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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5期|崔君:冰激凌厂冬天在干吗(节选)
来源:《十月》2021年第5期 | 崔君  2021年12月24日08:03

崔君,1992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小说刊发于《人民文学》《十月》《作家》《上海文学》等。出版小说《金刚》,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之星”中篇佳作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现居北京。

冰激凌厂冬天在干吗

崔 君

1

二〇〇〇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和唐小甜走在尘土飞扬的省道上。

十二辆军绿色的货车驶过,冲散了正在过路的羊群。阳光穿行在发亮的灰尘间,像一件斗篷鼓满了风。

公羊惊慌的叫声此起彼伏,蹄子互相踩踏,空气里凄迷又燥热。在纷乱中,圆溜溜的羊屎滚到了我的凉鞋里。唐小甜先从羊群中挤出去,拍打裙子上的羊毛。一只小羊趁她弯下腰,凑上去咀嚼她的墨绿色上衣,濡湿的地方看上去极其清凉。

季风从海上吹来,经过大平原的过滤,闻起来很咸。杨树粗壮,把树荫慷慨地送给我们,树皮的缝隙里,大头蚁有序地上下爬去。二十分钟后,我和唐小甜终于到达目的地。

欣欣大社的售货员表情凝滞,天蓝色的圆桌上,放着被两个顾客打断的星期四午餐。大社前面的小广场以前是交公粮的地方,碎裂的地砖之间已经长出鲜艳的毒蘑菇和细小苔藓。花圃里月季疯长,鲜亮的颜色看上去一点也不温顺。广场底下埋着几年前一千多头因猪瘟死掉的牲畜,一朵朵花盛开后,像骨殖用来叫喊的喇叭。

大社的门漆成绛红色,把手那里被磨得发黑,折页边写着“王×是狗”的粉笔字。房子建得太高,空气稀薄,里面格外凉爽,物品在颓弱的光线下模糊古旧,几排黄桃罐头结结实实地塞在木头货架上。

“我们要《新华字典》!两本!”唐小甜大声说,她的声音传遍了堆货物的黑暗角落,我也被她吓了一跳。矮胖的女售货员站到垫高的玻璃柜里面,俯视我们。她把两本字典递过来。

“你多给我们拿几本,我们好挑一挑。”唐小甜对她说。

“都是一样的,挑什么?”胖女人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厌恶与疲倦,她皱起的眉头间香粉集聚成一个白晃晃的点。

“你去买衣服还要挑一挑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挑?”唐小甜说。我转头看着唐小甜,佩服她说话的语气和胆识。在以后的很多时日里,我经常用那样的目光望向她。

唐小甜还试图和胖女人讲价钱,但最后我们没有得到任何优惠。唐小甜的手始终放在口袋里,有汗从她湿漉漉的前额上流下来,卷曲的头发粘在上面,下巴还有一根羊毛。她转头小声对我说,“我可以借你三毛五分钱吗?过几天我就还你,我妈给的不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显得格外真诚,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她。对比了四本字典,我们选了其中两本,当宝贝一样放进淡粉色的塑料袋里。风一吹,它仿佛一个盛满了气的泡泡糖。

回来的路上,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我怎么才能变成唐小甜那样。她永远都有合适的办法来解决遇上的困难。虽然她家穷得只剩房子上的瓦片,但她像棵顽强的酸枣树一样,被山羊啃得精光也会重新发出芽来。唐小甜是她家里的第七个女孩儿,除了三姐四姐和六姐被送给东北的几家表亲外,她还有三个姐姐,大姐和我妈差不多年纪。唐小甜妈妈动身躲到山里亲戚家那天,如果不是我姑姑忙着给我家的母猪接生,唐小甜可能早就死在她妈的肚子里了。所以后来她总提起,是你家的猪救了我的命。每当她这么说,我都挺难受,我对姑姑执着地检举别人超生感到深深的羞耻。但是唐小甜没有记恨我,用她的话说,你姑是你姑,你是你。

运煤车在颠簸的省道上开得飞快,蜥蜴般直钻进绿色朦胧的远方,公路两边的草丛里散落着零星的炭块。唐小甜踢着它们,走在我前面,她又黑又小,肋骨清晰地排在两腋下,胳膊还没有猫腿粗。

