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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力量 | 黄盼盼:想象应该是突围之路,而非一阵烟花
来源:文艺报 | 黄盼盼  2021年12月24日08:48

想象力从来都是文学的“诞生地”。纵观近两年的青年文学创作,有不少写作者,用幻想、想象以及寓言的方式将社会历史、日常经验与私人历史记忆杂糅,以或诡谲热烈、或宽广平静的想象力将日常时间与空间推拉变形,重构生活的另一些真实。想象力如同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显示着它勾连现实却又全然不同于现实的洁净、深刻、轻盈的审美创造力,成为重新擦亮汉语写作的“法器”,小说借此重获上天遁地的超能力,拥有飞翔与呼吸的自在空间。诚然,虚构与现实并非二元对立的关系,想象力的虚构与社会现实生活应当是怎样一种关系?想象力是否可以嵌入其中去反映内在性、碎片化、高景观的现实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想象力是否是通往现实之路的多棱镜?本期“新力量”分别邀请到华语文学图书编辑黄盼盼,以及青年学者赵天成、范思平对谈与此相关的诸多话题。

 

黄盼盼,北师大当代文学专业硕士,华语文学图书编辑。

 

想象应该是突围之路,而非一阵烟花

黄盼盼

今日的现实,可能已经接近伍尔夫所定义的“现实”:一个发亮的光晕,一个半透明的信封包围着我们从意识的开始到结束。具有总体性的生活已然破碎,如今我们所面对的现实更接近一种碎片式的现实、暂时性的现实、内在性的现实。王安忆曾说,想象力是需要深植于现实的,来自于现实生活的普遍规律。如今现实变得摇晃起来,变得可疑,想象力也失去其附着的坚固土壤。因此在现代性生活的种种碎片中,想象力这件事也迎来了自身的迭代,它变得更难了,却也更加重要了,它必然要重新开拓疆土,拓展一个更多元的空间,容纳那些断续、晦涩、失败,容纳那些我们尚只能感知无法言说的东西。因此,如何让想象力凝为一把坚硬的剑,刺向时代的症结,也刺向生活与人心的混沌未名处,是值得思考的问题。由此可以引发出饶有趣味的观察:在当下青年作家的文学创作实践中,想象力如何参与文学叙事,如何重构我们与现实的关系?

综观当下青年作家创作中的想象力呈现,首先是想象力越来越呈现为一种弥散的状态,它渗入现实,无处不在,或者说,它变得更加普遍、更加日常。在班宇小说集《逍遥游》中,《蚁人》一篇,数万只蚂蚁汇聚为人形,坐在“我”对面,像一道不断流动着的影子,与“我”对话。而以养蚂蚁为生意的情节,不难联想到或是东北蚁力神事件的影射。《逍遥游》中的想象力有一种私语性,一种虚空中的自我对话,自我幻象。郑执小说集《仙症》中《蒙地卡罗食人记》一篇,在一切罪恶、私欲、惶惑的终点,出现一个超现实的结局,男孩化为熊,吃掉了眼前的人。在此,想象力是强烈情感的内在表达。

在这些更具现实底色作家的笔下,想象力成为逼仄现实短暂而微妙的出口。而在另一些作家笔下,想象力则呈现出另一种面貌。在沈大成的小说中,主人公多为普通上班族,困于格子间,但他们常借助一个奇异的想象,进入某种类似平行时空的情境中,像我们在星巴克喝杯咖啡的间隙,一个晃神,大脑跳到另一个时空频道,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它是对日常生活的逃离,或是补充。她最新小说集《迷路员》中,有在星空剧场打瞌睡醒来却洞悉了宇宙奥义的人,有在办公楼花园中躲藏数年至完全消失的离职员工。而她收录于小说集《小行星掉在下午》中的《盒人小姐》甚至意外地“预言”了一个社交隔离、打疫苗成为常态的世界。想象和现实在这里奇妙地相遇了。唐诺评论沈大成小说时说:“想象应该是突围之路,而非一阵烟花。”“迷路员”这一书名也极具隐喻性,在这个时代,我们在“现实”中迷路,却在“想象”中突围。想象是一种看似迷惘然而有力的行动。

因此有时候,想象力会走得更远,它表现为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一种哲学论。李盆的作品集《羊呆住了》将想象力拉至更形而上的层面,常由极平淡之物引出关于存在的思绪流,探索万事万物的本质及与其他事物的联系。他的作品高度自由,充满实验性,读来常有强烈的眩晕感,万物都不再是其本来面目,因为它们都在缓缓地挥发弥散,万物致幻。

