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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1年第6期|王天丽:疗伤期(节选)
来源:《十月》2021年第6期 | 王天丽  2021年12月31日07:38

王天丽,女,70年代生人,祖籍河北保定,现居新疆乌鲁木齐。在《天涯》《作品》《青年作家》《长江文艺》《滇池》《西部》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三色玛洛什》《银色月光》,荣获2020年西部文学小说奖。

疗伤期

王天丽

秋日里下过一场雨后,天气温和得像春季的某一天。按说北方的秋天很短,冷雨过后花花草草就完全凋谢了,树叶匆匆飘落,紧接着,日子像有什么追赶着慌慌张张地进入到冬季。今年例外,因为闰八月,小区里银杏树叶子被时光打磨得一日薄过一日,像纹路透明的金箔,爬山虎铺满一墙,叶子红得老成稳重,此番醇厚的秋景真是少见。头天夜里邱烨接了冯梅的电话,她问这个休息日要不要一起去西山拍照,那里的秋色正美,欧洲山杨的叶子比往年红许多。老林也去,冯梅特意说,就是那个喜欢摄影的,带着他的宝贝家伙呢。宝贝就是一台挺不错索尼A9。邱烨想起了老林,听冯梅介绍他是某单位退休干部,喜欢摄影,还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个“豆腐块”,长相不太显老,也说不上好看,其实这个年龄的人也谈不上什么英俊漂亮了。想到这儿,邱烨在心里嘲笑起自己的挑剔。上个月邱烨被冯梅一行带到了白鸟湖去休闲,在湖边观鸟、吃烧烤,还照了不少照片。一群人彼此加了微信,后来一个叫“河边草”的发来一张照片,是邱烨在湖边静坐观看落日,微微仰起的面孔笼在光晕里,蒹葭波光映衬着,苍白却异乎寻常的圣洁,让她自己看着都有些心动。后来才晓得发照片的“河边草”就是老林。

一煲起电话,冯梅就刹不住,聊几句又劝邱烨,儿子远航结婚的事少操心,现在年轻人主张都大,让他们自己去张罗,咱还是上心自己吧,儿子一成家,你就和我一样了,不如赶紧找个伴。冯梅和邱烨高中时就是要好的同学,后来在一个城市生活,算得上是一对好“闺蜜”。冯梅老公年纪轻轻就死了,和朋友喝酒,一个起身栽倒就再没有醒来。冯梅辛苦拉扯儿子,儿子大学毕业工作在外省很少回来,按冯梅的话说,有还不如没有,你再惦记操心也是断线的风筝。冯梅有些话邱烨不爱听,可是到这个年龄肯为自己着想的朋友也真没几个。挂了电话,她忙着去柜子里找衣服,上次就没有准备,比起别人盛装艳抺显得太随意。如果老林也去,邱烨对周未的活动有一点小小的期待。她找出一套运动装,又找出前些日子依珊替她买的浅色亚麻连衣裙和白色的风衣,她不得不承认在选衣服这件事上依珊比她有品位。如果在红树林照相,这一身应该很相衬呢。

