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1年第12期|九妹:借读一年
九妹,湘西女子,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文化随笔《叠梦》《古画之美》,筑有书房“素读楼”。
借 读 一 年
九 妹
一
借读从九月开始。
铭扬进入高三,我们也开始陪读生活,租在民中巷九十七号三楼。三楼房子正对学校操场,二室一厅一厨一卫,对于租房来说不算小,孩子住一间,父母陪读住一间,还可以做饭。像我家就是搬过来常住,一家三口,加上两只猫咪书童梅童,安装空调、热水器,又买了洗衣机、冰箱,在客厅墙壁挂上一方匾额“借读楼”,布置一方茶台,还在窗台莳养了几钵花草。匾额题字,字字饱满,疏朗清润得很,原本是想筑一间读书习画之斋,题写者就想到齐白石的“借山馆”,那是齐白石三十八岁为盐商作画得三百十二两银子,到莲花寨租下梅公祠堂,取名“百梅书屋”,又在空地上盖了一间“借山吟馆”,后改为“借山馆”,说山不是我所有,借来娱目而已。我们这处陪读的出租房,虽然简陋,但亦可读书习画,借一门清芬,遂取名“借读楼”。
民中巷两米来宽,斜坡路面凹凸不平,几幢旧民房都不高,暮色里别有古意。巷子里有一株高大的香樟树,从学校围墙里面斜生出来,树冠伸出去很远,像一把硕大无比的大伞撑在那里,古趣苍茫,覆盖了校园,隐藏了光阴,蒙影了晨昏。陪读以孩子为中心,必然远离原有生活圈子,借读楼仿佛戈登·汉普顿的“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使我厌倦了对庞大叙事的迷恋,开始对身边的草木,突然留意。我第一眼喜欢上民中巷的老樟树,喜欢这株老樟树上的枝子,枝子上的春夏秋冬。
早出晚归,我常常在黄昏时候回到民中巷。
秋天的黄昏是柴火色,一半烟火一半清欢。走进民中巷,身后有一片斜阳照在地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与学校一墙之隔的民居多是出租屋,烧煤的已经在路边生火,还能被谁家窗子飘出的一股油炸辣子味呛到。踩着地上掉落的樟树籽,啪啪脆响,有时听着听着,听出来自心底深处的一种声音,这声音好像也被秋阳染成暖色。
一日回来,我意外见到樟树下面站着一对母子,男孩有些瘦,显得不高,正拿着手机对着楼房拍照,中年女子挎着单肩包,也很清瘦,一袭淡紫长裙飘尽书卷味。我好奇地问了一句:“是高二学生要租房子吗?”中年女子把儿子往后一拉,笑说:“我儿子高三时曾经租在这家三楼,现在快研究生毕业了,上学前临时来看看母校,看看当年租住的房子。”“是吗?我家就租在三楼,你们上去看看吧。”真是巧合,我不禁有些兴奋。
母子俩随我走进房子,男孩赶紧四下观看,嘴里忙不迭地说:“这淡黄色窗帘还没变呢,书桌也是我原来用的,我那时候床也是这样靠窗摆放,床旁边也是放了这张桌子,不过我没有用电脑,桌子上摆满了书和试卷……”我也了解到,男生高三时候学习成绩是在年级前十之内,被学校保送同济大学,但他当时放弃,一心想冲清华北大,高考成绩不是特别理想,最后上了西安交大。我怎么听出一种凡尔赛的梗呢?赶紧坐下泡茶给母子俩喝,请他们等到下晚自习后,给我家的高三学子鼓励一下。晚上十点半,铭扬一身校服背着厚重的书包准时回来,热得一脸汗水,乍见有陌生人下意识地在客厅站住了,解下书包并没有立即冲到洗手间冲洗。我介绍学长情况时,铭扬比学长还高半个头却显得有些拘谨,双手绞着衣角略显紧张,倒像突然之中莫名其妙地给他平添了一些压力。
