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派对
后来我的很多朋友都会记得二○○○年九月八日,罗大佑的大陆首场演唱会在上海举办。据说北京有几千人南下,包揽了前一夜的K13号列车。列车上,青年彻夜长谈,站在接缝处的风口抽烟。多年以来,这番集体记忆不定期回涌,那天和谁在一起,坐在体育场的哪个位置,散场以后去哪里迎来清晨。然而在当时,我和我的那些朋友,谁都还不认识谁。
那天我本该去大学报到,却因为收到电台寄来的演唱会门票而推迟了报到时间。我填报的第一志愿是上海大学计算机系,等了两波通知书都没有我,第三波的时候收到了,被调剂到南京一所学校的通信专业。这个结果虽然比预想得更为糟糕,却也合情合理。最后一个学期我的成绩徘徊于年级下游,表面还保持平静和努力,内心早已处于随波逐流的状态。夜晚等家人入睡,我便拨号上网,游荡在各种聊天室和论坛。有时候早晨醒来已经过了学校的出操时间。那段时间午夜电台开播一档新的音乐节目,片头一段海菲兹演奏的幻想曲序章之后,主持人说:“一道浪总是连接着下一道浪。我是你们的朋友张宙。”我每天都听到尾声,有时感觉自己是唯一接收到电波的人。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晚上我给张宙写信至凌晨,但具体写了什么印象全无。两星期以后我收到来自电台的回信,信封极为单薄,打开以后里面放着一张罗大佑演唱会门票,我把信封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很遗憾,没有找到任何其他信息和字迹。票是最便宜的,舞台侧面的二楼山顶。我第一次去体育场,走错看台,翻山越岭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不久,旁边挨着的女孩核对暗号似的问我:“你也是张宙的听众吗?”
“是啊!”我高兴地说,立刻和她握手。
“我叫王鹿。”王鹿说着从自己的手腕摘下一根荧光环,扣在我的手腕上。舞台的灯光亮了几次,又暗下去,呼喊声便像浪一样涌来涌去。突然响起钢琴声,罗大佑出现在舞台一角,我们从山顶看下去,他在一小片白色光斑中,黑衣黑裤,而他的影像被投射在半空巨大的屏幕上,旁边是天空里一轮真实的月亮。前排一个人突然流泪到簌簌发抖。我和王鹿抬起手来,我们手腕上的荧光环是粉色和蓝色的,像两片浅浅的星云。
散场以后我和王鹿被人群冲散,又在出口相遇。我问她怎么回去,她说走回去。她在戏剧学院念三年级,走得快一点,一个小时能回到宿舍。于是我和她一起走。从体育场出来的人正倾巢往衡山路迁徙,我们一会儿走在这群人中间,一会儿走在那群人中间,前前后后的人扛着成箱成箱的啤酒,背着吉他和音箱,如过境的候鸟,最终消散在沿途的酒吧和卡拉OK里。过了衡山路以后没多久,深夜的林荫路上只剩下我和王鹿。
“你也给张宙写信了吗?”我问王鹿。
“是啊。我大部分同学都跟着剧组在外地拍戏,我没戏拍,成天在宿舍听电台。”王鹿说。
“你是表演系的?”
“我看起来太普通,总有人感到吃惊。”
“不不。”
“中戏的导师说我在精神面貌方面和章子怡很像。”王鹿自嘲。然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王鹿比我高一大截,卷发柔软蓬松,五官浅浅的,脖子很长,像辽阔的草原上罕见的动物。穿着牛仔裤和短袖衬衫,脖子和手腕上系着钥匙链、手机链、五颜六色的小珠子、编织带和丝带。她的气质复杂混乱,举手投足间却没有一样多余的动作。我根本不好意思盯着她看,又忍不住一再看她。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仿佛穿越虫洞突然坠入我这一边的世界。
“我打算明年去考中戏的研究生。”王鹿又说。
“你要去北京吗?”
