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旅社
一
哲明在幸福旅社办入住手续时,注意到服务台女孩长得清纯可人。那女孩在填入住单的间隙,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居高临下。他看到女孩的嘴角微微上扬,略带笑意,显得意味深长。办好入住手续,那女孩指了指楼道:
“从这儿上去,没有电梯。”
后来哲明才明白女孩何以用那样的眼神看他。过了午后,幸福旅社开始活了过来。哲明发现他隔壁住着几个女孩,一看就是那种风尘女子。也有一些长相不错的帅小伙,是理发店里经常见到的那种型男。哲明想,那女孩一定把他归入了同类。
果然晚上就有女孩带着男人进来。小旅店的隔音不是很好,哲明听到隔壁的动响和女人夸张的呻吟,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哲明看时间还早,打算去街头转转。经过旅店简陋的服务台,他看到那姑娘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他试着和那姑娘笑了一下,姑娘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笑容僵在哲明脸上。
幸福旅社在小镇的中心街后一条隐蔽的巷子里,离中心街花园只不过五分钟路程。哲明在街心花园站了一会儿。小镇的居民正在广场上跳秧歌。这阵子几乎每个城市都流行这种健身方法。广场的对面是百货商店及几家饭店,这会儿霓虹灯断胳膊缺腿地闪烁着。
小镇已今非昔比了。
十年前,哲明和罗志祥曾来过这个小镇。当年小镇以水乡风貌闻名,河道纵横,到处都是旧式木结构建筑。如今小镇难觅旧日模样,河道似乎也比过去窄了许多。
临河的那间酒吧倒还在。只不过酒吧里人很少。他记得十年前这里非常热闹,酒吧中间放着一张台球桌,人们在喝酒之余挥杆赌钱,装出美国西部片里牛仔的模样。现在台球已经不流行了,人们有了新的赌钱方法。他看到隔壁那间酒吧已改成了棋牌室。
哲明要了一杯黑啤,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看到窗外的河流,在灯光下显得黑亮黑亮的。白天他看到过河水,还算清澈,这给他一丝安慰。当然和十年前比是浑浊多了。十年前,至少这个小镇的空气和河流还是干净的。
十年前,从小镇回来的路上,他和罗志祥没说任何话,彼此不看一眼,他们心里面都明白,这趟旅行让他们的关系走到尽头,他们再也无法面对对方了。
回到永城,哲明和罗志祥失去了联系。这是预料中的。永城这么大,如果不想联系倒真是很难再碰上。其间偶尔有几次哲明听到过罗志祥似是而非的消息:有人说志祥出国了;有人说志祥去了父母那儿(志祥的父母在阿克苏兵团,现在兵团已成了一个城市,他父母成了那儿的公务员);还有人说志祥出家做了和尚。
某天晚上,哲明梦到罗志祥。他梦见罗志祥在水乡小镇生活。梦里的罗志祥像一张刚刚从暗室里显影的黑白照片,浸泡在米突尔液体中,形象皱巴巴的,模糊不清。小镇倒是清晰的,建筑和河流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努力想知道罗志祥在小镇做什么,越是想知道,梦反而朝令人着急的方向展开,他看到罗志祥从显影液里出来,变成一个气球升到天上。
那天从梦里醒来,哲明再也睡不回去。他从床上起来,在窗口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窗外城市灯火明亮,黑夜让灯光显得既安详又暧昧。这么多年来,哲明在努力忘掉那个小镇,然而关于小镇的消息总会不经意传来,令他心绪难平。还好没有太坏的消息。哲明不清楚这个梦境意味着什么。他们说梦是愿望的一部分,可是在现实中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念头,相反他总是刻意抗拒此类念头的产生。
自从梦到过罗志祥,哲明老是想起他,并渴望见他一面。十年了,哲明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他是逃不过去的,十多年前的那个心结,两个人必须一起面对。夏天快要来临的时候,这个念头弄得哲明很焦虑,好像不达成这个心愿他会活不下去。这一次他认真地打听罗志祥的下落,没有确实的消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给阿克苏方面写了一封信。他不知道志祥父母的具体地址,只写了“阿克苏兵团罗志祥收”。当然是石沉大海。想起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一无踪影,哲明感到既悲哀又恐慌。
一杯黑啤很快下肚了。他感到肚子里似乎翻腾着某种清凉的东西,好像啤酒里的二氧化碳正在他身体里钻来钻去。当年,就在这个位置,罗志祥坐在他的对面,有一个女孩在边上劝她们喝酒。那时候,他们还是少年。
他向对岸望去。过了南边的那座石拱桥,就到了东岸。从前沿河只有一排旧式江南民居,再远处就是农田了。现在,在黑夜里,满眼的灯火伸向远方。显然,那儿也已矗立起许多高楼大厦。
哲明想象见到罗志祥的情形。假设罗志祥这会儿来到对面的座位上,会怎样?他想不出来。他想找到罗志祥,但他没有准备好面对他。好像在他们面前有一个深渊,见面后他们会一起坠入其中,万劫不复。
哲明闭上眼,摇了摇头,像是在安慰自己:“怎么可能呢,我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这个念头让他放松下来。
午夜时分,有一个女孩来到他前面,说:“先生,给我买杯酒喝吧。”
二
早上醒来,哲明感到头痛。昨夜怎么回旅店的他已经记不清了。是那女孩送他回来的吗?
