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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1期|石舒清:单耳子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1期 | 石舒清  2022年01月12日08:17

在我收到的资料里看到这样一桩事情,事情发生在邻县,也就是西吉县。从我县翻过月亮山,就到了西吉县。

那时候还是农业社,一天夜里,队里来了狼,在羊圈里把羊咬倒了几十只,主要是喝羊脖子里的血。竟然饲养院里狼也去了。饲养院都是大牲口,不像羊那样好对付,看得出牲口们和狼搏斗的痕迹,尤其牛,不但有蛮力,还有角,顶上一下,狼们是受不了的。但还是有一匹小马,让狼给咬去了一只耳朵,使它看起来显得怪异,好像不只是缺了一只耳朵,而是因此缺了很多似的,看起来都不像一匹马了。它的神情显得悲苦,这么多牲口,单单它被咬去了一只耳朵,这使它有些命该如此咎由自取的样子。不幸落在谁头上的时候,就会和谁成为一个整体,难分彼此,这原是没有办法的事。

其实马耳朵只有长在马身上才是最好的,用着足够,看着恰好,想一想狼把一只马耳朵咬去有什么用呢?吃大概也不是太好吃,而且也没有多少可吃,于狼而言,可谓收获不大,但是对马而言损失就大了,使它完全破相,使它简直不成为一匹马了。世上总发生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使人不能不生感慨。但也止于感慨感慨而已。缺失了一只耳朵的小马不但显得悲苦,还看起来有一种滑稽,好像生活在它这里不期然开了一个玩笑似的,它还有自知之明那样有些自卑,躲在其他牲口的后面不让看热闹的看到它。好像主要是人看它的热闹,牲口们倒还是老样子。一匹老马还主动在它的屁股上给它咬痒痒。慢慢地就也习惯了小马只有一只耳朵。都叫它单耳子。它除了单耳朵,其他也没有什么影响。慢慢地长大了,开始被派上用场,开始犁地或者拉车子。有人会故意在它的单耳朵上挥动鞭子,比如好几头牲口拉大车,单耳子这样子,当辕马肯定是不行的,它是被安排在旁侧位置,但是赶车的挥动鞭子的时候,鞭梢儿炸出响声来,却正好在单耳子的头顶,在它的只剩了一只耳朵的耳尖上,单耳子就知道这鞭子也许只是针对着它的,于是就得着信息那样,把单耳朵摆几摆,脊背那里闪亮着一发力,好像从它这里要带动着大家快起来,倒搞得其他牲口别扭了,这肯定会弄得其他牲口对单耳子有看法有情绪的。然而鞭子只在单耳子的头顶炸响又使得单耳子不能不有所反应。总之即使在劳动的时候,单耳子也是一个有些特别的劳动者。除去当不了辕马,有些事也是轮不到单耳子的,比如民兵们训练骑兵的时候,是轮不到单耳子的;大车要去城里交公粮,每一头牲口的鼻梁上要戴一朵红花,也是轮不到单耳子的;还有谁家结婚,借队里的马去娶亲,马不只戴花,也还要挂红,这样的时候,更是不会有单耳子什么事。单耳子只能用在一些不出头露面的下笨苦的活计上。不知道单耳子心里有没有特别的感受。说来牲口也有牲口的荣耀呢,就像牲口会有牲口的失落和难堪一样。单耳子在众牲口里面,一眼看去就是一个比众牲口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的牲口。这多与少使牲口在我们眼里成了很不一样的牲口。

时间就那么糊里糊涂木木呆呆过着,忽然晴空里一个响雷,说是要包产到户了,土地牲口等要承包给各家各户。一时间村里像娶了许多新媳妇似的兴奋和热闹,怎么分?抓阄!抓阄抓阄,都怕抓上单耳子。后来单耳子果然让村里一个说不起话的人抓上了。说是抓阄,但是据说,写阄的人是做了文章捣了鬼的,不信可以看看,好地好牲口都让那些有脸面说得起话的人抓走了。还有牲口农具等,好一点的,都一样,都叫人家抓走了,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抓走了,还叫你没话说,都当众抓阄了,还想要怎样?但是说到底也有让人满足的地方,行了,有个牲口在自己名下就行了,还没有做到让你什么都抓不到吧?没有让你抓到一只老鼠吧?让你抓的还算是牲口吧?再说了,好的那些让自己这样的人抓到,让队长他们去抓什么?就都觉得还是这样的抓阄最好,最合宜,要是自己把好的抓上,让队长他们抓了孬的,那才真叫是一个尴尬难堪呢。所以每个人都以收获到符合自己身份和期待的东西为心安。

抓到单耳子的人姓牛,叫牛保川,他本来不抓,他要让他老婆抓,他觉得他抓不上好的就是个事,他老婆抓上什么都没事。他老婆说,都是男人抓,你叫我一个女人手往里头伸?他就抓了。一抓就抓到单耳子。赶紧看老婆的脸,老婆和几个女人说着话不理他,有几个女人揶揄的样子看着牛保川,那样子好像牛保川已经闯大祸了。牛保川虽然也觉得沮丧,但觉得由自己来抓,抓到单耳子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牵着单耳子回家时,看着它赶苍蝇那样一动一动的单耳朵,看着它那温顺的听天由命的大眼睛,还有那种无论谁来牵也会跟着走的样子,牛保川觉得,就算怎样变幻着抓阄的法子,他都只能抓到单耳子,他深深觉得自己和单耳子就是分不开的同类。牵着单耳子回家,他好像已经牵了它很久,而它也跟着他走了很久。“牛保川抓了个单耳子,挨了婆姨的皮耳子。”那时候全民作诗,有了作诗的习惯和本事,有人就给牛保川做出一首诗来,以上是诗里面的两句,意思是说,牛保川抓阄抓到单耳子后,挨了老婆的几个耳光。说实话,这是没有的事。老婆虽然强势,但还没有强势到打牛保川的程度。而且单耳子除了耳朵问题,其他都算是牲口里的好牲口,力气、脾性等,都在牲口里算好的,要是抓到一头老驴,两个耳朵倒是齐全着,但是别的方面,能和单耳子一比么?所以照牛保川的话说,他的婆姨确实是一个厉害人,但不是一个糊涂人,耳朵再长不就是个摆设么?而且完全不影响听力,牛保川在单耳子被咬去耳朵的地方喊了一声,使得单耳子不适地把头摇了好几摇,正说明虽然耳朵没有了,听力却还在的,那么你还想要什么?

