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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宁夏•春秋改稿会"(2021)作品小辑·小说 杨书琴:阿绣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书琴  2021年12月28日15:06

阿绣

“我刚才在扎西河边碰见她了。”

“她是又要去德勒山上采花了罢!”

“哪里还会有其他可能!”

“这回儿可是带回了些什么没有?”

“这个季节,一捧凉泥罢了……”

阿绣

天渐渐冷了起来,日子也一天天短了起来。搁大家伙儿看来,没必要去管它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时候,只是看到太阳要落山了,便知道该拾掇拾掇家伙什往那一个个开始冒着白气的烟囱边上赶了,也不知晓那里面冒着的到底是炊烟还是饭菜的香气。

“我就晓得她还在这里。”

“也不知道采着花没有。”

扎西河是大家伙每日收起农具往家里赶的必经之路,那挽着发髻,不知是因为劳苦又或是年迈而使得脊背微微佝偻的女人是每日里这座桥上的必经之人。多少年了,这女人日日坚持着来这桥上有多少年了?十几年又或是几十年了?大家伙也都记不清了。日已落了大半,那原本大红的,现已褪了色的半牙儿光晕仍是染得大半边天也蒙上了或橙或红,或紫或粉的别样温柔。德勒山就立在扎西河畔那头,说远不远,但也的确是不大近的,从这里赶到山脚也是要得大半个时辰的。现在它也随着这愈来愈浓的凉意的来袭而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了,揪几片云彩来为自己遮挡,使得那隐在云彩里的边缘越发朦胧,好似能看到再过不久后它融在那墨蓝色天幕里再也看不真切的模样。

天色确实是不早了。

可她却是和从前一样,双手搭在拱桥石栏上盯着德勒山一动也不动,好似那上面会有什么神仙似的人物马上就要出现了一般,肩上斜挎着的小篮里躺着两三朵不知道找了多久才采到了的小花,单薄着身子相依为命地靠在一起,怪可怜的!

她是阿绣,没人知晓她姓什么,因当别人问起她的姓名时,她只会淡淡地回上两个字——“阿绣”。她还有个儿子,唤作阿康的。阿绣是这样唤他的,村里乡亲们便也没有再追问什么——毕竟阿绣连自己姓什么都是忘记了的。

“阿绣,日头太晚了,快些回去吧,或者回去添件衣裳再出来也是好的啊!”出来迎丈夫的兰嫂一边给丈夫递了块擦汗布,一边朝阿绣喊道。阿绣顺着声音回过头,看清来人后笑着“哎”到,却仍是没有挪动步子。兰嫂是阿绣的对门,本来若按着年龄去算是要比阿绣大上几岁的,可比起阿绣,她实在算不上稻村的“老人”——在她搬来稻村之前阿绣便已经来到这里了,因而阿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身世,兰嫂也是没能摸着头绪。罢了罢了,她只要知道阿绣是个好人就可以了。

——兰嫂一直是这样认为的,阿绣是个好女人。

绣心

兰嫂住在稻村有十六年了,十六年前她和丈夫背着包裹,扯着孩子第一次来到这里还好好地惊讶了一把——这村子里最偏僻的地方怎么也已住了人家。她笑着招呼阿绣来刚收拾好的屋子里坐,阿绣却只是笑着摇头,也不开口。“该不会是个不好相与的!”兰嫂一边犯了嘀咕,一边低头翻着屋前那一小片空地,往里头播着白菜种。

一个多月的日子晃悠得惊人得快,一场叫人心凉的冰雹下得也是出乎意料的突然。

“哎呦哎呦,你把腿绕快咯,快些赶回家收我的白菜。”