刘慈欣《三体》的大热让更多的人认识到科幻文学的迷人魅力,近年来在纯文学创作中加入科幻元素也越发常见。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李宏伟的创作,他或许不太愿意被称作科幻作家,然而他几部作品皆有浓厚的科幻光晕,且经由科幻色彩的虚构抵达现实。如《灰衣简史》通过一个充满想象力的设定,“如果我们把影子卖了,会出现什么”,探讨当下社会中财富、权力等欲望对一个人肉身与灵魂的重塑,其内里是与时代精神结构的变化同步的。

张天翼的小说也因其想象力奇崛、气质与趣味殊异而引人注意。从《黑糖匣》到《性盲症患者的爱情》,她的小说除了科幻以外,还杂糅了童话、奇幻、推理等元素。这一类型的写作,或许也代表着未来文学发展的趋势之一。随着互联网、二次元、游戏、科幻等文化的盛行,人们会越发沉浸于由想象力虚拟的世界中。张天翼的小说也可看作一个用文字精心搭建的精彩游戏,奇诡瑰丽,目不暇接,浪漫唯美,悲伤诗意,其中盛放着爱与美、自由与浪漫,那些纯粹的美好的热烈的不容于现实中的一切,而那又何尝不是我们内心幽暗暧昧之地潜藏的欲望和灵魂。

科幻色彩在港台青年作家中也表现得很突出。在香港作家韩丽珠的《空脸》中,未来社会立法通过“换脸法案”,确保在看脸的社会每个人都有一张具竞争力的脸孔。而换脸的人都会经历一个脸的真空期,称为“空脸”。这类小说新颖锐利,而如何避免意念先行而叙事力有不逮则是需要考虑的。

此外,魔幻现实风格越来越成为青年作家描写现实的常用手法。有一种说法,电视剧就是当今时代的长篇小说。在影像媒介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小说反映现实的必要性似乎在减弱,但同时人们又天然地希望小说能够深度反映复杂多变的现实。在越来越魔幻的环境中,传统的现实主义观已然捉襟见肘,因此借助想象力来理解现实、表现现实、穿透现实,成为一种更加可行的路径。将现实与想象分析成色,精准配比,富有技巧地讲述精彩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找到并遵从现实的内在逻辑,这大概是魔幻现实风格的大体面貌。

林培源的小说集《神童与录音机》将南方古老传奇写进真实的生活纹理中。他的小说中会出现流连人世的亡灵邮差、借“烧梦”焚毁记忆的老人、神秘的白鸦,以虚无写实在,投射人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刘汀的小说集《中国奇谭》在灵魂互换、唐朝穿越、末班地铁偶遇死神等都市奇谭的外衣下,呈现出当代中国种种荒诞离奇的残酷现实。赵志明《中国怪谈》《无影人》、朱琺《安南怪谭》,这一类的小说在整个社会城市化的语境下,接续乡土,动摇秩序,以古老的想象力处理超出日常经验的经验,开辟了另一重暧昧多义的空间。在这些小说中,人类最原始而古老的好奇心与想象力得以保留和闪光。

在港台文学中,魔幻主义风格的集大成者无疑是童伟格。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写作:对现实世界转身,然后开始起跑。他在生与死的边界启动想象,把魔幻现实融入乡土叙事之中,支离破碎的现实,大胆奇崛的想象,人物仓皇流转在梦境与现实的边际。他以超越具体时空、整合古典与现代的高超叙事技法,表现时间与历史的暴力对人的损害。他的小说集《王考》、长篇小说《西北雨》突出体现了这一风格。与这一风格可类比的,还有甘耀明的《杀鬼》《邦查女孩》等作品,更年轻的“90后”作家邱常婷在《新神》中也展现类似风格,且更多一层女性主义的观照,令人惊喜。

回到那个争论已久并不新鲜的话题,在现实比文学更魔幻的当下,文学该如何表现现实?或者说,在现代社会,青年作家该如何理解自身与时代的现实,创造属于自己的语法,打开新的视野?其实,这一切越来越需要想象力的高度参与和多元建构。而在当下青年作家的创作中,想象力丰富的变化,与其他媒介和元素的广泛结合,及渗入现实的深广度,也是前所未有的。想象力不再作为一种好用的技巧,糕点上的糖霜,而越发成为一种感受世界、认识世界的方式。

黄德海有一句话,精准地指出了想象与现实的内在联系:“我们在这个想象的世界经历过一遍以后,它对我们的现实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让我们的判断和思考的方式产生了变化,会稍微调整一点我们狭窄的现实思路。所以说在这个层面上,所谓的现实主义小说和所谓的想象性小说,是站在一起的,是站在虚构这一边,来回望我们的日常世界。”想象力让我们短暂地脱离了现实,而最终,它会让我们更加从容地回到现实。

那么,为何如此强调想象力所内含的现实性?借用唐诺那句展露深情的话:“这个真实世界也许并不值得人如此眷顾,但终究,这是我们唯一真正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