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2年第1期|残雪:书中宇宙
残雪,本名邓小华。1953年生于长沙。1985年1月首次发表小说,至今已有七百多万字作品,被美国和日本文学界认为是二十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其代表作有《黄泥街》《苍老的浮云》《突围表演》《五香街》等。
书 中 宇 宙
残 雪
我今年六十四岁了,我生着一张娃娃脸,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常有人问我,桂姨,你是如何样保持青春的?我坐在房里独自思忖这件事,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心里总是涌动着一种年轻人才有的激情吧。我住在这栋房的顶楼,第六层。我总是坐在窗帘后面观看下面的这个院子。院子里有三棵菩提树,人们在树下走来走去的,他们脸上的表情既像心怀鬼胎又像不谙世事。住在这栋楼里的都是些中年人。我为什么喜欢观察我的邻居?当然不是因为退休了闲得无聊,我做这件事是全神贯注的,并且一点都不感到枯燥。可以说恰恰相反。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兴趣,说不定会大发雷霆。但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我在楼下同他们相遇时总是很镇定,从不盯着他们的脸看。其实啊,当我与人面对面的时候,我的激情就消失了,并不是我在克制自己。
有时候,我也会手捧一本书,一边读书一边观察我的邻居们。我看着书上的句子之际,猛一抬眼,发现菩提树下的蒋二嫂已经留起了长发,那张丝瓜小脸被茂密的青丝遮住了一半,有点像戏剧里的女鬼。她走出大门,走到街上去了。要留出一头长发,至少得一年半时间吧。但对于我来说,蒋二嫂就好像是突然就长出了长发。可见我平日里观察她时将头发这一部分省略了。仔细想一下,蒋二嫂留长发这事还是很有意思的。刚才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将嘴唇涂成了紫色,她是不是在演戏?
蒋二嫂出去之后,院子里来了苍哥。苍哥在四十到四十五之间,孔武有力的形体,紧皱的眉头。他在树下打太极拳,但并不是一心一意地打,而是打一阵,又停下来东张西望一阵。他是不是在等他的情人呢?我知道他是鳏居者。我记起来了,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从未见到他有过情人。不过他也是可以改变的,所以难说。瞧,他在追逐一只红蜻蜓,那小东西忽上忽下,苍哥发了狂似的,还脱下汗衫去扑它。赤裸着上身的苍哥那么聚精会神地做这件事,是在同红蜻蜓调情吗?
看完这两段插曲,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书本上。这本书的主题模模糊糊,我始终抓不住要领。书中写到一架失事的飞机,这架飞机从京城飞往南方,然后就消失了。书里的描述反反复复地围绕起飞和降落这两个过程展开:起飞时的天气状况啦,机舱里有多少乘客啦,机组人员的男女比例啦,机场跑道的繁忙程度啦,青年机长的个性啦,等等等等。然后是降落。地面的浓雾导致无法降落,飞机只好反复拉升、下降,拉升、下降……就像中了魔一般。最后到底是否在机场降落,机场又是哪个机场,这些细节全都模糊不清。作者似乎过于沉醉于自己的讲述,干脆抛开读者自己进入了历险,让一切都不了了之。我每看一章,又得翻到前面去寻找那些未被注意的描写,从那里头找出些线索来。我感到这种阅读倒很适合我这种人。我这种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大概属于喜欢吹毛求疵的那一类老年妇女吧。比如这本书,书名叫《幸福的旅程》,我很喜欢这个书名。一个莫名其妙的航空事件,却称之为“幸福”,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吹毛求疵,又怎么会刺探得到作品中的奥秘?我最喜欢读这一类的文学书,也喜欢在读书的同时观察我的邻居,这两项活动总是同时进行,颇有些相得益彰的意味。
现在从大门那里进来的不是中年人了,是一名中学女生,她是四楼那位市政公司的保洁员的女儿,名字叫玉玉。玉玉垂着头,看上去很伤心的样子。她走到树下,将书包扔在地上,一下子就爬到了树梢。她像猴子一样灵活。她用两条腿夹着树枝,像睡着了一般停在那上头。我有点担心她,毕竟那树枝不粗。我无声地叹了口气,从窗前走开去,又回到我的书本。这里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描述:空姐问男子要喝哪种饮料,男子回答说:“所有的。”空姐拿起苹果汁,问他是不是他所要的,男子断然地说:“不!”空姐满脸疑惑地离开。后面的旅客见到空姐的窘境,轻声地安慰她说:“坐这趟飞机的,全是些贪得无厌者……”我在想,玉玉小小年纪,也学会了贪得无厌吗?院子里有人在哭,我跳起来冲到窗前。不,不是玉玉,是一名陌生的小男孩,他的花公鸡发瘟病死掉了,他抱着鸡边哭边向外走去。再看菩提树的树梢,女孩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对自己说,桂姨,这下你满意了吧?