兰嫂的声音本来就细,今个儿一着急更显得扭捏沙哑,惹得一旁牵着儿子的手走得同样匆忙的丈夫没忍住笑出了声。等着一家人拉拉扯扯总算赶到了家门口,看见的便是灰蒙蒙的雨里那不大真切的身影——阿绣努力支撑着在这足以遮住了眼帘的冰里雨里越发显得单薄的身子,蹲在自个儿家的菜园里慌忙收着白菜,一旁的篮子被冰雹大雨摧残得早已躺下,惹得那原本就脆弱稚嫩的野花败得直不起腰。那件洗得泛白的薄布短衫早被凉意浸湿,牢牢地贴在她的脊背上,怕是经了这么一趟折腾就要彻彻底底褪色成了一块泛黄泛白的旧布了。“阿康听话,好好待在屋里。”雨水顺着阿绣散落的一缕头发划过脸庞,淌进领口,她一边朝站在门里的阿康喊道,一边又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拍了拍那不知是被凉意冻僵还是被冰雹打僵了的脸,又连忙拔出了一把白菜塞进一旁的袋子里。

“愣着干啥,收白菜哇!”丈夫的话可算是拉回了兰嫂的思绪,连忙跑着蹲到阿绣面前一起收起了白菜。

“阿绣是个好人。”兰嫂在亲眼看阿绣喝完了自己煮的那碗姜汤后,端着个缺了边角的瓷碗踏进了自个儿屋里,一边摩挲着碗口一边兀自对着丈夫呢喃。

搁兰嫂看来,阿绣确乎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但也的确是个好人!虽然自个儿不晓得阿绣的大名,可“阿绣”两个字倒是极为合适她的。阿绣的绣工好是稻村出了名的,每日里除了按时按点地跑去德勒山上采花,就是坐在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做绣品。因而常常有富庶些的人家的媳妇儿找阿绣做帕子、绣袖口。因着这么个缘头,她倒也不难养活自己与阿康。

“这猛一看还真像那过去闺阁里的小姐绣的花样!”兰嫂曾经捧着阿绣绣的帕子咧着嘴赞道。只是这绣活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不敢猜阿绣是熬到夜里哪个时辰,也不知晓她熬了几个这样的夜晚,竟是在一天夜里取错了针头,扎错了地方,硬生生在手心上扎了个小洞,等到血在绣品上都凝成了一块才发觉过来。可阿绣哪有心思去顾自己的手,捧着绣品连忙开始清洗,却最终没有洗掉。干脆捏了一把大腿又点了根蜡烛,仔仔细细取了针,穿了线,盯着那块没洗净的血迹愣是大气都没多喘一下地绣了朵海棠花盖了上去。

“我是不怪你的,你绣的这花我瞧着也喜欢,你快把钱收了去。”年轻的媳妇看了一眼阿绣裸露在空气里连包扎都没有包扎的伤口,又伸着脖子望了一眼躲在阿绣身后有些怯怯的阿康,更是使足劲朝阿绣怀里攘钱。可阿绣却愣是一个劲儿向后躲闪,最后干脆扭身一把搂起阿康快步离开了那户家里。

“要我讲,你大可以不叫人家知道你弄脏了那衣裳,盖都盖住了,你还硬要给人家交代个明明白白!”兰嫂一边揉着阿康的脑袋,一边数落阿绣。

“交代就交代吧,钱可没有招惹你,做什么不收钱!”像是没有数落过瘾,兰嫂又补充了一句。

“本就是怪我手笨没能绣好,可我心原是明朗的!”

兰嫂听得阿绣这样正经的语气本是快要笑出声了来的,只是抬头看着对面娴静的面庞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便硬是将笑又憋了回去。

难绣

阿绣的心确乎是明朗的——这点阿绣知道,兰嫂知道,村里好多媳妇婆子也都知道。可慢慢的,村里住的人越来越多了,阿康越来越大了,日子越过越快了,阿绣还是日日跑到德勒山上采花,站在扎西河上远望,闲话便怎么也揽不住了。

这一年阿康十三岁,这一天轮到兰嫂去接孩子们下学,这一次下了学的阿康没有笑,而是怔怔地问着兰嫂“兰姨,我原就是只唤作阿康的吗?”兰嫂愣住了,她是想认真回答阿康些什么的,或者哪怕随便说些什么搪塞过去也是好的,可愣是什么也答不上来——她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阿康仰起小脸望着半晌不出声,最后只得干干憋出了句“是啊”的兰嫂,便不再愿意说话,一股脑儿跑回了家挡在阿绣面前,想也没想便急急忙忙问出了一句“娘,爹呢?”直到他看见眼前的母亲僵硬了笑容,黯淡了眸子才默默发觉自己应当是说错了话,想开口说些什么去弥补鲁莽,又暗自责怪自己嘴笨,于是只得垂着脑袋走开了。

