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专栏·在我的人间 《雨花》2021年第11期|李修文:红花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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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文,1975年出生,湖北荆门人。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散文家”奖等多种文学奖项。现任湖北省作协主席、武汉大学驻校作家。
红花忍冬
文/李修文
说起这世上的花,他最喜欢的,就是红花忍冬。在此地,春天里,忍冬花当然遍地都是,河滩上,芦苇荡里,乃至任何一条道路的两边,无不生长着黄白相间的忍冬花,他知道,这黄白二色,正是忍冬花另一个名字“金银花”的由来。虽说它们无不像村庄里的生计一样贫贱,但是,每年到了花开的时候,隐约而巨大的香气从众多不值一提的地方发散出来,像河水一样流淌,像云团一样涌动,最终,将所有的人都变作这香气的奴隶。更不要说那红花忍冬:据说,红花忍冬多产于高原地带,十多年前,有人从西藏退伍,带回了种子,悉心栽培,竟也让它们在此地成活,由此,就像穷人中也有新娘,每每经过它们,他也好,旁人也好,都会停下脚步,对着村口的一大片红花忍冬看了再看,直到看出满心的欢喜来才肯离开。
即便如此,即便那些红花忍冬就像烈酒一般,只要置身其中,他遍身都是酩酊之感,但是,几乎无时无刻地,他还是想要离开这座他被寄养已久的村庄。实话说了吧,在此地,最令他难以忍耐的,不是其他,而是白蚁噬咬般如影随形的孤独,为了驱除它们,他可真是想尽了法子:一年四季,他都在不停地说服自己,必须接受那些没完没了的欺侮,被呵斥,被推搡,直至被打倒在地,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它们终究会送给他时刻都在垂涎着的亲密;每逢年节,他都会沉溺在无休无止的偷窥与眺望里无法自拔—有的人家当庭摆起了饭桌,饭桌上,人们喧嚷、碰杯和互相夹菜,幼儿们则在桌前桌下雀跃穿行,无一不在挥霍着一年中难得的快意;有的人家则簇拥在一起走出村子,爬上山头去扫墓,当他们沉默,当他们在坟前跪下,当他们点燃祭奠的爆竹,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家人;正月十五闹花灯,所有的人家都倾巢出动,在人流中,他忘乎所以,更是欲罢不能,他时而走进这户人家,时而走进那户人家,将自己当作这一家的幼子,再将自己当作那一家的长孙,只可惜,这一场花灯和他一个人的好戏,迟早都会结束,他迟早要悻悻地与自己给自己编排的各种角色作别,再眼睁睁地看着一户户人家各自分散,而他自己,将继续沉溺于接下来的偷窥与眺望中:是的,他所偷窥和眺望的,不过是那些最寻常的物事,这诸多物事每天都在经过他,然而,却并不曾有一刻带走过他。
总有再也无法忍耐的时刻。该来的一天,总归会来的。这一天,村庄外的小河发了水,来自上流的鱼群汹涌而下,又被人们截留于此,于是,等同于一场狂欢,几乎所有的人都奔出村子下河去捞鱼,他也跟着人下了河,小半天的工夫,他就足足捞到了一篮子的鱼。黄昏时,他手足并用,使出全身力气,将那一篮子鱼提回了自己被寄养的人家,半路上,想到接下来的好一顿饕餮,他欣喜如狂。结果,当他回到栖身之地,却看见院门外的牛和牛车全都不见了,霎时间,他生出了一刻也不想再耽搁的逃离之心—这户人家除了忙活庄稼地,还有做粉条的手艺,所以,稍遇空闲,他们便举家赶上牛车,十里八乡地游荡着给人做粉条去了。按理说,他早已习惯了这户人家消失时自己却无人问津的情况,但这一回,他的忍耐终于再也无法持续下去了:他才九岁,远尚未学会如何给鱼去鳞,再剔去内脏,将它们烧给自己吃,所以,直到后半夜,他都迟迟不肯睡去,一直坐在屋檐底下,紧盯着那一篮子的鱼发呆。那些鱼,有的早就死去了,有的才刚刚死去,当最后一条死去的鱼彻底停止扑腾的时候,他下定了决心:不再等了,现在,就是现在,一定要离开这里。
