉丢在家里,拖着行李箱,天不亮就出门,为的是赶到县城七点半开往广州的火车,出门那一瞬,她何尝不是如断肠一般,她是一路哭到广州的。头两个月进厂子做衣服,手指头被缝纫机的针扎得鲜血流,都是因为太想孩子想出了神,动不动就魂不守舍,缝纫机针头弄断好几回,组长批评过几次。过了小半年,才渐渐适应。想着多做一件衣,孩子的奶粉就能多吃一顿,衣服就能多穿一件,玩具就能多买一个。她在这里吃差一点穿差一点没什么,但想到千里之外老家的孩子被养得白白胖胖,穿得花枝招展,别人一逗就笑,这比什么都好。她常常在脑海里想象这样的美好画面,这样一想,她踩缝纫机的双脚就格外有力,那是心里溢出的一股热望。

后来她一脚一脚踩出来的血汗钱,和做油漆工的丈夫一刷子一刷子刷出来的辛苦钱,就化作了杏杏的婴儿推车、学步车、滑板车、平衡车、三轮车、自行车、电动狗、电动兔、电子琴、芭比娃娃……后来,为了杏杏上学不再像他们那样一走二三里路,夫妻俩省吃俭用,各方借钱凑款,在镇上买了一幢小楼房,把最明亮的一间屋留给女儿,新柜子新桌椅,新床新铺盖,还装上了粉色的纱幔。他们对杏杏能生不能养的愧疚,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弥补来平衡。

可孩子哪里知道这些,每次回来一见面她伸手要抱她,她身子一扭就躲开了。待到时日稍长,熟悉了一些,有点亲近的意头,她却又要动身走人。以前女儿也赶过路,抱着他们的行李箱不让他们走,哇哇哭。伢儿哭,她也哭,可最终还是扯下女儿的手。她心里也滴着血。买房子欠下的二十多万的账要还,人情开支,老老少少的生活如泰山压在他们两口子的头上,哪里能顾及许多呢。这村里、镇上,谁家不是这样,几个打工的能在城里安家落户,得个合家团圆的结局。

再以后,孩子就越发拢不住心肠了,一张铁嘴,处处跟她对头来。她但凡说一点点不合意的话,女儿就捂耳朵,还振振有词,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带她去街上买衣服,她觉得女儿穿红色好看,女儿就偏挑绿色;她给女儿夹菜,女儿故意把菜拨出来,让它掉在灰里。公婆虽然也会说杏杏不对,但嘴角却向上一扬,扯出淡淡笑意,女儿又精怪,从这阴阳两面中立刻捕捉到纵容的讯号。丈夫倒是大声说过几次女儿,出于亏欠,也只是点到为止。

这个时候,庆梅心里就会对公婆有种说不出的恨意,她觉得女儿秉性乖张,不敬母亲,完全是公婆教导所致。他们把对儿媳的不满和成见灌输给了孩子,不然两口子都是长年在外打工,都没尽抚养之情,为何孩子对爸爸不反感,独独反感自己呢?特别是孩子说“我不过就借你的肚子里过了个路”。这哪是孩子说的,分明就是公婆平日里的话。

挑唆孩子对母亲的仇恨,离间母女,究竟谁恶毒?可心里明镜似的又能怎样呢?等他们夫妻俩抬腿走人后,家里一摊子还是得仰仗他们。到底能力不足,做不起长子,只能低头做人。这窝囊气就像一盘狗屎,每年她都得活吞几回。

那一次闹过后,夜里庆梅跟丈夫打商量,让他把自己的火车票退掉,今年不打算出门做事,就在家照顾孩子,半大孩子跟棵苗似的,趁还没成树,歪歪扭扭的地方赶早别一别。

庆梅的担忧,丈夫冠军也感同身受。从前他没有细想过他的家庭,如今住在镇上装修一新的房子里给女儿做生日,屋里高朋满座,耍狮子的、打莲花落的、喊彩的一茬接一茬给他送喜,这个家在他们夫妻俩的手里有了兴旺之意,再看看打齐自己胳肢窝的孩子,内心一时也涌上许多感慨。岁月不饶人,十年时光也就在一晃之间。自己也四十岁了,人生登顶,往后渐渐便是下坡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妻子,这副重担感觉有点压肩了。

女儿十岁,还不懂一点人情世故,二黄八调,一点不能体谅父母的难处,想想也丧气。

冠军知道妈对庆梅有怨愤,在亲戚乡邻面前也不隐瞒对儿媳的态度。说庆梅不知好歹,一年回来一次,没有一句热心窝子的话;小姑子回娘家接待得不过细,冷面冷孔;把钱看得太重,一家人打个麻将,输赢都算得清清楚楚。

