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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1期|潘向黎:​觅食记(节选)
来源:《江南》2022年第1期 | 潘向黎  2022年01月18日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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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食记》呈现了一个温馨细腻的极有生活气息的都市爱情故事。一对工作地址相近的青年男女,因为脸盲而错认对方为自己曾经的老同学,从此成为共进中餐的固定饭搭子,渐渐地产生情愫,发展为一对恋人。小说里穿行着大量密实熨帖的生动细节,包括两个年轻人之间鲜活的对话,以及他们随着时间而滋生的情感和交往中的各种小温暖小甜蜜。这些情节含有生活质感和心理层次,阅时趣味盎然,读后回味悠长。

觅食记

□ 潘向黎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午餐吃还是不吃,这不是一个问题。

但午餐怎么吃,对都市里的上班族来说,是一个问题。

幸亏凡事在一定范围内都有选择,这是城市给人的最大好处。大致有五个办法。

第一种,吃食堂。这一种方式的好处很明显:省时间,吃得卫生安全,省钱——有的是免费的午餐,凭餐券提供固定餐食,有的是用就餐卡之类的内部支付方式,用比较优惠的价格在每日更换的菜品内挑选。主要缺点很明显:要排队。如果为了避开排队高峰,十二点半再去,就没有什么好菜了,而且菜都凉了。还有,吃食堂的时间长了,会腻,是那种深刻的腻——想起来都会打一个寒战的腻法。

有人讨厌食堂的气味,食堂的空气中有一种浓淡不一的油脂氧化之后的味道,上海人叫做“油蒿气”。还有人讨厌食堂的声响,人群中嗡嗡嗡的说话声,像一群马蜂正在朝自己飞来;或者是金属托盘碰撞出的声音,那种声音会让整个空间都带上金属的冰凉。

当然,有些人没有这么多讲究,他们不吃食堂的原因是釜底抽薪式的:单位或者公司没有食堂。

第二种,叫外卖。早些年是拿着一张菜单,打电话过去点餐,这几年各种外卖平台、美食APP盛行起来,都改成了无声无息地在手机上戳几下,最后一下总是“需要餐具”或“不需要餐具”,然后就搞定了。午餐时间,无数写字楼入口,许多人像地下党一样对着暗号——“张先生?”“是我。”或者——“是卤肉套餐?”“对。拿好。”都是叫外卖的。

叫外卖的好处是自由,有很多选择,丰俭随意,而且节省时间,拿了外卖回到某个适合吃饭的座位,很香甜地吃完,二十分钟足矣。如果吃饭的地方是公司的茶水间,顺便用胶囊机再来一杯咖啡,也就是三十分钟的事情,一气呵成,而且下午也精神了。所以叫外卖是忙碌时节的最优选。

但是呢?对,城市人都知道,凡事都有“但是”。但是,有一些不可掌控的变数。比如,饭菜和美食APP上的图片相差甚大,有点像服装卖家秀和买家秀的差别,让人胸闷;又比如,送来的时间有长有短,有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手机上显示骑手刚刚在店家取货,有时候自以为运筹帷幄,叫完外卖还要忙一会儿,谁知道外卖飞快地就到了,疯狂地打你手机催你下楼……还有,毕竟不知道店家用的是什么油什么食材,所以外卖叫多了,心里也会不踏实。

第三种,饭搭子模式。就是固定人,方式和地点都不定。三两个同事或者三四个朋友固定一起吃饭。上海话,在一起打麻将的叫麻将搭子,一起吃饭的自然就叫饭搭子。饭搭子的重点在这几个人同进退,每次都有聚餐气氛,吃什么的重要性退居其次,可能吃食堂、吃附近的餐厅、吃刚发现的某一家新店……一切皆有可能。结账方式有当场AA,也有轮流做东。

饭搭子一般不会超过四个人。一方面人多了说话不方便,另一方面这里面隐藏着一个经济学原理:很多餐厅的火车座或者小桌子,只能坐四个人,出租车最多也只能坐四个人,所以饭搭子当然也控制在四个人之内是最合理的了。这些地方,上海的上班族都不用动脑子,用膝盖都能作出正确选择,而且不论平时为人处世风格如何,在这些地方都会有润滑到轻盈的默契。