没错,那些鱼让他感受到了远甚于平日的孤独:他明明置身在栽种着橘树、花椒树和枇杷树的庭院里,可是,当那些鱼在临死之前发出最后的扑腾之声时,他却分明觉得自己像是被幽禁在一口古井之中,古井里石头在坠落,满世界,只有他听见了石头入水的声响,而且,这声响,一声更比一声沉重、急剧和猛烈,他下意识地想要呼喊,想要将那声音指点给别人听,然而,这世界里根本没有别人,他看见和听见的一切,都只有他一个人去受着。所以,当离开这里的愿望刚刚诞生时,他便腾地起身,跑出庭院,跑上了竹林间的小路,他并不知道要跑向哪里,但他知道,现在,是他和这座村庄一刀两断的时候了。果然,越是迎着出村的道路奔跑,他就越是觉得,拔腿而去,离开这里,简直太对了:村口的池塘里,他曾失足跌落进去,足足一个下午也未能等来救援,最后,还是靠自己横下一条心,用脚探着淤泥上了岸;稻田边一棵巨大的樟树底下,他曾在此躲雨,一下午,响雷在他头上轮番轰炸,起码有十几回,他差点被它们吓得闭过气去;还有学校附近的榨油坊,在这里,他曾和人捉迷藏,高耸的麦秸堆里,他在其中躲藏了好几个小时,一直没有人来找他,最后,他只好自己爬出来,却发现那些本来应该抓住他的人早就走光了,偌大的榨油坊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现在,这些他早就见惯了的一切,跟早前的那些鱼一样,纷纷化作鞭子,抽打着他,驱使着他尽快逃离自己再也无法忍耐的种种独处,以及独处中的心如死灰。可是且慢,正在这时候,蓦然间,他却又想到了一样东西,对他来说,唯有那样东西,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跟它们在一起,他就不会觉得时间漫长,它们就像长在他的身体里,值此临别之际,他又怎么舍得不去看看它们呢?
它们的名字,就叫作红花忍冬。现在,在村口的一片山岩前,他不再奔跑,喘着粗气,轻手轻脚地走向了它们。跟从前一样,打见到它们的第一眼起,他便再也挪不动步子了:并不明亮的月光下,浅红色的花朵们好似一簇簇小小的火焰,虽然细碎微弱,却好歹可以将夜幕烫伤,这星星点点的火,使夜幕不再被漆黑霸占,就好像,这些不起眼的兵卒,反倒从漫无边际的漆黑里救出了整个夜幕。还有,它们实在是太香了,那香气,无法不让他想起以往那些在它们中间度过的好日子。确实,只要在它们中间,他就好像是一个站在年画前的穷人,穷是穷,但也配得上一个新年。只是现在,这些好日子也留不下他了,他已经铁了心,非要做此地的叛徒和接下来的流亡者不可。于是,他找准一小片稍微松软的土地,痛下杀手,拔出了一棵红花忍冬,再小心地将它放入了口袋—是啊,他要带走它,他并不知道他会把它带往哪里,但是,他要带走它;也是奇怪,那棵红花忍冬就像他的定心丸,当他离开更多的红花忍冬,爬上山岗,最后回望刚刚离开的村庄时,没有丝毫的局促慌张。他知道,哪怕只带走一棵红花忍冬,从前那些历历可数的好日子,也被他装进口袋里带走了。
显然,他还是太天真了,这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流亡,注定了是狼藉和徒劳的:天亮之后的一整个上午,他都在田野上、沟渠边和山林中奔跑,足足经过了大大小小四五个村庄,却突然想起,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此行的终点到底在哪里。在一座村庄的村口,当他停止奔跑,背靠着麦秸堆,打算好好地想一想可能的落脚之地时,困意袭来,他再也忍不住,竟一头栽进麦秸堆里睡着了。