他们不待见庆梅,还有个深层的原因,两个老人先想着头胎生个女儿挺好,按政策,过几年他们就可以要第二个,还是想要个孙子。这个他们也想,当初生下女儿,他们也有二胎的念头,后来才知道生儿容易养儿难,渐渐这念头就淡了。但父母心心念念。

杏杏满五岁那年,年三十的团年饭上,庆梅看桌上凭空多了一副碗筷,以为自己拿多了,准备收起来。爸妈制止了,说,摆着,是个好彩头。说着就朝庆梅笑。他会到了爸妈的意,也笑。只她一头雾水,说,一副空碗筷是什么好彩头,赚得盆满钵满?爸说,别说盆满钵满,你们就是挣个金山银山,没个人也是白挣的。妈说,多摆一副碗筷是盼着家里添人进口。儿媳这才领会公婆的深意,原来是在催生。他当时呵呵傻笑,没顺承也没拒绝,模棱两可。但庆梅的态度很坚决,没条件要二胎。妈当时就甩脸了,问什么叫没条件?话也说得难听,说,是缺种还是缺窝?庆梅也气,说,再生一个,又把伢丢屋里养,养得不认爹和娘,有什么用?

庆梅这话一落地,如乱棍捅了马蜂窝,一家人连团圆饭都没吃利落,婆媳俩就你一句我一句,连骂带斗狠,一直吵到放出行的炮仗才算完。这一仗过了快半年,关系才缓和,缓和了之后又提了一次二胎,反正只要以后他爸妈提这个话,庆梅就不接腔。一年一年过去了,二胎都放开了,别的媳妇都在生,就庆梅肚子一直没动静,他爸妈也知道了“闷嘴葫芦”的狠劲,疙瘩也是越结越深。

庆梅知道婆婆对自己不满,那种笑脸相迎的场面就更做不来。一头冷,一头寒,这些年他两边涂抹,婆媳还没成冰,好歹能在一个锅里吃饭。

冠军说,你今年不出去也好,在家松散松散,年头给杏杏做了酒,人情账又多出许多要还。再一个杏杏这孩子确实是没个管束,要给她上上发条了,学习、脾气、性格都要好好拧一拧,不能说学习没学好,做人也做不像。儿女不成器,父母做死也是一场空。

丈夫说着,庆梅就听着。十多年的夫妻了,虽然当初冠军对自己不满意,是自己看人家失恋了,主动去钻的空子,后来因为怀上了孩子,才勉强结的婚。但这些年两口子在外打拼,庆梅的勤劳节俭、温顺巴家渐渐赢得了丈夫的真心。冠军现在对她是心满意足,什么都听她的盘算,这也令庆梅很是欣慰。丈夫知冷知热,她也甘愿在婆婆面前退让几步,尽量不让他受夹板气。家和万事兴嘛!这朴素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庆梅至今还记得那年开学第一天,女儿起床下楼问她奶奶,说,他们走了?奶奶说,天不亮就走了,不走怎么办?不出去挣钱怎么养你这一口刁牙。

哼!你才是刁牙呢。

没相啊,怎么跟奶奶说话呢,走出门要被人说有娘生无娘养。

我本来就是有娘生无娘养啊,是你跟爷爷养的我。

爸爸没养你,不是爸爸在外面辛苦挣钱,我跟爷爷怎么养你?

对,还有爸爸,还有姑姑。我的这双雪地靴还是姑姑给我买的。

楼下的一问一答,庆梅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她在卫生间洗漱完,擦了香,在楼上看到杏杏爷爷推出了摩托车,看样子是准备送杏杏上学的。庆梅便下楼。

庆梅今年不出门的决定本就是临时起意,公婆也不知道,所以一家人看她从楼上走了出来,都把两只眼睛瞪到她。公婆猜疑是不是两口子吵了架。庆梅反正不出言解释,随他们心里去打鼓。

她从椅子上提起杏杏的书包,说,杏杏,妈今年不出去打工,专心在家陪你,以后你上学放学我来接送。

杏杏先翻脸撇嘴,夺过书包,昂首挺胸走出门,准备把书包朝爷爷扔去,却又在脱手的一刻旋回身子,掷到庆梅的怀里。庆梅慌忙接住,嘴角不露痕迹一笑,跟在杏杏后面一步一步向学校走去。搬到了镇上,学校也离得近,拢共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并不需要摩托车。