上午挺忙,邱烨做完财务报表,上传到总公司。伸伸懒腰,新沏了一杯茶,看表发现已经过了职工餐厅的饭点,她一边关电脑一边想去什么地方吃午餐,她喜欢的唐记馄饨面要走两条街呢,要不要去呀?中间有一两次她想到了儿子迫在眉睫的婚礼,平日里不关注,不知道结个婚这么麻烦,酒店提前了大半年才预订上。婚礼是中式还是西式,请多少人,男方请几桌,女方几桌,谁主持,谁证婚,什么价位的餐,筹备答谢嘉宾的礼物要多少份,给娘家人包多少钱的红包,听着头都大了。别看邱烨在公司财务上是一把好手,面对家长里短、人情世故总有些跟不上趟。前年姐姐邱茹嫁闺女,足足忙了大半年,当时邱烨在心里还嘲笑邱菇,光为了彩礼的事情就和男方家吵翻几次。婚礼办得很铺张,中式西式混杂着,土味和洋气都有了。邱烨还记得许多细节,婚庆公司的策划说,婚礼是“梦幻童话”主题,邱烨说‘梦幻’不好,策划说改成“宫廷奢华”,邱茹说“奢华”好。厅堂中间搭的西式花台如同皇家城堡,新娘和新郎缓步通过观礼台时又撒玫瑰又吹气泡,音乐、灯光、干冰都上了,仙气迷离的,看得人心潮澎湃,眼眶湿润。到了闺女告别父母的仪式时,邱茹和丈夫哭到不能自已,邱烨搂了邱茹本来要安慰反倒一起流下泪来。邱茹就说,还是你好,是个儿子,再怎么你也不能理解嫁闺女的痛。邱烨就不明白,怎么个就不痛,儿子成家了也就不是自己的了,谁个不是心头肉,现在娶了媳妇有几个能当了自家人。真快,就轮到自己了,相比之下女方倒没有那么讲究,没提什么刁蛮的要求,再说好多事情都是儿子和依珊俩人去安排的。

“放心,妈。”远航对邱烨说,“婚礼不会那么夸张,依珊很懂事,典雅和朴素就行了。”邱烨也想通了,都走到了这一步,她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等儿子结了婚自己就彻底撒手,再一退休也该由着自己过日子了。想到这儿,她又活动了脖颈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宽展得无边无际,一缕白云也舒卷得自由自在。

电话是李磊打过来的,邱烨的前老公。手机铃声响了又响,她才不情愿地接了。事后都记不起李磊是怎么通知的坏消息,好像先问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她总是冷冰冰的腔调,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挂了。以前他俩并不联系,都是为了商量儿子的事才通过几次电话。

电话里的消息让她眼前一黑,脑子一片空白,手机掉在地板上,滚烫的茶水全部泼在手上。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座机又响了,电话里依珊的声音连哭带喊的才唤醒了她,但她本能地认为,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也许只是受了伤,一个大活人不可能说没就没了。也许是在梦里,窗外的阳光灼目刺眼。

她打“的士”去了医院。冰冻的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里,依珊哭着迎过来几乎想扑到在邱烨的怀里。邱烨本能地抵挡了一下,李磊扶了她的肩膀,说,人已经走了,在太平间里。

儿子平静地躺着,睡着一样,头上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脸上、手上没有明显的划痕。邱烨用手抚摸儿子的脸和手,冰冷,就像小时候的冬天儿子从外面进门时那样,她捂过后总说,衣服穿少了吧?你,为什么就不听妈的话?

大夫说外伤不严重,主要是内出血,颅内破裂,肝脏破裂,当时就不行了。

她昏头昏脑地哭了很久,后来提出要去儿子的新房。也许这一切都是假的,儿子不是还在布置新房吗?

明华街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来往的行人、自行车,小汽车、两边的店铺在忙生意,虽然已近黄昏,阳光依然猛烈炫目。出事的地段拉起了警戒,肇事的是一辆酒驾的小车,司机已被带离了现场,血迹是暗红的一片。新房在道路一侧的高档小区,三年前儿子工作后李磊给卖的,小高层,九十多平方米。邱烨并不领情,她说物业太贵,供养不起,但挡不住儿子喜欢。

房子里装修得让邱烨很陌生,自从上次为找装修公司的事儿和儿子怄气后,她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欧式风格,墙体带有花纹的装饰线,枝形的水晶灯,洁白的家具,松木和油漆的味道还没有散去。一对新人在海边奔跑的大幅婚纱照才挂在墙上。厨房桌上散放了几个新买的带背贴的挂钩,很漂亮的蝴蝶造型,出车祸时散落在地上,不知是谁拾了回来。像一个的梦境,只是唤不醒梦中之人。怎么可能就少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呢?邱烨不哭时就想着这就是一场阴谋,一个个环节都是设计好的,比如新房非要选在这儿,比如厨房墙上缺一个挂钩,比如超市就在街对面,还有那辆肇事的车就等在拐角处……邱烨纷乱的思维想被一个强力机器吸入了一个无法自拔的黑洞之中,她拼命想抽出一只胳膊、一只腿,一切都是徒劳。