高三学生压力大,我还记得期中考试前一个星期,铭扬明显有些焦虑,一天下晚自习回来,带着哭音对我说:“妈,我高考可能考不到六百分……”这个比我都高了一个头的孩子,因为上午数学考试成绩排名全班最后,也是他高中以来考得最差的一次,情绪有些波动,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几道痕迹脏兮兮的,可能是汗水也可能是泪水。然而,我们作为父母陪读,除了给他做饭洗衣,就是安慰宽解几句,在学习上无法做任何辅导,也不能帮他分析解错。快凌晨时,铭扬终于洗漱睡后,我给班主任发了一则长长的微信,请求他抽空一定要找铭扬谈谈心,鼓励一下孩子。班主任一脸络腮胡,其实年纪才三十出头,他当时可能查完寝刚回到家不久,没有嫌我深夜打扰,马上回微信说好。第二天晚上,铭扬回家还带来一盒鸡翅,笑着问我要不要吃一个。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我紧张一天的心也终于安定下来。半个月后,期中考试成绩出来,铭扬排名班上中间,年级二十几名。这成绩算不上好,但也不差,至少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很糟糕,前次数学算是偶尔考失误了。
学长高考数学是考了一百三十多分的,就谈了自己高三复习数学的一些心得,也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最后,学长学弟两人站在“借读楼”匾额前并肩合影。
前面茶台上,摆放着一瓶水养的南天竹。夏末秋初,刚刚搬来借读楼,我有天在下班路上随手折回的。南天竹清峻有节气质若竹,姿影玲珑,尤其入画。
当南天竹叶子落下来铺满茶台的时候,秋天变成黄色,秋光也是黄色的。
二
读书,写文,喝茶,习画。
香樟树的叶子还没有变黄,借读楼的冬季如期而至。
我工作地方距离借读楼有十五站,十个红绿灯,上下班若挤公交车要摇摇晃晃一个小时。自然而然,我的生活变成了两点一线。岁月不声不响,我且不慌不忙,日复一日地读书习画,夜复一夜地喝茶莳花,茶台慢慢放满了茶,渐渐堆满了书,底下柜子渐渐堆满了画。
某一日,突然被告之,我半年前发给编辑的一部宋画书稿通过了出版社专项申报。
签出版合同的时候,我把翌年出版时间由九月改为八月,提前一个月是为暑假,喜滋滋地一心想让铭扬高考后参加新书发布会。兴奋之余,忘记了明年其实是今年的一个梦想,永远是未知数。
我还兴奋地飞到北京看了一场“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
苏轼主题书画特展也是故宫六百周年纪念特展,就像有人笑说,如果邀请一位古代诗人旅游,大家会选谁?悲观的杜甫,不时癫狂一把的李白,还是少年成名的王维,恐怕都不如人间至味苏东坡,顺境他能讲究,逆境他能将就,他的书画开创文人画派,诗文成就千古文豪,酿酒品茶且说“诗酒趁年华”。我想,无论邀请谁,我都要选择这一趟故宫之旅,紫禁城内,海棠深处,东坡先生已经等待千年。
有阳光的无风的初冬,北方还是美好的。故宫的红墙黄瓦与蓝天,每次遇见都会心动。书画特展是在文华殿,我犹记昨年春看过文华殿前的西府海棠,含烟带雾,或花团一簇,或横斜一枝,或烂漫一树,映衬着深宫红墙、琉璃黄瓦,让人看一眼,神清目明,厚重与轻盈、人文与自然,无不带着希望的底色,透着世间的温度和洁净,使人心生震撼,又充满柔情。一晃又一年,伫立西府海棠树下,冬日木叶尽落,抬头看到一串一串红艳艳的小果子,挂在枝头,好像一串串糖葫芦,我竟然后知后觉地以为是山楂。