“你真厉害,像个大人一样。”我对唐小甜说。

“有些大人很坏的,觉得我们是小孩儿就来哄我们,我们不能那么容易地被人哄了。不过我也害怕同刚才卖东西的女人说话,她一看就不好对付,你没听见我的嗓子都劈了吗?劲使得太大了。”唐小甜说。

我们走了半个小时,跑到一个小菜园里想找点解渴的东西吃。地上长满了孛孛丁和荠菜,扁豆架上牵牛花已经准备好第二天早上的花苞。西红柿还是青的,黄瓜的花还没落,只有一排葱站在那里。唐小甜拔了两棵,但她咬了一口就吐掉了。

“看看,又是这样辣的葱,这些都是泼妇撅着屁股栽的。”她总结道。

太阳一晒,仿佛去哪儿都更炎热。唐小甜抬头看天感叹,要是有个冰袋喝喝就好了。我挖苦她说:“你刚才还借了我的钱呢,哪里有钱去买冰袋了哦。”唐小甜问我:“你还剩了一块钱怎么不买一个?”我说:“花多了我妈会骂我。”唐小甜叹一口气:“要是哪天我们自己能赚钱就好了。”我说:“是啊,等我有了钱请你喝,你要喝多少我都请。”时至今日,我还会想起冰袋的味道。它们便宜得很,一毛钱一袋。在包装袋一角猛吸几口,大量的色素穿过冰晶集聚起来,渐变的颜色让人浮想联翩。

顺着省道边的土路,我们到了南河,我知道一个泉眼,那里的水清甜好喝。我躺在树荫里,唐小甜用一半屁股坐在石头上。她刚把家里的大锅烧坏了,她妈打了她。暑假末期真的太无聊,我和唐小甜都这么认为。每天早晨,我们小孩儿都被吩咐“给猪做饭”。“给猪做饭”是唐小甜说的。煮开一大锅水,把红薯粉倒进去,搅拌均匀就做好了。那天早上,唐小甜睡得蒙蒙眬眬,没往锅里倒水就烧柴。直到闻见塑料锅盖把手化掉的味道,唐小甜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她紧张地往锅里倒了半桶凉水,锅就裂了缝。

我们坐在一棵梧桐树下,叶子上飘忽的小飞虫来回穿行,水从脚边流过去,清凉舒适。唐小甜拿出袋子里的字典,开始找自己的名字,令我感到震惊的是,她看上去早就熟知了查字典的方法,认真地为我讲解怎么用音序查字。我手心冒汗,感觉自己很蠢。而当我还在假装背音序,发现唐小甜可以直接翻开字典,找到想找的字。我只能更佩服她了。

我们沉浸在拥有一件宝物的喜悦中。还从垃圾堆里翻到一支墨绿色的圆珠笔,在扉页工整地写上名字。唐小甜一页一页翻动纸张,突然,她要过我的字典,对比了一下,气愤地尖叫起来,“这里印错了啊!”我凑上前去,看着她指的地方,那儿讲解的是怎么使用标点符号,例句示范了“冒号”总结上文的一种常见用法。但是,她字典里的那句话中,冒号也印成了分号。

当我们返回欣欣大社时,那里已经关门了。路上碰到余星日,他从小广场前掐了一大把月季花藏在身后,以为我们没看见。大家听说他姐姐给他在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字典,价钱是欣欣大社的三倍。这令唐小甜事后感叹,她三个姐姐都没有一个管用的。

“这里卖的都是盗版,没有错误才奇怪!你们想要没有错误的,就去新华书店买啊!”