像往常一样,整个早晨是幸福旅社最安宁的时光,悄无声息。哲明还是一早就起来了。幸福旅社不提供早餐,他下楼,准备去中心街买一对大饼油条吃。服务台那姑娘仿佛突然对哲明感兴趣了,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阳光很好。哲明买了一对大饼油条,还要了一杯热豆奶。他坐在旅店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喝豆奶一边吃油条。他感到那女孩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背上。他回头看了看女孩,女孩的目光这会儿和善多了。昨天她眼里有一种瞧不上人的劲儿。
“喂,你是干什么的?”那女孩问。
“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他想逗逗这个女孩。她长得不错,只是有些自以为是。
“昨晚你喝醉了,一个女孩送你回来的,要进你房间,你死活不让她进。”
他记不得了。不过他记得那女孩的模样,还算妖艳,穿着一件吊带衫,胸口的风情故意让人看得见。他自己倒并不吃惊,十年来他几乎没碰过女人。当然会有一些艳遇,总会有女孩莫名喜欢上他,最后都不了子之。想起这些,他满怀伤感。
女孩大概因此对他有了些好感。她说:“我以为你也是干那一行的。”
“哪一行?”他问。
那姑娘脸红了一下,没回答他。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娘。看来幸福旅社住着的都不是正经人。
他把最后那点大饼油条塞进嘴里,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埃,来到服务台前。他说:
“我好像哪里见过你。”
“不可能吧?”姑娘慌了一下。
“我十年前来过这里,那时候镇子还很小,马路上到处都是尘埃。”
那姑娘仰视着他,目光变得十分冷静。她在观察他。她目光里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符的沉着。这是她长年冷眼旁观幸福旅社的女孩而养成的职业目光吗?还是她在心里讥讽他所谓的“见过”只不过是勾引女孩的老掉牙的招式?
“你今年几岁?”
“十九。”
“哦,那我不可能见过你。你那时才九岁。”
哲明回头看了看阳光下的小城。阳光从大门外涌入,分外刺眼。
“你来小镇干什么?”女孩问。
“我来寻找一位朋友。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我不知他如今在哪儿,下落不明。”
“女朋友?”
“不,男的。”
那女孩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闪烁。
三
哲明在酒吧那儿找了份临时工。前几年哲明在永城开过一家酒吧,因此会调各式各样的鸡尾酒。他这点功夫足以让小镇酒吧的老板叹服了。薪资不算太高,他一点也不计较。他只想在这个小镇逗留一段时间。
“你们为什么不联系了?你们吵架了吗?”酒吧老板问。
“没有,从没吵过架。”
“有点奇怪。”
“我也觉得。”
“你盼望他某天也会到这酒吧里来吗?”
哲明茫然了。他知道老板正看着他。他没和老板目光交集。也许老板道出了他的心思。他即便有这个想象,理智告诉他,罗志祥不会出现在这个小镇,天下没那么巧的事。
哲明此次来也是鬼使神差。他也许不该来,更不该在这个地方驻留。“我究竟想干什么呢?”他这样问自己时有些茫然。他心里有一些事需要解决掉,他不知道如何解决,似乎只有在这儿待一阵子,才能找到解决之道。不过理智告诉他没有解决之道。
他看了看酒吧里那个弹吉它的男孩。他弹得真不错。男孩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动着,如跳动的音符本身。有时候男孩还会唱几句英文歌曲,《离家五百里》,英文发音不是很准,声音倒是干净明丽。
哲明喜欢安静。他去过丽江。丽江酒吧里太闹了,整条酒吧街都在唱凤凰传奇的歌,令他的胃滚滚翻腾。
酒吧里的客人大都是外地人。也有和他同住在幸福旅社的男孩和女孩。他们假装不认识他。其中的一个女孩没坐多久就和一个陌生游客出去了。
幸福旅社服务台那姑娘名叫杜娟。一个很平常的名字,但确实能让人一下子记住。杜娟听说了哲明在酒吧打工。有一天,哲明半夜回来,她叫住了他。
“你打算长住?”
“我不知道。”
“你如果要长住,你可同老板娘说一下,这样可以便宜点,像她们那样。”
“你不是老板娘吗?”
“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打工的。”
“噢。我考虑一下。”
“你真怪,这有什么好想的,你很有钱吗?”