文华殿人流如川的情形,着实出乎我的想象,据说自书画特展开幕后每天都有数万人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为苏东坡,为书画展。每个展厅前都是人头攒动,顺着人流观看,半天挪不开脚步,我便看完一个单元便走出来透一会儿气,先后四次走进展厅,方才把“胜事传说夸友朋”“苏子作诗如见画”“我书意造本无法”“人间有味是清欢”看完。文化是阳光,照彻每个人的生命。这场展览是人与时代的风云际会,是在无处看到了有,在墨中看到了丰富的色彩,从传统中看到了生机,在空白中看到了无限的可能。对于我而言,就是一次最近距离地认识苏东坡,铭记他千古风流的模样。进入展厅往里走,苏东坡的形象多次出现。展览的开门文物就是一件德化窑白釉人物像——一位老者坐在矮凳上,低头沉思,其相貌与衣着的特征和传世的苏东坡像有相近之处。人像旁是清拓东坡像,颇像苏东坡的一张“黑白证件照”,端严整肃,也可看出后世对于苏东坡的崇拜。其中,宋人《赤壁图页》是南宋时期流行的“一角半边”式构图,遗憾的是,惊涛千堆雪,泛舟赤壁的苏东坡人小脸小看得不太清楚。苏东坡最清晰的样子出现在明代朱之蕃的《临李公麟画苏轼像轴》上,这张画也是展厅中压轴出场的一件作品,画中苏东坡晚年被贬海南,在访友途中遇雨,就向农人借来斗笠和木屐。头戴斗笠脚穿木屐,大学士打扮略显怪异,但也表现出苏东坡身处逆境而安之若素的生活态度。我站在此画前拍摄了一张照片,微微一笑,眼中瞬间泛起湿润的涟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南来北往匆匆忙忙,内心追羡的乃是东坡先生的“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
从展厅出来,走进旁边的故宫书店,我欲想买一本展览图册带回去。朋友突然拉了一下我的衣角,说:“那边是不是写苏东坡的作家正在讲座?”转过身,果真是作家,正说着苏东坡的萧散简远、简古淡泊,而讲述者同时散发出一种简素清淡又高雅的气质。讲座结束,我签得了书店最后一本《在故宫寻找苏东坡》。写作人的偶遇,分明使我感觉到一种力量,读书的力量、写作的力量,最后以艺术的方式安顿自己孤独、寂寞、不同凡响、不为世系的灵魂。
从北京返回湘西,我也回归借读楼,生活里只有清茶书笺、书童梅童,窗外清风暖阳、香樟落叶。某个暖阳午后终是写完了二十万字的书稿,我在后记中把故宫偶遇作为一本书的结尾,然后赶在元旦之前按照合约把书稿发给了出版社。
看到邮件发送成功,我莫名其妙想起了沈从文先生的一句话:“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三
南方没有下雪,院子里的梅花仍旧一树树绽放。
贯休和尚有“平生无限事,只有道人知”的诗句。于许多人而言,也可以是“平生无限事,只有草木知”了。某日回到书房,偶见老梅桩的枝上微微绽开一朵花,凝眸一刻,我分明感觉到自然万物中一定存在着某种东西,让人在历经悲喜后依然被生之意趣所击中,数月未见依然相信并惦记着,无疑,草木就是在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万物之间的圆融交汇。
插了梅花便过年,春节时我收到书画老师寄来的一副春联:“铭心知己宋人画,扬臂胜游楚地秋。”行书也宕逸,也蕴藉,乃为铭扬嵌名联,且说宋人画指我的新书,楚地秋是为武汉,以此祝福我的新书顺利出版,祝福铭扬顺利考上南方好大学。