余星日说这话的时候鼻孔朝天,我们看不到他的眼睛。羊汤馆门前挂着一只羊,粉红色的尸体,瘸子老马正在给它扒皮。朱安美发店外的大柳树上晒着白色的毛巾,饭店屋顶上麻雀和灰喜鹊在围观一只狼狗吃鸡肠子。从加油站的扫帚花田里,吹来一阵倾斜的风,天空好像突然打了声闷雷。那会儿大家都想不到余星日会停滞在那个高度,成为一个侏儒。

2

原来的学校只能读到三年级,新学期开学,我们一起转到了镇北的中心小学。

我妈在纸箱厂工作过一阵儿,她带回几摞包散装面条的棕纸。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了它们的妙用,用棕纸把课本都包上书皮,整整齐齐。但唐小甜根本不把包书皮当回事儿,她的桌洞里乱七八糟。有时她根本不带书包,而是将课本和作业本卷成筒塞进裤兜里,不小心掉出来,沿着阶梯咕噜咕噜滚好远,桌洞里的作业本也像卷心菜一样。

从一年级开始,唐小甜就没交过教材费,她妈妈来学校大闹了一场,还折断了校长的一支痒痒挠。全学校都知道了唐小甜她妈“唐母猪”,不仅能生孩子,还特别能战斗。唐小甜用的是姐姐的老课本,又脏又破,几篇新课文还没有。幸亏最小的姐姐经常流鼻血,字典都用来擦鼻血了,缺页太多,要不然新字典都没得用。在老师告诉我们现在有了六年级,你们必须读完六年小学才能升入初中时,唐小甜妈妈又来了。老师们痛快地答应唐小甜可以不读六年级,直接去初中。

唐小甜的爸爸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生病了,终日躺在床上。他倚靠床头,用手里的拐棍拄戳床边缝纫机的踏板,来来回回解闷儿。我在唐小甜家玩的大多数时间,都伴随着缝纫机咯当咯当的响声。他说话一点也不清楚,你不能给他讲笑话,不然他会笑得停不下来,泪流满面,直到将早饭呕吐干净。

“唐母猪”的鱼丸生意养活他们一家。当然,鱼丸里也不是什么好鱼肉,而是鱼头。“唐母猪”从小贩手里花很少的钱买来,半买半送,有的还是她从鱼摊上捡的。在南河,她将各式各样的鱼头清洗干净,花一个上午在家里的石磨上碾成酱,直到吃不出一根卡喉的刺。鱼头酱和进面粉里,炸成鱼丸。我在唐小甜家吃鱼丸,“唐母猪”管够,时不时还给我装一袋儿。但她叮嘱我,你姑要吃,一个都没得。

“唐母猪”做的炸鱼丸味道好极了,我姑吃得满嘴是油。那几年,姑姑对三件事情非常感兴趣,侍弄一群灰鸽子,监视村里妇女的肚子,还有就是吃鱼丸。

我和姑姑去喂鸽子,在麦地的小路上碰见“唐母猪”。她太老了,眼角耷拉,太阳底下仿佛在融化,两根胳膊看上去像干枯的玉米秸秆一样脆弱。要不是那个盛满鱼头的木盆,恐怕她会被宽大的棉布裙子带飞到天上去。

姑姑拉着我,准备从狭窄的小路边挤过去。我们走过“唐母猪”身边时,麦田里乍然有几声怪异的布谷鸟叫,木盆里死了半天的鱼,好像蓦地感受到了身首异处的疼痛。其中一只鱼头从木盆底端跳起来,冲进干热的空气中,掉落下来的时候,冰凉的鱼嘴正好亲在我姑姑高昂的额头上。我姑姑像被一个讨厌的男人非礼,冲着“唐母猪”大喊,拿好你的鱼!姑姑在麦地里找到那个鱼头,踏了几脚,气愤地走了。我站在原地,看见鱼头已死过去两百年的样子。“唐母猪”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眼睛发亮,仿佛她衣襟上闪光的鱼鳞。

“我给你捡起来吧?”我问她。

“好孩子,这个鱼头我不要了。”“唐母猪”说。

说完,老太太就往村子走去,她走路很快,像个小偷似的。小路长得望不到尽头,两边的麦地和掰开的厚面包一样,麦子的香气突然浓郁。

我每次去喂鸽子走在小路上,都会想起那里有个鱼头,有次还费力找了一番,但并没有发现鱼骨头。后来,在鱼头掉落的地方,一株鲁莽的绛紫色懒老婆花长了出来,独自盛开在黄荡荡的麦田里。