“我有钱的话会住这里吗?晚上都吵死了。”
女孩会心笑了一下。
女孩的耳朵上一直塞着耳机,脖子上挂着一个有些年头的MP3,长条形,显示屏相当简陋。他猜想她大概想用音乐抵御那些夸张的声音。
哲明一直没和老板娘说包住的事。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在小镇滞留多久。
工作日的白天,酒吧没客人,哲明对老板说,想去小镇走走。老板说,去吧,小镇现在到处都是文艺青年,你这样的帅哥会有艳遇的。
哲明知道老板只是在逗他开心。这是他要的工资不高的好处,老板对他格外客气。
哲明往小镇深处走,巷子的石子路狭窄,弯弯曲曲的,两边都是木结构老建筑。所谓的老建筑都翻新过了,整得像那么回事,除了买当地特产和旅游纪念品,已不住人了。哲明记得十年前,这些建筑虽然破败,屋子里是住着小镇居民的,屋外到处都是居民自接的自来水笼头。那年夏天,在哲明的记忆里,他总是满头大汗,经常拧开自来水笼头,洗一把脸。
一会儿,哲明逛遍了老建筑群,穿过西边河道上的一座桥,出了小镇。眼前就是田野,有一条柏油路拐弯抹角地通向远方。远处有一个湖泊。哲明看了看那个湖泊。从远处看,湖泊的水面一动不动,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哲明打算去那儿看看。
哲明没走柏油路,他是从田野上穿过去的,这样路可以近不少。当他再次出现在柏油马路上时,看到一辆自行车停在那边,一个女孩骑在上面,一只脚踮在地上。是杜娟。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几乎同时问出这句话。
杜娟显然很开心,笑出声来。她指了指远处的一片水杉,说:
“我在那儿玩呢?”
哲明看了看湖边的水杉林。哲明记得十年前,那片水杉刚种下不久,树干只有手臂那么大,如今水杉已然长大,同湖泊边别的植物比,高大的水杉立在那儿,蓬勃地刺向天空,比周围的植物高出一大截。
“今天不用管旅店?”
“今天休息。我们两个女孩轮流的。我管三天,休息三天。”
“你呢,不用照顾客人?”
“工作天没客人,你都知道的,幸福旅社的客人都还在睡觉呢。”
女孩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哲明注意到女孩的肩上背着一个双肩包,不过双肩包是挂在胸前的。哲明不清楚这是一种时髦还是出于自我保护。
“我经常去那儿玩。”杜娟说。
“什么?”
一会儿哲明明白杜娟的意思,哲明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你有心事吗?”女孩问。
哲明摇摇头。哲明看了看女孩,她看上去清爽单纯,不过以哲明的经验,看上去清纯的女孩不一定是简单的,女孩的气质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往往出自男性的一厢情愿。
有一点可以断定,这女孩不怎么合群,喜欢独来独往。难道她就是酒吧老板说的文艺女青年吗。“土生土长的小镇文艺女青年。”哲明嘴角露出笑意。哲明想,她可不是老板嘴里的艳遇对象,传说中的艳遇对象应该是来小镇旅游的文艺女青年。
四
一天晚上,杜娟突然来到酒吧。她独自一人来的。她显然精心打扮过,施了粉黛 ,涂了口红。口红涂得不好,她原本稍显宽大但不失清纯的嘴看起来有些脏脏的。他很想告诉她,她还是素面朝天比较可爱。
她坐在吧台边,对哲明说:“给我调一杯颜色最好看的吧。”
哲明给她调了一种低度的鸡尾酒。他知道酒这种东西害人。他不清楚杜娟的酒量。他不喜欢看到这姑娘喝醉。
他自己倒是喜欢酒的,有点迷恋这种东西。精神压力大的时候,一杯酒了肚,整个肠胃都暖洋洋的,人顿时变得松弛下来。但过分松弛也是危险的,他往往在放松的时刻失去节制,结果就喝高了。所以酒害人。在酒吧工作时,他不喝酒。在酒吧,他只是想象一下自己调出的酒的味道,滴酒不沾,好像这是他对自己立下的戒律。
她接过酒的时候说:“哗,很好看。”
她仔细观察起来:“有几种颜色?蓝色,金色,乳白……那金色好亮。这酒叫什么名?”
他摇了摇头,说:“你愿意叫什么,它就叫什么。”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它像一个梦境。”
她能说出这个句子还是让哲明吃惊的。哲明以为她只是一个在庸俗生活中稍稍淤泥不染的女孩,应该脱不了庸俗的底子的。她说出这句话时看起来真的像个文艺青年。当然哲明并不觉得文艺青年就不庸俗,他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个老文艺青年,庸俗并且不堪。
她喝了一口,皱起了眉头。
“没酒味,像汽水。你给我放点辣的,劲儿大一点的。”
“你酒量很好吗?”