满校园里的孩子除了父母在镇上工作的由父母接送外,其余全是爷爷奶奶接送的,一个个面目黧黑,皮皱如松,一身田地里做事的衣裳,泥色点点,有的爷爷连自己尿门都没拉好,更顾不上孙子衣装的整洁干净。她以前总想即便是农村,现在经济条件比过去好多了,留守孩子不过是缺少父爱母爱,但穿衣戴帽是不会邋遢的。看了才知道,没爹没妈照顾的孩子,若遇上老人不讲究的,面上看上去也是一副可怜相。这样一想,她觉得杏杏奶奶这方面还不错,至少她看杏杏的照片,跟杏杏视频,女儿的穿衣梳头,奶奶还是很用心的。

同学都跟杏杏打招呼,杏杏,这谁啊?

杏杏支吾了一下,说,我妈。

啊,你妈还没出门去打工吗?我爸妈正月初八就去了,迟了怕找不到事做。

我妈今年不出去了,专门在家陪我。

哇!杏杏,你妈真好。我也好想我妈在家陪我,可我妈说人要是不长一张嘴,她就可以天天陪我了。

杏杏不懂,问,为什么啊?

同学说,他们要挣钱糊我们的口啊。这张嘴一天可要吃三顿饭的啊。

哦,哈哈哈哈。

开学一个多星期,庆梅就清楚了女儿在班级里的学习状况。一个班六十多个孩子,杏杏属于中等偏下。

老师没把杏杏放在意里,杏杏也没把老师放心上。每天放学回家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师布置的啥作业也不知道。以前不在身边没办法,现在在自己眼皮底下,松松垮垮的样儿庆梅看得浑身涨疼。

她要杏杏关掉电视写作业,一遍两遍,杏杏就跟没长耳朵似的,沉浸在剧情里看得呵呵笑。庆梅走上去就把电视给摁了。屏一黑,杏杏就大哭。她一哭,楼下奶奶就跑上来替孙女出头,说,你不在屋里伢蛮听话,你一回来,三天两头就要跟她搞一出,这满街上只你屋里头有伢,别人家怎么没拿伢做腔做调。

只还多护短、多惯她,惯得她将来成不了人。庆梅气促婆婆。

我的孙子我就要惯,惯了就不能成人?冠军跟冠梅都是我娇惯长大的,他们没成人?你又没跟我邓家屋里传个后,将来撑门顶户还不是要指望她,娇惯了又怎样?婆婆一张嘴跟锯条子一般,每次吵架都要剌出血带出肉。这样吵下去没有一点意思,她只能旋过身子关门退阵。

看庆梅没吱声,婆婆失了面子,在楼下撺掇老头子一起收拾行李,气鼓鼓地跑上跑下,闹出巨大的动静来发泄。

庆梅楼上躲清静,却看见杏杏不知何时又踅摸上来,跟个没事人似的,盘着两腿窝在沙发上依然看电视。看着半大的女儿,没长心肝的样子,庆梅身子一沉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觉得这几年她血汗撒一地,搞了个一场空,闭上眼不觉流下两行眼泪。等庆梅睁开眼时,发现电视已经关掉了,女儿也不在沙发上,扭过头一看,她坐在一角的木桌旁,手里拿着笔正一摇一晃地写作业。庆梅霎时心头又一暖,再一次滚下泪珠。

也不怪杏杏迷电视。小镇上麻将风气严重,她爷爷奶奶也是这里头的常客,打牌的人上了牌桌就跟上了战场一样,亲娘老子都不一定认,哪里还顾得上孙女写不写作业,把电视打开,手机给她,只求她不哭不闹。

庆梅抹干眼泪,起身坐到了女儿的旁边。

女儿的作业写得磨磨蹭蹭,笔拿在手里,跟熬糖稀一样,硬是落不下去。

庆梅说,快写呀!