我在农贸市场买小菜,有人在我身后叫我。
是苍哥。他也在买菜,他的篮子里有条鱼。
“桂姨,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啊。”他说,有点忸怩地看着地下。
“是啊,苍哥你还是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啊,很好。”我在鼓励他。
“可是桂姨,我这样坚持并没有什么效果。”
“你要达到什么样效果呢?啊?在我看来你的效果显著!”
“啊,谢谢你,桂姨!你的话让我信心百倍了。”他由衷地说。
我扑哧一笑,快步地走到人群里去了。我心里想,这个人啊,也是那飞机上的一名旅客呢。我得赶快,不然没法登机了啊。
当我回到家时,苍哥已经穿好练功服在树下打太极拳了。在他的旁边有中学生玉玉,还有那个小男孩。他的花公鸡死了。这三个人都在一丝不苟地做动作,沉浸在太极的意境之中。尤其是两个小孩,动作惟妙惟肖,中了魔一般。他们什么时候和苍哥学习了太极拳?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还是他们本来就会这个,不比苍哥差?地下有个音响,放着古老的音乐。我站在原地看呆了。但楼里的人们并不注意这三个人,他们出出进进,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难道这三个人此刻在另一种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他们?瞧这小男孩,穿着小小练功服,抿着嘴,他的身体像要飞起来了一样。还有玉玉,这喜欢哭的中学生,此刻脸上的表情多么严肃!他们都不朝我这边看,他们的注意力太集中了。这是否就是“幸福的旅程”?我想到人生中有些事并不用学习,是人天生就会做的……这样一想,《幸福的旅程》这本书里头的那个神秘的事件之谜似乎隐隐地浮出了某个答案。哈,苍哥这小伙子,他才是我的老师呢。
“桂姨,你买的蔬菜很新鲜。”苍哥对我说。
却原来他们已经打完了拳,那两个小孩已不见踪影了。
“苍哥,他们这两个小鬼是同你学的吗?学了多久了?”我问他。
“同我学?不不,我还要向他们学呢。他们比我打得好得多了。”
“奇怪,没见他们跟别人学。难道是天生就会?”
“对呀,你说得对!正是天生就会。”
苍哥说这话时满脸全是喜悦,就好像是他自己中了彩票一样。
我洗完菜煮好饭,又坐下来读书了。现在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不知为什么,我却看见空中有一些人向我们楼这边走来,他们似乎是从一个山坡上下来的。这些模模糊糊的人影,是不是就是那些失踪的人们?我们这栋楼成了世界的中心了吗?哈,这些波澜不惊的人们,该有多么了不起。在第二百三十五页上有这么一句话:“太阳落山时,同舟共济的人们各得其所了。”我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本,心里还在与书中的角色对话。走廊里有小孩在喊“乌拉”,为了什么事兴奋至极。我,蒋二嫂,苍哥,玉玉,彭爹等人,我们之间的直接交往不多,但我们一直在“同舟共济”。是这样吗?这些围绕菩提树发生的事就是证明啊。
我吃饭的时候,走廊里的那些小孩子还在闹腾。我好奇地走过去打开门向外看,我看见了玉玉,但只有她一个人。我怎么听见有好几个人呢?玉玉看见了我,就朝我跑过来,边跑边大声说:
“桂大妈,我要出门旅行了!”
“玉玉去哪儿?能告诉我吗?”
“不能。等一会儿我就走了。您能帮我通知我妈妈吗?”