“是啊。反正我毕业以后也没其他事可干。”
“我从没去过北京。”
“那你得去去,北京就相当于是旧金山。”王鹿相当确定地说。
我们在戏剧学院门口道别,交换了手机号码。之后我赶上了末班车,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一点,打开收音机时发现张宙的节目结束了,轻柔的室内音乐将一直播放到清晨。我身体疲惫,精神亢奋,整晚做着光怪陆离的浅梦,直到第二天清晨被我爸喊起来,他从单位借了辆面包车送我去南京报到。我坐在后座,旁边绑着我的自行车。出了高速收费站不久,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上海,但内心毫无波澜,很快睡着了。半途醒来,看到发电站遍山的白色风车,昨夜王鹿给的荧光环还扣在我的手腕上,但已经不再发光,只是一个黯淡的圆环。
我们在中午前到达南京,学校在玄武湖旁边,挨着老火车站,很小,只有一栋教学楼,没有操场,从外表看不过是个普通的机关办事处。我爸本想陪我待一晚,但我不想伤感,报到完毕便赶他返程,独自回到宿舍。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塞好耳机,打开随身听,然而同样的波段上没有海菲兹的序曲,只有空洞遥远的沙沙声。我才想起来,在南京接收不到上海的电台,张宙的电波被阻隔了。我在黑暗中给王鹿发了一条短信:“救命啊,我被流放了。”
收到我的求救之后,王鹿断断续续为我录下张宙的节目,攒到一定数量便寄到南京。每盒磁带侧面都贴着标签,认真写有日期。王鹿写的字,笔画的折角像昆虫细小的关节。这些磁带成为我最珍视的东西,我将它们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想象自己正在为几百年后人类文明的考古保存下声音的碎片,我和王鹿也因此缔结了坚固的友谊。
之后王鹿去了好几趟北京,参加中戏举办的讲座和戏剧工作坊,联络导师,准备冬天的研究生考试。中戏附近都是和她一样在等待和寻找机会的人,她在那里结交了一群浪漫的朋友,令我相当羡慕。我们有时在MSN上聊天,她行踪不定,常常连续几天杳无音信,再出现时往往刚从有趣的地方回来。水库,山,草原。她还在郊外的派对上遇见过王朔和崔健。这些事情我愿意听她讲上几天几夜,但中间总被打断,有男孩来找她借书,或者有男孩来找她听音乐。我不知道那是否是同一个男孩,我问过,却记不得她是怎么回答的,我想她同时在和好几个男孩谈恋爱。
为了与王鹿聊天,我每天都去隔壁网吧,时间一久便与管理员潇潇成了朋友。潇潇原本是邮电学院的,退学以后白天在网吧做管理员,晚上在俱乐部打工,同时还在准备托福考试。有时我和他一起乘车去山里,坐在被雨水侵蚀的石桌边聊天,天总是很快就黑了。再后来即便去上课我也忍不住半途逃跑,和潇潇去湖边或者城墙。我们像恋爱一样相处,但因为潇潇计划第二年去美国念书,所以谁都没有明确这段关系。我偶尔和王鹿说起潇潇,并且忍不住把自己废物般的生活描述得更具诗意。
王鹿好几次喊我去北京找她。冬天的时候她说去什刹海滑冰,春天的时候她说飞檐走壁的朋友们在四合院的屋顶烧烤。我内心憧憬,却始终没有行动。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一年后,暑期结束,王鹿从北京回上海,顺道来南京逗留一晚。我问潇潇如果有朋友来南京,应该带她去哪里玩。
“上海来的朋友吗?女孩吗?好看吗?”潇潇问我。
“戏剧学院表演系的,你说好看不好看吧。”
“趁天还没凉下来,你们去紫霞湖公园游泳吧。”
“去游泳?”
