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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1年第6期|阿航:游走在神奇的南美边角地
来源:《江南》2021年第6期 | 阿 航  2021年12月17日0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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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青田作家阿航在南美洲圭亚那游历的真实经历。作者飞往南美洲小国苏里南,在此签证进入圭亚那。这期间,作者通过老乡“老板”安排,前往省会城市卡宴,见识了“青田街”,之后又游览了魔鬼岛、原始印第安人部落、苗民菜农村落、华人墓园等地。跟随作者的脚步,体验华人在遥远国度与当地文化擦出的奇妙火花。行走中,作者带着历史的目光进行观察与审视,在向我们呈现那片神奇的土地和风俗外,也向读者展示了第一代华人移民的艰辛与不易。

游走在神奇的南美边角地

□ 阿 航

第一次在空中见到热带雨林,目瞪口呆。

那是南美洲的一个小国家苏里南,人烟稀疏,底下全是绿盈盈树冠,一派无边无际的蛮荒寂静。我睁大眼珠子,感觉仿若跌进了别一重异样天地。

万绿丛中露出一块斑点,渐渐分辨出屋舍及蠕动的车辆。飞机降落在帕拉马里博机场。这是一个怎样的机场啊,仅单条跑道,机场大楼为一座两层的长条形木头房子。我心里估摸,这机场怕还没老家县城的汽车站规模大吧。后来知晓,该机场只有这趟从荷兰阿姆斯特丹飞来的航班是大飞机,其他均为短途的小飞机。

机舱出来,两个印象比较深刻,一是天空显得低矮,热浪扑面滚滚袭来;二是眼中所见皆黑人。黑皮肤人种常见,但完全置身于一个黑人世界里,多少有些怪异。在阿姆斯特丹转机时,碰到一对老乡夫妇。他们说苏里南那边的黑人跟欧洲所见的黑人不一样,黑得像炭头,面孔只有眼睛和牙齿分得灵清。的确如此。夫妇中的男人说起在南美的一桩事:他与人乘船在河道上打鳄鱼。男人说,夜间鳄鱼的眼睛发出红光,只要瞄准两个红点中间位置开枪,就能射中鳄鱼的脑门。这次南美之行,我吃过一次鳄鱼。中国人开的餐馆,葱爆鳄鱼肉。老板娘说,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不吃后悔的哦。实话说,鳄鱼肉不算好吃,肉料粗糙,哪怕“葱爆”了仍有股异味。当天喝的啤酒,酒瓶子棕黑色,形状如一枚枚炮弹,爽口劲爆,特过瘾,留下了印象。

苏里南属荷兰前殖民地,官方语言为荷兰语。这个国家与荷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许多人定居荷兰或跑荷兰打工做生意。一星期一趟的荷兰航班抵港——对当地人来说,无疑是个重大的喜庆日子。前来接机的人站在两层木楼的楼上,女人居多。一长溜的黑女人花枝招展,手里舞动丝巾之类物什,大喊大叫,蹦蹦跳跳。

海关在楼下一层,同样窄窄的一溜,没装空调,清一色大吊扇缓慢摇转,不免使人产生时光倒流的感觉。没设海关岗亭。接我护照的是位印度裔海关人员。荷兰人统治该地时,广种甘蔗,从非洲大陆与印度招来劳动力。现今的苏里南,印度裔占一定比例。有天在马路上,看见一支印度裔车队敲锣打鼓经过,橙色的旗帜上印着他们热衷的大象图案。老乡小叶说,这是为竞选总统造势,印度人在这里很有势力,经商的大部分是印度人,政府部门当官的也不在少数。

这次来南美,是法属圭亚那一位老乡安排的。老乡财力雄厚,威望颇高,至少在法属圭亚那与苏里南两地的华人圈里,他的大名妇孺皆知。大伙叫他“老板”,连姓氏都无须冠上的。法属圭亚那那边签证难办,我先抵达签证容易办的苏里南。

拖着行囊步出机场,东张西望,不见接机的人。好一阵,斜刺里扑出一人,问,你是老板的客人吧?我松口气。这位安徽籍男人,显然是根“双炸”老油条了。混乱的南美小国,节外生枝的事时有发生,尤其海关机场一带是非多。为规避风险,这家伙不晓得躲藏在哪个角落头,静观其变……此时的他催促道,赶快离开这里!