“我也不能。那样的话你妈妈会认为我同你合谋了出走的事。”我认真地说。
“真糟糕!真糟糕……”她跺着脚沉痛地说。
然后她就下楼去了。
我吃完饭,心里还惦记着玉玉的事。她当然可以独自旅行,她是个大人了。我为什么要说“出走”这两个字呢?我真卑劣,我总想撇清自己的责任。
我走进玉玉家,却看见女孩坐在窗前绣花。
“桂姨啊,这是今年的新茶。”保洁员小宋递过来一杯茶。
第二天, 第三天,玉玉照常去上学。大概她已经旅行过了——因为我将那本《幸福的旅程》送给她了。“那就像,就像黑暗处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你看见了那条路。坐在家里就可以旅行了。”她涨红着脸说。
我想,天生就会打太极拳的小孩,有什么事她做不到?
另一本书的书名叫《平凡的小事》。我开始读这本书。这些日子,楼下的院子里变得有点热闹了。除了太极拳,还总有一小堆一小堆的人站在那里议论什么事。什么事呢?因为从他们那茫然的表情里猜不出,我干脆放下书本去下面偷听。我当然要装作不是偷听的样子。
有一个人在说:“我还没来得及——”
另一个人则说:“跟着太阳转——”
还有个细小嘶哑的声音说:“人啊人——”
所有的人都似乎只说半句话。我不能在他们的圈子外久留,就向外面走去。我刚走到门那里就听到有个人在说:
“你读过《平凡的小事》这本书吗?那可是——”
我连忙回转身看过去。是谁在说话?猜不出来,他们都在忙于讨论自己感兴趣的事。我打消了外出的念头,往家里走去。
当我再次打开书本时,书中的人物和背景就变得亲切起来了。实际上,这本书我以前也翻过,总是觉得很隔膜。比如这位养鹅的老人,每天早上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三只鹅。他的眼睛已半盲,只有一点点视力,但他坚信自己能看清他的宠物。这位老人很可能在院子里的人群中,他也像那些人一样要表达心中的热情,可又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妙极了,不是也有一个人正在读这同一本书吗?我注意到有一些人并不是这栋楼里的,他们来到这个有菩提树的优雅的院子里,就是为了来对朋友们说一些很特别的,也许对他们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话。如果我想听懂他们的话,就必须做他们的知心人。就在此刻,当我走到窗前再次往下瞧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一点知心人的风度了。
《平凡的小事》这本小说我读了很久。我不断地有新的收获,因为与现实中的人和事对号入座的机会越来越多了。我并没有刻意地去对号入座。往往是,我碰见一个人,同这个人说了几句话,或者竟根本没同他说话,几天后他就跳进书中来充当角色了。故事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故事,但完全不同了,它触动了我的心弦。我常想,如果我离开了我们这个菩提苑,也许就再也读不懂我收集的这些美妙的小说了。
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保洁员小宋,她高兴地对我说:
“桂姨,谢谢你啊!”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玉玉。她现在成了业余演员了,她说是你教她的。”
“不对。应该说,她本来就有当演员的天分。”
我同她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心花怒放。
我想起了玉玉打太极拳的样子。我收集的这些小说里面有一些古怪的谜团,它们往往要到我周围的这些人身上去找答案。这类事我尝试过好多次了,总能成功。比如玉玉这个小孩,她就是从我所读的《幸福的旅程》这本书中的中心话题里走出来的。她找到幸福了吗?答案是肯定的。我们这栋不新不旧的居民楼,楼里面的不新不旧的人们,竟然隐藏着如此多的谜团,想到这一点就令我感到不枉此生。我,一名退休者,已经度过了几年这种自由的生活了。我是进入老年之后才形成这种读书的模式的。这种模式虽然有点鬼鬼祟祟,可的确其乐无穷!再说书籍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充满了谜团的小说类,玉玉不就因此受益了吗?
苍哥在院子里说话。几天不见,他的样子完全改变了。他的头发梳得整洁又精神,沉稳的态度散发着中年人的魅力。
“我愿意做守护人的工作。再说除了我,这院里也没别人更适合了。”
他在大声对一楼的吴姐说话。吴姐在自家窗前赞赏地笑着。
守护?守护什么?大概我们这栋楼里总有些什么需要守护的吧。我们这些人家,大约每一家都有一点小小的秘密。如果苍哥这样的人来帮我们守护这些秘密,谁还会不放心?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平凡的小事》这本小说里就有这样一种忧虑氛围笼罩着人心,那里面的人物似乎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苦恼。
“我怕我说不好,反而……”
“这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啊。真的没有办法可想了吗?”