第四种,比较小众,是自己做便当。做好便当,带到公司,要吃的时候微波炉一叮就好。自己亲手做,或者家里人帮忙做,又安全又健康又美味又省心又省时间。选择带便当的情况也各种各样:一些对生活品质有很高要求、吃有机蔬菜和固定品牌橄榄油、野茶油、核桃油的人,正在按照减肥日程表严格计算卡路里的人,正在操练厨艺的人,当然也有因为还房贷、生孩子而手头和心理都紧张的人……缺点,时间和厨艺缺一不可,因此很难坚持。所以这一路的人数始终不算多。也因此家家都有一到三个好看的便当盒,闲置在厨房橱柜的角落里。

第五种,就是独行侠了。一个人出去觅食。这种方式的好处很明显:其一曰自由。想去哪家就去哪家,中途随时改主意也不用和别人商量。其二曰过瘾。理论上可以吃遍周围的美食——虽然有的地方太贵,有的地方排队时间太长,这些都只能排除在工作日午餐之外,不过,即使打了这样的折扣,事实上仍能吃到比食堂更丰富更美味的东西。其三曰放松。暂时脱离工作氛围,顺便透透气,餐后散个步,一气呵成。遇到同事和上司的概率也很小,即使遇到,也只是两个消费者在外面相遇,一般会自觉地坐得远远的,互不干扰。

明显的缺点是:还是比较贵。如果不吃那些优惠的单人套餐的话,肯定比吃食堂贵。比较隐蔽的缺点则是,没法交流即时感受。比如,一口“本日例汤”入口,想说一句:“这家真是业界良心!老火炖足了时间,而且真的不放味精。”但是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头顶,这话就只能卡在喉咙里。独行侠喜欢一个人,所以孤独对他们来说也算是求仁得仁,但是有时候这份“仁”来得太扎实了,也是需要消化一下的。

许多时候,都市里的人就是这样,一边顽强地社交恐惧,一边孤独得要死。也许,所谓的喜欢独自一个人,不过是在机场苦苦等候一条船,等着太久了,以至于相信自己真的是在等飞机,只是等的航班迟迟没有召唤登机而已。

在茶餐厅、速食店、美食广场、咖啡店、披萨店,你会看到许多单独觅食的人,个个打扮得整整齐齐,眉眼是眉眼,身材是身材,一个人吃饭,吃得津津有味,似乎生怕被打扰。你问我里面有多少是在机场等船的人?我会说:你猜。他们不喜欢被人看破,所以,不宜判断,只适合猜,远远地,礼貌地。

苏允沛到了公司隔壁的H广场的B1层。这一层都是餐饮,但不是那种排档式的,而是一家一家独立开店的。有五家中式餐厅,两家咖啡店,两家西式快餐店:一家是汉堡,一家是披萨和意面。

五家中式餐厅里面,最大的是一家茶餐厅叫“粒粒米”。这种店一门心思做上班族午餐生意,因此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都有“本日明星套餐”,而且每天五种,五选一,味道不错,分量足,上餐快,价格呢,从18元8角到38元8角,也是这一带上班的人乐意接受的。如果不想吃套餐,还有各式面、粉、粥、云吞、三明治。喝的也从竹蔗茅根水、薏米水到港式奶茶、咖啡、花果茶样样俱全,吃了饭可以再喝一杯东西,顺便休息十几二十分钟,然后走回公司,正好消化得差不多,饭后的睏也混过去了。这种地方当然人多,十二点到一点半,座位总是满的,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苏允沛喜欢这里。她一直一个人吃饭,一方面因为男朋友在外地,没有人可以一起吃午餐,另一方面,天生一副笑模样的她其实是轻度社交恐惧症,不太愿意和同事交朋友,更不愿意边吃边聊天,吃饭的时候,她只想自己安安静静地享受“吃饭”这件事。一个人吃饭自在,而且在热气腾腾的热闹中,谁都不注意谁,一个人也不显眼,让她觉得很安心。

