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翻译:学术、艺术与技术
《中国戏剧理论:从孔子到当代》(英文版)费春放 译 密歇根大学出版社
翻译,于华东师范大学是厚重的历史传承。从施蛰存、周煦良、孙大雨到叶治(主万)、王智量,及至黄源深、虞苏美、周克希、张春柏等等,涉及英、俄、法、德多国语言,一个个默默耕耘但成就斐然的译者让丽娃河畔的译事绵延至今。这个翻译家群体的译著涵盖小说、诗歌、散文、影视等多种文体,而戏剧翻译也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谈及戏剧,费春放的名字必不可少。长期以来,费春放是众所周知的戏剧研究学者和导师,是具有国际声誉的剧作家,其实她在翻译领域也早有建树,只不过她并未刻意宣扬。走近作为译者的费春放,最令我瞩目的是她身份的多元化:集译者、学者和作者为一体;中西贯通,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作为一位难得的具有多重身份的译者,费春放用自己的翻译实践阐释了如何让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命题。
早在1999年,费春放就获得美国国家文科基金(NEH)资助,出版了她的英文著作《中国戏剧理论:从孔子到当代》(Chinese Theories of Theater and Performance:from Confucius to the Present)。该书迅速引起美国学术界关注,之后几次再版,为多所欧美大学作为教材采用。在该书出版前,西方的戏剧史教学介绍古典戏剧理论,只知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印度的《舞论》和日本能剧,无人提及中国古代的戏剧艺术。费春放埋首于浩瀚典籍之中,以一个戏剧研究者的专业眼光梳理了中国从古到今具有代表性的戏剧论述并译为英文:从先秦时期的《尚书》《礼记》中关于“乐”的表述,直至20世纪中国当代戏剧工作者的思考,中国戏剧理论和美学思想第一次系统性地被介绍给西方学术界。从《墨子》《荀子》到《淮南子》、张衡的《西京赋》,以及苏轼的《传神记》、朱权的《太和正音谱》,许多中国古代关于表演艺术的论述首次有了英文翻译,从而得以面向西方读者。此外,《中国戏剧理论:从孔子到当代》并不是篇章的简单罗列,所有译文都配有介绍选文来源的导读和术语注释,有助于让西方读者理解中国古代独有的文化现象。因此,著名戏剧专家、纽约大学教授谢克纳指出,费春放的译介不仅让不懂汉语的外国读者能了解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侧面,而且让中国戏剧理论在世界戏剧舞台上拥有了它应有的位置。
细细品读这部著作,不难发现作者兼译者的英文造诣与她在戏剧研究领域所取得的成就相得益彰。《尚书》《礼记》等先秦时期的经典,之前虽有理雅各等人的英译,但这些西方译者均不是戏剧专家,他们在翻译这些中国古代典籍时并没有注意其中所蕴含的艺术思想,而费春放以“戏剧”为线,通过翻译相关篇章呈现出中国表演艺术理论发展的完整脉络。例如,开篇即注释说明集音乐、诗歌、舞蹈于一体的“乐”的概念和多重内涵,墨子与荀子关于“乐”的截然相反的思想便不难理解了。墨子“非乐”(Condemnation of Music),反对统治阶层的荒淫享乐:
“今王公大人,惟毋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以拊乐,如此之也”(the rulers and nobles will have their Music,though theirenjoymentinterferes somuchwith the people's efforts to produce food and clothing)。
而荀子则针锋相对,认为:“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Music(yue)is joy(le),which is human lyan demotionally indispensable]。