到泊车处,安徽老兄挂上笑脸对着手机响亮说道,老板呐,我把人接到了,我办事你放心啦,一切搞定!

前往法属圭亚那两条路,一是偷渡过去;二是签证过去。与我接头的是一位广西小年轻。后来了解到,这位小年轻的父亲原是个官员,已被抓进牢房。他和女朋友通过渠道跑到隔天隔地的苏里南。我去过一趟他们租赁的房子。独门独院,院子里生长宽叶的热带树木,绿意盎然。居住条件及其他方面,大大优于一般华侨。他女朋友细皮嫩肉,蛮清爽的样子。她从楼上廊道走过的情形,留下个印记。小年轻说,苏里南与法属圭亚那隔一条河,边境线长,偷渡不难的。到时我叫这儿一位黑人送你过去,他对路线了如指掌。闲聊间,他对我说起曾经见识过的一条巨蛇。那条蛇到底有多大?难以描述。小年轻说,那天他开车去一个边远地方,前面停了几辆车,他以为出了交通事故,一打听,原来是被一条蛇拦住道了……他跑到前头,没见着蛇的脑袋,看见的是一截蛇身缓慢地从公路这边游向那边,好一会儿蛇尾方出现。

老板打电话过来,让我去一趟中国驻苏里南大使馆,说他们可以帮助办理签证。大使馆坐落于帕拉马里博郊区。老乡小叶开着售货的破面包车将我送过去。接待的是位文气小年轻,他让我稍等。坐了会儿,大使从里头款步出来,富有仪式感地与我握手寒暄。我认出该中年男人即进使馆院子时碰到的那位,刚才看他踅进边门。明明当面碰见了,却来个“曲径通幽”,或许程序上该当如此吧。我对使馆一位女工作人员说,我有意大利居留,能起到作用吗?她说,这个太重要了,肯定有作用。法属圭亚那为法国海外省,虽地处南美洲,但性质上是欧洲的一块飞地。这样子来讲,同属欧盟区的意大利居留,自然对“签证”有帮助了。

拿到签证,广西小年轻安排蛇头黑人带我过去。车子开到边境,眼前出现言说中的“界河”。这是一条宽阔的河道,一片白茫茫光景。行驶在河面的船只一如玩具,船上的人芝麻粒大。黑人老马识途,领我爬上一座靠河的孤零零木屋。木屋高度足二十米,无遮无挡,从这里望出去,河面上的情况一览无余。此处为苏里南边防海关兼哨所。一位穿制服黑人,懒洋洋地在我护照上敲下椭圆形出境章,涂写几个潦草字母。

所乘船只,即平日百姓来往的摆渡船。船上的乘客,应该持有边境通行证的。这边岸上,坐落几幢洋气房子,是座法国兵营。我跟随黑人身后登上台阶,走进营区。三五位穿短衫短裤军服的法国大兵,歪斜在临河的高坎上,或看书或发呆。他们具备优越感的气质,一副慵懒样子。印象中有位赤膊的黄发大兵,神态格外迷离,宛如一个灵魂出窍的人。

我们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走过,没引起一人抬脸。

黑人领我到一个窗口,让我把护照递进去。我有签证,合法合规没问题。里头的军官对黑人起了疑心。当时黑人已离开窗口,往那头走去。军官站起身把他叫住。黑人回来与军官交谈,掏出证件。黑人证件齐全,同样没啥破绽。依我推测,这位黑人常往返于边境,怕是被军官记住面孔了。

在地广人稀的南美,这粒豆腐大的地儿算是一座小镇。

黑人把我交给在小镇开百货超市的老板,转身打道回府。老板偏胖,岁数三十出头光景,发丝稀疏,眼看要步入秃头行列。他说本来要到码头接我的,但老婆不在脱不开身。超市颇大,塞满了从中国义乌进来的杂七杂八货物,几位黑人在搬货、理货。这位何姓老板身子陷在收银台的软椅里,叠成一堆肉团。他自嘲道,我就像是一台清点硬币的机器,一动不能动。前来购物的黑人络绎不绝,皆零碎,少有人掏出纸币,往往捧一堆角子,得一枚枚数。