李磊联系了火葬事宜,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宜大办,三天后在殡仪馆举办了小型的仪式,遗体火化后邱烨将一个黑色的骨灰盒抱回自己家。在葬礼上哭得几度晕厥的依珊被家人接走了。李磊、姐姐邱茹,都留下来小心翼翼地陪在她身边,怕她出什么事儿。邱烨知道他们也伤心,眼看着李磊的头发都白了一层。虽然是离婚后邱烨才生了远航,但他们父子的感情还不错,大学毕业找工作、买这套新房,李磊都给了最大的帮助,尽管他结婚后又有了一个儿子,今年应该十一二岁了。

“我说,邱烨,”李磊眼睛红肿,嘴唇起了泡,嗓子也哑了,小心翼翼地吐出她的全名,“人死了不能复生,不要想太多,天灾人祸无法预料……”无奈的劝解,好像她以前也有说这种话劝过别人,冯梅死了老公时,她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种事也经常发生,我同事的孩子年纪轻轻死于白血病,受了不少罪。” 李磊喃喃着更像在劝自己,“还有一个孩子一直好好的,上学时在班上是前几名,考到名牌大学,家里人都以他为荣,突然就抑郁了,跳楼了……”

邱烨紧闭双唇摇了摇头,她实在不想听别人的故事,她恨恨地想,李磊还有家庭,还有孩子,她必须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甚至是急于解脱。

冯梅也来了,握着邱烨的手沉默地坐了会儿,一副内疚的表情,像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儿一样,也许是谴责自己这个周末还是去了西山,高高兴兴地拍了不少照片,或者是因为刚从公园里出来,匆忙之间还没有换掉那双跳舞时穿的红鞋子。其实邱烨没有精力计较这些了。

邱烨虚肿着双眼打发所有人都回去了。人走后,家里空荡荡的,以前也一直空荡着,自从李磊给儿子买了房子搬出去后。不过儿子经常回来,毕竟被照顾惯了,时不时带回要洗的衣物,更何况他喜欢妈妈烧的饭,糖醋排骨、红烧肉,喜欢她煲的汤,喜欢她搓的面疙瘩汤。再后来,恋爱了,女朋友依珊不大会做饭。邱烨能猜到两个人时常在外面吃,要么就叫没有营养又不卫生的外卖,每回回家吃饭时儿子都狼吞虎咽,像饿了好几天。

邱烨心疼儿子,埋怨依珊不会过日子,儿子就说,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暖暖的灯光下,她嗔怪地看着他吃饭,一碟排骨,一碟青菜,一碗米饭,又伸手接过一碗汤,舌头还留恋好滋味不自觉地舔着嘴唇。吃不完的饭菜装在保温盒里带走,邱烨也有意多做些,她知道不光儿子吃,他还要带给女朋友,他护着依珊,邱烨越说依珊的不是,儿子就越偏向依珊,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不说了。

餐桌和灶台都是冰凉的。一段时间了,邱烨都没点火做饭,甚至连着几顿饭不吃都感觉不到,公司还算仁慈给她放了长假,说什么时候能来自己看着办。偶尔家人也过来,给她带点热乎的,劝她回老家住些日子,有家人陪伴会好过一些,邱烨拒绝了。朋友要来,同事打电话,她都谢绝,她觉得现在每多见一个人,那种痛苦就要翻倍。混沌之中她也意识到这种事情必须自己挺过去,就像一只孤独的熊,得自己躲在洞里才能把伤口舔舐干净。

