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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作为唯一的意义
来源:文学报 | 梁豪  2021年12月11日09:28

有的人似乎打一开始便给人年长持重的印象,身骨清癯,发梢莹白,对物质似无所感,对知识满怀敬畏,嘴角永远逗留着一抹认真、精致而从容的浅笑。杨绛正是这样一种形象,哪怕在二十多岁时已凭系列散文和短篇小说在文坛初试啼声。

以这般“大众印象”翻阅《喜智与悲智》一书,我的一大观感是,至少某种意义上,吕约是在苦心孤诣地打破我们的此类先见乃至成见,就以文本细读这种耐心、缜密、静定如纯手工艺般的研究方式——一种打破成见最牢靠、最不意气用事、最润物无声的方式。

首先,身为文学创作者、从业者的杨绛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管是否遭受冷落,缪斯就是缪斯,一个熠熠发光的存在,她可以不需要任何他人的依傍、搀扶亦或注目而独自闪耀。具体表现,从体裁到风格,由观世至察幾,由记忆至梦境,尽在吕约的抽丝剥茧中,从而,尽显杨绛的喜智与悲智。其次,杨绛很年轻,或者说年轻过,哪怕少年老成。其中以早年的戏剧创作为突出代表。不论是三部喜剧里的啼笑皆非,还是悲剧《风絮》中的疯魔成活,都痛快彰显出在两性情感、人格心理、家国道义上,杨绛脑筋急转弯般灵动的思维能力和点石成金的形象化能力;而其晚年作品如《洗澡》《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等,纵然姿态是回望的、总结性的,却毫无沉沉暮气,声调之铿锵,咳唾而成珠玉,与前期的文风和志趣有着高度的延续,甚至更为澎湃与摇曳。

照片里的杨绛总是含笑的,文字里,杨绛实在真心懂得何为笑,她深知笑里的五味杂陈、世态炎凉。某种程度上,由杨绛的作品看出去,那些字里行间中淅淅沥沥的笑意,比鲁迅来得冲淡,比钱钟书显审慎,比张恨水要落地,比林语堂更无为而有所为。

笑的背后是镇定自若的魂。从小说、散文、戏剧创作到翻译和研究论著,诚如杨绛自述,无外“随遇而作”。正因为这份“业余”和从心,包括自称“无中生有”的小说在内的作品,纵然跨越不同年代及其风尚的召唤,均可谓出乎其性、其情、其智。时局大变、剧变之际的那份“不变”,我以为是因为本身实则在变,体裁的切换,重心的倾侧,隐与现的考量,它是一种微观的调试和休整,而且余地很大,就因这种闪转腾挪涵盖在同一个屋檐下——在现实意义上“我们仨”那有爱的小家,在象征意义上则是勤思善辨、博观约取的“大我”,一个拥有强大定力和自身运行原理的“小宇宙”。因此,杨绛文笔内外的绵延是有机的、活泛的,不添加、无残留,真真性情文章。

杨绛的语言同样给人一种“不愿与人群失散”的感觉。从语法到遣词,一概不设迷障,不用假嗓子,不起高调也不佶屈聱牙,无论是小说、随笔散文还是戏剧,都是要让读者舒适而畅然地抵达、贴紧作者的用意。但这并不意味着语言仅仅只是手段,作为目的的语言恰在语言进行的过程当中。脱腔而味存,这是高级而绝难的语言功力。在这里,语言是水,开出半塘荷花,养活一池活鱼,肮脏的归肮脏,靓丽的自管靓丽,全都在了这里。偶有风过,起波澜而不惊。你耐心去看吧,这无形无色的水,实在也是一番动静相宜的上好景致,配得上吕约的总结:“其语体融贯古典与现代、雅言与俗语,达到文质和谐、雅俗相生之境,实现了语言的历史连续性与创新性、普遍性与个人风格的统一。”当中若隐若现“五四”的文学语言传统、古典文学传统、西方文学传统和民间口语乃至宣传语传统,它妙就妙在“融”(共时)与“贯”(历时)上,似乎有迹可循,却又无迹可求。

我从来不相信有完人,同样也不信有无瑕的作品。那么,为何我们会去读,甚至反复阅读一些作家的作品,让遗憾的归遗憾,让迷恋成其为迷恋?原因恐怕在于,某种无可替代的东西深藏其间,而它竟与我们自己的生活和心境息息相关,这便是文学最为神奇、瑕永不掩瑜的地方。

(《喜智与悲智》吕约/著,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