“从来没有醉过。”
哲明给她加了一点伏特加。没有多加。他真的害怕看到女孩子醉酒的样子。在永城酒吧做调酒师的时候,她多次目睹女人喝醉的样子。一些是卖醉的女人,大都是伤心人。一些是一时高兴,喝着喝着就失态了。醉酒的女人千姿百态,什么样的都有,都不好看。女人是美好的,看过她们醉酒的样子,哲明就轻易不用美好这个词语了。
有一阵子,客人特别多,杜娟坐在临河的位置看窗外。河底有一轮明月。哲明想起一句诗:千江有水千江月。后来,杜娟坐在吉它手边上,唱了一首歌。千千阙歌。用广东话唱的。哲明不清楚她的发音是不是准确。不过唱得不错,像那么回事。
中途酒吧里有两个男人吵了起来。为争一个女人。那女人哲明认识,也住在幸福旅社里。眼看着他们借着酒劲要打架,哲明和老板各自抱着一个男人,把他们拖开。哲明叫了无数声“大哥”,说了无数的好话。等劝开后,哲明听到杜娟叫了一声“你在流血。”哲明低头看到自己手被划破了,血正往外涌。
哲明去吧台后面的厨房洗了一把,回来的时候,杜娟已移到吧台喝酒。哲明用一只手按住创可贴。杜娟目光炯炯看着他,说:
“你还挺仗义的嘛。”
“这算什么。”哲明不是谦虚,在这行业,比这更狠的事都见得多了,不过哲明不想谈自己,他转了话题。
“你刚才唱得不错嘛。”
“是吗?”
“哪儿学的,听MP3?”
“我去过城里。”杜娟看着哲明,眼中有某种挑衅的意味,好像在表明她也是见过世面的。“我高中同学让我去的。”
“怎么又回来了,城里不好吗?”
哲明拿起一块擦布,擦了一下吧台。
“我是被骗去的。”杜娟说,“我同学说,城里钱来得快,让我一起发财。我去了后才知道,她干活同幸福旅社那些女人一样。”
杜娟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正义感,哲明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是这种表情,好像她不把正义感写在脸上不足以表达对这类女人的蔑视。
“你可以干别的啊。”哲明想了想,又说,“算了,外面太乱了是不是,你还是待在这镇里比较安全。”
“不,我想离开这儿,但我在城里找不到正经工作。”杜娟看他的目光刹那间有些破碎,有一阵雾一样的东西从眼睛里升起。
哲明假装没有看到杜娟的忧伤,把目光投向别处。他不清楚杜娟何以如此,他不了解这个姑娘。
一会儿,哲明去照顾另一位女客人了。那位女客人是个旅游者,她要了一杯“血玛丽”,一看就是懂得这种鸡尾酒的人。她喝了一口,吁出长长的一口气,说:
“没想到在这镇里也有这么好的调酒师。”
哲明忙完后,在酒吧里找杜娟,杜娟已经走了。哲明的心里竟然有些不安。他深究自己的内心,刚才有没有故意冷落杜娟。确实是有的。他希望杜娟没有感觉到。
哲明发现杜娟留下了一张纸条。杜娟的心很细,纸条放在哲明常用的开酒瓶的工具箱里。纸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哲明想起自己对杜娟说过同样的话。她这留言是什么意思?哲明一时有些惊心。后来他想,她只是在反讽他而已
五
也许因为酒吧的那一出,杜娟对哲明特别热情。
一天,杜娟递一本书给哲明,《如何调制鸡尾酒》。
“看这个干嘛?”
“我想学这个。”
“学这个没用。”
杜娟摇摇头,哲明也摇摇头,哲明说:“没有女孩干这个的。再说了,你都还没吧台高。”
“谁说的,我可有一米六。”
哲明看了看杜娟,想象了一下她调酒的样子。她太单薄了,怎么看都不像。哲明还想,酒吧这种地方不见得有幸福旅社安全。这种地方,人一喝醉酒,免不了丧失理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杜娟这种姿色不俗的姑娘,免不了会被骚扰。
“你能教我吗?”
“不能。”哲明回答得相当坚决,几乎脱口而出。
杜娟的目光一下子从刚才的兴奋转变成了某种失望的荫翳。像是为了安慰杜娟,哲明说:
“这玩意儿不好学,需要经验和灵感。”
当天晚上,杜娟还是来到酒吧。杜娟安静坐在那儿,也不要酒喝,只是直愣愣看着哲明调酒。
酒吧的生意很好,人们听说哲明能调出五颜六色的酒后,都来品尝。哲明想这些旅游者太无聊了,他们就想见些新奇的事,在他们眼里,他的角色大概同一只猴子差不多,他们只想在无聊时围观他一样。他摇着酒器,忙个不停。
“体力活。”他对杜娟说,“你不来一杯?今天我请客。”
杜娟说:“你给我调一杯彩虹。”
这是杜娟在那本叫《如何调制鸡尾酒》的书中看来的。她叫不出酒的名字了。鸡尾酒的名字都有点怪。他只记得那款酒的颜色像挂在天边的一道彩虹。哲明点点头,开始替她调制。十五分钟后,装在高脚玻璃杯里的“彩虹”放在了杜娟前面。面对这件“艺术品”,杜娟不知如何下手。
“快喝吧,碰到空气后,味道会改变。”
杜娟喝了一口。先是感到酸酸的,接着舌苔品出苦味,然后辣在口腔里,有一种让人想流泪的爽劲。杜娟无端想象洋葱跑进了眼里的感觉,感到眼泪似乎真的被刺激出来了。
“不好喝?”