实在无法排解时,她去新房。儿子曾经给过她一把钥匙,望着她有些失落的表情说,这个家就是你的家。但房子的钱大半是前夫掏的,儿子和依珊装修的。精巧的卧室、书房、厨房、储物间,还有一间预先留出的儿童房。她依次看过来,时尚、优雅又享受。如果依着邱烨的想法,自然是看重实用和长久。阳台上摆放的碎花布艺沙发,白色的铁艺茶几上摆放着喝咖啡的瓷器,卧室里蕾丝重叠的窗幔,厨房和餐厅之间镶嵌彩绘玻璃的屏风,落地的酒柜上几件夸张抽象的摆件,都是依珊喜欢的小情小调,虽然不实用但是充满憧憬和幻想,是个甜蜜的“爱巢”。书房里有一面搁物架,放了几件儿子小时的玩具,那个变形金刚是他十二岁时邱烨买给他的,他一直留着,有些地方都掉了漆。还有几张照片,多是儿子和依珊的合影。

主卧阳台上铺了木地板,做成了一个榻榻米式的瑜伽台,也应该是为依珊预备的。窗外就是一处湿地公园,视野很开阔,有湖泊和花树,到了春天一定会很美。再远处,层峦起伏的灰紫色的山体,峰顶隐约的白色积雪,都成了一幅空设的风景。有一天邱烨就在瑜伽台上坐着,望着远处,看着天色一层层暗下来,夜色漫过峰顶,星星一颗颗亮起,她感觉不到泪水在流淌,只是想象着自己的身体能一点点溶化就好了,连同那些黑沉沉的哀伤、瘦弱身体里日渐干枯的生命,最好都能消解在空气里,或者一个飞身下坠,一切就解脱了……

可以看出依珊也来过,桌上水杯换过位置,家具上的灰擦拭过,花瓶里新添几枝淡菊。邱烨能想象到她和自己一样伤心、一样思念,多么揪心的一幕,通往婚姻殿堂的门槛上一个身披婚纱手持鲜花的女子孤零零地站着,新郎出现的方向不会再有人影……新房的空气多日没有流通了,包裹着树脂和油漆散发的甜味,还保存着逝者的温度和恍惚的影像,像是稀薄且透明的雾。那些影像有时还会聚拢呈现一样,来者不愿惊扰它们,只是安静地怀想追忆。偶尔邱烨会在这里过夜,她从阳台踱进客厅,灯也不开,浴着稀薄的月光披着儿子那件藏青色的旧西装,倚在沙发上,回忆儿子活着的时光。感觉儿子就是老天安排陪伴她的,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好像怀揣了宝贝害怕被人知道抢了去。李磊出轨和他们婚后几年一直没有小孩有关系,他那阵子生意正红火,手里有俩活钱,就在外面养了小三。邱烨在他衬衣上嗅到陌生的香水味,又在他兜里发现了买首饰的发票、一套红宝石首饰,上万的大数额,等了两周也没见李磊提首饰的事,她就知道坏了,一留心果然发现了真相。其实周围许多人都知道这事,包括冯梅,后来她才说那个女人带着首饰已经炫耀一阵了,还给好多人说,她怀了李磊的孩子,只等孩子一生,李磊就与邱烨离婚,李磊父母等着抱孙子呢。

他们离婚半年后邱烨生下儿子,李磊后悔过,在后来的日子里找过她,责怪她心狠,办事情那么决绝。但她一点都不后悔,反倒觉得怀孕那会儿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像在灾难中得到了额外的补偿。

但是后来孤儿寡母的日子并不好过。刚离婚时,高中同学陈夏冰拼命追求她,他也是离异的,俩人好了几年的光景。邱烨到底是怕儿子受委屈,也怕自己做不了别人的后妈,成家的事情一拖再拖,等她下定决心时,陈夏冰又退缩了。后来才知道是他前妻找回来了,陈夏冰离开邱烨时说,毕竟是女儿的亲妈,凑合吧!从那以后邱烨就死了那份心。还好儿子从小就乖巧,学习上重点,大学考了名牌,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毕业就进外企拿高薪,让她省了不少心。

她低头嗅着西装上的气味,羊毛和柠檬清洁剂的味道。刚上班时邱烨带着远航买了这套西装,她告诉儿子,男人只有穿上西装才算成熟了,灰色的太普通,黑色太沉重,这个好,藏青色的适合年轻人,稳健中还保留了一丝青涩。或许从心底邱烨就不希望儿子那么快得长大。