何姓老板广西人。苏里南那位广西小年轻便是通过他来到南美的。他的经历可以扯上两句:当年的何姓后生出国目的地为圭亚那。飞机在法属圭亚那转机时,他以为此圭亚那即彼圭亚那,到地了,于是拎上皮箱出了机场(他怎么蒙混过关的我不清楚)。在此地,何姓后生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既听不懂话又兜里没几个子儿。甚至,他还不晓得自己身处何方呢。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况下,我那位老乡老板收留了他。何姓后生在老板店里干活三年,表现良好深得赏识。第四年,老板资助他在这边境小镇开百货超市,一炮打响。

是晚睡觉的地方,在屋子的人字梁底下。何姓老板租下房子,在人字梁下面架起一层木板,给工人住。梯子爬上钻入,因无法直腰只能躺地板上睡,一页天窗借光疏通空气。同睡在“工人宿舍”的一位工人,不晓得哪里不适涂抹上了风油精,气味浓烈经久不散。该老兄一大早起身,许是要透透气吧,跑出去溜达了。因无居留身份,被巡逻警察逮了个正着。

何姓老板发牢骚道,大清早路上连条狗都没有,目标太大了呀!

第三天午后,我搭乘老板公司的货车去法属圭亚那省会城市卡宴。司机是位五十开外的台湾人。此人年轻时跑到南美,待过好几个国家。时至今日无家无业,光棍司令一条,靠给老板开车运货弄碗饭吃。这位老兄的精神面貌,气定神闲,不急不躁,一副谦谦君子模样。或许人各有志,在他人眼中“落魄”的他,很有可能本身要的便是这种浪迹天涯、了无牵挂的生活方式吧。驾驶室原来坐两女人。要搭上我,她们爬到厢式车斗里。这一环节我不晓得。路上,我无意间转头时,看见与驾驶室隔一块玻璃的车厢里映着两张女人的脸。记得分明,其中一位鸭蛋脸的披肩发女人,朝我浅浅一笑。那个笑晕,含有羞涩的温和韵味。

司机解释道,她是我女朋友,玻利维亚人……这次带她和女伴过来玩的。

卡宴有条街——当地华人华侨称之为“青田街”。老板迈着八字步,领我从街上走过,街道两旁的店铺里不断有老乡跑出来打招呼。碰到分外热情的,老板收住脚,双手兜背后,聊上几句家常话。有那么两三家,老板跨进了店堂。店主赶忙腾出椅子,敬烟递茶水。看得出来,老板十分享受此等氛围。他自诩说,在这里,我就好比是一位“生产队长”。实际情况不相上下。该地本无青田人。二战期间,人在法国的老板祖父为避战乱,与一同乡远渡重洋来到南美这块法国殖民地。同行的老乡不晓得早亡还是咋地,没了后文,独独留下老板祖父,延续下了根脉。现如今,在法属圭亚那讨生计的一千多名青田老乡,追溯起根源,皆与老板家族沾亲带故。同样道理,这儿也是一块青田的飞地。乡亲们生活在南美大陆,其风俗习惯和社会结构,依然为老家的传统做派,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譬如店铺买卖,请来老板做公证人。老板自然不偏心,加上对行情的滚瓜烂熟,他的裁决往往使双方心服口服,一槌定音。而且,所有买卖包括相互之间借钱啥的,不立字据。老板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不讲诚信的人在这里活不下去。

至于对外,则另当别论。有次在一老乡店铺闲坐,一位中年黑人过来买皮鞋。他穿的码数已断货,店主拿出小一码皮鞋,花九牛二虎之力将他的黑脚板硬塞进去。黑人站起走两步,硌得生疼,嘴角歪向一边。店主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向他竖起大拇指,连声喝彩道,好看!好看!说来也是奇怪,这位疼得快要落泪的男人,转眼间咧开嘴笑了,爽快付钱,踩高跷似的一摇一晃走人。

