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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陈培浩:用汉语锻造一种精神语言
来源:文艺报 | 陈培浩  2021年12月13日07:31

第十次作代会召开在即,作为与会代表,与有荣焉,内心也有很多感慨。可以说,作代会勾连着中国独特的社会主义文学传统;之前的九次作代会,也联结着中国当代文学72年的文采风流。

过去五年,我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和现代诗歌教育工作。但我并未将文学批评和现代诗教当作工作,我将其视为一种生命内在的需求。过去几年中,有件事我常会想起,它跟诗(也包括广义的文学)对我们生命的意义相关。

2020年10月,在桂林参加一次文学活动时见到了一位盲诗人。我很喜欢他演唱的民谣,从前我只是喜欢他诗歌中那种质朴而野生的经验刺破生活的力量,喜欢他通过歌曲传递的愤怒和沧桑。这次接触,让我对他作为行吟诗人的诗性姿态有了更深领悟。当天,他和大家一起游漓江、爬阳朔相公山。助手陪着他,爱犬引领他,我们从相公山下来,导盲犬在前面引路,助手搀着手握拐杖的诗人,他、助手和回头望主人的导盲犬,脸上都洋溢着欢喜。这个场面被有心的朋友用相机捕捉下来了,让我十分感慨。

在漓江游船的甲板上看到这位盲诗人,我内心就生出了好奇:一个看不见的人,他所感受到的世界跟能看见的人有什么不同呢?或者说,不能用看来跟世界建立联系的诗人,他究竟如何感受这个世界?他必有自己的方式去触摸、感受和深入这个世界。如若不然,他何以要乐此不疲地游走于中国乃至世界的土地和山水之中去行吟与歌唱呢?相公山只有一百多米,却是漓江山水的最佳观景台。山虽不高,但阶梯陡峭,不少人爬到半山已气喘吁吁,更不乏中途放弃登顶的观景者。我好奇的是,一个绝佳的观景台,对他的意义何在?当他和助手、爱犬从山道上下来,满心欢喜,他究竟在欢喜什么?

我尝试去解释:因为他是诗人!

所谓诗人,就在于他成功建立了自身的语言秩序和心灵秩序,并充分地活在自己的秩序中。凡人总是活在世界所设定的语言体系和象征秩序中,认同这套秩序中的等级和价值,在他者眼光的投射下形成自我的精神镜像。世俗的价值坐标,为主体与世界设定了一种投资关系,身体就是每个人领到的第一笔原始启动资金。在一个由有视者占统治地位的世界中,失明者领到的这笔启动资金可以说大部分是伪币,这宣告了他基本被这个投资型世界所淘汰。可是,世间却有这位诗人!显然,他并不活在世俗的语言秩序中。谁说失明者不能游山水,谁说失明者不能观世界?当人们以为失明者已经被风景银行拒签时,诗人告诉我们,不需经由观看,他也能领受风景王国丰盈的馈赠。

作为诗人,他活在这套语言秩序之外,在他的语言体系和心灵秩序中,他赠世界以音乐和诗歌,他同样有能力从世界中回收饱满如谷穗的欢喜。

这件事也使我领悟到,作为真正的诗人、艺术家,必须有能力领悟残缺的馈赠。他必须能够领悟到,残缺不仅是一种剥夺,也是一种打开。人,如果不愿认领某种有限性,可能就永远无法打开观看世界的某扇窗。

就写诗这件事而言,很多人正走在成为心灵盲人的路上。而诗人正是感受到了身外之道对自我的凝视,正是在与存在的对视中校正了心灵的盲区,获得了自己的精神视力,由此成为诗人。我们听他的音乐,读他的诗,常感到他是多么心明眼亮呀。不妨说,诗人就是获得精神视力的人;诗人就是懂得领受大道的凝视,懂得与存在对视的人。

老实说,在今天的时代从事文学工作,是不可能没有焦虑的。对我来说,这种焦虑是文字在互联网时代的焦虑,是阅读相对于刷视频的焦虑。事实上,文字阅读和视频浏览不仅是两种不同的信息获取方式,更是两种不同的理解和靠近世界的方式。媒介重新定义和塑造了阅读者(如今越来越成为浏览者),当我们在刷短视频时,对一件事的注意力只有十几秒的时间。从属于不同时空的、不同性质的形形色色的视频内容涌向我们,却有着相似的传播套路,它们快速流行,也快速衰朽,我们甚至想不起上一周抖音刚刚流行过什么。在碎片化的、速生速朽的传播中,人类幽微而辽阔的感受力、思考力正在被引向一片浮浅的海域。可这或许反过来更加确认了文学和阅读的价值,我们不得不成为碎片时代的文字守夜人。因为阅读不仅是一种信息的获取行为,更是一种精神栖息的活动,阅读塑造完整、深度的主体,甚至一个民族的文化、一种灿烂的文明,也正是通过阅读这一行为得以代代传递。

念及此,便感到用汉语为我们的生命锻造一种精神语言,兹事体大,当郑重持之。忝列为作家,便想起《论语》所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