回忆像一剂鸦片,会给她带来片刻的欢欣,但之后痛会更深。她躺在黑暗中想,在梦中想。她开始享受这一刻,无止境的回忆,一遍一遍地,像一只蚕儿吐了丝,一点点缠绕着,为自己筑了一个密封的巢。再也没有人会干扰,也没有人劝她说什么儿子大了,终究是另一个女人的,该放手时就放手吧。到底没有留住。她想起刚知道李磊出轨时,自己要死要活地折腾了一阵,与那女人揪头发拽衣裳的遭逢了两回,那女人也生生将怀了三个月的胎儿流产了。这是命吗?她这是还了谁的债?她的谁又会补偿?在上天的眼里人也就如同蚂蚁,如此一比,谁会安排一只蚂蚁的命运吗?谁又会同情或惩罚一只蚂蚁。这些短暂的释然并没有让她轻松,只会让她心里阴冷起来。

她向公司打了退休申请,按说年龄还不到,又是公司的会计师,公司很想挽留,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精力做好任何一件事了。痛苦让人变得执拗又敏感,一段时间里她试着换环境,甚至去旅馆里住了几日,用处不大,陌生人的欢乐,美好的景色,美好的食物,甚至鸟儿的啼唱都会伤害到她。有人劝她去静云庵里听佛法,她向庵里的主持诉说自己悲苦,主持说在佛家眼里没有生死之说,只有缘聚缘去,离开的人不过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又说分离的痛苦不会长久,不必急着解脱,你现在只是在害怕。邱烨听得似懂非懂,更不明白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后来找医生朋友做心理疏导,医生告诉她,一百天,一百天是失恋和悲伤的最长周期,挺过去就好了。

一大早晨依珊发来微信,问邱烨在哪里,方不方便让她去家里。邱烨看了半晌愣是没有回复,将手机关闭了。

傍晚时邱茹来看邱烨,将门敲得又急又响,打开门劈头盖脸就训她干吗又关了手机,把人吓个半死。见邱烨没什么事才喘了口气,抱怨自己一天到晚照顾外孙女累个臭死,还要担心邱烨,嘴上都起了火泡。忽又想起什么来,将个保温盒重重地放在桌上,说不知是谁放在门口的。邱烨认出那个保温盒,外面蓝白格布套还是她亲手缝制的,平日给儿子带饭,儿子也会把它带给依珊。应该是依珊来过了。邱烨打发姐姐赶紧回家去了。保温盒放在桌子上,里面有一份唐记的鸡丝馄饨面、两样小菜,除了面,袋子里还有几张暖胃贴。邱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保温盒孤零零地立着,像一件被人遗弃的物件。儿子走后,邱烨发现自己无法面对的事和人越来越多了,家人、朋友,包括依珊,其实邱烨比儿子更早认识了依珊。

儿子在外上大学时,邱烨每天除了工作,剩下的就只有孤单寂寞了,就像冯梅说的半夜醒来,都会被自己喘气的声音吓着。冯梅建议找点事做打发时光,像她就是上午去学拉丁舞,下午上书法班,星期天报个“一日游”。邱烨知道,冯梅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锻炼身体和打发时光都是其次,想多结识人找个老伴才是真心。为此,邱烨也帮她介绍过自己的同事。

“小气死了,请我喝个茶,散了个步,就想在我身上占便宜。”后来又介绍个从部队上退伍的。“一起吃顿饭,半碟子红烧肉都拨进他闺女的碗里,你说要是将来一起过日子,他能对我儿子好吗?”“什么人呀,一起住了一个月竟让我交伙食费,我还要他交保姆费呢!”总是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邱烨也懒得管了。后来她发现冯梅在这方面完全是个行动派,做了整形手术,去眼袋,提眉毛,下颌那里也打什么瘦脸的针,头发染成了酒红色,衣服也花哨起来,猛一看也就四十上下。然后就是走马灯似地参加各类社团,摄影、旅游、徒步、瑜伽、书法,一段时间生活节奏比邱烨这个上班的还要紧张。