杏杏说,我不会。

庆梅试着看了看,也参谋不出什么。自己也就一小学文化,又跟书本绝交了十多年,比杏杏也清白不了多少,只知道杏杏写的字跟自己当年读书一样,如鸡脚画的。庆梅叹了一口气,自己也正是学习不好,才去学的手艺,难道女儿也要走她的老路?庆梅下楼做晚饭的时候,捏着锅铲站在灶边出了半天神。

饭熟了,又到婆婆房里去喊吃饭,讲个话低个头,婆婆屁大点事喜欢跟儿子打电话。冠军一个漆匠,跟着装修队,经常要在工地上爬脚手架刷涂料。做事的心里不太平,站在半天空里怕出个万一。

吃完饭,庆梅毛起胆子跟杏杏班主任打了个电话,想问问老师的住址,好来老师家里坐一坐。老师推却了,说有什么话直接到办公室说,不必来家里。庆梅热情笑着,鼓起勇气还想继续说动一下老师,但老师却挂了电话。

杏杏倒是精明,听出庆梅是在跟班主任打电话,说,我知道黄老师家住哪儿,她就住学校里面的家属楼,三栋一单元301,我们班上有几个学生放学后都去她家写作业。

去老师家里写作业?自己家里连写作业的地儿都没有吗?

杏杏摇摇头,说,不知道。

庆梅像是悟到了什么,问女儿,杏杏,那几个去老师家里写作业的同学,他们学习好吗?

杏杏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好啊,每次考试他们都是班上前十名。毛小涛去年二年级的时候成绩还没有我好,但自从他去黄老师家里写作业后,期末考试就考到了班级的第十八名。今年开学一周摸底,毛小涛就是班级第十名了。

庆梅看了看女儿,问道,杏杏,你想不想把成绩弄好,也考个班级前十名?

杏杏连连点头,说,想啊想啊,当然想了,妈呀,你不知道我们班级考前十名,学校卫生大扫除就可以不用劳动,而我们几个分数垫底的每次都要扫厕所。

庆梅笑了笑,这学校还是老规矩,自己当年就是打扫厕所的一分子。

次日庆梅在镇上打听了一番,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有些见了世面的农民工家长们,都舍得在家乡教育事业上砸钱,从孩子上幼儿园开始,就很注意跟老师们搞关系,又勾勾又丢丢,是节不空过,春节回家之前,有心的家长早已在饭馆里订好了桌席,专门抽一天日子宴请老师,另外还要表表心意。特别是教师节尤其隆重,听说有几个家长送老师的礼物,已经不是聊表心意的级别了。什么香奈儿香水、宝格丽项链、古琦包包,庆梅听都没听说过,等到别人说出三千、五千、一万、两万的价格来,她惊掉下巴。老半天才回过味儿来。

这些“情报”像根扁担,横在庆梅的心里,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跟烙烧饼一样睡不着,十一点多钟还跟冠军打电话说了这个事。冠军觉得这些在老师面前砸一万两万的家长是在发脬,嫌钱多了蜇手,有病。冠军说,孩子读书学习靠的是自觉,跟老师送礼了,就能把知识送到孩子肚子里去?扯淡!

庆梅一时恍惚,她觉得丈夫说得也有道理,但是她又觉得这道理也仅仅只是道理。她说,现在杏杏的成绩稀烂,老师们也不大重视,我们也帮不上孩子的忙,这样下去,将来不过是走我们俩的老路,学个手艺出去打工。

冠军一时陷入沉默,似乎也讲不出什么话就直接挂了电话。庆梅无头无绪,睡也睡不下去,在黑暗的床头枯坐。乡镇的夜晚深幽得如同一条隧道,偶尔一阵喧哗,响亮又朦胧。越发觉得黑夜的厚重与漫长。

猛然间枕边手机振动,是冠军打来的。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冠军说,挂了电话一直到现在没合眼。怪不得我们在外面搞死也搞不到多少钱,我们脑子就没人家脑子转得活,那些肯给老师送大礼的家长比我们聪明、清白。我们只知道要让孩子搞好学习,没想到搞好学习还有巧机关。不讲说一万两万,就是花十万,只要孩子将来能考到一中,或是更好的高中,再考个好大学,改变一生的命运,值啊,值!

庆梅也来了精神,说,你说我们这么多年怎么就不开窍呢?杏杏不蠢不笨,怎么就读不进去书呢?若我们早点觉悟,让她也从一年级开始就在老师家里写作业,有个人监督,她也是个好苗子。

冠军说,幸亏你今年在家,打探了这些门道,杏杏才三年级下学期,为时不晚,咱们也看穿一些,你明天带五千块去一趟市里的商场,看看给老师买点什么,马上“三·八”妇女节了,我们也表示表示。

挂了电话,庆梅恨不得立刻天亮,她好搭车去市里,给老师挑选礼物。迷糊中她觉得自己已经把一个大大的礼盒交到了黄老师手里,然后她隐隐看到了杏杏身后有了一束光亮,杏杏朝着光亮奔跑,跑进了光束里……

……

试读结束,全文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