“你去了就知道。我向你保证,你和你的朋友会永远难忘。”
我带着王鹿在宿舍放下行李以后,去军人俱乐部玩,从第一家音像店一直看到最后一家,避开了白天最热的时间。然后我们买了便宜的游泳衣,坐公交车来到中山陵。按照潇潇的说法,我想当然地以为紫霞湖公园里面有一个露天游泳池,结果尾随两个戴泳帽的老头沿小道进了公园,惊讶地看见巨大一面绿色的湖。四面环树,背后靠山,体力好的青年赤条条爬上湖边的水塔,挨个往水里跳,溅起朵朵水花。而湖面上起起伏伏的,都是五颜六色的泳帽,和划动的手臂。我和王鹿高兴到大声叹息。
我们在干净的公共厕所里换好了泳衣,绕着湖走了半圈,找到一小块平坦的草地,放下书包和脱下来的衣物,迫不及待地下水。脚底的石子尖利,淤泥温暖,王鹿蹬出两朵大水花潇洒地游了出去,溅我一头水,我也赶紧跟上。水温比我想象中低,但是阳光照在肩膀上还是烫的。我在水里笨拙地伸展身体,重新适应新的视平线。亭子里有人在拉手风琴,树上挂着白色的鸟,不时浮起一层金色的水雾。
我游泳很烂,只会狗刨,无论多么奋力地蹬腿,却总在相同的地方打转。王鹿就厉害多了,她爬到水塔上往水里跳了两次,第一次是抱膝跳,第二次是并拢双臂俯冲入水,像一头捕食的水鸟。等我气喘吁吁爬上岸以后,环顾湖面找她,她正眯起眼睛仰面浮着,不时抬起一侧手臂往后画出一道弧线,长长一次呼吸之后,再抬起另外一侧的手臂,朝着湖心的方向缓缓漂流。
太阳落山前,我和王鹿在厕所的洗手池里冲了头发,洗了泳衣,然后找到一棵不高不矮的树,把泳衣平摊在树杈上。空气仍然温暖,四周笼罩着一层极其不真实的浅色霞光。半空中绿色的小虫和嗡嗡的蚊子成团成团撞到我们身上,我们不停拍打着双腿和胳膊。游泳的人陆陆续续从水里出来,坐在岸边休息,铺着塑料布打牌。我和王鹿都饥肠辘辘,去小卖部买了酸奶和蛋糕,大口吃完,仰面靠在书包上,等炙热的风吹过来,把头发和泳衣一起吹干。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好地方的?”王鹿问我。
“潇潇告诉我的。”
“潇潇现在算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也不知道,情况总是有些不清不楚。”
“但是他知道这么好的地方,一定会是很好的男朋友啊。”王鹿说着又想起重要的事情,从书包里掏出一本《音像世界》来,翻到最后一页给我看。是广播电台青年主持人比赛的启事,规则很简单,录制一段二十分钟的节目,主题不限,和报名表一起寄到电台。
“我们一起参加吧,我一看到这个就想到你,我们就像平常那样聊聊音乐。”王鹿说。
“但是我做不好。”我虽然这样说,却把那则启事看了一遍又一遍。王鹿很快说服了我。天黑以后,我们收拾好东西,在山里走了长长一段路,坐公交车去潇潇打工的俱乐部借录音机。起了一点风,风依然是烫的,把头发和皮肤都吹得干燥清洁。等车的时候,王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南海,给了我一根,潮潮的。我没抽过烟,那个时候却因为心里涌动着的热情,觉得非抽不可。后来我们站在车厢靠窗的位置吹风,穿过隧道以后,是月光下的玄武湖。我趴在栏杆上,感觉自己在一场梦里,我想这是因为王鹿,似乎与王鹿在一起,四周万物也随之如梦如幻。
防风林说是在南大隔壁,其实坐车到南大门口还要再走上二十分钟,在一个居民小区里。经过夜晚芬芳的植物,以及一段混合着霉味和湿气的地下通道,便是防风林。这里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面,原本是仓库,被改造成了俱乐部,走进去便是缓坡,摆放的东西和人都处于随时会倾塌的状态,直到坡底有一个小小的舞台,放着一套蒙灰的鼓架,看样子很久没有正经演出了。我只在刚认识潇潇的时候跟着他来过一次,当时有两三桌人围在一起打扑克和喝啤酒,潇潇说他们都是老板的朋友,一群诗人和导演。但是在我看来,那里烟雾腾腾,和棋牌室没有两样,后来就再没去过。
