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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宁夏•春秋改稿会"(2021)作品小辑·散文 田静:雪地里的苦子蔓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田静  2021年12月29日08:05

苦子蔓在大地上,一直保持着繁盛,她们也历来不挑剔,无论房前屋后,还是山畔和地头,甚至石头缝里都能爬出来,把蔓条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叶子团结一致,密不透风,应该是积蓄了释放不完的能量。

苦子蔓身上有三样最显著的品性:美丽、可爱、坚韧,她们主蔓条一般分至两到三根,雨水多的时候能分成四到五根,主蔓条又分枝蔓条,上面排排尖嘴桃心状叶子,叶子分翠绿和黑绿,分别代表苦子蔓的童年和成年。苦子蔓每一根蔓条都开花,开紫色的喇叭状花,像一张嫩口口,向路人、向牲口、向山川、向沟壑、向蓝天、向白云,甚至向地上滚粪球的屎壳郎吐露滔滔甜言蜜语,她们不分白天黑夜还是风吹日晒,深情不绝地对土地的干涸,风儿的缠绵、雨水的珍贵、大地的坚实倾诉满腔深情。

不管焦阳如何焦灼、山风如何滚烫、云朵如何拮据、地面如何干涸,苦子蔓都不会离开。

哪怕地上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不见雨水,苦子蔓也一到了她该生长的时间,会准时发芽展蔓的。苦子蔓为了更深厚地拥抱大地,常常把根深到地底下一两米,去捕捉地下可怜的微湿,但凡攀上一点点水的分子,她们定疯长一气,毫不客气。

苦子蔓是大补的食草,母羊生产小羊是异常艰难的,母羊没有语言,来自羊水深海的巨痛进攻她的时候,她就用蹄子敲打地面,一直敲打,累了趴一会有了力气站起来再敲打,她到底有多痛,那痛是无声的,我不清楚,但母亲清楚,因为母亲生育了我们兄妹五人。

小羊从母体里出来之前,母亲备足炕灰在一旁守着,她在等待时机,等小羊的蹄子从母羊下体露出来,憋足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出小羊,带血的羊水喷涌而出,母羊的肚子也漏气般焉了下去。

母羊见到小羊,母性瞬间焕发,用舌头舔舐小羊身上的胎衣,母亲用炕灰揉搓小羊,为了使小羊身上尽快干燥起来,母羊不懂母亲用炕灰揉搓小羊的用意,在一旁焦急地叫唤小羊。

小羊一落地就会寻奶吃,它寻到母羊的乳房,前蹄跪倒在地吃奶,这一跪,是跪给她的母亲也跪给了我的母亲吧!

小羊吃饱后,母亲抱了苦子蔓给母羊,母羊疲惫的大眼睛变得炯炯有神起来。母羊吃了苦子蔓恢复得很快,奶水很足,小羊被喂养得像只小白球一样在地上跳跃。

母亲生养我们兄妹五个,都是睡热炕长大的。奶奶、母亲,还有大姐,她们都是添炕的能手。添炕多半用羊粪,羊粪里有苦子蔓,炕洞里烧出来的洋芋和焜馍馍闻着味道就知道十分美味了。

母亲在生下我之前,一直住在先人们打造的窑洞里。

据母亲讲,在大姐两岁,哥哥一岁那一年,某天她正在做饭,突然地震了,一时地动山摇,土疙瘩密密匝匝从窑洞上空四面八方砸下来,母亲赶紧从窑洞里跑出来,被地上的苦子蔓绊了一跤,瞬间忆起哥哥还留在炕上,就又冲进去把哥哥抱出来。

地震过去之后,窑洞里一片狼藉,锅里就剩一堆土。苦子蔓也被震晕了,披头散发,在窑洞外面瑟瑟发抖,哭成一团。过了些时日,地震带来的恐惧渐渐消散了之后,苦子蔓才慢慢展开。

