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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宁夏•春秋改稿会"(2021)作品小辑·散文 马骏:生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马骏  2021年12月27日16:35

年三十,是多么富有气氛的晚上啊,凌晨十二点,满天爆竹耀眼夺目,开心自然是涌上心头的,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初一便是我的生日,按理来说,也是开心的日子,可我却很沉寂,往年,我兴许会在被窝里偷偷许下一个愿望在睡觉。今年,我没有感觉到窗外的欢庆声。鼾声伴随着爆竹声,不知不觉间我就安静地睡着了。

睁开眼睛,我依旧是安静的,纹丝不动地躺在炕头,我的力气,终究没有回来,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因为我知道这个结果,睡觉前,也就没有像每年生日的凌晨一样许愿。

回忆26年里,最有意义的一次生日还是二十三岁那年。

那年,我不再期盼早晨起来,自己拥有一身力气,可以支得起我的身子,站起来,去父母面前晃悠一番,让他们高兴起来,脑海里不知多少次回荡着老两口看着自己的儿子又奔又跳,高兴地手舞足蹈。也不再想象站在大镜子面前摆弄身子,还会靠近镜子一点,剃了胡须,用手摸摸腮帮子,仔细端详脸颊的胡渣子刮干净没有。更不再幻梦有一个漂亮女孩正在屋外等着我,她要陪着我,与我一起走在大街上,偶尔在人烟稀疏的地方牵一下我的手。是啊,一个人,有血有肉,也有思想,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可我偏偏就没有了力气,站不起来。这事儿,怨不得父母,也怨不得他人,更怨不得自己,只能慰藉自己的心,接受现在的自己,也在那年,说服了自己并接受了自己。

那年生日,我只是一股劲儿地开心,因为那年的生日将是最真实的,我坐上了父母给我买的电动轮椅,借着高科技力量,独自出了家门,感受了一番行走的滋味,这滋味也是我二十三年里,每个大年三十十二点钟声敲响时许下的第一个愿望,许了十年,也等待了十多年,到了二十三岁,最终我没能得到某一位天神下凡的帮助,我也失落了十年,终究还是父母帮我完成了这个心愿。

那年,我坐着轮椅,也就有了一些行动的能力,去了县里最大的公园。喜爱这个公园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地坛,那个承载着一位轮椅巨人的梦的地方。我也是向往那种生活的,开心了,我会去公园,忧愁了,我依旧去公园,哪怕在那里停滞一分钟,我也是开心的。那年生日,我还是去了公园,冬天里的园林着实没有可览的景物。我驾着轮椅,来到一个人工湖旁,绕着湖转一圈,也有二点二公里。湖水中央是冰块,还没有要融化的意思,我便绕着冰封的湖沿着边转一了圈又一圈。我将轮椅的速度调得很慢,四处张望着周边的一切,游荡之余,我看见了枯草下的嫩芽,我便开动轮椅,轻轻地,慢慢地来到这一簇破土而出的新芽儿前,生怕惊扰了这生灵。我低下头,仔细观察了许久,我伸出手,想摸摸它,可我坐在轮椅之上够不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下腰去抚摸一下它,但终究没有触摸到它。我又大吸了一口气,支起自己的身子。我对这小生命很是喜欢,投我脾气,像我,寒冷的天气还要探出头,去看看世间的冷暖。我便在这小生灵旁坐了老久,一起吸纳阳光的养分。

那年生日,我还坐着轮椅上了山,一路爬坡,真担心“老伙计”轮椅爬不上去,走几步,看一看操控屏,电量是否允许我继续攀爬,“老伙计”也很争气,它也知道我不会放弃这次攀爬,动力一直很充足,陡坡一段接着一段,一路之上,也有些荒僻之地,能听得见几声犬吠,心中却产生了几分惶恐,生怕出来个野狗之类的,坐在这轮椅之上招架不住。每次听到犬吠声,便不自觉地向山上望一望,立马又向陡坡的远处望一望,隐约瞧得见一两个巡山之人,便正了胆,继续前行。登至轮椅无法再翻越的地方,便停了脚,在山头的某一点,选个好位置,我操控着轮椅站起来。站起来——多么平凡却富有期盼的词,我只是借着轮椅的力量,将我像绑在十字架上一般撑住,即便这样,也是开心的,终归是站起来的。那年,我站起来了,是啊,站起来了,就是读者们轻而易举就可以完成的一个动作,我当然没必要浓墨重彩地去描绘这个动作是多么美好,因为这动作仅是对于我一个人的幸福感。我就站在山上环顾四周,眺望远处,看见了家乡小县城最美的模样,有高楼,有矮房,有体育馆,也有大操场。有了电动轮椅后,眼睛下的每一处美丽的景点,都留下过我轮椅的印迹。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也在那一刻,看到家乡全貌时,才知道它是那样美丽。