善祷善颂,心愿是美好的。
春节假期一过,立即使人感觉到高考临近的紧张气氛。学校提前一个星期开学,年前八省联考的成绩迟迟未公布,但是,并不妨碍学校接连举行三湘名校联考、全省十五校联考、全州统考、全省模拟高考一模二模三模。我曾打印一张表格粘贴墙上,登记铭扬的高三统考成绩,五百七十几、五百九十几、六百零几……后来考试太多,一日一小考,一周一大考,班主任忙得没有时间把每次考试成绩如实告之家长,而我怕影响孩子心情从不问考试,登记成绩不了了之。其实,高考越是临近,父母要做的就是陪伴,因为你无法根据排名前进几位或者落后几位帮孩子进行成绩分析,你想说的话,老师都在班上强调了无数遍,需要改错的题目,孩子早已多次复习。铭扬房间除了电脑,还装有一台打印机,他每天晚上回来都要打印厚厚一沓,或者物理、化学、生物知识要点,或者数学、英语试卷,或者古诗词阅读,或者他写的中文与英文作文。这般学习状态,根本不用监督他玩手机,相反的,每天晚上都要催促他早点休息,睡得太迟会影响第二天早上起床。犹记每日早上六点喊他起床,手机放其枕边音乐放至最大,他也醒不来,叫喊三四次后,他迷迷糊糊醒来,耷拉着脑袋闭着眼睛还要坐在床上赖那么十来分钟,方才正式起床。一旦起床后,呼啦呼啦地穿衣、如厕、洗漱,把牛奶、苹果、香蕉往书包里一塞,就噔噔噔地走下楼梯,走出院门,走出民中巷,直至走进学校,这一过程五分钟不到。
冬寒春临,六七点钟天色尚未全亮。我早上起不来,铭扬爸爸负责叫早,等孩子上学后,他照常还要睡半个小时的回笼觉。
早春的湘西,是一处烟雨蒙蒙的边城。霏霏细雨中,民中巷的香樟树渐渐萌生出一圏淡黄色新绿,拂面而过的风也柔和些许,远山烟云轻纱般地奇幻万状,山形树影,时隐时现,就感到世界多么广大深微,风中有无数秘密的、神奇的消息在暗自流传。只是,我尚且无暇,不能如往昔去郊野摄影赏景。雨中来去,能感觉到住在三楼,仍旧有许多物什在潮湿空气中长霉,特别是铭扬的鞋一天换一双,五六双鞋都湿透,未洗发霉,洗了也发霉。工作调动之事在这时候遇到瓶颈,不知道卡在哪个环节,我的心情犹如陷入潮湿的雨季,不安、低落、焦虑,在阴晦的角落聚集,还有孤独如影随形。回到借读楼,面对孩子,面对高考,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立即感到工作那些事情都太小,不足以挂在心上,不足以执着于一时一事,静下来喝茶读书,等待孩子放学给他做一顿好吃的,所有的痛苦和忧伤,都在炫目的灯光下,烟消云散。
经历过高三,就能知道学校每年都要举行十八岁成年礼与距离高考百日誓师。我被推选为家长代表发言,到学校开了一次筹备会后,感觉到高三老师着实太忙,便也顺便接下了活动主持词的撰写任务。几次彩排后,我居然还与老师、学生代表一起成了主持人。二月二十七日是距离高考一百日,活动就在这天举行。颇为欣喜,连绵多日的春雨竟然停了。一千多名高三师生汇集于操场,成人门,成才门,成功门,隆重而又庄重,我甚至看到了铭扬的班级和队伍中的他。然而,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我有些紧张,毕竟是平生第一次当主持人,开口就说了一句“我是贾铭扬妈妈的同学”。台下有人笑吗?我没有注意,作为家长代表发言时,不假装、不伪饰、不纠结,实实在在地给十八岁的孩子们倾述了一番心里话:
十八而志,责任以行。
