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1期|大解:燕山
大解,原名解文阁,男,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歌、小说、寓言等作品多部,作品曾获《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年度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天铎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入选300多种选本。
燕 山
大 解
0
朔风以北,有一座山脉绵延千里,名曰燕山。
山间沟壑纵横,河汊交流,民舍散落,人神共居,
其风淳朴,其人高古,其众不可胜数也。
1
大雪覆盖的北方,有一个长老,
徒步回到燕山,从远方带回了火种。
人们翻看了他的布袋,有人说是燧石,
有人说是星星。还有人矢口否认,
说长老并无其人。
长老捋着他雪白的胡须,察觉到
身后的山脊上方飘来了黄昏。
2
夜幕从不突然降临,先是晚霞起飞,
在天上燃起一场大火,而后慢慢烧成灰烬。
燕山的峰峦重叠在一起,变成一道剪影。
灯火最先出现在天上,向人间漫延,
那微弱的光,就是长老所爱。
他的布袋里不可能是空的,
他是燕山的长子,也是一群人的父亲。
3
长老的目光非常坚定,
他说灯火大于星星。
又说围绕灯火,神的孩子小于幻影。
燕山当即融化,变成了月光里的梦境。
我曾在模糊的夜晚反复出没,也曾经
露出闪光的脑袋,隐藏在门缝里,
不敢说出前生。他继续说着。
这时候,整个村庄的灯火次第亮起,
火苗由红色变成黄色,而星星
一旦被人偷走就很难归还,
我知道盗火者,都是些什么人。
4
1960年我三岁,亲眼看见长老,
背着布袋从远方归来,大雪埋没了他的脚印,
仿佛他是一个无迹可寻的人。我怀疑
他是假的,
他嘴里呼出的白色雾气,
散发在风中的越飘越远的声音,
他雪白的胡须,透明的灵魂,
都足以证明:他必须存在,且不能死去。
5
再往前追溯,我两岁,而长老,
似乎与燕山同龄。
他已无数次更换身体和姓名。
他结拜星星是由于怕黑和胆小,
他点燃灯火是为了做梦。
有时他走到人生的外面又迂回而返,
有时又过于执着,一条道走到黑。
没有人能够挽留和劝阻,
他总能找到火种并且往返于生死之间。
他说:有一点点光,就可还魂,
找到故土和亲人。
6
1957年是个分水岭,
此前的燕山并不寂寞,但是缺少一个人。
此前的岁月深不可测,我在其中
只是一个倒影。
我来后,群山默认了现实而河流在逃跑,
那慌张的样子,仿佛我是追问源头的指证人。
而实际上我仅仅是打开了人间的一道门,
问了一句:什么是此生?
7
那时,泉水从岩石的缝隙里流出,
小路细如麻绳。在烟霞里迷路的人走到了
不可知处,回来时变成了他人。
那时,河流飘起来,夕阳像皮球弹跳不止,
孩子们越追越远。而在生活的反面,
总有拒绝出生的人躲在时间深处呼呼大睡,
迟迟不肯起身。
8
一群孩子中必有一个跑在风的前面,
去传递人所共知的消息。
那时火种已经传到我手上,黄昏降临至
河流西岸,我因狂奔而导致大地后退,
差一点儿失去体重。
幸好时间是空的,而暮色软如棉絮,
有月光顺着燕山的斜坡流下来,
发出了泉水的声音。
我顾不上这些,我只顾奔跑,
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仿佛神的信使,
去传递一封没有接收地址的秘信。
9
大海曾经站起来,后来趴下了,
而燕山从不变形。
即使是来自天空背面的人,
也要在燕山下歇脚,倒出鞋里的沙子,
擦拭体内的灵魂。我略微知道一些
去往未来的路线,
我探测过未来的长度。
如果身后能够长出两个身影,我将飞起来,
俯瞰燕山,领略它波涛起伏的群峰。
10
长老是跟随一条河流回到燕山的,
他的血脉中泥沙聚下,而我顺着河流,
去传递一颗火种。它也许是
月亮的碎片,也许是浩渺夜空中
一颗发烫的星星。也许,
他仅仅是一块暗藏火焰的石头。
我接过了就必须传下去,
也许我的奔走毫无结果,
但我必须奔跑,因为我是报信人。
11
历史凝结之后归于寂静。
而在生活现场,大地是活跃的,
每个人都在动。我所经之处,
蓝色天空覆盖着万古之梦。
是谁,比幻影更虚缈,
摆着手,徒步走过苍茫的一生?
我看到地里干活的人,走出村庄的人,
回来的人,糊墙的人,捅破窗户纸的人,
纺线的人,织布的人,在炕上生孩子的人,
走在河边的人,从井里打水的人,
赶集的人,编织席子的人,
赶牲口的人,说书的人,
放羊的人,耕种的人,收割的人,
扒除屋顶茅草的人,盖新房子的人,
拍打尘土的人,嘴里冒烟的人,
用袖子擦鼻涕的人,
烧火做饭的人,喝水的人,
吃饭的人,睡觉的人,醒来的人,
刚刚出生就急忙死去的人,死后
又回来的人——老人,孩子,男人,女人,
来来去去的人,数不清的人,都在动。
我看到一个一个的人,组成了人民公社。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人民。
我要把火种传给谁?他在哪里?
不待我发问,时间已经冲出山口,
呼啸而来把我卷入了其中。
12
燕山有深深的皱褶和阴影。
炊烟起处,必定隐藏着梦境。
长老说过,灯火未必真实
而小路一旦缠绕,必有驼背人
深陷其中。果不其然,
河流经过一个村庄时,绕过了
他们弯曲的背影。
弯曲的人太多了,
天空巨大但是并不构成压迫,
命运的沉,有不可承受之重。
13
一个生于燕山的人,必须认命。
一个生于燕山的人,有可能被人
往死里追问:你是哪里人?你贵姓?