这一晚阿绣又跑去了扎西河边,望了一夜德勒山。

“你看看你给我留了好大一份难处啊。”她许是又喃喃了一夜。

这一年阿康十六岁,这一天阿绣如往常一样采了满篮的花带回了家,却是看到红着眼睛的阿康站在屋门口直直地盯着自己,半晌才开了口“你真的是去见栓子了?”阿绣愣在原地,她不明白住在东头,离的老远的栓子是怎么和住在西头的自己联系在一起的——她原也是懒得明白的,可问出这话的人,偏偏却是阿康。

阿绣的眼眶刹那红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阿康那张曾经自认为熟悉无比的面庞,不知是因为恼火还是心痛,阿绣胸口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有东西梗在胸间久久不去却也不上不下,胳膊上挽着的篮子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花儿撒了一地,那上面分明还沾着初晨里露珠的清香,如今却铺满了灰尘。阿康看见母亲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便又有些暗暗后悔自己这样唐突且招人眼泪的言语。可他又想,母亲的眼泪该是不会掉下来的——她那么好强。是了,他又是猜对了一次。阿绣最终没有讲话,她的眼泪最终也没有掉下来。阿康暗自埋怨着却又庆幸着——母亲的眼泪没有掉下来。

这一年阿康十八岁。天色又微微暗了些许,阿绣看着那一点一点被德勒山吞没的火球想起了留在家中应是还没有吃饭的阿康,兜了兜衣衫走下了拱桥,却是在回来的路上不经意地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听见那些从坐在自个儿屋门口嗑着瓜子的媳妇婆子们口中说出的熟悉言语。

“阿康你要劝一劝你母亲,这样大的年纪了,做这样的事传出去不好听。”

“绣姨每天每夜地往外跑,定是……有些什么事的,你要拦着她。”

“我……我晓得。”

阿绣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阿康的那句“我晓得”的,是怎么僵硬蹒跚着转过身的,又是怎么抬起脚迈出步子去的,只是知道睁眼醒来时兰嫂靠在自己床边摸着眼泪,说自己这一跤摔得严重,说自己的腿脚以后动弹起来费劲,说自己把以前藏着的一身病怎么也都摔了出来,说自己以后一定要好好养着,再也操劳不得……阿绣听不得兰嫂这些丧气的话,也看不得兰嫂脸上挂满的泪,只是一个劲朝兰嫂身后望,却是怎么也没有望到那在旧时记忆里永远稚嫩单纯的面庞。

“你看看你,给我留了好大一份难处啊。”

这一年阿康十九岁,阿绣被兰嫂搀扶着坐在了新置办的那张木椅子上,阿绣其实是最不喜欢这样干净的冰凉的椅子的。她就这样看着穿着一身红色喜服的阿康牵着新妇的手朝自己行拜堂礼,热朗的笑容应是许久没曾见过的,大红的颜色与他脸上不知是喜悦还是羞涩而得来的红晕相应。阿绣笑了,人人都觉着她定是因为阿康的终身大事终于了了而欢喜,可她那双噙满泪水的双眼里灰暗的眸子分明是在做着沉默的反驳。

罢了,新人们欢喜就是好的。

新妇是兰嫂请了许多家媒婆介绍的姑娘里最为阿康所中意的,人生得俊俏不说,干起活来也利索。只是这样一个为人称赞的好姑娘却没能为阿绣所中意。

“阿康,叫母亲别再出去了吧!怎么媳妇婆子们的风凉话她不听,兰姨劝上也不听!”

“母亲日夜里大半的时间躺在家里自然听不见那些难听话,可我们是要出去干活的呀!”

“你若是丢得起人你便丢去,我偏不肯!”