“这种天出门,不是太冷了吗?”
书中充斥着上面这类对话。我这名读者心里也蒙着雾。然而我的邻居苍哥出现在背景中了。他在大声说着什么,双手比画着什么(一双男子汉的手),于是人们脸上的愁容逐渐展开了……是啊,菩提苑的苍哥,我的这位好邻居,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已成了我们的守护人。让我们支持他,信赖他。
读到这里我就出汗了,因为不知不觉的兴奋感。人人都需要守护,对吧?如果那守护人是住在同一栋楼的邻居,你就福星高照了。我合上小说,想象着后面的情节转折。苍哥在背景中的现身一定会带来变化,我这样想。
因为白天里经历了一些兴奋的瞬间,我在半夜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为什么不到楼下去走一走呢?白天里,这院里是邻居们的活动场所,充满了烟火味,也吸收了各式各样的秘密。我之所以很少在它里面停留,是因为我更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当然,我这样的旁观者并不是真正的旁观者,我是在演“两幕戏”呢。想到这里,我就穿好衣服下楼了。楼道里虽然有顶灯,但我的脚步声不知为什么有点阴森。
我来到了菩提树下。我站立的地方黑黝黝的,只有靠围墙边上亮着两盏地灯。树干上有一点白色的东西,很扎眼,会是什么?哈,原来是一张纸,折成一个便条。是谁将留言插在树缝里?一定是一位心事重重的人吧。我取了便条,展开来,拿到地灯那边去看。没有留言,什么都没有。当然也不是恶作剧。那么是什么呢?我觉得应该是一种深情的表达。我将纸条按原样折好,重新插进树缝里。黑暗中,那纸条就像一只素色蝴蝶,还随风微微地颤动呢。这深夜的使者,带给我美好的遐想。
围墙外的街上响起了扫帚声,是环卫工。沙,沙,却原来新生活总是从半夜开始的啊。我以前不知道。
“绿姨,您真早啊!”我对她说。
“半夜里起来工作,特别有灵感。”她笑着说。
她已经把整条街扫完了。也许今后我就会领会到她的灵感了。
我轻轻地上楼,我的脚步不再阴森,它变得有点像那扫帚擦在柏油路上的声音。我躺下不久,睡眠就像阳光下的河水一样盖过来了。
最近我读的一本书书名叫《狐狸》。这是一本有趣的书,但书中的内容同狐狸这种动物毫无关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好像书里面并没有故事,只有一些散漫的、难以捉摸的抒情。一开始,我也并不知道它抒的是哪种情。尽管如此,我还是凭我的老经验看下去,因为我喜欢别出心裁、但又真正有情要抒的那类小说。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还是没能进入这本书的境界。我只是同那里面的某些氛围,某几个角色越来越熟悉了。比如住在城郊垃圾场那位名叫青李的姑娘,她上班的地方是在城中心,但却钟情于垃圾场边上的小木屋,每天来回要倒几趟车。既不方便,生活质量又不高。究竟是图个什么呢?还有,书里提到有一个奇怪的篮球场,是市政公司建的,就在百货大楼的后面。每天黎明前,住在篮球场旁边的居民们当中总有几个被喧闹声吵醒,就像球场里在竞赛一样,咚咚咚的拍球声、喝彩声不断。有两名忍无可忍的男子去球场调查过,却又发现空空的球场安静得很。然而当他们过了些天,差不多将这不痛快的事忘了时,旧戏又会重演。那咚咚的拍球声进入到他们的梦里,他们在各自的家中就像遭了雷劈似的从床上跳到地上,口中哇啦哇啦乱叫一阵。那种激情在他们以往的生活中从未有过。每当看到这类情节,我就会忍不住在心中暗笑。我喜欢这样的小说,也喜欢作者描写这种情节的心态。
“桂姨,今天有个人向我打听您,说要来拜访您。”小毛对我说。
“他是谁?”