“好喝。”
杜娟从酒杯的侧面看酒色,不经意地问:
“你是GAY吗?”
杜娟的声音细得好像是从“彩虹”里生出来的。
哲明听清楚了,吃了一惊,说:“你也知道GAY?”
“你这不是瞧不起人嘛。”杜娟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我没这个意思。”
哲明在制作一种新的鸡尾酒。老板过来同他耳语了一句。哲明点点头。他刚想走,杜娟没放过他,问:
“你是吗?”
“你觉得我像GAY?”哲明没生气,只是有点哭笑不得。
“你看起来像个不近女色的人。”
“你放心吧,我不是,我对男人没兴趣。”哲明笑了,笑得很欢畅。
杜娟看了看哲明,将信将疑。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找你的朋友,还是个男的。”
“我们之间有一些问题。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不懂。”
酒吧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则纪录片。这是一个音乐酒吧,有驻场吉它手,电视机是静音状态。纪录片播的是迈克尔·杰克逊传奇人生,一个月前这位流行天王意外离世,整个世界都在纪念他。
哲明对付完一位酒客,走过来对杜娟说:“我到这儿也不完全是为了找他,我想他不可能在这儿的。他不会来这儿。”
空下来的时候,哲明会想想酒吧老板口中的“艳遇”。在这个被称为“艳遇之地”的小镇,有艳遇并不奇怪。哲明并不觉得自己多有魅力,很多时候甚至有点讨厌自己,奇怪的是总有一些姑娘莫名喜欢上他。杜娟是这类姑娘吗?哲明觉得不是。哲明对这种事的感觉很灵敏。有了这个判断后,他觉得可以对杜娟热情一点。
一天,哲明在整理旅行箱时,看到一只绿松石制成的平安扣挂件。记得是一次去一个绿松石产地玩时买的。有一阵子,他喜欢脖子上挂件饰物手指上扣只银戒。不过他发现来酒吧的时髦青年都戴挂件银戒且文身时,他就不再戴了,这个爱好像一阵风一样过去了。他想起杜娟洁白的脖子,想象她戴上它的样子,觉得会很好看。他打算送给她。这挂件大概扔旅行箱里很久了,他都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放在行旅箱里的。
哲明来到柜台,对杜娟说:“送你个东西。”
杜娟看了看绿松石挂件,说:“凭什么送我东西啊?”
“不值钱几个钱,不过你戴着会很好看的,真的。”
杜娟犹豫了一下,收了下来。
“这就对了。我可能马上要回城了,我想以后不会再来了。”这是实话,在小镇待了一段日子了,这几天哲明一直在考虑离开这个小镇。
杜娟看了哲明一眼,严肃地说:“那我也得送你件东西,送别礼。”
哲明指了指杜娟的MP3,说:“好啊,你不会是送我这个吧?”
杜娟说:“这个不行,不值钱了,再说没这个我会被她们吵死的。”
他们会心地笑起来。
杜娟虽然收下了挂件,不过并没有戴。这让哲明松了口气。如果她戴着这挂件,他会尴尬的,好像他和她之间真的有某种秘密似的,而且会让她显得特别傻。看来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这很好。
有一天上午,哲明去酒吧上班时,看到杜娟的脖子上有伤。送了杜娟绿松石挂件,哲明总是不自觉要瞥一眼杜娟的脖子。他吓了一跳,脖子上的伤挺严重的,像是被某利器割伤了一样。哲明指了指她的脖子,问:
“怎么回事?”
杜娟用手掩住了自己的伤痕。她显然不愿有人发现伤疤。这让哲明意识到这伤不是偶然的产物。哲明竟有些揪心,他把杜娟的手移走。伤口笔直的一道,不过已经闭合,无大碍,也不至于留下后遗症。杜娟强忍着,可眼中还是一下子洇满泪水。哲明不敢问下去是怎么回事。哲明小心地抚摸了一下杜娟的伤处。杜娟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杜娟保持了尊严,没让泪水掉下来。
“没事。”她努力微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辛酸。
哲明去酒吧的路上,脑子里不能抹去杜娟刚才的笑容。他无端替杜娟忧心。
第二天,哲明去马路边买早点,发现杜娟没来上班。哲明回来的时候看到柜台边坐着另一位姑娘,哲明想,杜娟又到了休息日。
六
哲明还在沉沉睡着的时候,房间门敲响了。哲明喜欢光着上身睡觉,他拿起身边的T恤,迅速套上,然后开了门。
是杜娟,她看起来很高兴,同前次见到的判若两人。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的伤也全好了。
“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是啊。”
“那你来旅店干嘛?”