登上山顶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年生日,我还邀请了一位女孩,想让她陪着我,过一个只有我感觉意义非凡的生日,她没有答应我的邀约。她并不知道,我只是想和她一同走一走。当然,她也不愿意陪着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在田野间的小径上散散步的,或者是陪他一起去公园的湖边走一走,又或者是陪他登一次山,在她的脑海里,我只是一个比一般坐轮椅的人多识得两个字,会写一两篇感悟类文章的人。那年之前,她会说一些慰藉我的话,告知:我很坚强,很厉害,精神很感染她。她也告诉我,有了时间,她会陪着我一同出去走一走。那年生日之前,我从未邀请过她与我见面,我不知道她是方形脸还是圆形脸,我也不知道她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甚至不知道她是胖是瘦,我只记得手机上发来的一句句让我心潮澎湃的话语,开心地合不拢嘴,笑容一次次被父亲母亲发现。也是这些美好的回忆,让我有勇气邀请她与我过一个不一样的生日。那年生日,我只是记得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过年没有汽车,没办法来。”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女孩从未想过与我一同行走在大街上,甚至没有勇气想象一下与我走在大街上的场景。也是那年过后,轮椅上的少年死了心,不再邀约任何女孩陪他走走,哪怕只是茶余饭后在街边走走,他也不会这样做。

也就在二十三岁那年生日,我坐着轮椅,陪着夕阳,伴着微风,一路哼着小曲,荡荡悠悠在花花世界里逛了一整天。那年,父亲母亲的头发还不是银白色,只记得我回家时看见,父亲双手背在身后,时而向自己坐轮椅的孩子出去的方向望一望,时而站在家门口,与邻居闲聊上几句,聊天的同时眼睛依旧望向远方。母亲双手插在搓衣盆里甩动着胳膊,眼睛却高高抬起,同样向坐轮椅的孩子出去的方向望去。他们在守候,也在等待,等待一个他们日夜操劳、细心呵护的人。我一步一步靠近,逐渐瞧见他们的容颜,父亲停止了闲聊,双手伸向身前,向前走了几步,母亲站起来,双手甩了甩,将手上的水滴甩掉。阳光正好,微微落至家门前,洒在父亲母亲的脸上,我看见了他们的笑容,是那种期盼已久的笑容。

那年,再向前推十年,我坐着手摇轮椅。我是没有一丁点力气让手摇轮椅可以带我出去游荡一天的。只是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的世界,猜疑着外面应该是充满着美好,或者有些灰暗,稚嫩的脑海里总是电视里的一种单一色彩,也仅靠电视里看到的只言片语去了解世界,脑海里浮现着五花八门的东西,除了想象,也只有想象。敲门声打断我的一切沉思,家里人准备了一大桌子好吃的,有鱼肉,预示着年年有余,有蛋糕,还有一大帮给我唱生日歌的兄弟姐妹。我总是在那一刻哭泣,长辈们都会宽慰我:“今儿是初一,全国人民都在给你庆贺生日,你还有啥不高兴的。”在欢闹中我也可短暂丢弃所有烦恼与忧愁,唱了生日歌,偷偷许下心愿,愿自己来年可以站起来丢掉轮椅行走。可我忘却自己许下了多少个这样的愿望。来年又会许这个愿,来年的来年依旧会许这个愿,来年也就推移到了那年。

那年生日,我偷偷丢下一大帮子亲戚,默默坐着电动轮椅,出了家门,看见了眼中的世界,它是五彩斑斓的,并不是他人口中的灰暗无比,也不是他人眼中的苦不堪言,这个世界时而冷,时而热,时而明亮,时而黑暗。这个世界也不是我心中十多年积攒下的埋怨里的那样不公平。因为苦不堪言不仅仅只属于我,只是苦难的方式不同罢了,它影响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或皮肉之苦,或心身之痛,或精神匮乏。不过好多人感受到这些苦,在看到坐着轮椅的我的那一刻,与我同等苦的人,会因悲而泣,为我而泣,也为他而泣,只受皮肉之苦的人,心中也略微有了点慰藉,与我相比,他们是幸福的,苦感也就瞬间减去不少。