周日上午忙活家务,下午如果不出门,邱烨就拿本书看一会儿,随了倦意睡一阵,醒了才半下午,枕头上被口涎洇湿了一片。黄黄的一团日光透过窗纱从地板上挨到沙发腿上,不知是不是受了冯梅的影响,突然觉得时光莫名地难打发,像一个挪不动腿嘴又絮叨的老太太。这时,她想起练瑜伽的事儿。

瑜伽馆的名字叫绿云轩,离家也不远,在常去的一家商场七楼,环境好,门槛也高,一去就有引导员介绍参观。看邱烨有点犹豫,工作人员给了她几本宣传册,动员她先试听几节课,又说刚好有个初级班才开课。依珊就是初级班的老师,后来才知道依珊是艺术学院舞蹈系毕业的,暂时还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就在瑜伽馆当教练。

初见依珊时,邱烨的脊背和颈上的肌肉就莫名紧张了一阵子,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让人过目难忘。仪态不俗,身材修长,尤其是脖颈,从背部到肩部往上延伸的部分像器乐上的弧度,面孔用淡然来形容最贴切。有时一副过于干净的面容会给人疏离的感觉,依珊给人的感觉就如此,白玉无瑕的一张面孔,配着纤细的眉毛,一对标准的丹凤眼,闪烁着幽怨冷淡的光泽。表情有一点柔弱、神秘、高傲,还有一丝媚惑,确切地说可以迷住许多男人。邱烨毕竟是个过来的女人,她知道男人对神秘美丽的女人没有任何抵抗力。

邱烨毕竟上了年纪,学习起来困难,动作总是不到位,依珊并不因为她年纪大就迁就,总是一遍遍认真地纠正她的动作。时间久了,邱烨觉得这女孩不寻常,她不像这种职业的女孩对谁都乖巧讨喜,对谁都是一副不迎奉也不排斥的态度,如果不是后来她们关系发生了变化,在这点上俩人倒契合。

“呼气——吸气——脊柱立起来,肌肉紧张起来。”依珊偶尔走到她身边,把一双白如柔荑的手放在她的脊背、肩膀上,“绷直了,两肩自然下沉,脊柱带动下肢旋转,就这样,好——一直旋转,一直到极限,不要放弃,坚持住。”不知为什么她的手总带着一点凉意,声音一味平缓,一种习惯性地克制,就像她的脸孔总像在隐忍着一种情绪。

学员形形色色,大多是居家有闲有钱的主儿,邱烨毕竟忙着上班,跟她们来往不多,但是那件事情似乎在学员中广为流传。

“听说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不信你瞧着,到周五,蓝色的保时捷停在前面天桥附近等她。是个经营健身器材的老板,还开了几家健身房和KTV,有名的花花公子,有老婆,有孩子,到处拈花惹草。不过你记住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邱烨想象像依珊这样的女人,似乎是个有些心机和手段的女人,有这种故事也不奇怪。

那年秋季的时候,儿子毕业回来了,先在父亲的公司实习,平时也不是很忙。邱烨坚持每周两次要去会所,她也奇怪自己在其他运动方面没有天赋,在练瑜伽上却有几份悟性,不知不觉进入了中级,身体轻盈自在了许多。按老师依珊的说法再练下去会达到身心合一的智慧阶层了,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心境,邱烨觉得这是夸大其辞,能健身养性就达到目的了。

有一天下午单位没什么重要事情,邱烨早来了一会儿,按着教程她今天要进行一些肢体上的训练。四十五分钟的课,几个高难度的动作很有挑战,最后是她最喜欢做的“大拜式”,额头点地,双手伏地向前,将颈部和背部肌肉拉伸到了极致,她静心凝神时能感受到那颗整日烦躁的心被放至尘世的最低处,似乎有一种安静又纯然的东西在体内回荡,汗水流出来,身体有说不上来的放松和舒展。

训练结束后,学员在一间小型的日式茶室放松,简单冲洗完坐在榻榻米上喝茶,旁边几个女人在聊天,约着去蒸桑拿,再用精油去推个背,又说到某名牌打折扣。

“你闻到没有,香水的味道?”

