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1年第12期|赵柏田:幽梦影
赵柏田,当代作家,多年致力于思想史及近现代知识分子研究,出版《南华录》《岩中花树》《枪炮与货币》等著作20多种,曾获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5年腾讯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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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潮的老家徽州,男人十六岁就须出门学做生意。外出经商一般有两个去处,或杭州,或扬州。在张潮的少年时代,他有一个堂兄就已定居杭州了,并一次次地向他发出邀请。但最后张潮还是来到扬州,做起了盐业生意。
选择扬州,并不是他对这城市有多喜爱,而只是这里做生意的歙县老乡比较多。尽管这座城市在四十年前满人入关时经历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屠城,但这时也已渐渐恢复元气,成为国内最大的盐业中心。朝廷专管盐业的两位大员巡盐御史和盐运使都驻节在此。
张潮投资盐业,是因为他有办法从官府办到一种叫“引”的准销证。有了这张政府批文,他就可以向划定的区域贩运一定数量的盐。赚了一点小钱后,登门向他请求接济者不计其数。有一位朋友离开扬州前往京城时,问张潮衣箱内是否有旧皮袍可赠他御寒。大名鼎鼎的孔尚任来扬州,张潮的一位侄子负责接待,因囊中羞涩,向张潮索白银数两,说是要购买鹿茸等礼品送给这位偶像。对这些求助者,张潮基本上都予以满足。他一直牢记着父亲的教导,一夜暴富,其祸非浅。他虽然算不上什么暴发户,但资本天生就是带着血腥的,他这么做也是减少一些身为商贾的原罪吧。
从商大半辈子,张潮到底积累下了多少身家?生意做得最顺遂的几年,他在扬州新城东南买下了一进宅院。众所周知,扬州地价历来西贵东贱,世家大族多居于西城,东城则要荒芜得多。东城地价的崛起是近几年的事,这些新贵大多是国家经济复苏中掘到第一桶金的盐商们,他们购置大片田产,大建山石楼阁。张潮虽然住在这片富人区,但张家宅院委实平凡无奇,不过张潮还是很得意宅院里的两处建筑,一处是他的书房“心斋”,一处是他编刻书籍的“诒清堂”。它们散发出的文化的气息,自然是城里那些脑满肠肥的富商们不能比的。
除此之外,张潮在扬州城郊有一片地产,收取田租;在距扬州城约二百里的如皋小城,有一处别业。在徽州老家,有一个远房亲戚替他打点一百余亩地。本来还有一处他名下的房产,但在1694年的一场大火中已全部焚毁了。这就是张潮的全部资产,在有钱人云集的扬州城里,只能算是一个中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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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潮打小体质孱弱,不只如此,他还有重听之疾,与客对谈,十句之中能听清三五句算不错了。但他与朋友们聚会时就像换了个人一般,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思路如接通了电一般分外活跃。孔尚任先生任河道督修官时,在扬州住过三年,他发起的每次雅集,张潮都是常客。其间规格最高的当数1686年深秋那一次。那天晚上下着雨,十六位应邀的文士齐聚孔先生官邸,赋酒联诗,就连前朝著名遗民冒襄也带着儿子冒丹书从如皋赶来了。与会诸君听着潇潇夜雨,喝酒、饮诗到天明方始散去,孔先生后来把那次雅集的诗篇汇成《广陵听雨诗》出版,公认张潮的诗为第一。
孔先生对张潮表示好感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聚会时张潮带去了自家书坊刊印的许多书送给他,包括自己刚出版的两部文集。在张潮的时代,出书还是一桩非常严肃的事情,有笑话说读书人的最大梦想就是刻一部稿、讨一房小。张潮这样一个既无资历又无声望的文艺爱好者,凭着手上几个钱,年纪不大就出版了两本集子,肯定有许多人不服气。