这种地方吃饭还有一个乐趣,经常可以近距离听到很多有趣的对话。比如有一次,她隔壁桌子的两个人,应该是男女同事,女的抱怨男朋友说:“他说钱都交给他妈妈了,其实就是他自己小气。不过他这个人一点都不花心的。”男的说:“妈宝,小气,这种男人根本没有人要,怎么花心得起来?他当然只有不花心一条出路。”苏允沛不能当场笑出来,只是腹部轻微地抽动了几下,但一顿饭吃完,心情好很多。

今天是星期二,“本日明星套餐”里面有苏允沛喜欢的萝卜牛筋腩套餐。

这个套餐是这样的:主菜是红烧牛筋牛腩和萝卜,很入味,很烂。一个排骨凉瓜汤,用白色小瓷盅盛着,虽然排骨只是一两块不规整的杂骨,而且颜色是广东炖汤例牌的不好看,但味道不错,而且是本味。还有一个四喜油面筋,里面有木耳、笋片、香菇陪伴的两个油面筋。还有一个蔬菜。主食是一团抟成半圆形的米饭,米也不错,和苏允沛在家里吃的五常大米不相上下。这样一个套餐38元8,苏允沛觉得价格很合理。此刻门口有一些人在排队,虽然有几张椅子,但大家都不愿意坐,都站着等。

苏允沛正在兴冲冲地等座位,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好像是曾经很熟悉,但有很长时间没有遇到过的人,他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她一边思索,一边露出了一个含义不确定的微笑:基本上是和陌生人视线相遇、避免尴尬的礼貌微笑,但也随时可以滑向“好久不见”的惊喜笑容。这时对方也注意到了苏允沛,似乎也迟疑了一秒钟,但是马上露出了含义明确的笑容:“你好啊,老同学!”这句话一说,苏允沛想起来了,这不是她高中的同学吗?“对对,我们是高中同学,你叫……”“王力勉。”破冰的几句聊天之后,知道王力勉的公司就在H广场里,这里就是他的午餐食堂,而苏允沛告诉他自己在隔壁的大楼,也经常来这里吃饭。两个人一时间有一种重逢的愉快。这时候服务员来领座,自然而然地把他们当成一起来的,就把他们安排在一张小桌子上,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了。

不用和陌生人拼桌了,真好。

一人一托盘的饭菜很快上来了,是一样的萝卜牛筋腩套餐。王力勉说:“这个牛肉,和萝卜炖在一起,真的好吃。”苏允沛说:“是啊。而且又有牛筋又有牛肉,两样都吃到。”王力勉说:“就是,两样都有,省得纠结!”苏允沛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就是,要不然我肯定纠结。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这样呢!”王力勉说:“怎么会?你没有那么独特,好多人都纠结的。如果这里不是这样爽爽气气来一个牛筋腩套餐,而是卖两种,一种牛腩套餐,一种牛筋套餐,我估计每到星期二,门口排队的人进来的速度都变慢了,因为要纠结啊!”苏允沛赶紧把嘴里的一口菜咽下去,咯咯笑了起来。

一顿饭吃完,两个人也知道了彼此的午餐规律。王力勉除了出差,基本上天天在这里吃,而苏允沛的公司星期一和星期五都忙,会叫外卖或者忙完了随便吃个馄饨或者超市里买个饭团,所以她一般是周二到周四在这里吃。明天是星期三,于是两个人约好了明天十二点再一起来吃。苏允沛说:“就不用和不认识的人拼桌啦。”王力勉说:“谁先到谁占位。”两个人就加了微信和QQ。苏允沛看到他的名字,心想:还真不记得他叫什么了。王力勉看见苏允沛的名字,心想:还好刚才只是叫出“老同学”,要不然就闹笑话了,因为他看到她的第一个感觉,觉得她是曾经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女同学,好像姓李,叫什么记不清了。谁知道自己连人家的姓也记错了。