店主自鸣得意说道,这里的人,过的还是刀耕火种日子,脑子压根儿没开化的。

接着过来一对黑人父女,兴冲冲地要买收录两用机。店主提出机子,插入磁带。父女俩瞧着这物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店主肯定不止一次干过,他冷不丁伸手按下开关。嘹亮的歌声突然爆响,吓得父女俩撒腿逃到街对过……而后,他们小心翼翼回来,大概有所明白了,快活得合不拢嘴。

一位朋友,过去在老家时一块读的“电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此兄县文化馆创作干部,在小地方算个舞文弄墨者。我让老板领我去他那里碰碰面。老板瞪圆眼问,你怎么和他会是朋友?听话听音,看来老板对他没好感,至少持鄙视态度的。沿“青田街”走过去,隔一截路看见拎着饭盒的朋友打那头走来。老板中气十足地叫一声他名字。朋友愣怔在原地,一如梦游中人眯起眼睛喃喃问道,你是……阿航?

相隔万里,我们已十多年没见面。

过后朋友说,我怎么相信……你会出现在卡宴街头的呢?

去朋友住家那天,他老婆去巴黎进货,家中就他一人。两人煮方便面充饥。屋子里大部分地盘充当仓库,塞满杂七杂八货物。煤气灶那搭儿,日积月累的污垢厚厚一层。朋友说了这么一句话,没心思清理。

朋友过往给我的印象,节省、谨慎,不占他人便宜,人家也休想揩他油水。那天他爽气地塞给我五百块法郎,说,条件有限,给你买早点吃吧。

一天晚上,我与朋友散步到海边。没多大工夫,下起瓢泼大雨,我们躲到一幢殖民时期的欧式房子廊檐下。在廊檐栏板凳坐下后,我们接着话头继续聊老家的一些故人往事,以及那个害人匪浅的“文学梦”。朋友不无伤感说道,在这块沙漠里,我太孤独了,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这些话题了啊。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这样子就影响到人家休息了。楼上一位白人男子猛烈推开窗户,愤怒地大叫大嚷,只差个要泼水下来——昏头涨脑的我们落荒而逃,一副狼狈相。

老乡们口中的“魔鬼岛”,过去年代是法国政府流放重犯的一座监狱岛屿,现今摇身一变成了名胜古迹,乃法属圭亚那最为著名的旅游地之一。

前往魔鬼岛那天,起了个大早。驱车个把钟头,抵达码头。码头这边有座小镇,老板姐姐一家在此地开百货超市。大伙叫做“大姐夫”的老板姐夫,已等候在码头。他提来一兜饮料、面包饼干之类物什,让我们带上。时间尚早,我们和一群白人游客散落在码头岸边。无意间,我瞥见一位穿西装短裤的白人男子腿上一片乌漆漆,还以为这家伙汗毛浓重呢。他突然醒过来似的,一巴掌拍下去,满手皆血。受条件反射,我立马低头瞧自个的腿——犹如穿上了长统黑丝袜。与其说是痒,不如说是吓了一跳!平日里,被蚊虫叮咬当属稀松平常事,但密集到形成一层“黑纱”状,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白人们纷纷拿出喷雾器往身上喷洒药水;我们没携带,靠乱拍乱跳来躲避,一如热锅上的蚂蚁。

游轮起航,朝向一望无垠的大海驶去,一小时左右后到达魔鬼岛码头。据说,当年曾有一名犯人运用所掌握的涨潮退潮规律和一堆椰子壳,从岛上游到陆地成功逃脱。此人将岛上囚禁的经历与渡海的经历,写成书出版。过后,被电影导演看中拍了电影。该事儿的真伪我没深究。倘真有这回事,那位老兄绝对是一位牛人了!