多阅读启迪心智的经典名著,少看那些粗制滥造的肥皂剧;多用理性眼光审视现成的结论,而不是盲从和迷信所谓的权威;多花点时间参加集体活动,不要沉湎于虚拟的社交网络;多看世界和远方,不要在卷面成绩上纠结那一分两分;多运动,少熬夜,别总认为自己年轻就一定能百毒不侵,拥有健康的体魄是成功的前提;多走进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发现美欣赏美领悟美,向阳而生,向美而生,向善而生,努力做一个精神贵族。
……
后来,有家长把我的发言稿要了去,又被传到高三所有班级群里了,高考后还被发表在校刊《民中人》上。在家翻看杂志时,我幽幽慨叹,那日活动结束后,意外得知第一名进入历史类实验班的女同学得抑郁症已经休学,就是因为高三第一次考试数学考到全班最后,情绪崩溃号啕大哭,后来越考越差,年前就上不了学了。我认识女生,是铭扬的初中同班同学,齐肩短发,长得很清秀,作文写得好,手工做得好。春天没有下雨的那个日子,像风一样成为过去,却挟带着一股更加真实和强劲的命运感,与轰轰烈烈的传奇相比,它更接近我们生存的本质。
奥尔罕·帕慕克曾说:“在我们的一生中,会发生成千上万件被忽略的小事,只有文字才能让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那么,借读楼也是一个精神世界,是在另外一个维度里的。
四
从春到夏,高考如期而至。
这一段特殊日子,不知道是不是上苍故意考验我的承受力。
高考前,母亲突然病了,一场不经意的感冒引发出青光眼。姐姐打电话给我说:“九,你来接娘到州医院看下,她眼睛都快看不到了……”那天周五,雨大如瀑,铭扬爸爸请假把我母亲从乡里接来。学校已下晚自习,我走出民中巷接母亲时,地上水流成河,我趿着一双凉拖,母亲脚穿一双布鞋就湿透了。翌日去医院,医生检查后直接开了一张住院单,让我办理入院手续。
周一上班,也就是母亲住院的第三天,出版社编辑突然微信我,说书稿要修改,书名与内容不太契合,如果改书名则没了卖点,建议我修改内容,要半个月内修改完成。书稿发给出版社已经半年,突然提出半个月内进行修改,我着实有些蒙圈,但也不能不修改。那半个月,我是上班开会、调研、写材料,中午闷在办公室里埋头修改书稿,下班后乘车直达医院送饭,然后赶在学校下晚自习前回到借读楼。
五月底,我把修改后的书稿发给了编辑。那时母亲在医院住了整整二十天,主治医生对我说:“现在就是滴眼药水观察眼压,你可以给你娘办出院,小孩高考也非常重要。”雨过天晴,我给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
我也由此请假,一心陪同儿子高考。
高考前夕,有家长朋友打电话给我:“铭扬妈妈,高考这个星期让铭扬中午到我们小食堂来吃饭啊。”我方才知道,班上几个尖子生家长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合伙开小食堂,且已给孩子们做了两年饭,心里顿时感到自己陪读做得实在不够好。特意去看了,一楼二居室干净、清静,几位妈妈正在忙碌,有的在客厅择白菜、剥大蒜,有的在厨房掌大勺,桌上七八个菜荤素搭配,还有一大盘餐后水果。回头与铭扬商量,他却怎么也不肯去那里搭餐,中午宁愿吃食堂。这孩子平时独来独往,我以为是随我性情安静,没太在意,看来他还有些不大合群。但高考在即,我不能勉强他,也无暇开导他,赶紧到超市采买了几大袋食材,准备高考期间给他好好做几顿营养餐。
谁能知道,明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变数呢?