醒来之时已是午后,一醒过来,他就觉得饿,也是,说起来,他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了,可是,当此境地,他到哪里才能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呢?想了又想,他还是没敢进入村庄,而是径直向西,朝着一片被篱笆围住的菜园模样的地方跑了过去,只可惜,时令还早,他在菜园里埋伏和巡查了好半天,终究未能找到一样成熟到可以让他吞下肚子的东西。他只好含恨离开,继续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而饥饿感越来越令他无法忍受,他淌出一身冷汗,近处的道路,远处的山脊,全都在视线里变得忽远忽近。幸亏口袋里的那棵红花忍冬,他的手在无意中触碰到了它,掏出来一看,那些枝叶,那些花朵,竟然与他在将它们连根拔除之时别无二致,也许,它们也跟他一样,正在经受着难以为外人道的饥饿?这么想着,他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些,接着朝前走。
最终,他没有被饿死—强撑着翻越了一道山岗之后,在山下的一片湖水里,靠近堤岸之处,他看见了一条泊定的渔船,原本,他没有作任何指望,只是呆滞地一步步朝它靠近,没想到,远远地,他一眼看见,小小渔船的正当中,竟然放着一碗锅巴饭和一碟子腌萝卜。这下,他立刻就变成了一截枯木,而那锅巴饭和腌萝卜,正是可以让他燃烧起来的一大把火柴,除了奔向它们,他哪里还有第二条路可走?于是,他几乎是癫狂地奔向了它们,却又时刻不忘四处眺望,生怕视线里迎来锅巴饭和腌萝卜真正的主人,好在并没有。他颤抖着在渔船前站定,在他伸出手之前,也曾经短暂地有过些微的迟疑,在迟疑中,他看见微风吹倒了正在长成的荷叶,看见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灌木丛,还看见蜻蜓们的翅膀快要被湖水打湿时突然又振翅离开;然而事实上,如此认真的打探与凝望,不过都是他在用走神荡涤着不时泛起的羞耻之心,以使得自己不那么面红耳赤地端起饭碗,果然,他的目的达到了:稍稍定神之后,他提前原谅了自己接下来的行径,锅巴饭和腌萝卜,全都被他视作某个不知名的菩萨给予他的恩赐,二话不说,他端起饭碗,开始对着锅巴饭狼吞虎咽。也就在此时,变故来了,当他如梦初醒般地感受到腌萝卜的香气,正要抬起筷子去下手,一抬眼,就像石化了似的,他的身体猛然僵住,难以动弹。
在他眼前,几步之远的地方,不知何时,突然站着一个全身上下都湿透了的中年男人,手里还拎着一张刚被清理好的渔网,不用说,这个中年男人正是他身下这只渔船的主人,现在,对方刚刚结束了一场一无所获的捕捞,正要走向自己的船只、锅巴饭和腌萝卜,哪里想到,一只九岁的斑鸠,竟然胆大包天地占了雀巢,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端起了饭碗,他又如何能够善罢甘休?再看那只九岁的斑鸠,已经被对方吓傻了,脸色煞白,饭碗也随之脱手,坠落在船舱里,稍后,还等不及对方发作,他便下意识地跳下渔船,拔起脚就要往前奔逃,但还是晚了,伴随着身后传来的一声暴喝,他根本没跑出去两步,一张渔网从天而降,将他牢牢罩住,他除了携带着一身惊骇继续奔逃又能如何?有一度,他差点逃脱了渔网,哪想到,那中年男人已经抢先一步挡住了他,他也只好颓然放弃抵抗,乖乖地站好,乖乖地后退,伴随着对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心底里的不祥之感也在刹那间扩散开来,如果他没猜错,一场拔刀相向,一场灭顶之灾,说来就要来了。
“……饿了,”只可能是绝望中的自救,甚至是在哀求对方留下自己这个活口,他竟然开口说话了,“……我饿了。”
“你饿了。”对方的脸上显露出不可捉摸的笑意,“你饿了,就该吃我的?”