今日之岛上,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不是世外桃源胜似世外桃源。尤其码头上来那块区域,以前是看守官兵的生活区,泥红色的楼房,绿茵茵的草地,树影婆娑的椰子林,俨然一处度假村模式。那天的午饭,我们即在这儿的“官兵食堂”吃的。

监狱区这边,房屋色调灰暗,墙体厚重,门窗狭窄,因有红花绿草的衬托,淡化和驱散了阴森森气氛。经营者挖空心思,将一间间牢房,打造成一间间客房,供猎奇的游客们住宿。我踅入其中一间,大体看了下。印象较深的是那张简易木床,特别窄,宽度仅比成人肩膀略宽一点点。

小教堂后面是块墓地。布满苔藓的十字架,一个个默默地戳向天空。此岛用作监狱的一两百年时间里,死于岛上的囚徒计八万多。该块墓地上的坟茔数量,不用说仅为“冰山一角”了。

岛屿形同一粒纽扣,镶嵌在碧波万顷的大海里。沿环岛道路绕上一圈,也就半个来钟头。当年的犯人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弹丸之地,面对永远白茫茫空无一物的水域,那份孤独感与绝望,是很难用言语来加以形容的。

在岛的一端,竖着一块石碑。石碑记载,中国航天专家某某,前来法属圭亚那的库鲁航空发射中心参加交流活动,期间来到该岛旅游。在礁石上观潮时,不幸被海浪卷走。碑立于上头的这块岩石,即为“落难地”。阿弥陀佛,愿先生在天之灵安息。

几天后,去了一趟库鲁航天发射中心。

该地儿离卡宴路途有点远。因是重要通道,路况极好,现代化程度高。沿途基本上连绵森林,连条狗都没窜过。这样子说并不完全准确,偶尔还是存在有一两座茅屋的,屋前摆块木板,上头搁几只瓜果或香蕉之类,放一个空罐头壳。有车子停下买水果,全凭自个儿出手,将钱丢进空罐头壳里。

这次行程,好像没啥好扯的。我们或许只在外围地带吧,名气如雷贯耳的“发射中心”,竟没见着一个人影,静悄悄的尽是鸟啼声。高耸的火箭及其他一些辅助设施,见到了——但马上被泼了冷水。老乡小陈说,这是一比一的模型,不是真家伙。

反正到此一游啦,我站在假火箭前拍照留影。

记忆中尚有一场景——我们钻进树林子,下到一条河道旁。应该是个小景点,小陈想必作过介绍,没记住。河边泊一艘涂好几种颜色的舢板船,很鲜艳的样子,照样不见船夫人在。我一只脚踏岸上,一只脚踩在船帮,双手叉腰,人模狗样地拍了张照片。

回返路上,夕阳欲沉欲浮,车子如一支歌行驶在平展展的柏油路上。

瞧见远处有位黑人女孩过马路。她犹犹豫豫,走两步退三步。临近后,我情不自禁叫嚷道,还以为她穿的是紧身黑衣呢!黑女孩浑身上下一丝未挂。显然,她刚从河里洗澡上来,头发湿漉漉。

我与老板商量,想去一趟尚处于原始状态的印第安人部落。老板随口答应了。

两天后,老板回话说这件事不容易办到。据他所了解,印第安人部落属于保护区域,不允许外人进入干扰。如具备特殊性,则须当地最高长官审批,签发通行证。而且,这套审批程序十分繁琐,没个小半年下不来。

当天晚上,我与老板及三五位老乡开车去卡宴唯一一家五星级宾馆。这儿有个临海露天餐厅,点一杯饮料可坐上大半天。他们说,碰到商量事情,我们都会跑这儿来的。此地海阔天空,沾染腥味的海风习习拂来;远方灯塔的光影,如梦如幻。

老板问,其他比较原始的地方还有没有?一位老乡说,原始谈不上,但与世隔绝的地方倒有一个。

那地儿所有的老乡均没去过,原因是至今没通路。我不觉来了兴头,问,没路怎么过去啊?老板说,乘小飞机的。我一听简直心花怒放,说,那就去那里吧!

另一老乡说,谁都没去过的地方,需要有个当地人做向导的。

老板拍板道,某某过去在那边待过,叫他带路好了。

我们在卡宴机场坐上小飞机。小飞机小到什么程度?它只能乘载九位客人,连驾驶员在内共十位。我体坯大,坐驾驶舱副座,与飞行员并排。飞机飞行得“头重脚轻”,是啥原理我不懂,反正那天的我成一块“压舱石”了。

飞机如一枚蜻蜓跃上蓝天,极其轻盈、灵活。飞行高度蛮低的,感觉中像是滑行在苍莽的林海上。我的座位妙不可言。机头部分为有机玻璃组装,四面八方皆透明,视野开阔得很。飞机转向时,机身倾斜,人就要从飞机上掉下去似的,让人骇出一身冷汗。不过那等刺激,轻易体验不到的,实在是过瘾!