第二天中午,苏允沛刚到粒粒米门口,微信来了,“进门往里走,左手边最里面。”她走过去,看见王力勉坐在靠墙的位置,她想:嗯,让晚到的人坐外面的位置,方便。可是等她走近了,他却站起来,从两张桌子中间绝不宽裕的缝里走出来,让她坐到里面那个位置上,自己坐到了外面的位置。苏允沛说:“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王力勉说:“万一上菜弄脏你衣服。我们今天吃什么?”星期三套餐是油焖大虾套餐,两个人也都喜欢,就都点了这一个。

轻松愉快地等餐的时候,苏允沛说:“你不知道,其实,我有面盲症的。昨天看你面熟,但要是你不打招呼,我也不敢叫你。”王力勉说:“是吗?这么巧,我也是面盲症,重度的!”

“那你怎么认出我了呢?”

“好像是你先认出我的吧?我看见你对我笑的。”

“我是稀里糊涂随便笑笑的。”

“对,面盲症都心虚,经常生怕遇到熟人认不出,所以会先下手为强,先稀里糊涂笑笑再说。这个可以算防御性打招呼。”

苏允沛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时候两份热腾腾的油焖大虾套餐上来了,带着葱香和油酱味的鲜香扑上来,两个人顿时食欲大开,于是开始埋头吃饭。苏允沛喜欢先一口气把虾壳剥完,然后把虾一只一只放回汤汁里浸着,然后用湿巾擦手,接下来专心享用剥好的大虾。但她发现王力勉是用不锈钢调羹很利落地把虾头切下来,然后把虾整只带壳吃下去。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除了“好吃”“确实”这样的简单感叹,都不怎么说话,估计都是小时候被父母教育过“食不言”的。

到了餐盘收下去,开始喝奶茶的时候,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防御性打招呼,会不会也不太好?比如对方倒是和你搭话了,然后你发现是个陌生人,那怎么办?”苏允沛说。

“是啊,如果是男人这样对女人,更傻,人家肯定以为你是闲着也是闲着,随便撩骚,还很难自证清白。”王力勉说。

“女人这样也很傻啊,人家会觉得你在发花痴。”

“要是遇到我,我就不会!我会告诉她,我也是面盲症,我知道面盲症有多痛苦,我们会互相同情一番,说不定还能加个微信交个朋友。”

苏允沛说:“认错人要是都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放松下来,两个人聊起了高中的往事,却发现似乎对不拢。数学老师,王力勉说是丁老师,是男的,苏允沛明明记得是施老师,是女的;高二的春游,苏允沛说是去佘山,王力勉说高二根本没有春游。苏允沛奇怪了,说:“怎么会没有春游?你把我们延安中学说得那么惨。”然后王力勉愣住了,“延安中学?我们不是华模吗?”一个惊讶的巨浪拍过来,两个人都被拍得一个趔趄。

苏允沛还不死心,迟疑地问:“你后来上了哪个大学?”王力勉说:“同济。你呢?”苏允沛说:“我华师大。”巨浪彻底淹没了他们。等浪头退去,两个人好不容易在沙滩上爬起来,重新站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互相看了一会儿,同时明白了——他们不是高中同学,他们也不是大学同学。他们从来就没有同学过。他们根本不认识。所谓的重逢,只不过是两个面盲症的一次同时发病。

王力勉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苏允沛说:“我知道,我知道。”

王力勉说:“我一般不主动和人家打招呼,昨天觉得很有把握才打招呼的,结果……”

苏允沛说:“是我先盯着你看,是我先认错人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王力勉说:“我知道,我知道。”

苏允沛说:“我本来不敢和你打招呼,你却直接叫我老同学……”

王力勉说:“我记得你姓李,但想不起来你的名字,所以只能那么叫……”“谁姓李?”

“谁是延安中学的?”