3

工人在学校的围墙上忙碌,先丈量好距离,再用铅笔打格子,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们就写好了十个大字,“我们是跨世纪的新一代”。在杨树的映衬下,大字真的太红,看上去油腻柔软,让我产生了自己马上就会不一样的错觉。盼了好久的开学也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好。仿佛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我们万分期待地去编织,但每每感到失望,或许我们的脑壳里都有一个巨大的回旋空间,在那里过去和将来都显得狭窄又微不足道。

我和唐小甜不在同一个班。一开始我有许多朋友,但唐小甜好像并不招大家喜欢。杏树结果子时,她来我家,我妈给我们做了单饼,卷花生油和糖。唐小甜饭量大,她一口气吃了四个单饼。我妈给她卷第五个时,油和糖明显放得少了。唐小甜说班上的女生像麻雀一样蹦来蹦去跳皮筋无聊极了,男生也蠢得不行,每个课间都要玩玻璃球,简直幼稚。我摘下一个杏子,朝唐小甜向上打开的雨伞扔过去,感觉自己也一起被她嘲笑了,我喜欢和她们叽叽喳喳地跳。

唐小甜的座位挨着北边的窗户,后面是一排香椿树,墨绿的叶子仿佛把她也染暗了。我经常在去厕所的路上往他们屋里偷看几眼。课间同学们都在外面疯跑,只有唐小甜在桌子前低着头。窗户的墙很高,我看不清楚她在干什么。有一次一个女孩儿走过去跟她说话,唐小甜抬头和她说了什么,女孩儿就走开了。幽蓝的侧影让唐小甜沉静极了,碎裂的窗玻璃好像下一秒就会扎到她的头上。

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我去打水回来,发现窗外好多学生叽里呱啦地在讨论什么。女生满脸惊恐,男生好奇地张望,人越聚越多。后来,以余星日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圈,他向大家讲述二班的那个女生怎么站起来流利地回答了老师的问题,老师怎么满脸微笑地表扬了她,最后才说到女生羞愧的血迹。

“在屁股上开了一朵大牡丹,啧啧啧……”余星日说。

女生们完全被吓坏了。我们的数学老师把那个女同学从厕所里领出来的时候,她头都不敢抬起来。上课铃响了,我裹挟在人群里向教室跑去。唐小甜就在窗边站着,脸被不均匀的绿色玻璃映照得有些变形。

放学时,唐小甜说,幸亏不是我,简直是个耻辱。

从来没有人跟我们说过月经这回事。最后还是我姑姑,她告诉我们那跟死掉没什么关系,不要害怕。她光明正大地将一片卫生巾粘在我的铅笔盒上,把两个小翅膀贴在侧面,给我和唐小甜演示怎么将那玩意儿固定在内裤上。唐小甜始终不说一句话,最后她闷闷不乐地说:“我不会流血,我不需要这个东西。”姑姑不屑地对着她的背影说:“这是个什么埋汰孩子。”

就在姑姑给我们解说怎么准确地骑在卫生巾上的那天晚上,唐小甜家突然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她家的厨房坍塌下来,刚用没多久的新锅被泥块儿敲出拳头大的洞,一只抱窝的母鸡被烧死,三只鹅被熏瞎了眼睛,小壶里落满硬邦邦的黑色壁虎和蝙蝠翅膀。警察推开门,冒热气的爆米花从挂在房顶的铁桶里呼啦倒下来,堆积的牛屎焚烧后,青草的香气飘到附近的街道上。

据唐家人交代,他们中午去亲戚家吃喜宴,直到下午三点半。一家人吃得太撑,晚上根本没有开伙,不可能是自己点的。有人故意纵火。他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警察查来查去,在唐小甜家吃了一些鱼丸走了。唐家人大胆推测,将我姑姑之流都列在嫌疑人中。“唐母猪”开始了长达半月的骂街,别看她老,她有的是力气。肮脏不堪的话语一字不落地冲进我的耳朵,光听到就足够让人脸红。