“我来看看你,不能吗?”
哲明让女孩进了房间。哲明还没来得及洗漱。他让杜娟坐会儿,进了洗手间,迅速地刷了牙,洗了脸。从卫生间出来后,发现窗帘拉开了,原本凌乱的被窝也铺平整了。杜娟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想,毕竟是旅店从业人员,勤快,能干,不像如今的女孩,什么都不会干。
女孩从双肩包里拿出一包豆奶和一对用纸包着的大饼油条。一股食物香味迅速地窜入鼻翼,哲明空荡荡的肚子一阵痉挛。
哲明的思维没有跟着饥饿的肚子跑,他刻意对杜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感。这个女孩究竟是有些特别的。他们之间的交集还不至于让她一早跑来找他。她平时在幸福旅社里是多么瞧不上那些女孩,难道她不觉得一早来他房间有些轻浮吗?
他接过食物,大嚼了一口。
“香。”
女孩笑了。
“你吃了?”
她点点头。
“你找我事?”
他尽量显得大大咧咧的。
“我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玩。”
“哪儿?”
“你跟我走就是了。我带着酒呢,我们野餐去。”
哲明想酒吧没请过假呢。不过请不请假倒无所谓,反正马上要走了,如果老板生气,刚好成为离开的理由。
哲明犹豫之际,看到杜娟企盼的表情,意识到女孩似乎对他另有所图,也许根本不涉友谊,更不涉及男女之情。看来是他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这样一想,哲明反倒有些不甘。他的身体语言情不自禁地暧昧起来:
“真的很好吃,你要不要来一口?”
女孩在他吃过的地方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得哲明惊心动魄。
他骑着女孩的自行车驮着女孩。女孩背着一只双肩包。女孩很自然地搂着他的腰。在女孩的引导下,他们出了小镇。他问女孩去哪。女孩指了指小镇不远处湖泊边的水杉林,说我们去那里。哲明一个急刹车,女孩的身体重重撞在哲明的身上,差点从自行车上滚落下来。
“你怎么了?”女孩问。
“去那儿干嘛?”哲明皱了一下眉头。
女孩已下了自行车,说:“你瞧,水杉那儿有一块草地。我喜欢那儿,我经常上到那儿去玩。”
哲明抬头,茫然看了看天空。天很蓝,好像天上有什么在看着他。他掉过自行车头,说:
“我们别去那儿,那地方没阳光。”
阳光被水杉挡住了。
“天这么热,阴凉一点不好吗?瞧你都出汗了。”女孩说。
哲明没说话,又骑上自行车。哲明带着女孩漫无目的地往另一条道上骑。他的心情忽然恶劣起来,有点后悔今天同女孩出来。女孩大概看到哲明脸色难看,神情变得有些沮丧。
一会儿,女孩指了指湖的北边,用尽量欢快的语气说:“要不我们去那儿吧。”
湖的北面有一座小山,小山前有一只水塔,水塔边上到处都是植物。
“看到那水塔了吗?以前小镇的自来水都来自那儿,现在废弃了。听说在那儿要给一个名人造一座美术馆,是我们这儿人,早先去了美国,最近突然在国内红了起来。”女孩说。
哲明知道这位名人。这些年文艺青年都知道这人。哲明不喜欢这人。
哲明向湖的北边骑去。一会儿,他们来到一个小山包脚下。那儿的植物比想象的要丰沛。在水乡,大概什么东西种下去都会繁茂生长。离湖二百米的山坡上,那水塔耸立着。水塔的水泥外墙已被风霜和雨水染成黑色,有些地方水泥脱落,绿色的苔藓从水泥缝中长出来。
哲明把自行车放倒在一棵树边上。从这儿可以看见湖泊对岸那片水杉,距离让水杉显得不那么醒目。他又看了看天空。蓝色的天空一丝白云也没有。二百米外的湖泊,镜子似地割出天空的一部分。湖面的太阳分外晃眼。
女孩子已在一棵树下铺好了一张尼龙纸,有一堆零食放在尼龙纸上面,除了面包,还有从超市买来的鸭掌、鹅肝和豆腐干。女孩正从双肩包里掏一瓶高粱酒。哲明没想到女孩的双肩包藏着这么多东西,一定很沉吧。哲明想,早知藏着这么多东西应该他背着才对。女孩大概为这次野餐做了精心的准备。也许在这个小镇,女孩能想出来的最浪漫的事就是野餐了。
有那么一刻,哲明的心里掠过温柔的怜惜。不过,他马上制止了这种情感。哲明告诉自己这种情感是错误的。他觉得自己有点鬼使神差,竟然同一个女孩约会。