译文明白晓畅,还经常使用对称句式贴近原文风格。费春放的译介以“信达雅”的风格克服了古文的晦涩难懂,由是,中国的戏剧理论进入了西方的学术视野,填补了世界戏剧理论史的空白。此外,由于中国古代的戏剧理论往往是出现在综合性的表演艺术和美学思想阐述中,因此,《中国戏剧理论:从孔子到当代》一书在欧美大学不仅是戏剧专业的教材,而且也被音乐等其他艺术史专业所采用。
凭借学者加译者的优势,费春放还实现了戏剧学术翻译的另一个突破:主持将美国最受欢迎的戏剧教材《戏剧》(Theater)一书译为中文。费春放带领她的团队,于2006年将《戏剧》教程简明版的译本完成付梓,这是国内第一本综合性戏剧普及教材。该书完整版的译本——684页的《这就是戏剧》也于2020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可以说,费春放的翻译,实现了中国戏剧在学术界走出去,同时也将西方当代的戏剧学术成果引进来。
在学术翻译领域之外,学者、作者加译者的身份还让费春放能够面向更多的国外读者讲述中国故事。多年前,费春放就为上海昆剧团、杭州越剧院等剧团将《班昭》《桃花扇》等剧的唱词译为英文,为中国戏曲走出国门铺路架桥。近年来,她和先生孙惠柱一起尝试用中国传统戏曲的形式演绎西方经典,创作了三部现代戏曲作品:《心比天高》《海上夫人》和《朱丽小姐》。越剧《心比天高》和《海上夫人》取材于易卜生的名剧,京剧《朱丽小姐》取材瑞典戏剧大师斯特林堡。这三部剧都多次受邀赴挪威、瑞典、意大利等国演出,引起国外戏剧专家和观众的热烈反响,其台词的翻译至关重要。
戏剧文本的翻译有其特殊和复杂的一面,它既是文学文本,又是可演出的剧本,因此剧本翻译要兼顾文学性和“可演性”与“可念性”。戏曲剧本的翻译更添一重难度,因为唱词兼具汉语的古典风格和诗歌的韵律节奏。此外,台词翻译还要受到剧场客观条件的限制:台词通常在舞台两旁的字幕机上显示,每次能显示的字符数非常有限;同时也不能让观众因为耗费时间去读台词而影响观剧。对于如此“不可能完成之使命”,费春放的戏曲唱词翻译做到了古人所说的“如翻锦绣,背面俱华,但左右不同耳”。她利用自己作者兼译者的优势,因充分理解出自自己笔下的唱词,用雅致凝练的诗歌语言既传达了原文的意义,又再现了原文的神韵。如《心比天高》中海达焚稿时的幕后唱词:
“纸灰扬,烈火焚Flames jump,papers fly,熊熊妒火烧奇珍Jealous butterflies fill the sky。烧尽书稿魂和灵Burn the heart,burn the soul,烧尽天下恩与情Up to heaven they all go。”
“fly”韵“sky”,焚稿燃起的纸灰喻为空中飞舞的蝴蝶,音与形俱全。再如《朱丽小姐》中女主角绝望的慨叹:
“望窗外似有一丝蒙蒙亮Outside the day is dawning,探心中却是无限凄凄惶Inside my heart is drowning。”
句式对仗工整,dawning对drowning,音韵和谐悦耳。译者凭借深厚的英文素养“能韵尽韵”,辅以头韵等多种修辞方式,使得译文既有文学语言的优美,又朗朗上口,节奏分明。因为浸淫西方文化多年,她还常常妙用“归化”手法。例如《海上夫人》中表现有情人难舍难分的唱词——“面对面转眼就是远水高山”,译为“Farewell is such sweet sorrow”,直接借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名句“Parting is such sweet sorrow”。这样信手拈来的典故让不懂中文的国外观众能“望文生义”,而懂汉语和英语的读者则心领神会,叹为观止。用戏曲演绎西方经典,既给当代中国戏剧增添了新的活力,又让中国戏剧走向世界,这其中,费春放的翻译艺术功不可没。
费春放曾言,戏剧翻译是一门集“学术、艺术和技术”为一体的工作,她自己的翻译实践正是三者结合的最佳体现。丽娃河畔的翻译家们丹青妙笔,成就了中国翻译史众多的华彩篇章,费春放延续了这一传承。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