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但这件事滑稽的程度压倒了尴尬,所以,两个人终于一起笑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好笑,笑到根本停不下来。

这事太尴尬了,无法解释,好在两个人从行为到心理完全同步,所以也不要解释了。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需要做点什么来补救来缓冲来适应,但他们发现自己做不了任何事,除了哈哈大笑。所以他们越笑越响,直到附近的两桌人都朝他们看过来。

从此他们两个互称“老同学”,这里面包含着自嘲和嘲笑,是他们两个人自己创造的哏,所以每次一说都会笑起来,显得每次见面都很高兴似的。

王力勉说:“当面盲症遇到面盲症,就是面盲症的平方。”苏允沛说:“闹出这样的笑话,实在是丢人丢出了东海,直接丢到太平洋了。”

因为同病相怜,所以谁对谁都没有生出鄙视、嫌弃,更不会疑心对方在玩“套路”,所以仍然可以继续一起吃饭。

对,就是一起吃饭,就是饭搭子。

虽然不是老同学,但是两个人有许多共同点:同岁,都26,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囡”,也因此找工作比较有优势,都是本科毕业就开始工作了。

这样的人做饭搭子,是再好不过了。他们每星期二到星期四会在一起吃两到三次饭——一个月总有一两次在外面办事情,赶不回来吃饭。所以提前半小时微信里问一声:“吃吗?”“吃。”“几点?”“老时间。”然后就去,有时候王力勉已经占好桌子了,有时候两个人站在门口等一会儿。每次随便聊几句天气和堵车,偶尔也说说今天的工作顺不顺利。

人和人就是这样,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没有目的,就没有压力。饭搭子的好处就在这里:双方保持无功利的安全距离,因此没必要表现也没必要掩饰,很轻松很自在。

苏允沛有一次自然而然地提起自己的男朋友,王力勉说:“他被公司派去宁波的分公司?那他回来可能会升职。”看到王力勉这样的反应,苏允沛心里有一种隐秘的高兴:反应正常,看来对自己没想法,这个饭搭子可以长久。嘴里回答:“不知道,已经去了快一年了,还有一年多。”

饭搭子之间最主要的话题就是吃。

说到为什么一个人吃午餐,王力勉说:“我不喜欢和同事吃饭。因为同事在一起,肯定会讲话,控制不好就会谈工作,或者传办公室八卦,吃什么都不香。”

苏允沛说:“你不喜欢听八卦?”

王力勉说:“无感。因为有的八卦不是真的,那我为什么要听要笑?有的八卦是真的,可那是别人人生中的大事情,可能出人命的,我们拿来吃瓜消遣,真的好吗?何况办公室的八卦,我奉行一条原则。”

“什么原则?”

“不知为不知,知之为不知。”

苏允沛笑了,觉得他想得很通透,说得很好玩。然后说:“我也不喜欢和同事吃饭,总归不放松,一顿饭下来,脸都笑得木掉了。”

“假笑最累,还没有演出费。”王力勉补枪。

他们两个人笑了起来,这是真的笑。然后苏允沛说:“不笑了,会呛着,咱们好好吃饭!”

慢慢地,他们把这几年吃过的各种好吃的东西回忆了个遍。菜品的色香味、价格,聊得眉飞色舞,也聊到了餐厅,然后渐渐发现大多数喜欢过的餐厅和饮食店都不存在了,明明工作才第四年,周围所有的店都变了,有的店甚至亲眼看到它先后变了三次脸,从川菜馆变成日本料理,又变成湘菜馆,现在是火锅店。

“经常去的店突然关了门,站在拉下来的卷帘门口,那种感觉,有点像突然被人放了鸽子。”苏允沛说。

“是啊,每次刚吃出一点感情,点菜摸到一点门道,就又变化了,好像存心不让人恋旧似的。”

“恋旧?在上海不可能的。不过很快会发现新的店,也许更时髦,也许开店搞活动、特别优惠,顾客就被吸引过去,赶赶时髦,玩玩概念,很快就把老店给忘了。客人也是无情的。”

王力勉说:“赶时髦,无情,也是被逼的,你不无情,难道不吃饭了吗?难道要站在关门了的店门口,一直站成铜像吗?”