他赶紧摇头,又急于承认自己的确刚刚才狼吞虎咽过,赶紧再点头,想想觉得还是不对,又着急忙慌地摇头,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却只见对方的表情愈加深不可测,像是在对他施以更深的嘲讽,也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惩罚积攒更多的怒意。结果却都没有,对方竟然阴沉着脸问他,为何一个人跑到了此地?天啦,菩萨眷顾,他何曾想到自己还有申诉的机会?一下子,他落下了泪来,对方并没有阻止他,他却害怕这眼泪的唐突,迅速止住,吸着鼻子开始申诉,一时间,那么多话,好似洪水漫过堤坝,好似马蹄踏过山岗,一字字,一句句,挣扎着,呼啸着,纷乱不堪地越过胸腔,冲出了他的嘴巴。他说起了曾经跌落进去的池塘,还说起了躲过雨的那棵樟树和捉过迷藏的榨油坊,最后,他才说起了昨天才被捕获又死去的那一篮子鱼。再看对方,始终不发一言,只是看,只是听,直到他的嘴巴再也无法吐露出更多的字词,重新陷入等待发落的绝望之中,那中年男人才突然对他呵斥了起来,只是,对方所有的呵斥和威逼,不过是让他回到小渔船去,将他没有吃完的饭菜继续吃完。
他当然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听了好几遍之后,他终于确信,对方愈加不能止住的烦躁和怒火,真的就只是让他赶快端起饭碗。蒙昧着,继续惊骇着,他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渔船中,再一回端起了饭碗,也不敢看对方,埋下头便吃,一筷子接着一筷子,没吃几口,对方吼叫了一声,他连忙停下筷子,去承受接下来的暴喝。很快他就听清楚了,原来,那些暴喝,不过是对方在用咆哮提醒他,不要光顾着吃锅巴饭,碟子里的腌萝卜也要一并吃完。而现在的他,只能听话,只能对着那锅巴饭和腌萝卜继续张大嘴巴,事实上,他早就吃饱了,可是,只要没等来停止的指令,他就要接着吃下去。最终,他将它们全都吃完了,却仍然不敢抬头。这时候,他的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听上去,像是那中年男人离开了他,又像是离他更近了,而他早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要抬头,继续低头认罪就好,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得到一丝半点的逃脱惩罚的侥幸。
岂止是侥幸,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接下来,他即将得到的,几乎是这一趟逃亡之旅开始之前他所垂涎的一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着胆子,他总算敢用眼睛的余光去打量近前和周边,却一眼看见,就在此前他被渔网罩住的地方,那棵跟他一起亡命至此的红花忍冬,不知何时从他的口袋里滑落出来,已经被那中年男人重新栽种在了砾石之中。只见它,花朵已经凋谢殆尽,茎秆也开始发黑,之前算得上碧绿的叶片大多都泛了黄,风吹过来,它就像是个战败的士兵,佝偻着,无论如何都直不起腰来;不用说,是那中年男人重新栽种了它,现在,那中年男人就蹲在红花忍冬的旁边,先是浇了水,再忍不住去扶正它,想了想,又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隔得远远的,他也似乎听见那中年男人心疼地叹息了一声,这叹息,坐实了他对红花忍冬犯下的罪孽,更让他对即将到来的惩罚生出心惊肉跳之感。然而,并没有什么惩罚,叹息之后,那中年男人开口了,说是地上写了两个字,问他认不认得,他这才发现,红花忍冬边上,果然有两个用小石头在地上写出的字。毫无疑问,它们是被对方写出来的,他定睛看了看,很快便回答对方,说自己认得,于是,对方就要他将那两个字念出来。
“忍耐。”他念了一遍,笃定地,又念了一遍,“忍耐。”
