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1年11月号上半月刊|马骥文:北方的斑鸠(组诗)
北方的斑鸠
1
灰的精灵,灰的火焰
在北中国的天空游行,
它的普通,就是它的奇迹,
遍布于地域、时间和记忆。
这些北方的众乐手,擅长
用湛蓝的胸腔,为星球编织
声音的发辫。在流水、血液
以及全部亲密的影子中摆荡。
一些事物从来不会被我们
认识,但当失去它之后,
我们才会真正明白它的意义。
就像此刻,我在宇宙的水底
又一次听见它的叫声,咕咕咕咕……
这不是幻听,也不是回忆。
当它沿着祖国的边疆传来时,
我发现,我自己就是一只
在生命旷野上鸣叫的斑鸠。
2
你的模样,你的姿态,比金属
更纯粹。当雨水淋过贫穷的坟堆
和村落时,我看见,你降落在
大丛的仙人掌上,站立在花和刺之间
如同众圣女的脸:于水滴中避难。
傍晚,呼唤声从大地四方响起,
你惊飞的同时,花粉也如亡灵
纷纷落进土壤,返回语言的根部。
这里居住着北方的民族,他们
在你的声音中,出生和死亡。
而那些失乡的人们,将永远
生活在对这声音的擦拭和纪念中。
它混合不同的母语,恢复着他们,
赡养他们的灵魂,是的,就是赡养,
如雨雪之于土地,光亮之于瞳孔。
一遍又一遍,女人和男人谛听它,
啜饮它,伴随它的鸣唱沉入爱意,
在桃花里回应极致温柔的召唤。
3
绿夜里,群星是爆燃的词语,
它们在寂静时总会无限靠近你,
将你壮大,成为幽灵中的幽灵。
隐微的最明显,无用的最有用。
让我在乱石山冈里继续行走,
采撷露珠、野风、天籁和星光……
让它们治愈我,缝补我,
点亮我身体里全部的灯塔。
更远的时刻,你衔着碎陨石
飞过摇荡的芨芨草,站立在
北方的屋檐,谛听人类的故事。
这些故事一经说出,就像风一样
消散逝去,只有你的鸣叫
会将它们记住,保存,流传。
从兴安岭到帕米尔,从松花江
到伊犁河,声音创造认同,
我曾向人们致以斑鸠的啼叫,
人们回赠我珍宝:根须般的心。
4
那时,北方的夏季酷热而漫长,
女人遮盖头颅,带着她们的孩子
在辽阔土地里弯腰拾捡麦穗。
她们的手臂粗壮而黝黑,滴着
汗水,在土壤里凝结成盐。
轻旋风从远处戈壁上来,
又从她们的身旁温柔掠过,
麦浪翻卷着,在寂静的白云下
发出嘶嘶鸣叫。风带来凉意,
吹动人们的衣襟和念想,把
他们从少年吹成老年,然后
又使他们成为黄土中的一粒。
那时,我睡在日头下的麦地里,
瓢虫落到我的脸上,蚂蚁咬着
我童年的脚趾,我嗅野草和
泥土而眠,那时我梦到什么?
5
长大后,我落单为写诗的人,
有时,白纸摊开在北方的桌面,
我坐在一把旧椅子上,慢火车
在窗外远远驶过,在这种寂静
而孤单的时刻,几行汉字开始
从笔下涌出,由溪流成为江河。
伴随这内心声音的鸣颤,你
在野地或高空,传来富饶的水晶,
一颗一颗将时间堆叠为迷人堡,
我们将永居其中,离乡的还乡。
飞游山坳、村镇、沙尘和雨幕,
你站立在碧绿或金黄的圆形上,
(尽管它们已被抹除,连同心)
观看他们如何沉沦,如何枯萎。
我曾在你的身影和声音中学习,
你教会我在不可抗的迷雾里,
要时时记得温柔、谦卑和希望。
6
冬天,当新雪舞蹈般落进唇舌,
牧人也怀抱幼羔骑马归来,
夜里,我们围炉而坐,听他讲述
远方的传奇故事,那时每个人的脸
都平静可爱。这是北方生活的
历史,每一个心灵都平凡且高贵。
我们这群流浪已久的斑鸠,
正被寒冷夺去词语,我们无法
鸣叫,我们将沉默地消失在
边缘地带,成为另一座遗迹。
那时,我看见你落单在风雪中,
匍匐在庭院角落避难,如一粒
灰玛瑙,从仙人的裙裾上
滚落。是的,我曾经想要救回
你,可最需要救回的是自己。
我反复诘问,扑困雪中的是谁?
7
于是,我走进风景的背面,
握紧你局促的冰手,随月光
摇摆,夜游的新人终会听到我们
熠熠共鸣的嗓,火因此而升腾。
什么也不能夺走它,即使洪水,
即使岩浆,这声音仍会响彻在
北方,无论低沉,还是高昂,
它会在万物结晶、分解和蒸发的
时候显露自身。当它越过
人类能力的一夜,花朵怒放,
新娘醒来,世界将重新汇合为
一场伟大的交响乐,生生不息。
我仍会在失去和拥有之间
发出我微弱的喊叫,直至死去,
就像你,无时无刻不在北方鸣叫的
斑鸠。
不如
人生短促,不如多看看春天的蹼,
不如漫步在柳树的长堤上捕蚂蚱,
捧得久了,再把它们小心地放走。
不如去郊外,用一整天时间去看
河里的水草,让全部灵魂随它们
在水底摇摆,直到纯洁如初。
不如捻一支枯萎花,不如捻一滴雨,
不如在闪电袭来的时候微笑,不如
把所有爱过的人想一遍,再想一遍。
不如锁好房门,漫无目的去流浪,
去一个陌生地方,和那里的人交谈,
把一生所有的痛苦和快乐告诉他们,
然后,在姣好的月色下彻底醉去。
不如,不如,抛开那些期待,人们
对你的,和你对自己的,然后走进深雪,
变成最晶莹的一粒,落在天鹅的颈部,
然后被它的体温融化,变成新一天的露珠。
不如,不如,在节日的篝火里变成
一粒尘埃,飞升,飞升,在宇宙内漫步,
没有牵挂和痛苦,直到回归最终的家园。
凿冰
记忆如锚链驾驭我们。
影中,火苗
长久而充实地飘摇。
如果雪落座于我
身边的椅子,
那就请它播撒和诵读。
在草的根须,
夜子的喉咙起伏如舞蹈。
我的爱人住在风的最深处,
头发忠诚,膝盖清洁,
在绿的信赖里,喜悦穿行。
水流过我们,刺痛我们,
使不可分离的人更加紧密。
冬夜漫长,让我们
在凿击中更加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