飞行员是位面无表情的中年白人,胡子拉碴。也许太过轻车熟路了,当直线航行时,他掏出一本皱巴巴破旧杂志,在上头的方格子里打钩或划叉。这类杂志,我在欧洲乘地铁时经常看见,一般是老年人或家庭妇女用来消磨时间的。现在这家伙正开着飞机呢,却也玩起这个了。在我这个门外汉看来,开飞机比开汽车省心省力多了。

小飞机在空中兜了几个圈子。首先看见的是条道路,一粒“乌豆”骑在脚踏车上。接着长势凶猛的热带植物扑面而来,层层叠层层。红瓦屋舍形同散落的细碎花朵,寂寂无声。出现一处足球场,少年们奔来跑去,隐隐传来声响。毕竟是南美洲呐,连路都不通的闭塞地方,足球运动照样热火朝天。

小飞机落地,蚱蜢似的蹦跳了几下子。

从袖珍机场出来,周遭一如默片里的镜头,空气新鲜得带股甜味儿。

小镇临河而筑。

吃午饭的小餐馆,坐落在码头旁边。

这儿为小镇的“闹市”,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罩住了整块地盘。树荫下,有人躺光滑石板睡觉,有人弓着背抽烟。

向导出去雇船,回时把船夫老婆领来一块吃饭。我通过小陈问向导,她老公愿意吗?向导耸耸肩说,不可以请她老公吃饭的。小陈翻译给我听,大伙笑了起来。船夫老婆不很黑,怕祖上哪一辈有过混血史吧,长得眉清目秀。向导让她喝啤酒,她拗不过,喝了一杯。

此地向导有位老朋友。两人年龄相近,皆七十开外了;身世相同,父亲为中国广东人,母亲为当地黑白混血儿。由于交通不便,两人已二十余年没见面。

这位老人独身,在小镇经营一家销售猎枪与打猎相关器材的商店。看情形,生意不会好到哪去的。

镇前流淌过的河道,为亚马孙河支流。河面平坦开阔,河水的颜色呈可乐色。实际上,我在南美见过的河流,许多都是可乐色的。那是因为河水流经原始森林,裸露的树根和腐烂的落叶将水染成了此色。有老乡说,这种水对治皮肤病有疗效。不知真假。

所谓的船,是只独木舟。一辈子没见识过的独木舟,这回乘上了。大木两头削尖,中间一段凿空,嵌上木条,一排一座,一溜可坐六人。船夫老婆忸怩着不肯跨进来,向导和小陈起哄说,船上位置空的,一块去!

现今独木舟已改良,后端装了动力机器。船夫发动马达,握住铁把手舵,目光炯炯有神,独木舟风驰电掣地冲向广阔的水域。

一叶扁舟轻盈飘过,水花款款飞溅,两岸郁郁葱葱林木渐次排开,视野所至不见一丝人间烟火,天高皇帝远,野鸟尽情飞、尽管扑腾……当时的心境,咋说呢,全身筋脉一线贯穿,透彻地松弛,愉悦至极,快乐无比。我甚至傻想,人生经历这么一遭,死而无憾呐!

即将到地前,出现的一幕情景妙趣横生、可圈可点。一群混血巴西女孩子,在这地老天荒的河里戏水——起码她们上身是袒裸的——一派天然!女孩们看见一只独木舟闯进来,上头载有本地稀罕的黄种人,不由得激情勃发,个个伸长手臂向我们招手致意,嬉笑声、欢呼声浪潮般涌来。巴西女孩的凹凸身材与小麦色皮肤,乃上帝杰作,在阳光下泛着健美光斑,赏心悦目,令人沉醉!