因为高考改革,这一届师生成为新高考模式的试验者,刚进入高三,岂知又突然爆发了一场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学校不能正常开学,上了很长一段时间网课。转眼经年,疫情此起彼伏,虽说湘西并无疫情,但高考还是受到影响,学校原来同意通宿生高考期间可以回家吃饭和午休,因为疫情防控,临时规定所有学生早进晚出,吃饭在学校,午休也在学校。这就使得高考三天变得与往常一样,每日清晨做好清淡早餐,唤醒孩子,送他到学校门口,晚上十点做好夜宵,再到学校门口接他回家。民中巷听得见学校铃声,操场候考,老师整队,发放考试袋,排队进教室,核对准考证,发放试卷,考生开始答卷……我们在楼顶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明明白白。高考期间都是晴天,气温高达三十二三度,到操场集合许多同学都打着伞,我却远远看到铭扬手拿一把纸扇时而遮阳时而扇凉。
高考三日,铭扬爸抄心经,我伏案画了一幅《向日葵》,一日画叶,一日画花,一日画蓝天白云。每个人都是行走的向日葵,向阳而生,向美而生,只不过高考是孩子的一次厚积薄发,而尽情绽放。春天在阳台莳养的一株铁线莲,蓬蓬一丛,前不久结了三个花苞,因了事多繁杂,我根本没有在意,就是每天出门前习惯性地往花盆里倒半杯水,免得炎热干枯。很意外的,这株植物给了我们惊喜,七日清晨悄然绽放第一朵花,八日黄昏微微开了第二朵花,九日早上灿烂盛开第三朵花,淡黄的外苞片,素洁的六瓣花,绒毛状的花蕊,果真是茎细如铁丝,花开似青莲。因为高考,铁线莲开花这一点微小的事情,便能让我看到美好,能够体会到在某个日子如此平淡而又丰满的快乐,内心变得柔软起来,沉默中有了期待和希望。
这样陪考看起来很轻松,经历过就会懂得,高考是一个家庭的刻骨铭心。
网上流行各种“逢考必过”的秘籍,我也未能免俗,给铭扬准备了红、绿、黄三件T恤衫,红是开门红,绿是一路绿灯,黄是走向辉煌。铭扬笑说是迷信,但也不排斥。第一天穿了红色T恤,背着书包,还提着一包资料,去了学校。晚上在校门口接他,他笑说一句:“语文还行,数学有些难,希望明天英语能把数学丢的分数考回来。”我听得暗暗有些紧张,因为有老师说这次新高考数学不分文理科出题,而且为了兼顾历史类考生,题目相对往年高考要简单些。铭扬高中三年就是数学稍差,他们这个物理实验班多半同学的数学能考一百二十分以上,而他每次只能考一百分左右,如果他数学赶了上去,成绩也进年级前十了。当天晚上,他还照样坐在电脑前打印复习资料,我们也得照样催促他早点睡觉。第二天考试结束,我遇见几位家长都说物理特别难,是省里出题有意加深难度,有位物理老师已交代家长不要问孩子物理考得怎么样。铭扬下晚自习回来,什么都没说,吃完一碗水饺后,又整理化学、生物复习资料。他背了高中三年的深蓝色大书包,考完一天就取出几本资料,明显轻了许多。第三天考试,分别考化学、地理、政治、生物四门。铭扬选科是化学与生物,一前一后,上午八点开考化学,中间漫长等待,直到下午六点考完生物,算是最磨砺考生的一天。这天班级群里,每考完一门,班主任就在群里发一张合影,通知家长按时接孩子。五十个学生,就这样一批一批与班主任告别,与学校告别,与高考告别。高考结束,我们买了一束玫瑰花,也拿着我涂抹了三天的油画《向日葵》,到学校门口迎接孩子。遇见平时交往最多的几位家长,相互帮忙,一家一家在校门口合影留念,黄色向日葵成为人群中的最亮色。
然而,高考结束,仅仅是考试结束。