你吃了吗?你饿不?你饿死过几次?
你累不?你病了?你是否还想活下去?
你怎么活?死活还是生活?
你去哪儿?你还将去哪儿?
三生以前,是否见过一个莫须有的人?
不要嫌我啰唆,我必须要问,
因为我要传递火种,我必须
找到那个上苍指定的受命人。
14
假如世上有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我一定要找到它。而一个深陷于尘世的人,
我不敢说必能遇见,遇见了也未必相识,
相识了也不一定交心。但我确信,
这个人就在世上——不在此世,就在来生。
如果他尚未出生,我就等待,
如果他在远方,我就继续狂奔,
如果他已死去,我就回到往日,找到他本人。
如果他早已在天空安家,
我就顺着梯子,接受星星的指引。
15
长老说过,必要时可以越界,
去往神的家里,也可以坐在燕山的石头上,
看过眼烟云。如果万籁俱寂,也可以
倾听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
那古老的源头是多么遥远啊,
当你望见了自己的来路,也就知道了去向,
你是你自己,也可能是一群人。
16
长老说得没错,果然,
在血脉转弯的地方,我遇到了一群人。
他们各忙各的,假装看不见我。
他们耕种,生育,纺线,织布,
他们需要光,灯火和太阳交替使用。
他们不知道我已出生,也不知我是谁,
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
当我突然出现,向他们走去
发现这些忙碌的人们是一群幻影。
17
时间是透明的屏障,挡住了古人。
隔着无数岁月,我看见
他们弯曲的身影。
其中一人径直向我走来,
他轰然倒在途中而影子站起来,
继续走,他几乎到达了今天。
他的血管里有隐秘的源流
和来自上游的擦痕。
他有泥做的嘴唇和裂缝,
他有飘忽的眼神,迷离的魅影,
当他走到我对面,脸上的胡须变成了根须,
他下垂的手臂是两个悬念,没有着落,
他向我发出了空虚的呼喊,
却从我身体的绝壁上,返回了
万物交杂的回声。
18
他是谁?我是谁?我还有多久?
我大概还能记得出发时的情景:
长老从布袋里掏出火种,说:
“把它送到远方去。”
“我去?”
“是的,你去。”
“远方在哪里?”
“远方就在远方,你自己去找。”
说完,长老转身而去,融入模糊的灯火中。
19
长老也不知远方究竟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但我使命在身,必须走下去。
我怀揣火种,越走越快直到跑起来,
而后是狂奔。渐渐地,有灯火跟随,
我有了使命,也有了激情。
我甚至有了飞翔的渴望,
一旦我超越了自我,
人们啊,请不要手拉手截住我的灵魂。
20
多年过去,我只是找到了
前方,并未找到远方。
我遇到了无数人,走出燕山的人,
回归燕山的人,飘忽不定的人,
潜入地下的人,刚刚来临的人,
耕种的人,盖房的人,修路的人,
负债的人,拉着行李箱走出车站的人,
站在路灯下打电话的人,发短信的人,
坐在车里的人,两腿叉开的人,
背手走路的人,挖鼻孔的人,
路边铺子里卖烟酒的人,
醉眼迷离的人,志得意满的人,
结婚的人,离婚的人,出殡的人,
读书的人,跑进幼儿园的孩子,
尚未出生的人……男人和女人。
当我在一面镜子里发现自己,
他正是我苦苦寻找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21
镜子里,他向我走来。
他走出了镜子,继续走,
他走出了自己的身体,继续走,
我看见他的灵魂向我走来,
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我也不躲避。
仿佛一切都是必然。这个灵魂
和我迎面相撞,进入了我的身体里,
与我合而为一。
22
在日历之外的一个日子,
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一个不确定的时辰,
我不走了——我已经走了一生。
我已经找到了火种的接收人。
这个人已经来到我的体内,
只需要一个庄严的时辰。
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
会有这样的一天:
在望不见燕山的一座平原上,
我停下来,对着落日,
悲壮地,毫不犹豫地,
吞下了这枚火种。
23
长老说过,万物都有归宿。
但我从未想过,
远方就在我的心中。我苦苦奔走,
而我就是那个让我寻找了一生的
上苍的受命人。
24
吞下火种后,我的心燃烧了。
吞下火种后,我的胸脯里点燃了一盏灯。
吞下火种后,我就浑身透明,变成了赤子。
我用我的身体,我的命,完成了自燃。
我得到了光,我发出了光,
成为赤子后,我失去了阴影。
25
多年以后,燕山知道了
我的一切。长老也知道了。
他捋着雪白的胡须,坐在石头上,
提到了我的姓名。长老的布袋里还有
用不尽的火种。
人们翻看了他的布袋,
有人说是燧石,有人说是星星。
有人矢口否认,说长老并无其人。
而我确信,长老,是燕山的长子,
也是燕山的灵魂。
26
长老对着远方呼喊,赤子啊——
在千里之外,我轻轻应了一声。
27
终有一日,我将回归燕山。
那时,往日的群峰依旧起伏跌宕,
大海趴在山外,伪装成一个水坑。
山里的人们早早起来,开始一天的忙碌,
死者在酣睡,未生者随时准备来临。
母亲们已经起来,轻手轻脚地
打开了窗子,万物都在苏醒,
新的黎明正在到来,我看见血红色的霞光中
正在升起的古老的,燃烧的,传说中的太阳,
正是赤子的父亲。
28
朔风以北,有一座山脉绵延千里,名曰燕山。
山间云雾缥缈,烟霞弥漫,劳作的人们
世代生息,苦其肉身,传其魂魄,
仰赖其天高地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