“很好闻的,迪奥吗?”

“什么呀!俗了,三生一宅,一生之水!”

“呵呵,不是三宅一生吗?这么拗口的名字呀!”

“你能闻出来?”

“我看到了,在她包里,洗浴后见她用的。那味道,诱人——”说话的是一个小脸短下颌大眼睛的女人,翕动了鼻子,故作神秘地眨眼睛,像一只短鼻子哈巴儿在空气里嗅到腥味。

“嘻,你说的诱人——诱什么人?”另一个窄脸细眼睛女人声调变得暧昧起来。

“到底真的假的——蓝色保时捷和黑色奔驰——”另一似乎正在犯鼻炎的女人也闷声问道。

“什么假的,保时捷家的那位找来了。上次,对了,你不在?还带了俩女人,打得那叫热闹。”邱烨听出她们在议论依珊,没有想到这么不堪,“吃亏是自然了,头发被扯下来了一大把。不过呢,平日看上去柔柔弱弱,动起手也不含糊,也把那女人脸上挠出血印子,那副狠劲,吓人。”邱烨听得起了鸡皮疙瘩。

起身决定离开时,下雨了,中午还是好天气哩。儿子打电话问她是不是没带雨伞?

出了会所的门,才发现下了雨,天色提前黑了下来,街道两边商铺和过往车辆灯光相映,光晕里斜织着雨丝像交织在黑色幕布上的银丝,落在行人身上和头发上的雨珠也闪闪发光。儿子站在不远处的站牌附近,举了一把伞,拿了一把伞,他穿过行人朝着邱烨挥手,笑起来的表情有一瞬间像小时候在学校门口等待接他回家时一样,憨厚可爱。邱烨有些意外的欢喜,心里满满的暖意。

依珊出现在门口,显然是被外面的雨水吓了一跳。她一身黑色的瑜伽服,外面是一件咖色风衣,立在门厅里踌躇。

“下雨了!这天气!”她没有带雨伞,把一个牛皮包举过头顶,往外冲了两步又退回来,雨水潲了一身。她也看到了邱烨,“哟,阿姨,有人接啊!”显然也看到了远航。

“儿子下班路过。”因为儿子来接自己,邱烨的心情格外愉快,乐得搭话,不过她想起了茶室女人的议论,就认真打量着依珊的面孔和头发,与平日比并没有丝毫变化。

儿子走过来将伞罩在邱烨身上,和依珊点头打招呼,说:“雨不小,不如,你用这把伞,我们俩一把就行,路不远。”

借伞,然后是还伞。还有一次远航接邱烨去吃饭,来早了在休息室与依珊攀谈了一阵,应该就是那阵俩人就建立了联系,邱烨还是那个穿针引线的人呢。

儿子上大学时有过一个女朋友,是邱烨和姐姐邱茹一手安排的。姐姐同学的女儿,年龄与儿子相仿。不算漂亮,但是邱茹说,按着面相上的说法绝对是有福气的,眉宇开阔,两颊有肉,性格也好,八字也合呢!邱烨不相信什么八字面相,但毕竟是姐姐相中的,知根知底。女孩学师范,毕业后在学校当个老师,职业也稳定。姐姐说介绍给远航认识吧,远航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性格软,没个主见,要没人把关,将来从外面上寻个厉害的角儿,你就后悔吧!现在的女孩要么娇纵,要么霸道,你受得了吗?邱烨觉得姐姐这话说得还在理儿上。

远航也不反对。女孩子是个爽朗的人,说话也大嗓门,做事粗线条。表面上看着两个人还挺能处得来,嘻嘻哈哈地腻在一起,打游戏、看电影。邱烨觉得女孩太细腻太敏感的事情多,不好对付,还是这种有啥说啥的好,但又总觉得他俩相处得像兄妹,少了点恋爱的意思。后来远航大学快毕业时俩人冷了下来,邱烨问远航,远航打含糊,只好问姐姐,姐姐说,女孩嫌弃远航没主见,什么都听妈妈的!远航上研究生时,俩人又处了一阵子,关系不冷不热,邱烨也不反对,反倒劝远航,女孩还算是个直性子人,她对妈有意见不要紧,到头来是你们俩过日子。远航说,什么呀,就不能是普通朋友吗?