张潮的私家书坊名叫“诒清堂”。1684年春天,张潮出版了第一本文集,这是一本大杂烩式的集子,里面收罗了几十篇小品文和华丽的长赋,还有一篇为皇帝南巡而作的颂扬圣德的文章。一位长张潮三十岁还不止的老名士在序文中盛赞张潮才华横溢,说这些文章与两千年前的庄子寓言一脉相承,都是以小观大的佳作。这篇序文张潮足足排队三个月,花了十两银子才到手。
饶是如此,这本书在坊间还是大受欢迎,它漂亮的版式和精美的刻工让各家刻坊争相模仿。它的刊刻对张潮有着非凡的意义,它表明,张潮已经完成了从一个盐商到出版人的成功转型,从今往后,张潮就是扬州文人大家庭中的一员了。
接下来几年,张潮的写作方向突然转入了一个幽秘的领域,他热衷于汉字的排列组合之妙,这里采撷几片,那里摆弄几下,寻章摘句,花样翻新,皆能收到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这都源于汉字本身的奇特,摆弄它们简直有着炼制丹药一般的神妙。比如说张潮最爱玩的“回文”,它既可以从上往下、从左向右读,也可以从下往上、从右向左读,用不同的读法读出的诗虽有相似,但语义却绝非一样,上下颠倒或左右移位之后,字和词在句子中的功能发生了变化,主语变成了宾语,动词变成了名词,思念变成了怨恨,湖泊变成了大海。
张潮的探索兴趣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些字、词、韵,在睡梦中都吵吵嚷嚷着,他必须给它们一个秩序,回文或者拆解,重新安顿它们。张潮开始设想一部叫《奚囊寸锦》的秘密之书,这本书总共由一百首诗组成,用数量不等的汉字拼成各种图形,比如三角形、圆形、树叶形等,所以这本书也是一本由一百幅图形组成的书。但后来张潮的盐业生意破产了,这本书就没有刊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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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给张潮带来声誉的,是他将近五十岁那年出版的一本叫《幽梦影》的小书。如果光听书名,我们会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一本梦书,实际上,这本书谈论的是电光火石般易逝的生命本身。张潮的朋友江之兰说,这本书的核心乃在一个“影”字。这个影是什么呢?就是那些让人的灵魂愉悦、奔放乃至战栗的瞬间。
是啊,生命中有那么多美妙的瞬间,都无可奈何地逝去了,一个真正懂生活的人应该凭借娴熟的技巧抓住它,就像鸟儿抓住脚趾下的枝丫一样。
张潮认为,人活于世的一个重要功课就是磨砺情感,锻打感官,使之更加灵敏、更加锐利。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与万物协调起来,自然所固有的声音、颜色、形状、情趣和氛围,不仅仅寄寓在绘画、戏曲和文章里,更应该渗入人整个的生命里。譬如说插花的艺术,张潮的一个发现是,插花的瓶胆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深浅,则应与花色相反;鉴玩古物时,器皿上的冰裂纹是极雅致的,但这纹路宜细,不宜过分肥大。“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张潮这样说的时候,一种于虚空的美感中发现世界秘密的喜悦如清风一般罩住了他。
在扬州的几十年里,张潮成功打入了一个充溢着情趣和愉悦的精英文化圈,这个圈子里的日常生活,就是读书、赋诗、饮酒、造园、玩赏花石鸟鱼和郊游、宴集等社交活动,就是去发生一场又一场的友谊与爱情。张潮经常说:我不知道我的前生,在春秋是否有缘认识美女西施?在晋朝是否看见过姿容姣好的名士卫玠?在东晋义熙年间,是否曾经与陶渊明同醉一场?
当张潮用警句、格言的形式说出这些诘问的时候,朋友圈对此表现出了无比热情。他们说,张潮说出的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眼前所无的那种东西。1697年春天,带着油墨香的《幽梦影》送到朋友们手上,数不清的批注和评语突然如潮水一般向张潮涌来。曾经评点《金瓶梅》的张竹坡在扬州小住时,一口气写下八十余则小评亲自送来;江宁织造曹寅派一个族人送来了二十六条评语。甚至八十余岁的老诗人尤侗也从苏州寄来了几条小评,好事多磨的是,这封函件半途遗失了,害得老先生不得不补寄一次。