巴西北部这座偏僻小镇,乍一映入眼帘,让人一阵恍惚。依稀记得在梦境中曾见到过此等场景,水汽氤氲,滑溜溜的石板台阶步步递升,延伸上去直至羽化……上方由一团团绿荫覆盖;同时,我还联想到了老家县城下段的温溪埠头。该埠头,电影《阿诗玛》在这里取过景的。此地的古榕树群,自成方圆,气象蔚为壮观。

小镇犹如海市蜃楼留存在我记忆里。每每想起,均一头雾水,有几分不真实。

回返时,我们在河中央一处小岛逗留个把小时。岛上有淘金者留下的窄小铁轨,一些锈迹斑斑铁器家什。遇见居住岛上一户巴西人家。男人在锯木头,女人躺林荫下的吊床上晃荡。三个小孩,一律赤身裸体,欢天喜地奔跑。通过小陈问向导,这岛属于法属圭亚那还是巴西?向导摸摸头皮说,我也搞不太清楚。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其一,法属圭亚那除举世闻名的航天航空发射基地,无任何工业可言。说句形象的话,连支牙刷都需要进口。农业方面,过去年代种植甘蔗。现今制糖原料基本上由甜菜替代,甘蔗种植面积大为削减,怕以往的一个零头都没了。一个地方既无工可打,又无地要种,生活在这里的半黑白“卡宴人”,养成了懒惰习性,依赖法国政府发放的救济金度日。这儿的土地,何其之广大、何其之肥沃哟,但是,没有人愿意劳动,弄得连日常吃菜都成了大问题。其他物资,可以通过进口来解决,但时鲜的蔬菜必须得在本土解决的呀。法国政府为此伤透脑筋,绞尽了脑汁。

其二,1975年,越南改朝换代。作为法国前殖民地的越南,他们首选的避难地即为法国。大批涌入的难民中,有一小部分苗民。苗民普遍个子瘦小,肤色在黄种人中偏黑,性情温和;他们勤耕细作善于打理土地,是种植蔬菜的能手。法国政府于是将这些苗人难民,移民到法属圭亚那,规划出一片地,安排他们在此开荒种菜。

在卡宴菜市场,见到过这些苗民菜农。所卖的许多菜蔬,是我认得的。我猜测,这些菜的种子,估计是从他们老家带来的。卖完菜后,他们成群结队地跑到中餐馆吃上一顿。菜农们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群体,他们既不和当地的所谓卡宴人交往,也不和我们华人来往。吃过中饭,他们开着运菜车回自己村落。平时的大街小巷,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一天,由小陈开车领我去了菜农的村落。

村庄由法国政府整体规划,色调明丽的房屋排列有序,柏油道路井井有条。从面貌上看,这里可说是一座欧式村落;但所住居民为清一色小个子亚洲黄种人,这儿的生活方式,显然归属于东方式的。妇女们围成一堆,一边奶孩子,一边拉扯家常。路面上,有鸡打鸣有鸭子迈着八字步,以及看门的大黄狗窜来跑去。这等情景,和我们中国南方农村里的日常场景没多大差异,懒散且充满了烟火味。

诚然,区别还是存在的。特别是儿童们,他们的穿戴,已完全西化。他们骑着山地跑车,不畏险阻,顽皮而勇敢。这一点跟我们东方循规蹈矩的孩子截然有别。

村子里的公共场所有一座教堂、一座学校、一座政府机构模样的房子。去教堂转了转,空无一人。橱窗里张贴的照片,大多为菜农们做礼拜时的镜头。宗教肃穆的氛围,油然而生。经过政府机关房子,同样没见一个人影子。小陈说,我看见警徽了,说明这里设有警察机构的。我心里嘀咕,在这儿值勤的警察,看来只能睡大觉了。因为在我看来,世上最平安无事的地方,恐怕即为该村子了吧。

车子离开村庄,前往田野。田野比我想象中的要小,没看见大片绿油油的青菜、瓜果之类的场景。为数不多的几位农人散在地里劳作,沉默寡言——对我们的“闯入”视而不见。

看见一树红彤彤的花,好生热闹,煞是好看。临近了,才晓得树上的物事并非花卉,是果子。红毛丹这种水果,当年的我在前两年才尝到过的。本身有几分稀奇——见到红毛丹树,不免大惊小怪,在树底下拍照留影。

隔两日,我和小陈驱车去一座山。老乡们说,在山上可以观看林海云雾。

法属圭亚那的地貌,基本上属于平原地带,山峦稀少。那天所去的那座山,谈不上险峻和秀丽,稀松平常得很。物以稀为贵吧,在当地却是小有名气的。

倒是在半山腰一家餐馆吃饭的事,值得记上一笔。

车子爬到半山腰,眼前出现一家餐馆。恰逢午饭时辰,肚子咕咕叫,遂停车走进去。

房屋三五幢,高低不平,朝向路面的一座为餐馆。我们拣了里头靠窗位置落座。从窗口望出去,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波涛汹涌,气势恢宏,了得震撼!