“我的同学,一个毛头小子。您要是忙,可以不见他。”
“不,我不忙。我愿意见他。”
我在家里一边看书一边等,但那小孩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到来。我并不失望。十五岁的男孩,心里会藏着一些什么怪念头?这本小说里头就有这样一名青年,对周围的人和事兴致勃勃,却从不同人深交。“你说的这个地方多么神奇!我非去看一看不可。你得给我带路。”“你是建筑师的儿子?城市的守护者的儿子?我得马上去见你的父亲!”这名青年最喜欢说这一类的话,熟悉他的人都不会将他的话当真,因为他说过之后就忘了。我认识那小孩的父亲,这位中年人也住在我们楼里。他姓曹,是修水管的工人,平时很忙,他也帮我修过水管。他是一位高尚的人。我这样说到他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例触发我,只不过是一种直觉。那么,他的儿子,这位小曹,会不会也成为一名高尚的人呢?我听小毛说,小曹打算将来继承父业。还有,他的性格不像父亲那样开朗豁达,而是相反,很内向。很内向的年轻人适合开店做修理吗?应该可以吧。
我并没有忘记小曹,也没有经常去想他。
大约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我从书店出来,一个羞怯的、有点迟疑的声音在叫我:
“桂姨,您、您是回家去吗?”
哈,是小曹!
“是啊。”我说。
“我同您一块走吧。”
“好。我记得你说过要找我?”
“对不起,桂姨,是我没有勇气。”
“现在你可以去我家里吗?”
“好啊。”
他坐在那里,隔一会儿喝一口茶。我注意到他那双手已长成了男子汉的手。
“小曹,你是来谈读书的事,对吗?”
“是啊。您送给玉玉的那本书,我也读过。我常在书店里偷偷地跟在您身后看您买什么书。我,希望自己做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像您一样。我要读好多好多书,尤其是小说!”他激动起来,涨红了脸。
我正要回应他,他却对我说他得马上离开,因为爹爹在家等他,他们要一道去一家人家修水管呢。他说着就站起来走掉了。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多么可爱的孩子。我想,他一定会成为一名高明的读者和一名优秀的管道工人。他也像《狐狸》这本小说中的那位年轻人一样,心中藏着一些秘密,这些秘密令他显得有点不近人情。
过了不久我就同老曹在茶馆里碰见了。老曹说,他儿子完全学不会社交的技巧。
“不过我一点也不为他担心,人们会喜欢他的。您知道为什么吗?”
“啊,老曹,我也喜欢您的儿子。但我不太知道是为了什么。”我说。
“因为他爱读文学书啊!他一本接一本地读,就像我年轻时一样。”
“我明白了。老曹啊,我明白了!”
他咧开嘴笑,由衷地感到幸福。我也感到快乐。
我们像一家人一样一道走回家。我记起一件事 :快三十年了,我从来不同菩提苑的邻居们深交,只是对他们保持一种旁观者的欣赏。今天是怎么回事?也许我老了,觉得自己再不尽情地生活就没机会了?也许这父子俩实在是太了不起,深深地打动了我?唉,菩提苑,藏龙卧虎之地啊!谁是狐狸?当然是我。
回到家中,我又从窗帘那里往下窥视。我看见了玉玉的妈妈。她正激动地向院门外的客人挥手。客人离开后,她脸上笑开了花。她为什么这么高兴?也许她快乐的原因同老曹是一样的吧。
“桂姨桂姨,我喜欢您!”她喊道。
我面红耳赤地离开窗口,疑惑地想:莫非她后脑勺上长着眼睛?
我感到我被我们菩提苑的那种看不见的漩涡转进去了。
看完十来页书,我又习惯性地走到窗前。苍哥出来了。他将录音机放在地上。开始打拳之前,他竟然向着我挥了挥手。该死,难道他一直就知道我在偷看他?我和他,到底谁是狐狸?应该都是吧。虽然心里发窘,但我还是很高兴的。接下去那两个孩子也来了。他们就像三只白色的鸟儿一样,正要展翅飞翔。我的视线扫向空中,又看见了向我们楼走来的那些人。他们来自《幸福的旅程》那本书中。却原来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失踪,他们一直在向着我们菩提苑这个方向走。过不多久,他们就要同我们会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