张潮突然意识到,一项个人写作,已经成为一桩公共文化事件。这些批注的写作者们,借此表达他们的情感和审美趣味,寻找同道,甚至标榜身份。而这本小书也已然走在了成为经典的大道上。为了不辱没朋友们那些才华闪烁的评语,要么重新刻版,要么利用书眉等空白处补刻,最后张潮采用的是既省钱又省时的办法,无须花多少银子,就把这些评语全都刻进了新版的《幽梦影》中。
这项补刻、加印工程一直到1707年才基本结束。张潮原创的格言不过二百余条,收入书中的评语则多达近七百条,平均每一条格言都有三四条评论与之构成对话,评论的字数已经远远超过了原文。它就像一个众声喧哗的声音仓库,里面封存着一百余位朋友们的声音。这十年中,有些朋友已经去世了,但在这本书里,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他们虽死犹生,继续与年轻的一代进行着热烈的对话和辩论,他们的智慧不时在书页中闪烁。张潮时常觉得,不是他一个人写下了它,而是一个朝代的文人们共同写下了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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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张潮薄享文名,但他的声名实际上从未越出维扬这一最富庶的地区,张潮无时无刻不梦想着名扬四海。《幽梦影》这本小书的成功,使张潮把目光瞄向了遥远的京城。
张潮的目标是年轻的王爷岳端。此人是本朝开国元勋努尔哈赫的曾孙,他的祖父就是让人谈之色变的名将阿巴泰。小王爷对汉族文化充满了无比热爱,在他身边围绕着一群来自南方的文人学士,其中一位是张潮的朋友,扬州人张鸣珂。张潮给王爷殿下发出了第一封信,表达了敬仰之情。信寄出了好久都没有回音,张潮沉不住气了,向朋友打听。张鸣珂说,文字之交,说深颇深,说浅也颇浅,改日你再修一书便是。
1696年,突然时来运转,一个叫朱襄的朋友转来了岳端小王爷的来信。信中赞扬了张潮的才华,盛邀张潮赴京前去一会。信中还附了一组七言绝句。小王爷的文字功底不甚好,只能说粗通音韵平仄,但“十年彼此旧知名,隔绝千山万水程”这样的句子还是让张潮喜不自禁。张潮即刻回信说:“即欲趋叩红兰殿邸,躬谢高深。”但扬州与京城相距甚远,张潮病恹恹的身子怎受得了舟车劳顿之苦?此事延搁了许久,张潮还是没能动身,只得托朱襄向王爷转达歉意。
其实见不见王爷不打紧,只要他愿意替张潮作序推荐,为张潮扬名京城文坛助一臂之力,于愿足矣。几个月后,张潮收到了朋友们寄来的岳端王爷的新著《蓼汀集》。他赠张潮的那组七言绝句,赫然出现在这部刻工精致的著作中。张潮不敢怠慢,第一时间把还散发着墨香的《幽梦影》新印本打包寄往京城,恳请王爷读后赐评。到了年底,王爷身边一个叫广莲的僧人传来了好消息,说王爷读了十分喜欢,已经答应写一篇序文予以推介。但张潮望穿秋水,也没有等来那篇序文,写信催问,广莲说,王爷雅好字画,尤喜徐渭的真迹,如果你能搞到几幅,讨得王爷欢心,这序文的事就有着落了。
市面上徐渭的真迹已很少,且索价奇高,张潮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花去一大笔银子,才搞到了两幅真迹,一幅小品,一幅水墨芭蕉,另加一轴查士标的书法。1698年秋天,张潮把这些价值不菲的礼品寄往京城。不久传来消息,岳端王爷愿意“屈尊”收他为弟子了。一个年纪轻轻的满人王爷,粗通文墨而已,居然做了张潮的“夫子”,也真是可笑。
王爷始终没有交出他承诺的那篇序文,也没有为张潮的新作《幽梦影》写下一条评语。不只如此,广莲、朱襄答应张潮的向京都名家索求评语一事也毫无进展,王士祯侍郎、高士奇学士和诗人曹贞吉等这些执京城文艺界牛耳的大佬们,可能把张潮的书拿去垫桌脚了。张潮费尽心思把网撒向京城,不仅没钓起一条大鱼,连小鱼小虾也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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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4年夏天的回乡之旅,张潮在老家住不多久就出来了,因为有一场约会在杭州等着他。张潮要见的是杭州秀才王晫,一个闻名已久的出版人。在这之前,他们已有数番信函相通。