晚上从村子微弱的灯光看过去,“唐母猪”后面还有个小尾巴,那是唐小甜。她被妈妈吩咐提一只铜盆,妈妈骂完一个段落,她就击打一下。铜盆瓷实,洪浑声响在沉寂的夜晚里弹来弹去,足以把村子上空的神明吓一大跳。

4

唐小甜知道挺多八卦,她告诉我,我们的小学之前是一片坟场;瘸子老马只有一颗睾丸,他老婆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晚上睡一觉起来,嘴巴就会长到一起;朱安美发店老板的丈夫是个海员,能说外语,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

“等我长大,也要到处去看一看。”唐小甜用了一个稀松平常的陈述句来讲这话。我们正在初春的麦地里挖面条菜,斑鸠叫得很远,没过多久从南边的树林里飞来,落在田垄的两棵栗树间。她坐在自己脱下来的棉衣上,后背冒着绵软的热气,透着我从没见过的野心。

我还是会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但我总回味起唐小甜在杏树下说的话。如此一来,我不禁联想到唐小甜早就学会字典的用法,推测她应该是在努力学习。期末考试时,唐小甜坐我前面,她答得比我快。离结束还有半个钟头,唐小甜就离开考场,她的卷子被老师收起前我瞥到了,作文格子写得满满的。我找到唐小甜,她正坐在操场井边的排椅上。显然她在看一本书,当她意识到我在靠近,马上把书收进书包,开始吃口袋里的“唐僧肉”(一种无花果丝小零食)。唐小甜看的是一本大开本的书,比我们的课本要大,她书包小,所以装起来并不容易。

“你也交卷了?我们走吧?”唐小甜说。

可是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她有钱买零食了,却没还我钱;而且,她好像有秘密了,鬼鬼祟祟。当你的朋友突然有什么事情并不想让你知道,你也会不好受。我说我得回家了。

“你周六陪我去理发店吧?”她邀请我说。

还没到周六呢,唐小甜就惹上麻烦了。她打了我们班程澍,铅笔盒一扔,把他的一颗门牙打掉了。原因当然是余星日,这是众所周知的。唐小甜看见程澍让余星日钻他的裤裆,她就揍了他。打完程澍,她还踹了余星日一脚,说他没出息。

“这个人简直是个母老虎。”余星日爬起来就忘了耻辱,对一个替他出气的人如此评价。

程澍爸爸和唐小甜家关于赔偿问题终于停止吵闹,余星日用两口袋玻璃球收买了程澍,他当着大家的面承认那是颗即将脱落的乳牙,还会再长出来。唐小甜妈妈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唐小甜也很开心,她不用挨打了。我感到唐小甜又干了一件大事,就是电视里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是在选择要帮助的人时不够慎重。大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不仅如此,她借我的钱我都可以不要了,要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周六我们一起去了朱安美发店。美发店的老板是个爱穿黑色短皮衣的女人,她刚生完孩子,不戴胸罩,两个乳房在薄薄的T恤衫里颤颤悠悠。大家都叫她“东方不败”,那听起来不像个好词儿。她身材高瘦,眉毛里挑着高傲,不苟言笑。店外面放个大冰柜,卖的冰棍比别处便宜几分钱,我们都挺喜欢她。理发店门前一副对联好多年没变过,天下头等大事,人间顶上功夫。店里生意不错,她把年轻人的头发染成五颜六色,把中年人的头发修理得平整利索,对我们小孩儿,就给剪个活泼的学生头。她不叫朱安,不知道她的店为什么叫朱安美发店。我们不管那么多,总之这个名字好听又洋气。

“我真的受不了‘东方不败’的电推子和吹风机,它们一在我耳朵后面响起来,我就情不自禁想尿尿。必须怎么动一动,不然,我真的会尿出来。你也这样吗?”唐小甜问我。

“我从来没有这样哎,但是她让我闭着眼睛剪刘海时,我就超级想咽唾沫。”

唐小甜说:“看来我们都不太适合在理发店剪头发嘛。”

我们推开门,“东方不败”正在给一个男孩儿洗头。他指着墙上新贴的宣传画,问她,那叫什么发型?“东方不败”说,这叫毛刺儿,港台流行来的。男孩儿说,就搞这个了。剪头发的男孩儿叫独龙,是我们镇上的运动员,他在市里的运动会长跑比赛上得了第一名。独龙非常容易让人记住,因为他长了一双螃蟹的细眼睛。