苏允沛说:“我和我爸妈到欧洲旅行,看到人家有百年老店、老酒馆,真喜欢。在那样的地方,会有老厨师、老酒保、老客人、老座位、老传统,感觉人的感情就可以扎下根了,人会很安心。”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有一个老灵魂。”王力勉说完,怕她误会,马上加了一句:“不过我也是啊,我也是。看到老地方拆掉了,喜欢的店铺没有了,会伤感。但是又没有地方说。好像一个男人这样多愁善感,说出来也挺搞笑的。”

苏允沛说:“说不说都一样。这么大一个上海,谁在乎我们伤不伤感呢?”

王力勉双手一摊,“当然没人在乎。所以我们就也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

“不然呢?”

两个人叹了一口气。

许多喜新厌旧、无情无义就是这样来的,因为大城市里一切都在不停地变,所以人也只能跟着变。因为变得快,人也就只能变得快。在效率就是一切的城市里,因为知道回头、叹息都没有用,所以表面上连一次回头、一声叹惜也没有。但,没有宣之于口的留恋、伤感和怀旧飘荡在城市的上空,就像无处不在的一层雾气。

都说上海的一切都有分寸,这句话肯定不全对,因为上海的夏天热起来就一点都没有分寸。

吃饭的时候,苏允沛忍不住说:“这天真是热死人,吃不消。柏油路面都融化了。”她只走那么两步路,都出汗了。

王力勉本来想说:“要不你就躲在公司里吃外卖吧。”一想好像哪里不妥,就没有说,就事论事地说:“是热。午餐时间又是气温最高的时候。”

苏允沛说:“你看我这把伞,是超强防紫外光的,广告说伞下温度能降十度。”边说边把伞递过来,王力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层全黑的涂层,说:“这么黑乎乎的,还真是‘黑科技’。”苏允沛说:“我也觉得很厉害的样子。”她低头收伞,听见王力勉说:“据说夏季应该挑选UPF大于40,而且UVA透过率小于5%的伞。”

“你这么专业?”也许是给女朋友买过这样的伞吧,苏允沛想。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他没有说过,苏允沛也不好奇。

王力勉说:“不过这些打着黑科技旗号的东西,常常就是好一点点,就贵了很多。这些年,自从有了黑科技这个概念,什么都比过去贵多了。”

苏允沛被他的新奇说法给逗笑了。

正笑着,苏允沛的叉烧套餐和王力勉的虾仁跑蛋套餐来了,苏允沛说:“你来一片叉烧吧,我还没动。”王力勉说:“好,谢谢。”然后指了指虾仁跑蛋,“来一点?”苏允沛就也叉了一小团到自己的餐盘上。

两个人吃饭就是有这个便利,可以自然而然分享菜。别看就是一口,却能带来一种非常确切的温暖感,让人瞬间觉得不再像一个孤独的气泡漂浮在大海之中,而是有了一条小小的船。

饭搭子的存在,可以让午餐的乐趣大幅提升。这是千真万确的。

说到恋爱,苏允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面对异地恋。但是男朋友齐月轩突然被公司派到宁波,起初说两年,现在已经一年半了,却丝毫没有让他回来的消息,而齐月轩也似乎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叫苦不迭和想念上海了,这让苏允沛有点闷闷不乐。

齐月轩说,上海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以后肯定要在上海发展的,但是男人总得出去闯荡闯荡,正好有这个机会,而且自己在总公司没有太多机会,到了宁波却很受重视,眼看就要挑大梁,看来也是天意。

苏允沛问:眼看是多久?挑了大梁之后呢?以后怎么办?

齐月轩说:当然要回上海的。不回上海,父母也不会答应。

苏允沛心里想:上海,就只有你父母吗?没有其他人在等你吗?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她不太愿意说出口。

刚到宁波的时候,齐月轩经常说“允宝,我想念你”“现在要是你在就好了”之类的话,苏允沛一句都舍不得删,全部保留着。但是正因为这些对话都没有删,她慢慢就发现,分开半年之后,这种话越来越少了,现在这种话已经没有了。

他们每天都会聊几句,两个地方的天气,交通,工作顺不顺利,累不累,烦不烦,然后临睡前语音通话聊几句,然后互道晚安。这种在线的方式,让他们“人在两地”的感觉似乎没有那么明确。