王晫家在杭州城北一条叫松溪的小河近旁,距运河上的北新关不远。其时正值王晫的新著《今世说》杀青,这部文风脱胎于南朝刘义庆的当代逸闻录成了他们这次谈话的中心。交谈间隙,张潮打量着这座宅堂,间架甚为高敞,但数处檩条朽烂,明显是需要修葺了。看起来王晫的刻书生涯也没挣下多少钱,只是依仗着老底子厚实,维持风雅于不堕罢了。
果然他跟张潮叹开了苦经,说写作和出版计划皆受挫于财力不逮。对他的这些苦衷,张潮自然深有同感,做出版,不管哪个时代,说得好听是为情怀,说不好听点,都是一项烧钱的活计,自己要不是仗着做盐业生意挣下的几个钱,只怕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张潮邀请王晫参与自己主持的几部文选的选编,他未置可否,反而热烈鼓动张潮参与到他已经着手在编的一套丛书中来。这套书定名“檀几丛书”,据说书名来自一张著名的“七宝灵檀几”,那张檀几有着奇异的功能,几案上隐约有文字,从不同的角度看去,随着光线亮度的变化,语义也会随之变化。
最后商定,张潮负责出资刊刻,王晫负责选编。正式开印前商议署名,张潮建议王晫的大名出现在著者一栏,而自己的名字,只需在凡例中有所提及就行。王晫以为不可,他说虽然自己是这套丛书的始作俑者,但出资人是张潮,他无意掠人之美,坚持让张潮一人署名。最后商定王晫为“辑者”,张潮为“校者”。
这部书的初刻本,花去了张潮六十两银子。六十两银子不算多,却也相当于一个六品官一年的俸银。事实上这部书刊印没多久,就已在计划推出续编了。此时,张潮接到了朋友孔尚任的来信,信中说,他的诗人朋友、政坛新星王士祯在京城读到此书,大为激赏,主动提出把自己“小品十三种”中的文章供张潮选用。接读此信,张潮欣喜若狂,一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主动要求加盟,这个机会张潮怎能轻易放弃?张潮迫不及待地给回信说,王大人能屈尊将文章交给张潮出版,张潮实在是备感荣幸。他提出想要王士祯一篇序文,却一直没有得到。
为张潮在清初出版界博得巨大声誉的是八卷本的《虞初新志》。虞初是汉武帝时的一个小吏,时常穿着黄衫,坐着牛车,满天下跑来跑去采访异闻。张潮把他入了书名,是想表达他承续的是唐人传奇,甚至《搜神记》以来伟大的叙事传统,而不是一味以搜古、猎奇为尚。他很反感时人把他与写作《聊斋志异》的蒲松龄并提,他要选编的,乃是一部完完全全的非虚构作品,这部书中的主角,不是飞仙侠盗、狐鬼花神,都是历史上实有其人,有些才刚故去不久,比如著名画家八大山人、伟大的旅行家徐霞客、造园名家张涟、秦淮女子董小宛等。他要让他们在这部书中重现今生。
为了编好这本书,张潮不知燃去了多少松油,也不知抄钝了多少管毛笔。最大的困难不是搜来的文章不够多,而是很难达到他的要求,不是文笔老套,就是故事了无新意。直到他遇到陈鼎,一个从云南旅行回来经过扬州的传记作家,读了他那部有着百科全书般野心的《留溪外传》,张潮才感慨天下好文章的种子还是没有死绝。他从里面选用了一篇八大山人传记和几篇动物故事。那部稿本实在是个宝库,张潮一直记得他写那只烈狐的几句话,“如海棠一枝,轻盈欲语”。另一个让张潮刮目相看的,是一个叫陆次云的新作家,此人早年在江西做过县令,辞官后专事写作维持生计,此人性情诙谐,一肚子好故事,张潮选了他的两篇传记和一则谈西湖寺院的文章。
张潮一直对一个叫钮琇的作家心存感激。有一天,有人送给他一套临野堂刻本《觚剩》,说写这本书的钮琇真是锦心绣口。这个古意盎然的书名一下吸引了张潮。有人说,觚是上古时代用来书写的木简,也有人说,觚是一种国家典礼上使用的铜制酒具。木简也好酒具也好,张潮揣想,钮琇之所以取了这个怪怪的书名,是意指他写的不是大历史,而是有着体温、蒸腾着人间烟火气的小历史。张潮打听到钮琇眼下正在广东某地做县令,且此前曾在河南项城、陕西白水等地做小官,怪不得他的笔下总是这般活色生香,又有着超自然的魔幻色调。张潮选了他的一篇吴六奇将军传,又从文集中选了八篇,他希望有一天能与他喜欢的这个作家把酒论文,却总是没能遇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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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几丛书”的销路很好,张潮决定把续编改名为 “昭代丛书”,但遭到了王晫的反对,认为这将会影响新书的销售。