是啊,世间之痛,我算是也受了些,但也不能自讨苦吃啊。为了抛弃这些苦难,我不得不用物理知识来解答。当我坐着电动轮椅走出去时,我更愿意将自己看作一个质点,在世间百态中位移时,也就没有了那些苦,因为那一刻,我抛去了所有外在条件,是一个生活在真空下的元素罢了。我眼前的世俗,他人的目光、话语、动作都会被忽略不计,没有了这些外在条件,也就没有苦难而言了。

可终究在他人眼中,我不是质点,是一活生生的人,他们会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角度思考我的价值。当然在这个角度,我就太苦了,赚不来钱,没有换取柴米油盐的条件。这样,我也就低了几分,很多人分不清我与蛔虫同类还是与根瘤菌同类,总以为这两种生物都是寄生物种,没有什么益处可言。是啊,倘若我只能从这个角度被他人发觉,那我也束手无策,就让他们眼中浮现着蛔虫与我的模样笑笑罢了。根瘤菌与我一起微笑着坦然面对吧。

最终,我还是回归到一个平凡人的角度,我毕竟是被诸多条件捆绑束缚的人,不是真空中的质点。安安静静地过一会平凡人的生活吧。那年过后,我也算完成了心中多年的愿望,站起来的愿望吧。从那以后,对生日意义的期盼,也就改变了。我又许下了新的愿望:希望家里人可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着,陪在我身边就行。

人,毕竟是要长大的,儿时,感觉过生日是一种幸福。从未想过母亲。一天下午,坐在医院门口与几个朋友聊天,无意间听到两位医生的谈话触动了我,母亲生孩子时的痛苦不亚于汽车碰撞后产生的剧痛。听到这句话,我沉思了良久,我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生我那一刻,她也忍受了这样的剧痛。二十多年里,每个生日,母亲总会忙前忙后,为孩儿操办生日,希望孩儿可以感受到幸福,母亲让我懂得,坐轮椅并不影响我得到的快乐,我依旧可以在她的身旁开心地成长。

孩子的生日,母亲的痛日,我竟忽略了这一点,每次许愿的那一刻,却丝毫没有想起母亲,总是自私地为自己许愿,贪婪的想要健康,想站起来走路。想起母亲,我也只是贪婪接受着母亲一切的爱,生活起居,穿衣出行,无不需要母亲的相助。这让我想起了史铁生诀别其母的场景,他也曾忘却了母亲的爱,也曾不理不睬母亲,也曾闹脾气一天不回家,可当失去那一刻,万般苦痛也只能留在心田。想起书中的那一幕,我突然心痛,泪水在心中泛滥。总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苦痛的人,却忘记了,母亲才是。母亲常常以泪洗面,心中的愿望也与我一样,只是期盼她的儿子可以站起来走路。有句老话:老人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想必不是讥笑的话语,也是有真真实实的例子摆放于眼前的。

生日也在我心中有了新的含义,它不只代表一个人初生人世的喜悦,请记住这一天,还有一个人曾经撕心裂肺的痛过,她就是那个能让你在这一天许下美好心愿的你的母亲。每个细心的人都曾注意过,这一天没有一个母亲会不开心,因为她的儿子或女儿过生日。难道那一天每个母亲都会忘记生孩子时的那份痛苦吗?从她们的容颜中,我只能阅读出无限的喜悦,孩子生日那一刻,每一个母亲,只会记住生下孩子那一刻的幸福,不会给孩子提及自己遭受过的丝毫剧痛,每个母亲只希望自己身上掉下的这块肉可以长大成人,或顶天立地,或举世无双。但期望终归是期望,成长是几十年的事儿,在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无法预知。

母亲也期盼过我能飞黄腾达,母亲也寄托过我能儿孙满堂,母亲也回忆过我的半生颠簸。她时常因梦见我站起来走路而笑醒,她也做梦因我坐轮椅而哭醒。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生下来就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一年的期望落空,五年的期望也落空,十年的希望又落空,时间久了,母亲也就看不到这些期盼了。眼睛里除了迷离什么也不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照顾着她的孩儿,一边慢慢降低期盼度,只希望身上掉下的这块肉健健康康地活着,万一健康的条件都无法达到,那就只期盼他活着就行。

初一的早晨,我落笔写下了生日,也不再期待生日这天发生点奇迹了。只希望母亲依旧可以给我做一碗生日面,每年都能看见父亲、母亲、妹妹、弟弟陪在我身边吃一碗面就已知足。

【作者简介:柳客行,本名马骏,回族,宁夏西吉县人。现为固原市作家协会会员、北斗星诗社社员。热爱文学,喜欢写作。发表小小说、散文、随笔等多种文学体裁作品30余万字,作品散见于多家网络传媒及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