对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笑起来,笑完了再问他,知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稍作思忖,径直回答,说他知道。他以为对方一定会愿闻其详,不承想,对方却说,他花了半辈子也不认得这两个字,直到现在,他还在认这两个字。见他犯了糊涂,对方也不客气,自顾自说起了自己:其实,自己年轻时,就生活在他被寄养的那个村庄,是小学里教语文的老师,最喜欢诗和自己的女儿,后来,女儿生病,死了,他就连诗也不喜欢了;又过了几年,没转正的民办老师一律被清退,他和妻子在镇子上开了个文具店,一切都还可以忍耐;没想到,因为女儿的死,妻子也一天天变得疯癫起来了,没办法,他只好把文具店转出去,再用转让费将妻子送进了医院;之后,为了给妻子治病,他到处打短工,挣到钱了就给医院送去,但是,妻子一直没有清醒;这几年,他老了,成了一家养鸭场的雇工,成天在那些无主的河渠野湖里打鱼,打到鱼,送到养鸭场,他就能拿到钱;他打算,等钱攒够了,就把妻子从医院里接出来,自己来侍候她,可偏偏,上个月,他的妻子,把自己吊在了医院里的一棵大槐树上,死了。所以,“忍耐”这两字,他已经认了半辈子,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认得它们,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认得过它们。
实际上,面对九岁的他,那中年男人还说了更多的话,但他并没有全都听进去,要知道,此刻的他,看似声色未动,暗地里,却早已置身在一场他从未领受过的迷乱乃至迷醉当中—太久太久了,从来没人这么对他说过话,也从来没人用这样的语气来对他说过话,单单那语气,就足够让他沉溺,更何况,对方还跟他说起了那么多过往之事。他一边听,一边觉得自己好像和对方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去民办小学的路,前往妻子所住医院的路,还有那一条条通往河渠野湖的路。正是因为有同路之感,他再也无法忍耐的那两个字—孤独,就此便一点点化为了乌有,一时之间,他竟激动莫名,没错,这么久了,他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亲密,无非是清清爽爽地说话,无非是和某个人既两相对坐又两不相欠。也因此故,夕阳西下之时,当他听那中年男人劝他不要再流亡下去,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到他寄养的村庄里去的时候,跟离开村庄时一样,他腾地起身,拔脚便要重蹈覆辙地往前奔逃:天地作证,只要回到村庄里去,他就再也不配占有这样的时刻了。
那中年男人却并没有放过他,见他奔逃,便立刻转换了语气,轻言细语和自说自话顿时就变作了之前的呵斥与威逼,而他置若罔闻,一意狂奔,随即,暴喝声响起,渔网从天而降,再一回将他罩在了其中,这下子,他不管不顾了,眼泪汹涌而出,他问对方:你自己,不是也认不得“忍耐”两个字吗?既然如此,你又何苦逼迫他人去忍耐?对方怔住,沉默了一小会儿,用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语气对他说,其实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只要忍下去,说不定,就会等来一个结果。对于这句回答,他自然嗤之以鼻,只顾拼着命去摘掉渔网,却又一眼瞥见了那棵被重新栽种的红花忍冬,就像是足可翻案的证据不请自到,一下子,他变得有恃无恐,又去质问对方:别的不说,只说这棵红花忍冬,弄不好,它也在忍,也在等,可是,你看它,花没了,叶子也快掉光了,你倒是说说,除了等来死,它还能等来什么?忍耐,它也正在忍耐,但是,光忍耐它就可以活过来吗?
“说不定能活过来。”想了半天,那中年男人对他说。
“好吧。”他接口便说道,“要是它能活过来,我就听你的话,回去。”
也不知道怎么了,话一出口,他就定下了主意,打此刻开始,他将不再奔逃,而是好好在这湖边待下来,好好看看那棵红花忍冬最后究竟是死是活—也许,他比那中年男人更需要这一场赌约,好以此来坚定自己的逃亡之心。如此,在接下来的黄昏和夜晚,这两个人,前所未有地各自安静了下来,一个坐在船上,一个坐在地上,偶尔彼此眺望,当眼神快要交错之时,又一定会赶紧避开,他们牢牢紧盯的,唯有一样东西,便是那棵垂死的红花忍冬,而它,离真正活过来尚有十万八千里。很显然,他是不会为此大惊小怪的,反倒是那中年男人,每隔一阵子,便要起身走向它,又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只好半蹲在地上,围着它绕了一圈又一圈。后来,天黑了,月亮也出来了,那中年男人暂时离开,从渔船底下掏出了晚上的饭菜,还是锅巴饭和一碟子腌萝卜,两个人也不说话,凑在船舷边吃完了,而后,两个人分开,那中年男人又蹲到了红花忍冬的跟前,一边绕着圈,一边叹息着。