哲明认不出这片林子的植物叫什么名字,叶子和板栗树有点儿像。他也不想问女孩这树是不是能长出板栗。他没兴致问。树冠挡住了太阳,哲明在树荫下坐下。有一道低矮的围墙拦住了通向湖边的路。围墙的那边也是植物,哲明认出来,那是南方常见的苦楝树,细碎的叶子间正开着紫白相间的花。
女孩指了指对面的那片水杉林,说:“我休息天喜欢躺在那儿,有时候睡着了,会做梦。”
哲明没有问她梦见了什么。
女孩拿着那瓶高粱酒,对着哲明扬了扬,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我爸那儿偷来的,我们家的人酒量都很好。我爸是个酒鬼,常常喝醉。”
她把酒递给哲明。哲明没有拒绝。他甚至都没有想就把酒倒到嘴中。他需要用酒放松自己。是烈酒。哲明被呛着了。他凶猛地咳嗽。
“看来你不会喝酒。”女孩说。
仿佛在驳斥女孩的话,哲明又往口中倒酒,这次他感受到一股辣辣的暖流在胸腔扩展。女孩赌气似地夺过酒瓶,也往自己嘴中倒,倒得更多。他们好像在比赛谁的酒量更好。
“我喜欢酒。酒是个好东西,可以把不高兴的事忘掉。”女孩说。
酒确实是好东西,但有些时候酒是魔鬼。哲明想说一些话,但他不知道同女孩能说些什么。他们缺乏了解。哲明有些晕眩,也许是女孩身上的香味,也许是刚才突然生出的恶劣心情的延续。像是为了不使自己晕眩,他又往嘴里灌了酒。女孩一直在说话。她在说幸福旅社的姑娘。
“住在幸福旅社的姑娘们虽然干着这种事,我知道她们都在等一个白马王子,盼着有一天,有一个真命天子把她们带走。”
她抬头看了看哲明,喝了一口酒,又说:“有些姑娘真的被带走了,但大都是很老的男人。你觉得对她们来说这是件幸福的事还是不幸的事?”
哲明心不在焉,喝高了吗?她的话此刻进不了他的脑子。一阵风吹来,湖中反射的阳光变成了碎片。这会儿他整个身子像着火一样,但奇怪的是身上的汗水反倒收进去了,他甚至感到自己的肌肤是寒冷的。
“我讨厌这个小镇。”女孩突然说。
“什么?”哲明没听明白。
女孩没理他,继续说:“你是个好人。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带走我。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女孩眼眶突然间湿润了,眼睛里瞬间布满了哀伤。哲明一时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她的表情和她说出的话把哲明吓着了。难道她喝醉了吗。
哲明觉得应该安慰她一下,问:“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女孩没有回答,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他。她在抽泣。她的泪水沾在他的脸颊上。他意识到这抽泣连接着很深的痛苦。哲明并没有用劲搂女孩,他显得有些局促。他又一次闻到女孩的香味,比刚才风送来的更浓烈。
后来女孩止住了哭。她说,我去湖里洗把脸。然后翻过那并不高的墙,消失在湖边的苦楝树丛林里。
一会儿,女孩在林子那边叫他。哲明过去时,发现女孩赤身祼体躺在一片草地上。哲明脑子一片空白。他闭上眼睛,可脑子里依旧是女孩白得耀眼的身体。那身体非常美好,袒露的乳房小巧而精致,只是女孩的身体是僵硬的,好像在抗拒即将到来的伤害。她的身体看上去有些破碎的气息。他还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挂着绿松石挂件。刚才没有的,她是特意挂上去的。
哲明没靠近女孩,转身返回水塔边的树林里。他想逃回小镇,但他知道这样会伤害到女孩,他强迫自己坐在那堆放着食品和酒的尼龙纸上。
过了大约半小时,漫长的半小时,女孩回来了,她的神情显得特别清纯,甚至有些笑意,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哲明突然觉得自己亏欠了女孩。他想弥补。他主动拥抱住女孩,女孩突然发火了:
“放开。”
哲明没有放开。
女孩拼命挣扎,好像这会儿哲明正在对她非礼。一会儿,女孩又一次哭泣起来:
“我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知道吗?我姐姐跑了,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知道她为什么跑吗?”
哲明点点头。
“你不会知道!”
