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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12期|臧棣:世界的肖像(6首)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12期 | 臧 棣  2021年12月30日08:15

红珊瑚简史

那年夏天,收拾旧时光的死角时,

一座大小如台灯的红珊瑚

被翻出来;凸起很局部,

像被温柔的厚厚灰尘装饰过的

张扬的鹿角;用水清洗后,

只要有片刻的寂静,从你的身边

刺穿生活的喧嚣,它就会把这些寂静的碎片

像跳舞的电流一样收集起来,

用他们的常识以为绝不可能的方式,

存入它坚硬如钙化石的骨头中;

这之后,人的眼光已卷入

涌动的波浪下一个潜伏的期待;

而你会转身,沿腥咸的

折射率追踪到新的时间刻度——

就好像一个大海的秘密已慢慢孕育在

你的好奇心总有一天会注意到

它美丽的八角触须像

殷勤的劳作,参与制作了

最可信赖的星光的胃口。

 

转引自特拉克尔

红日加速坠落,黑暗缓缓升起;

光,突然安静得像

陌生的食物;剥去表皮后,

空虚的显影效果,几乎无可匹敌。

 

一半是景象,一半是仪式,

突破口的形状像晚霞的喉结;

只取侧面的话,一个忘我,

审慎得就像撕去了阶级标签的魅力。

 

回到常识,如果这一幕

确实没有被世界的真实性所腐蚀,

只需要一点点对峙,

我就可以走出迷失的神话。

 

而你,被一个自私的三角形

固定在纯粹的记忆里;

曾经的乐趣已经结成垢痂,

只剩下几个过渡陈列着涣散的气息;

 

落叶摩擦时间的褶皱,轻微的涟漪

润色魔术的情绪;有些事情

就是无法被消极成小桥上的风景,

记住。人的失败,也是我们的传奇。

 

转引自贝克莱

乡村少年,但偏僻不是

宿命的理由。以早慧为海绵,

将青春的激情用于

既善解人意也善解天意;

和海子一样,才十九岁,

就已大学毕业。二十五岁,

人类的知识就已被总结成

犹如地形图般的“原理”。

因淳朴而魅力,年纪轻轻就出入

女王的宫廷;性情通透到

只有用天使来称呼

才可以缓解一下无私的钦佩。

偶尔也写诗,就好像妻子也姓弗罗斯特

绝不是偶然的。好论战

但不是基于天性,而是基于

人的感知力:茫茫宇宙中

我们如何获得一个更深邃的同构性。

物质和精神的对立很可能

永远都只是一种假设;

把贝壳捏在手里,诗歌就得到

一个形状;但如果你的感觉足够精确,

它和贝壳真正的形状就没关系。

笨伯们才爱纠缠物质

到底是不是“我们自己心灵的

假想之物”呢。只要骨头硬,

不怕疼痛,想踢石头,就踢吧。

塞缪尔·约翰逊的反驳

之所以缺乏说服力,不是因为

他脾气暴躁,而是他踢石头踢得

还是太少。和对错无关,

关于人生的意义如何

和人的潜能挂钩,他只是想

为我们提供一个更绝妙的主意:

哪怕你自认为是一个普通人,

也要尽力挖掘生命的潜力,

去体验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东西

是可以被真正感知的。

维特根斯坦后来的建议

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凡不能

被语言描述的,就最好保持沉默。

 

转引自阿什贝利

最可贵的,被侮辱

被扭曲的生活依然充满了

美好的启示。你真的认真想过

这回事吗:美好,是一个中性词。

就好比,架在屋檐的梯子上

鸽子栖落的次数就远远

多于脏兮兮的脚印。因为淋过

最冷的雨,花瓶里的

康乃馨可直接等同于

世界的插曲。虽然表面上

有点距离,但马的雄浑

其实也构成了一种友谊——

很真实,不亚于你没骑过火烧云,

但赞同飞翔的感觉可从来

就不陌生;它会面对你称之为

经验的东西,静静地敞开,

绝不受外界喧嚣的影响。

类似的,旧照片里,老房子

像一座棱角分明的孤岛,

无惧时光的流逝。男孩子

没上过美术课,说严重点,

就好像被提前解除了想象力的武装。

更何况涂抹色彩的同时

还曾有暗恋的女孩突然

将人生的挫折放大,也很伏笔。

比起警惕,能精确鉴定

丑陋的事物,是更可靠的天赋;

因为丑陋,意味着在附近,

阴郁比人性的堕落还狭隘。

类似的。帝国大厦的阴影里

历史的呻吟像是被黑衣人

悄悄上过发条,不断朝已熄火的迷雾

喷巴黎香水。但其实,这些碎片

不过是大地之歌的一次意外。

凡需要回顾的,最好能更早地

从现实出发,追寻着

回荡在高大的红松上的钟声;

如果幸运的话,就用完美的

自由落体,去拆解天空的对台戏。

 

转引自卡尔·林奈

——纪念卡尔·林奈诞辰300周年

牧羊人的儿子,功课很一般,

却比同龄的孩子更钟情于

植物的神谕。人的成长

绕不过命运之谜;从学校

带回的成绩单,总会落上

几只绿苍蝇;老师眼中的

问题少年,连父亲都有点绝望:

或许儿子只配去皮匠铺

消磨艰难的人生。摇摆的天平,

随时摩擦着贫穷的相对性。

幸好,物理老师心里有过

一个天使,看出林奈的与众不同。

事后看来,人的运气

在于生命的兴趣能否固执得

就好像神,也会有一点棕熊的脾气。

更幸运的,他的聪颖,

还得益于虽然偏僻却美丽无限的

瑞典风光。从雄蕊的特性

开始入手,庞杂的物种

终于清晰地统一在人的视野中。

他的直觉甚至事关

我们的信心:对世界的分类

不仅涉及命名是否恰当,

更有助于完善心灵的秩序。

回到生活中,甚至智慧的本质

也在于你的分类是否

还有机会贴近孤独的烛火

带来的黑暗中的乐趣。

 

转引自卢克莱修

——赠西渡

蔚蓝可不止是一种颜色,

更是物质。而且事关

心灵的形状。人和野兽的区别,

通过蔚蓝,你看到了什么?

或者通过蔚蓝,天空或大海

曾将怎样的形状赋予你的睡眠?

日出和日落之间,有多少

“新鲜事物”,通过你的观望

已被计入生命的快乐?最严峻的事实

难道不是:宇宙本身没有结构?

摘下假面具,你或许会猜到

寄托在玫瑰或金枪鱼身上的

偶然性,是我们能得到的最深刻的镜子。

一个常常被忽略的事实就是:

你首先应该照亮你自己;

想赢得海鸥的友谊,这是一个基础。

重要的,不是唯物不唯物,

而是我们如何在死亡和乌有之间发明

那个“幸福的人”。这是我们

仅有的戏剧性:通过智慧,

至少可以在死亡的恐惧中战胜

由恐惧带来的耻辱。用不着

举太抽象的例子,就说说早起的习惯——

每提前半小时,就等于埋葬过

一万吨的恐惧。如此,热爱

时间的形状,是你,作为人,纯粹于

万物转瞬即逝的一个标志。

【臧棣,1964年4月生在北京。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诗集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未名湖》《骑手和豆浆》《必要的天使》《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当代十大新锐诗人”(2007)、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8年度诗人奖”、2015《星星》诗刊年度诗人奖(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