但是毕竟不在一个城市。两个人的关系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苏允沛知道,就像一束鲜花,正在徐徐脱去水分,慢慢成为干花。而让她不痛快的是,齐月轩并没有迫切地想办法解决,比如赶紧回上海,或者商量怎么办。苏允沛想,如果他两年以上都不能回上海,他们其实还有出路的:第一条,齐月轩离开现在的公司,回上海另外找工作;第二条,苏允沛也可以去宁波找工作。虽然绝大多数上海人都不考虑离开上海,但是苏允沛觉得,如果一辈子就生活在一个城市也有点没劲,如果为了男朋友去外地,有一种“为爱走他乡”的感觉,好像也会让自己和上海马路上无数个女孩子不一样,因此并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当然,如果那样,父母一定会反对,而且如果去了宁波,最后没有和齐月轩结婚,自己就比较没面子。所以,有许多事情需要两个人商量的。但是,齐月轩没有启动商量频道,而是一直说“我也是身不由己啊”“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不知道是迟钝,还是敷衍。

大部分男人觉得现实中的变化和不可控是动荡,而多数女人觉得看不到感情的未来、也听不到对方和自己商量未来,才是动荡。

而男人总是一根筋的,尤其是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先让我对付完面前的这一摊,然后再考虑两个人的事情。同时决定两件大事,我怎么应付得过来?可惜,人生没有一个完美的顺序。更何况,即使先立业后成家,立业谈何容易,那是和整个世界角力,更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为了立业,大多数男人的好年纪的时间、心力和激情像榨橙汁一样榨出去,留下皱皱巴巴、筋筋拉拉的橙子渣,怎么可能再做个好恋人?还想认真谈个恋爱的女人当然会觉得自己被冷落、被忽略。

这还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海面下女性心理巨大的冰山是:谁不要谋一个出路奔一个前程?我就可以把感情放在事业前面,而你却不能,明显是对感情不重视。说到底,你没有那么爱我。我又不等着你来提供衣食,如果你不能给我明确的、足够的爱,我又何必迁就和等待?再说了,你弄出一副煞有介事“事业为重”的样子,到头来事业就比我发展得好了吗?并没有啊。搞笑。唉,无趣。

有经验或者脑子好用的男人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会把自己的忙碌、身不由己和感情联系起来,把刻板的朝九晚五或者不停出差的疲于奔命解释成“为了两个人的将来而奋斗”,这样当女子觉得孤单、被冷落的时候,就会自动做心理建设:他这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将来在打拼,他很辛苦,我不能不懂事,要好好体谅他……那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两个人的未来”,就像《一千零一夜》里封住铜瓶子的锡纸,把女人可能翻腾出来的不满、怨愤和质疑封在一个瓶子里,那这些情绪一旦从瓶子里像青烟一样冒出来,就会飘飘荡荡地升到空中,化作一个巨大的魔鬼,几乎无法对付,更很难让它回到瓶子里。

很可惜,齐月轩不是这样的男人,或者说,他还来不及长成这样的男人。他偶然遇到了苏允沛,觉得有些喜欢她,然后发现她好像也喜欢自己,就做了男女朋友。这是都市里常见的一种爱情,合理,平静,互相捧场,总体顺利,虽然没有觉得自己多幸运,但也觉得还不错,在一起的时候挺开心,分开了也绝不会活不下去。未来?如果没有变化,也许他们会结婚。但两个人都年龄还小,还不用那么快决定。他没有想清楚。而且结婚的事情要看许多外部情况,也不是想就可以想清楚的。然后突然就到了外地,两个人在物理空间上分开了。苏允沛有分寸地表示着思念和焦虑,齐月轩也有分寸地解释着、安抚着,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做了,苏允沛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应该也不会认真要找麻烦。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一期)

潘向黎,职业作家,文学博士。生于福建泉州,十二岁起移居上海至今。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等,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散文集《万念》《如一》等,共三十种。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作家、《钟山》文学奖等文学奖项。作品五次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品被译成英、德、法、俄、日、韩、希腊、蒙古等语种。出版英译小说集《缅桂花》及俄译随笔集《茶可道》。现供职于上海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