她泪流满面。
“我恨我的家,他一喝醉酒就乱来,他是个禽兽,他不放过我姐,也不放过我。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永不回来。”
七
从湖边回小镇的路上,哲明明显感到身后的女孩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她的双手不再搂着他的腰。他担心她会从自行车上掉下来。他想,她对他一定很失望。
在进入小镇临河的酒吧街时,女孩跳了下来,说:“你忙去吧,我自己回去。”
哲明一定要送女孩回家。女孩没有拒绝。
自行车过了酒吧街,拐进了一条深巷。两边都是老屋,墙体黑迹斑斑,墙根处生满了白硝。有几家的窗台上放着花盆,开着细碎的红色的或蓝色的花朵。巷子里吹来一阵风,夹带着阴沟水的气息。一个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前,看着他俩,目光呆滞,脸上没有表情。一会儿,就到了女孩的家。是一间破旧的两层小楼,南方常见的那种旧屋。墙体刚刷过白,不过瓦片有些凌乱,瓦片上生出几棵不知名的小植物,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
哲明把女孩送到家后,准备离去。这时候,屋内传来一声巨响。哲明吓了一跳。女孩也愣了一下。哲明回过头,向屋子里望。有一个身影从屋子里闪了一下。不过他没看清,也许只是他的幻觉。
“小偷吗?”他问。
“不知道。我家没什么东西好偷的,只有土制高粱酒。可能是猫吧,有一只野猫经常到我家里来。”
哲明还是不放心,他觉得应该陪女孩进去看看。
哲明跟着女孩走进她家的客厅。屋子里面很整洁,哲明想这是一户爱干净的人家。哲明想起女孩替他整理房间的样子,很利索。他心里忽然有一丝感动。看着屋内的陈设,这就这时,哲明看到了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哲明愣在那儿,好像在那瞬间,他遭受到了雷击。有好阵子,他都不敢相信。女孩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哲明,警觉地问:
“你怎么了?”
“她是你姐?”
“你认识她?”
“不,不认识。”
“我以为你在城里见过她。她十年前离家出走,再没回来。”
“没见过。”他再次说,声音小到几乎在喃喃自语。
让哲明没想到的是杜娟辞去了幸福旅社的工作。哲明听另一个前台的女孩说,杜娟离家出走了,一个人去城里了。哲明愣住了,他感到后悔,他本可以帮她的,他没有。她说得对,对一个女孩来说,城里也是凶险的,可她还是去了。哲明不知道杜娟去了哪里,他还能见到她吗?如果能碰到他,他会帮她的。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她住。
哲明决定离开这个小镇。这次是永别,他想他不可能再来这小镇了。老板想挽留他,不过老板是个聪明人,知道哲明不会在此久留的,在表示惋惜的同时,希望哲明以来多来小镇看看他。哲明只是微笑。
离开小镇的那天,哲明从幸福旅店出来,不由自主往女孩的家走。上午十点钟的小镇,人们都在上班,小巷子里空无一人。女孩家的门锁着。他打算撬门进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看看那张照片。这是一个怪异的念头,简直和他的愿望完全相反。十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忘掉她,现在他却想再看她一眼,仿佛唯有这样能带给他安慰。
他用身份证插入门缝,司毕灵啪地一声打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站在客厅的墙边,仰视那女孩的脸。
十年前,就在那间酒吧,他和罗志祥认识了照片上的女孩。当年他和罗志祥几乎同时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因为她的缘故,两人在小镇多滞留了一个礼拜。当年这个女孩就在这间酒吧打工。那时候,哲明和罗志祥还是少年,血气方刚,经常干些出格的事。他们还不知道如何讨女孩欢心。那个星期,哲明和罗志祥整夜围着她打转,一起喝了很多酒。而女孩作风豪放,喝酒生猛,好像内心深处有某种的悲哀让她想要发泄并毁灭自己。最后一个夜晚,他和罗志祥都喝醉了,他们和女孩一起从酒吧出来,他们想和她发生关系,她断然拒绝。在恶念的驱使下,借着酒劲,他们把女孩按倒在地。女孩高叫起来。夜深人静,女孩的叫声非常恐怖,令他们胆颤。他使劲按住了女孩的嘴,而罗志祥则死死掐住了女孩的脖子。
当他们清醒过来,女孩已经死了。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事。后来,他们趁着黑夜,背着女孩来到湖边,挖了一个坑,把女孩埋了起来。那儿生长着一片刚种下不久的瘦小的水杉。如今那些水杉已变成参天大树。
他站在照片前面,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他好像在某个梦境中,他想象自己把椅子移到墙边,爬上去时,因为双脚打颤,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照相框牢牢地钉在墙上,他使了好大的劲,就像当年,他使劲按着女孩的嘴巴。
他已经分不清是幻觉和现实。他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他。他紧张地回过身来。他听到了一声尖叫,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在窗外。等他反应过来,那人低着头迅速离开。
梦境还在继续吗?他是追出去了吗?他此刻意识迷乱。好像那个人是从他的心头幻化出来的,他看到一个苍老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街巷尽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起:
“罗志祥,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