等待高考成绩,也是一种漫长的煎熬。六月二十四日,班主任在群里通知下午两点可以查分。我看到消息就请了假赶回家里,担心万一分数不高怕孩子独自承受不了。结果却是无法登陆查分系统。班主任又发群消息说晚上十点才能查分。吃毕晚饭,铭扬爸拿起行头去打乒乓球,说赶在十点之前回来。晚上八点多钟,有朋友突然告之其侄女已经查到分数。闻之,铭扬赶紧打开电脑,同样,电脑和手机都进不了任何一个查分系统。时隔一个小时,我的手机突然收到省教育院信息,得知铭扬的高考成绩六百二十五分,全省排名四千七百名,他说没考好的数学考得一百多分。很快,班级群里有家长吐槽孩子物理考得四五十分,等到班级高考成绩统计出来,近半学生物理没考及格,铭扬考得七十四分不算最好但也非常不错了。全省近六十万名考生,从分数与排名看,铭扬都算是考得很好,而且是他高中三年考得最好的一次。
紧接着,填报志愿。新高考可以填报四十多个平行志愿,铭扬的分数进不了塔尖上的几所大学,但能进排名靠前的双一流大学。我与铭扬琢磨了一个星期,最后填报学校时,我觉得北方太冷,铭扬却让也填上一所北方大学。七月十九日,也是晚上九点多钟,我再次收到省考试院信息,铭扬被唯一填报的北方那所大学录取。
几天后,因为书稿修改不理想,我与出版社解除合同。失意肯定是有的,生活是一场浩浩荡荡的洪流,被裹挟着前行,好多时候不甚欢喜,亦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在某个时光,我也不过是个落寞的中年人。
如果说六月等待分数是一种煎熬,七月等待录取有一些焦虑,八月等待通知书就显得轻松多了。我的手机收到邮政快递发出的信息,时隔五日,铭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北到南如期而至。恰巧书画老师询问高考情况,我说考到北方,也告之书稿事情,其发来四字:南辕北辙。这让我想起嵌名联,最初所写“铭心知己梅花雪,扬臂胜游芳草春”,秀澹闲雅,不沾人间烟火,原本与楚地与宋画皆无关联,而“雪”字运笔如飞,不经意间似是冥冥之中预示了北方的冰天雪地。
九月至,送铭扬上学,我们在哈尔滨停留了几日。哈尔滨这座城市很大,中央大街很古雅又有异国风情,松花江一望无际却风平浪静,我还特意去寻访了北宋五国城遗址和萧红故居。依兰、呼兰这些地名,听起来就像是江南一带,其实这些北方古城有山有水有亭台楼阁有旧时月色。北方,比我想象中美,也比我想象中好。
去时飞机,返程时我选择乘坐火车,切身感受北方与南方之间的万水千山。普快K728是哈尔滨至昆明,两天两夜抵达湘西,途经十一个省市。过松花江,过黄河,过长江,列车哐当哐当驶入江南的时候,我刚好看完了四集英剧《南方与北方》。此剧讲述了英国工业革命时期一位来自南方的女子玛格丽特·希尔与来自北方的纺织业巨子约翰·桑顿之间“傲慢与偏见”般的故事,乡情、亲情、爱情被演员演绎的让人牵肠挂肚,像旧时伦敦的月色,飘着薄雾,飘着花影,苍茫、荒寒。我尤喜女主角玛格丽特,她不算太漂亮,柔中带刚,盈盈辗转之间颇让人心动,而其名字让我想到《飘》的作者也叫玛格丽特,方才得知古英语中“玛格丽特”乃是珍珠的意思。最后一集让人印象深刻,玛格丽特随家人搬到北方后,经历了父母朋友的去世,独自回到南方时一切都已变得物是人非,竟然迫切地想回到北方;一直在北方的桑顿,生意受挫后专程去了玛格丽特在南方的美丽家乡,还摘了一朵黄色玫瑰花回北方。最终,一南一北相反方向的列车没有错过,玛格丽特和桑顿在车站重逢,然后他们一起登上了去北方的列车,北方理解了南方,南方爱上了北方。
我相信那一朵南方玫瑰如珍珠般会在北方散发出迷人的芬芳。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前进中起欢愉,遗憾中得安稳。
而我们的借读楼生活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