关于单耳子,暂时说到这里。

接着说说牛保川的老婆。牛保川的老婆,可能觉得自己嫁给牛保川多少有些吃亏,还给牛保川生了四个娃娃,三儿一女。作为一个女人生这么多够可以了,而且还生得有男有女男多女少,可算是会生。在老婆一面就可能更觉得吃亏,好像牛保川是占了她便宜的,而牛保川这么个人,就算占便宜也不该占她这么多便宜,因此慢慢地她就有了一个情人,就是原来在公社手工联社工作的,有工资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又给裁回家来,在村里当木匠的柳成堂。柳成堂不只手巧,长得也排场,天生就是做情人的人。两个人说好了就这样偷偷摸摸卿卿我我一辈子。都说得好好的,柳成堂忽然间就不满足了,他说他受不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和自己睡过后,又和别人睡,他说他越来越受不了这个,不想还好,一想真是受不了,头就像个蜂窝要爆炸了,手里头蚂蚁虫儿跑着那样想打人。他说他害怕他们两个睡觉时,女人说给他的那些悄悄话贴己话,调转头再说给别人听,那他就会觉得他柳成堂就像个冷,叫人从头到脚哄了一遍都不知道。牛保川老婆说,咋可能,那些话这世上我就说给你一个人听,我跟他啥都不说,我在你这边是话痨,在那边我就是个哑巴。柳成堂说,那你两个总不能不行房事吧?行房事你两个就只是哑哑静静一声不响?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女人说,你说了这么多,我说你一句了么?你考虑我的心情了么?你在我这边睡了,回你的家你又接着睡,我说过你啥?柳成堂就把手掌响响地拍了一下,说,正是这样的话呀,所以咱们两个的出路在离婚,你也离我也离,然后咱们两个到一起,不就没事了么?牛保川的老婆确实没有想到离婚这一步,都一堆娃娃了,婚是好离的么?离了给亲戚们咋交代?叫庄里人咋议论咱们?这都一天天够提心吊胆的了,这样的日子维持着都不错了,还要咋样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怕吞不了象,倒把自己的肚子憋破掉。女人苦口婆心说了老半天,以为是把柳成堂说服了,却听得柳成堂慢悠悠地说,好像这些要说的话是他从深井里一个字一个字捞上来的。柳成堂说,那么就是说,你不照我的来?女人说,好好的过着,就不要生是非了吧。她好像吐露什么机密一样咕哝说,其实她和牛保川在一起那样的事是不多的,牛保川都是照她的来。柳成堂好像只是在自己的情绪里,说,你要不体谅我的心情,那我就放开胡整呢。女人说,你想咋样?柳成堂说,我就夜晚间到你家去睡,一个炕上两个男人,我看你顾哪个。说着话,柳成堂的脸上显出一个莫可形容的笑来,就像明知道这是个下策,却可以很管用似的。女人忽然很恼怒地说,柳成堂,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不跟你说了,你自个捂着心口子想去。丢下这话,女人就走了,一时觉得心里苦巴巴的,没想到原本那么好的事情转眼间就落到这一步。

这之后的事情是,女人担心着柳成堂兑现言语,晚上来家里胡闹,于是早早就上了街门,同时觉得好像应该给牛保川说点什么,但是说什么呢?给牛保川能说什么呢?然而也没有见柳成堂来家里。柳成堂躲着不见面了。原本两个人创造条件见面,一月在一起总有两三回的,这一次眼瞅着一个月就要过去,柳成堂好像失踪了一样。女人觉得自己这厢坐不住了。一打听,说是柳成堂去哪里哪里做木活挣钱去了。女人觉得心口痛,什么挣钱去了,明显是躲我去了啊,也好,凡事总有个开头结束,想想以前的日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够了,难道要等到谁把谁杀在那里才完事么?这种事,只要把不住分寸总会弄到不可收拾的。罢了罢了,到此为止,难受总是难受的,心口子也不听话疼得厉害,但是,过段时间也就好了。却无来由生了牛保川的气,不给牛保川好好做饭吃,不让牛保川沾染身子,好像在刻意为谁守着贞洁似的,好像一切好事倒是被牛保川坏掉了似的。牛保川被女人弄得摸不着头脑,一肚子困惑牢骚加委屈没处说,就借着在茅厕里撒尿的机会,绷紧着脸尿出很大的力度和响声来。

小半年一晃而过,一天夜里,夜深得不可捉摸,星星像是散了游戏那样剩下不多的几颗,狗黑咕隆咚咬着,像是报告着夜的太平,这时候,就见一个黑影爬过牛保川家的院墙,向着拴单耳子的草棚子悄无声息摸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牛保川家来了很多人,叽叽喳喳看热闹,真是够热闹的,原来牛保川家的单耳子被杀死了,肚子被划开,肚肚肠肠出来一大堆。单耳子大睁着眼睛,好像到死也无法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