阿康终于在新妇挎起包袱,作势要回娘家的一瞬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来到阿绣床边似是关照着:“这天一日比一日凉了,娘你腿脚不好,白日里别再出去了。”说罢没等阿绣答话,只留了把锁在桌上便转身又出了门。兰嫂说这是阿康在关心自己,可阿绣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照一个人竟是连对方的脸都不愿看上一眼的。但阿康毕竟最终没有亲手把那锁挂在门闩上,许是当真在关照自己吧。

诀绣

明朗的月光蒙在窗上,落进屋里,洒了一地。阿绣站在窗前,将窗开得老大,不知怎么的,冷冽的凉风一个劲儿地朝自己袖口领口里钻也不觉得冷。兰嫂还在一步三回头地朝这边望着,阿绣只得一个劲儿朝她挥手微笑好叫她不要担心。

“今个儿眼瞅着你脸色好看了许多,看来在家里多躺躺的确是对身体有好处的”——兰嫂安慰的话还在耳边荡着,分明是叫人欣喜的言语,可兰嫂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倒反过来叫阿绣去替她擦眼泪,湿了一圈袖口。阿绣攥了攥袖口的一圈湿润,掰着指头算了算,已经过了一个月的安生日子了。当然,这是对阿康与儿媳来说的。自然,自己也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去过德勒山采花了,虽然这样的天气里本也是采不到什么的。阿绣望了望天上的月,月下云里藏着的一定是德勒灰蒙蒙的山尖。“该去看看了,不然就真的要来不及咯”,阿绣喃喃着转身,拎起了在床底下躺了许久的孤零零的花篮,悄身避出了屋门,那里头还盛着先前采来的两三叶的枯萎。

阿绣是从来没有在这样深的夜里出门过的,也从来没有看过这样浓重夜幕下的德勒山。她的眼睛早就不好使了,那些个针进针出的夜里明晃晃的烛光一点点吞噬了她的双眼,阿绣曾因此狠狠伤心过一把——她知道他原来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的眼睛了。幸亏今晚的月是白的,寒光是最为明亮的,除去这已不利落的腿脚的拖累,阿绣还是顺利颠簸着到了德勒山下。踏着那早已熟悉不过的小路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只是觉着今夜脚步轻巧并不困乏,那么到底走多久倒也不碍事了。阿绣的鞋边裤脚沾了些许凉泥,带着湿凉气息的清香就这样伴着她走到了一座已生满杂草的墓前。这墓实在有些简单的可怜,只一个凸起的小丘前插着一块不大的光秃秃的木板——是了,连亡人姓甚名谁都不能知晓。

“我觉得今晚的月亮好看,就来陪你一起看看。”阿绣抚了抚那木板,将整个身子偎在了土丘上。

“你叫我在稻村等着你,可最终却怎么没有来呢?”

“你给我寄来的弹壳没有曾经为我编的花环好看,但你放心,我都是留着的。”

“你说德勒山上的花美,我于是把你的衣裳葬在这里,你会喜欢的。”

“你看看你给了我一份多大的难处,阿康也对我有了介怀。”

“可我不能说啊,村里的人怕惹事,叫别人知道你参了军打过仗,阿康的以后可怎么过啊。”

“其实也算不得难处的,我马上就要去找你了罢。”

“你定是等我太久了吧。”

“可千万别怨我呀。”

“你别怨我呀……”

阿绣喃喃着,不知道还能再喃喃一夜吗?她本想伸出手再去抚一抚那照在自己面上的明亮月光的,身子却渐渐沉重了起来,定是赶了太久的路,累着了吧。那便睡一睡吧,睡一睡吧……

怀绣

若不是兰姨为母亲收拾遗物时发现了那个装满信与旧物的妆奁,我也许永远都不会晓得……

我的母亲原也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

我的母亲从未对不起过任何人,只把一生的美梦葬给了德勒山上的凉泥。

我的母亲一直以来白白受着流言蜚语的苦衷原是在阿康的身上。

我是阿康,却最终未能叫母亲安康。

——不孝子阿康记

(作者简介:杨书琴,宁夏大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