我们这次去理发店不是理发,而是还书,就是之前那本彩印的大书。唐小甜都告诉我了。我们还是可以分享一切的朋友。那是些过期杂志,上面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唐小甜,她已经快将理发店所有的杂志全看完了。乞丐藏匿女体雕像,灵异孤儿院失踪的小孩儿,整容女杀手……各种各样惊险又刺激的故事,每一个都令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东方不败”热情招待了我们,不理发没有关系,喜欢看书就是好学生。唐小甜和她已经很熟了,她用店里的杯子喝水,还知道茶叶在哪个柜子里,哪包是给客人喝的,哪包是自己喝的。我们一下借了六本杂志,我也读得津津有味,书里恐怖的黑夜和死亡让我战栗。像唐小甜一样,我也构想了一个传奇故事,名字我都想好了。

5

在一次大听课时,“我”被老师叫到黑板上写课文的题目:狼和小羊。校长和许多陌生的老师坐在下面,“我”紧张万分,拿粉笔的手都出汗了,颤抖着写下了那四个字。当“我”坐回座位,发现那几个字丑到姥姥家去了,失落沮丧特别想哭。没想到老师的一番话却叫“我”开心:这位同学一定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她把“狼”写得歪歪扭扭,而“小羊”却写得清秀工整,“小羊”弱小,为了避免让“狼”欺负,离它很远,中间的“和”字又这样大,像山一样挡在它们中间。

这是唐小甜写的一篇作文,题目叫《一次遭遇》。这篇作文棒极了,获得了学校征文比赛的首奖。而我却写了一篇垃圾,只得了一个可怜的优秀奖。

我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唐小甜慢慢受到大家的关注。她孤傲冷漠,但总是考第一名,还可以打开同学们三个密码的笔记本。余星日竟然也试图讨好唐小甜了。

有一天放学,他给了我们一本习题集,上面印着新华书店的标志。我和唐小甜分工,她从前我从后抄了三个小时才抄完,然后把它还给余星日。期末考试时,唐小甜数学得了满分。我却只考了八十三分。老师在课堂上表扬唐小甜,整个办公室都认为唐小甜是个了不得的学生。只有我和余星日知道,那套习题集上有很多和考试时一模一样的题目。余星日没有及格,他更是对唐小甜刮目相看了。

唐小甜顺利去了初中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六年级好像迟迟没有终点。我日复一日准备升学考试,皮筋也不跳了。唐小甜回小学来,向大家兜售盗版磁带。她倚靠在一辆自行车上,直到听见她说话,我才知道那是唐小甜。她穿着肥大的水洗牛仔裤,头发也已经剪成最流行的毛刺儿。她把牛仔裤的裤脚剪开,横线去除,纵线丝丝缕缕披落下来,盖在脚面上。没过多久,学校里就开始了拆裤脚大行动。要是哪个同学的牛仔裤脚还是板板正正,他肯定就是个怕爹怕娘又保守的老古董了。

唐小甜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一样呢?我始终追不上唐小甜,这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出去放羊,她好像永远都在比我高一点的山坡上,望向远处,我的羊只能跟在她后面,没有她的羊吃到的草嫩,没有它们吃得饱。我对自己的迟钝感到厌恶,她总能敏感地捕捉流行的东西,发型、口头禅、转转糖的新吃法。她越来越受大家喜欢,按说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但我有点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心绪。说出来不体面,我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那样:忌妒。一股遥远又力量强大的情绪时常折磨着我。

独龙突然出现在唐小甜身边。他没有考上大学,在我们镇上的十字路口开了一家文具店。店里不只卖文具,还卖教材辅导材料、生日礼物、皮筋发饰,顺带出租武侠小说。店里有个黑白电视机,《还珠格格》放了好几遍,我们都看腻了。店里挤满人时,说明播放的是流行歌曲MV。《七里香》一放,大家都要跟着唱,唐小甜的歌词本被大家传阅到掉页。她几乎又把店里所有的小说都看了,而且没花一分钱。她还告诉我,她在书里看到了东方不败,大人们叫理发店老板东方不败并不合适。他们简直什么都不懂。