绝妙之处还在于房屋是座吊脚楼,腾空而立,底下风穿过时,似乎微微摇摆。有那么一个刹那,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跨进餐馆前,小陈对我讲过,这儿住的是苗族人,餐馆是苗人开的。故此,我对吊脚楼这种颇具东方情调的房屋,还有酒柜上摆放的关公铜像(海外中餐馆往往置摆一尊关公塑像,避邪招财)并无惊讶。

一位中年苗人跑向下头房子,应该是叫人去了。一刻来钟后,酒柜旁边木门推开,走出一位穿白衬衫少年。想必,刚才那位中年苗人说不来法语没法点菜吧。少年三七开小分头,发丝明亮、服帖。他手拿菜单本过来,与小陈用法语轻声交谈。点完菜,小陈抬脸说,这小孩是在校读书的学生。少年没拿刀叉而是给了我们两双筷子。盘子与碗碟,均为产自景德镇的青花瓷。所做菜肴,跟中餐区别不大。

从餐馆出来,一辆车子停下,三位白人依次走进餐馆。

这儿的几户苗人,如没猜错的话,该是从那个村落分流出来的。他们不再种菜,做起生意。不晓得除这家小餐馆外,他们还干些啥营生。瞧他们的神态,相当安详,自有一种随遇而安的知足感。

不过,在遥远的异乡一隅谋生,总嫌有些孤独吧。

子非鱼,焉知鱼之苦?

哈哈,想多了呀。

离开法属圭亚那前,我对老板说,去看下你爷爷的墓吧。老板说好的。我问,要不要带束花去啊?停顿片刻后他说,不必了。

车子到了华人墓园。粗粗估算,应该有两三百座坟墓。

墓园面朝大海。当时没想到问询,前面的方向是否为东方的中国?

最早踏上这块土地的是广东东莞一带人氏。他们究竟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不甚清楚。那年已七十开外的向导和他朋友的父亲,为中国广东人。就算他们的父辈属于本地的第一代华人吧,年头也已不短了。

可以肯定,第一代华人是被殖民者“买”来——开荒种植甘蔗的。

现今在法属圭亚那的华人计六千多人,广东东莞人占五千多,浙江青田人占一千多。

当年老板祖父,避难跑到这里开家钟表修理铺谋生计。上世纪六十年代,老板父亲出来,接管钟表修理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老板来到这里。老板不甘心在小小的钟表铺埋头做个修钟表匠,另辟蹊径干起百货生意。老板开的头一家百货店的店名叫友谊商店。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大多晓得,计划经济时代设立在各大城市的所谓“友谊商店”,是专供外籍人士和港澳台同胞及海外侨胞购物的场所,里头的商品既紧俏又高级。持护照出入友谊商店的人士,脸上发光,扬眉吐气,乃身份的象征。年轻的老板取这么一个店名,其勃勃野心由此可见一窥。

老板的改行升级,做大了蛋糕。从此往后,青田的老乡们持续不断地投奔过来。老板祖父这根“独苗”,经由老板的培土、施肥、勤耕细作,在这海角天涯的土地上,长成了一棵累累果子的大树。

站在老板祖父墓前,不禁感慨万千。

【阿航,本名陈增航,浙江青田人。中国作协会员。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前往欧洲打工,并先后去了南美洲、非洲。现居青田。出版作品计有长篇小说《走入欧洲》《漂泊人生》《遥远的风车》《欧洲时间》等;中短篇小说集《西西里往事》;长篇电视剧《走入欧洲》;在《收获》《花城》《上海文学》《山花》《江南》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2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