张潮却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以“昭代”作书名正体现了一个出版家和文选家的与时俱进,本朝开国五十余年,平三藩、收台湾、征讨厄鲁特部噶尔丹,不特武功之盛为前朝所无,文教之隆也超越了以前任何一个时代,生活在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让出版得到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可,不是更有意义吗?王晫借口怕影响销量反对改名,实际上是鄙视他的颂圣行为。既然友谊生出了裂痕,他只有抛开王晫单干了。
既然定下了颂扬的基调,入选的就必须是“名家”,皇帝宠臣和著名老作家的“高山仰止”之作必予以优先考虑。其他约稿对象如毛奇龄、阎若璩、孔尚任、魏禧等,虽非朝廷权臣,却也都是当局认可的文坛巨星。另一个非常重要的编选原则,不好明说,但张潮心里自有尺度,那就是不能把那些谈论明清易代的作品收进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戴名世先生曾交与张潮一文《孑遗录》,文笔苍劲,堪称力作,但因所叙是满人入关前民不聊生的乱象,张潮只得回信退稿了事。日后戴先生因《南山集》案发下狱处死,证明张潮还是有先见之明。
这套书,张潮的计划是以一年一集五十种的速度推出,一波接一波地向朝廷高层冲击。当务之急,一是要收到讴歌盛世的好文章,一是要争取到权威人物最好是当朝大佬的推荐序文。他打听到皇帝宠臣高士奇告老还乡回杭州,此老曾多次陪伴圣驾巡游各地,写有四篇游记,能把这四篇游记收入丛书岂不正好?张潮去信请求赐文,不久,此老回信了,不同意刊出雄文四篇,只同意刊用一篇《草堂诗纪》。张潮约来孔尚任的一篇《出山异数记》,记述皇帝驾临阙里时他本人备受青睐的情景,张潮建议把题目改为《幸鲁承恩私记》,直接点明皇恩浩荡,但《桃花扇》的作者不知基于何种考虑,坚决不同意改名。
向当朝大佬求序一事也是屡遭碰壁。书稿编成后,张潮致信主政江苏四年的巡抚宋荦,请他赐序。几年前宋巡抚驻节扬州主持赈灾,张潮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彼此印象不错。但不知何故,宋巡抚的序文一直没到。张潮求助于一位经常出入巡抚衙门的姓姜的苏州朋友。姜朋友告诉张潮,宋巡抚对书稿交口称赞,但什么时候写序没说。不久,传来了宋巡抚夫人去世的消息,张潮赶往苏州吊唁,想当面向巡抚大人求序,也无果而返。书版已经刻好,再不开印的话就要待来年开春了,无奈之下,张潮想到一人,就是年过八旬的文坛前辈尤侗,老爷子一点也没有官场中人的那种臭架子,接信后欣然命笔,总算替他救了场。
张潮还是不死心,这套书出到第三集的时候,再次致信刚从左都御史升任刑部尚书的王士祯。之所以厚着脸皮向王尚书再次开口,是因为之前张潮已经选编过他的许多文章,这部书里又准备选用他的一篇关于汉水地理的文章。但王尚书的回信只是修订了他自己的那篇文章,并推荐了他的已故兄长和两位亲戚的文章,写序的事一句不提。张潮再次致信,重申投身出版的决心,他继续装聋作哑,未做回应。唉,权贵们的心,真是坚逾铁石。本来,他们当他们的官,他做他的出版,两不相涉,可笑张潮一次次地乞求他们给予承认,说来还是名心太重,自取其辱。
康熙三十八年(1699)夏天,张潮落入了一个被人设计好的陷阱,生意接连败北,所有积蓄血本无归,只剩下田地、房子等一些不动产。更凶险的是,他还被构陷入狱,虽然不久就放了出来,但上下打点,家当差不多全败光了。
王晫在杭州闻讯,“不胜骇异”,来信安慰说:“幸而先生好客,喜刻书,早已书传海内,名满人间,若舍此不事,一意经营,倘并此亦耗失焉,岂不更可惜耶。设想至此,先生所得尚多,不必以此介怀也。”
在人生陷入最低谷的时候,张潮曾请求一些同行予以帮助,但没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为了躲避债主催逼,他不得不搬到乡下去住。他刚离开扬州城,就传来消息说,债主们找不到他,把他的书房翻了个底儿朝天,还把诒清堂前他亲手种下的一棵柳树给砍倒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张潮的扬州一梦至此已断。几十年间,他听着柳林的风,在诒清堂里做着著书、刻书的梦,如今,也只有那些刻版书页,或许还会在寒风的摩挲下瑟瑟作响,这也算是一生幽梦留下的一个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