那一年春节,远航神秘地说要带个人来,其实你也认识,还挺熟悉的。

“谁呀?”邱烨问,儿子一边往嘴里扒米饭,一边笑,很得意的笑,是想到美事情不自禁的表情。邱烨猜是有女朋友了。“漂亮吗?比上一个。”

“当然,没法比,不一样。”

想一想,自己包括旁人都说远航是个少主意的人,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件事情让邱烨如此吃惊的。打开门,他和依珊在一起,一看就是热恋中的情侣,远航亲密地挽了依珊,依珊拎了礼品,邱烨僵立了片刻,那片刻应该很长,身后桌子上的饭菜都凉了下来。

事后邱烨想起来,远航一旦有了主意任谁也改变不了,而且还会朝着目标坚定的实施。在此之前,远航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提到过依珊,有一阵好像依珊病了请了假,远航还向邱烨打探过情况。还有那个“三生一宅”的香水应该是依珊的最爱吧,远航去香港出差回来送邱烨的礼物也是这个牌子的香水。

“好闻,适合东方女人,知性淡雅,有一种森林松柏的味道。”儿子对香水的了解让邱烨吃了一惊,不过那个若有若无的甚至带一丝清苦的气息还真让人中意。当时她感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就是想不起来了。

邱烨有时是个心思极度细腻的人,有时又很大条。但是依珊呢,算起来从那次借伞到来家里拜见,和远航交往都一年多了,一点痕迹都没有流露,依然像以往一样,甚至在瑜伽课上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连说话的口吻也没有改变。那双抚摸在她的脊背上的手跟往常没两样,一点温度都没有传递,邱烨觉得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你了解她吗?她可不是个单纯的人,和有妇之夫交往的事,你可知道?妈,平生最恨小三了。”

“说什么呢,谣言。她告诉过我,有个无赖纠缠过她,但那是我和她交往之前的事情。妈,过去的事和我无关。”

邱烨极力地反对,除了绯闻,依珊的家庭也是个事由。听说从小就过继给了姑姑,姑姑待她不好,姑姑死了,姑父也不明原因自杀了,这样环境下成长的女孩,会有让人难以琢磨的性格。说出口的理由和说不出口的理由,邱烨断定他俩不合适,就像是个有特异功能的人,事情开始就看到了不幸的结局。

后来李磊也找了她,说远航和依珊已经是同居的关系,到了这种地步,父母的反对起不到好效果。最后还是邱烨妥协了。依珊辞了瑜伽馆的工作,考入市文化馆,虽然薪水少却是个正经单位,她也主动以一个准儿媳的身份亲近起邱烨,时不时到家里看望,言语中也多了呵护和关切。她给邱烨买颈部按摩仪,买暖胃贴,教给她如何使用,给她买平日舍不得用的化妆品和衣服,帮助她清理冰箱,将腌菜和剩饭扔进垃圾桶,把新鲜水果和蔬菜填进去。虽然妥协了,但在邱烨的心里并没有完全接受,她仍旧感觉这女孩不一般,凡事都有算计,相比之下远航要单纯得多。

如果生活可以假设,如果依珊不出现,邱烨也不会与儿子发生矛盾;如果不是邱烨极力反对,远航也不会着急搬出去住,甚至也不会这么快想结婚;如果不布置新房,就不会去街对面;如果不去街对面……邱烨冷静下来,会感觉到这个逻辑是不合理的,但她的思维像一匹扭不住的发狂的野马,总要走到这条路上来,就像她相信是命运指示远航要走到街的对面去。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