紧接着有了二姐,接下来是我,最后是小妹。

我和小妹一起长大,我们捏小泥人,把苦子蔓切碎当蔬菜玩过家家。而在这期间,我们一家住上了宽敞的土瓦房,我们家还有很大一块果园,除了果树,就属苦子蔓长得最厉害。

苦子蔓一直追随着母亲,我们住进土瓦房,她们就离开窑洞,长在房前廊檐下,一下雨,她们首先喝饱。

母亲招呼大姐和二姐,备足锅碗瓢盆接廊檐下的雨水,直到把水缸加满,把家里大大小小能盛水的东西全部加满为止。

父亲戴上草帽,身上披一块塑料提着铁锹出去,把多余的雨水引去果园,苦子蔓也不甘落后,她们一股脑往铁锹身旁跑,希望父亲用铁锹把她们也送进果园里去。

苦子蔓再怎么疯长,也从来不去水窖的周围,她们懂雨水对人和牲口的重要,所以取水有道,基于这个原因,人们从来不讨厌苦子蔓。苦子蔓不像其他长在庄稼地里抢养料和水分的野草,庄稼地里的苦子蔓,庄稼人见了,顶多说一句:苦子蔓又长大了。拔回去喂羊罢了。

秋风一茬一茬收割了庄稼、奶奶和苦子蔓,母亲在悲痛中带领大姐和二姐用背篼从沟壑下的羊圈里把羊粪背出来积攒在一起,供平时做饭和冬天烧炕使用。

羊粪堆里有羊群留下的苦子蔓,干枯得“吱吱”作响,稍微用力,就化作粉末状随秋风不知飘去了哪里。

干枯的苦子蔓很像我奶奶去世前被病魔折磨的不带血肉的手臂,这种苦子蔓在冬天烧炕遇火就着,炕烧得很热,可惜奶奶要永远沉睡在地底下。地底下是冰窟,奶奶一定冻成了苦子蔓,她应该在地底下见到了苦子蔓的根,成千上万苦子蔓的根,多么希望它们织成一张密集的大炕,让奶奶睡在上面。

在怀念奶奶的日子里,渐渐等来大雪纷飞,母亲疼惜我们,常常自己一个人去背羊粪,母亲赶在太阳落山前添一次炕,太阳升起来前再添一次炕,热炕是母亲对我们一家人最质朴的爱。

母亲和母羊一样,都不善言辞,可往往不善言辞的爱,是冰与雪,火与热里的苦子蔓和母亲最厚重的给予。

后来大姐出嫁了,我们兄妹四人也都在干旱的土地上顽强的读书识字,哥哥的个头甚至超越了父亲,年迈的父亲,年轻时候出过一趟远门,老了又为了我们兄妹四人远走他乡赚取学费。

那几年,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在庄稼地和苦子蔓团结在一起,坚守家园。母亲常常一个人赶着羊群,牵着大青骡子去地里运麦子,母亲疲惫的身体和土地一分钟都没有分离过。母亲嘴里含黄土、眼窝藏黄土、口袋装黄土、鞋子带黄土,母亲一身黄土赶着羊群牵着大青骡子在日落前和苦子蔓一起回家,母亲每次回家都抱着希望。母亲盼着家里灯亮了,厨房烟筒里冒烟了,但母亲一次又一次失望,苦子蔓也一次又一次陪母亲黯然神伤。

母亲感激苦子蔓,舍不得铲下房前廊檐下和果园里的苦子蔓,一直留着她们,任由她们开紫色的喇叭花,开了又败,败了再开。就这样母亲和苦子蔓日日夜夜期盼父亲回家,或者我们兄妹能有一人给家里打电话,或者我大姐和姐夫抱着他们可爱的小娃娃来看望她。但那个时候全村就一部电话,母亲又怕花钱只好把对一家人的思念和牵挂全部说给苦子蔓听,那个时候的母亲应该是最孤独的,就像埋在地底下的奶奶,孤苦无依,唯一的陪伴就是苦子蔓了。

秋风没有收割完最后一批顽强生长的苦子蔓,直到第一场大雪把她们埋在下面,她们在雪花下面绿得发黑,绿得肝肠寸断,最后和雪花一起消融进土地里。

后来母亲说,父亲或者我们兄妹往家里打电话,她的心就跳得很快,担心我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况且打电话还很费钱,打电话的钱省下来还能让我们几个填饱肚子。

如今看来苦子蔓拥有大地母亲一样的博爱,苦子蔓用自己的坚强给母亲做足了榜样,而我在地底下的奶奶也和苦子蔓长在了一起。

【作者简介:田静,现居宁夏中卫市中宁县,中宁县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