独龙文具店开店那天,鞭炮放了一百六十六响,大家都来参与抽奖,奖品多是些铅笔小刀之类的东西。我伸手一抓,居然抽到一等奖!一个小录音机。我开心得要蹦起来。但是几天后我再碰到唐小甜,她跟我说,独龙还没来得及告诉我,是他故意让我抓到的,我是个不知情还傻乐好几天的托儿。回想起来,那天抽奖,手伸进去,摸了半天,确实好不容易才抓到一个阄。我为自己的兴奋感到难为情,只能将录音机还给他们。

唐小甜不久就打了耳洞,戴上心形的耳环。她在写武侠小说,主人公叫陆风明。此人轻功了得,据传相貌堂堂,细眼睛,一身白衣。人们只知道他生活在黄叶竹林,但鲜有人见过他。他在树梢上行走,救助深陷险境的年轻女子……她还将各种想法录在磁带两头空当的地方,有时候没有想说的,就念一段书上的话。

“你简直太厉害了,等你写完这个给我看。”我说这话时,一直盯着唐小甜手里的东西。银灰的机身上印着橙色的Walkman标签。就是我抽到的那个录音机,划痕都是一样的。虽然唐小甜说录音机是她买的,但我认为她欺骗了我,那真叫我难受。

没有办法,我太想拥有一个了。每天早晨我的耳机都委屈巴巴地躺在床头,等着插进什么东西里。那会儿我就明白了,人是不能先富后穷的。爸妈根本不理会我的央求,他们认为二十块钱——如此一笔重金花在这上面不值。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对我姑姑说,我需要一个录音机来学英语。姑姑在我说完第二秒就识破了我的诡计,但她还是慷慨地用给人做衣服赚的钱为我买了一个。

等到要读初一,爸妈为让我在更好的学校上学,托关系把我转到了县城的中学。快到暑假时,唐小甜骑着自行车骑了三十里地来学校找我。

“你知道吗?‘东方不败’自杀了。”她的头发都热湿了。

我那会儿对自杀这个词没有概念,从来没有认识的人是自己杀死自己的。

“她死了?”我头发都站起来了,问唐小甜。

“是,她死了。”唐小甜说。

我和唐小甜不去看过期杂志以后,它们就被放在盛废弃剃须刀的箱子里。不知从什么时候,我们很少在朱安美发店剪头发了。店外的冰柜撤掉了,门前的柳树上挂的毛巾越来越少。不光是我们,新一代的小孩儿也已经看不上她剪的发型。

“是我们抛弃了她,”唐小甜笃定地说,“就是我们。”

这个消息没过几天就传遍了,周围的人对“东方不败”的死因有各式各样的猜测。爸妈和姑姑在饭桌上讨论她,大概是说她的海员丈夫回来,怀疑孩子不是他的,要带去上海做亲子鉴定。我妈说她害怕地死掉了,姑姑说她生气地死掉了。

“你知道‘东方不败’为什么死吗?”唐小甜问我。

“我知道,”她的脸涨得通红,“其实她的丈夫在香港有了相好,想回来寻个理由和她离婚。理发店其实是她丈夫开的,香港相好叫朱安,她辛勤打理的理发店是用另一个女人名字命名的。她不想活了,所以她才把自己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喝百草枯死了。”

我们坐在学校外面小卖部的台阶上,阳伞下稀疏的光线里,唐小甜沉浸在自己的声音中,忘记了手里正在融化的雪糕。她对“东方不败”的丈夫恨之入骨,她基本是边哭边气愤地讲完来龙去脉,嘴唇都被咬紫了。我也伤心地哭了一场。就在那一天,我单方面和唐小甜和好了。

“东方不败”的丈夫叫陈晓卿,那三个字用油漆涂在去市场的沥青路上,供大家踩踏。据说是要去除她的怨念之气。我回老家走在那条路上时,都是绕过紫红的大字,从来不敢踩在上面。

几个月后,朱安美发店被推土机推平了。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