必须承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厌恶自己所处的境地了,不仅如此,一点点清爽,乃至一点点欢喜,从他的体内诞生了。茫茫然地,他眼望着四周想了一会儿,应该是想清楚了,那些欢喜和清爽之所以到来,大概就是因为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独处:除了那个中年男人,还有时而响起的蛙鸣声,在风中微微倒伏的芦苇,熟睡的蜻蜓被跳出水面的鱼惊醒之后慌忙逃走,连同那棵等待着死灰重燃的红花忍冬,都没有独处,都是有因缘的,一个个,既是分割的,又是互相牵连的。还需要一些年头,他才能明白“生机”这个词说的是什么,但此时此刻他感受到的不是他物,正是生机。渐渐地,困意袭来了,蜷缩在渔船里的他打着哈欠,忍不住想睡觉,在闭上眼睛之前,他最后打量了那棵红花忍冬一眼:天啦,难道是被神力加持了,它的茎秆怎么会一点点地挺直了?还有,它的叶片,怎么也逐渐变得碧绿了起来?再看那中年男人,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再看着红花忍冬笑,就好像,他的忍耐,红花忍冬的忍耐,都等来了一个结果。
终究,那棵红花忍冬身上的种种转机,不过都是彻底死亡之前的回光返照。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从船舱里醒来,懵懂中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打补丁的中山装,自然,那是将他囚禁于此的中年男人给他盖上的。一想到对方,他便赶紧直起身来,跳出船舱,去打探那棵红花忍冬,却没想到,昨日的那一小片砾石之中,早就没了红花忍冬的半点踪影。他正不明所以,微光中,远远地,那中年男人拎着渔网走了过来,这一次却不是空手而来,他清晰地看见,渔网上缀着好几条大大小小的鱼。惺忪中,他问对方,红花忍冬去了哪里?对方也不瞒他,径直告诉他,它已经死了。听到这个消息,他怔怔地看着对方,按理说,他等来了他想要的结果,应该兴奋起来,可不知为什么,他竟一点都不轻松,心里反倒空落了起来,一想到这场赌约他已经胜利,两个人即将就此分别,他便慌乱着把眼睛看向了别处。不曾想,那中年男人却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反倒喜滋滋地,要他赶紧在湖水里洗漱,洗漱完了,他们就回他被寄养的村里去。闻听此言,他不禁瞪大了眼睛,正要指责对方说话不算话,对方却抢先一步说,自己可没有说话不算话—那棵红花忍冬虽说死了,但是自己可以代替它活下来,明说了吧,自己打算跟他一起,不再以打鱼为生,而是住回到村里去。自此之后,他要是想说话,就来找自己说话,他要是想吃鱼了,自己就去给他打鱼,现在,就赶紧动身吧,天色还早,要是走快一点,还来得及回村里吃早饭。
此情此景,怎能不叫他觉得匪夷所思?又怎能不让他觉得那中年男人的脑子在一夜之间坏掉了?呆滞了好半天,他才张口问对方:“……到底为什么?”
对方叹息着,张望了一会儿近处的荷叶和远处的山岗,然后,回过头来,定定地告诉他:“忍下去,就会有结果的。”
话至此处,即使才九岁,他也已经明白无误地知道,对方不是在说胡话,可是,他们两个,仅仅一场萍水相逢,他又何苦非要如此?对方却像是对他的所思所想全都了然于胸,仍然笑着,还是干干脆脆地对他说,这些年,自己也在忍,打今天开始,将自己种回村里,就此当一棵红花忍冬,去陪他说话,去给他打鱼,说不定,这正是自己忍了这么多年之后等来的一个结果,只因为,他接着说:你看那地上的两个字,忍耐,一个人,不好认,两个人,好认些,你说说,对不对?听见对方说起“忍耐”,他便赶紧再去正视写在地上的那两个字,犹如故人相见抑或破镜重圆,到了这时,再看这一笔一画,就像是义士英雄们又或是更多无名无姓之人留下的伤口,既被深重地刻下,又在砾石沙土之中安之若素。也是怪了,一时之间,那两个字像是被神佛加持,拖拽着他趋前,蹲下,漫长地凝视,看着看着,他的眼睛里便涌出了泪水,但他并没有伸手擦掉,因为,只要泪水还在流淌,他的体内,就盘踞着巨大的相信:相信忍耐,相信萍水相逢,相信地上的那两个字旁边终究会开出新的花来。蓦然间,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咳嗽,这才看见,在他和“忍耐”二字亲近之时,那中年男人,已经收拾好了渔网,现在,那中年男人正站在通往山岗的小路上等待着他,见他转过脸来,对方也不再跟他打招呼,而是马上转过身去,自顾自朝前走,很显然,对方也相信,他一定会跑上前来紧跟着自己。那么,上路吧,他对自己说:上路吧,去忍耐吧!如此,面向地上的两个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便往前奔跑,跑向小路、山峦和更多的忍耐,更跑向那棵崭新的、正在行走的红花忍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