然而和王鹿一起就不一样了。等我们的视线适应了昏暗,王鹿便置身于一堆破烂中间热情惊叹:“这里好像后海。好像伍德斯托克。”我和潇潇明明知道这里和后海或者伍德斯托克毫无关系,但我们看到王鹿高兴,也都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就好像自己也和平时不一样了,自己成了后海伍德斯托克的主人。
但是潇潇那天晚上确实看起来有所不同。不是说他的外貌,他还是那样,理着过时的郭富城头,身上所有的衣服和裤子都嫌短,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临时穿一下的旧衣服,但是干净平整,连同他的球鞋,都像是洗过很多遍。我分辨不清是因为王鹿的存在,还是我以王鹿的眼光来重新审视他,觉得他一贫如洗,又绝对纯洁。连同周围的环境也变得不同。我挪开几个潮湿的靠垫,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风扇吹出的热风把墙上糊着的报纸吹得哗哗响,视平线上方有一排扁扁的窗户对着外面的街沿,从那里透进夜晚微弱的光。
我告诉潇潇我们要参加电台主持人比赛,潇潇也很来劲,他从破烂堆里找出一台双卡录音机帮我们录音,多年没人用过,但插上电源以后功能完好。虽然录出来的音质糟糕,充满环境噪音,但潇潇认为很酷,表现出青年的风貌。后来我们一起看了一九九四年的香港红磡体育馆演唱会。这场演唱会潇潇和王鹿都断断续续看过好几遍,只有我第一回看,感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在杂志上见过一张照片,他们演出完了从香港坐飞机回来,个个意气风发,在飞机上抽烟喝酒,东倒西歪。”潇潇说。
“飞机上也能抽烟喝酒吗?”王鹿问。
“我没坐过飞机。但那是一九九四年啊,我觉得一九九四年你想做什么都行。”潇潇说。
“这张碟很难找,我以前是在学校资料室里看的,你是从哪里找到的?”王鹿问潇潇。
“朋友离开南京前给我的,他送给了我一箱影碟、唱片和一件皮夹克。这个朋友后来去了上海的电台就再也没联络过。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张宙。”潇潇说。
“张宙啊!”我和王鹿惊呼。
“他那么有名吗?”潇潇也吓了一跳。
“也不完全是这样。”王鹿说。
“张宙在南京待过吗?”我问。
“他当时在艺校当文化课老师,每天晚上都来防风林。”潇潇说。
“那是什么时候?”我问。
“三年前。我刚刚来到南京。”潇潇说。
我和王鹿还有更多问题,然而潇潇使劲回忆了一番,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对任何事都不太积极参与,纯粹在这里耗着。但我想他也做了一些努力。”潇潇说。
“什么努力啊?”我们问。
“努力摆脱颓废和高兴的气氛。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潇潇回答。
一个月以后,我和王鹿出乎意料地收到来自电台的复赛通知,复赛在电台进行,当场抽签决定主题,十五分钟即兴主持。复赛当天我和王鹿在广播大厦门口见面,换取了临时出入证以后,按照指示来到一个椭圆形会议室里等待。会议室里摆着沉重的桌椅,沉闷严肃,和普通办公楼没有两样。之后陆陆续续来了二十个人,年龄相仿,聊起来全是电台迷。有位男孩背着吉他一路从西北赶来,他辗转各地参加比赛,风尘仆仆,滔滔不绝。我们好几个人一起溜出去找地方抽烟,推开防火门以后来到楼角的露台。从那里能看见高架上转弯的车辆,一大片绿化带,一大片工地。我们站在大风里,现实退得远远的,大家趴在栏杆上,突然都有些感慨,谁都没再说话。
回来的时候我放慢脚步走在他们后面,走廊的对面是几间录音室,亮着工作中的红色指示灯。那里的光线更为深沉,空气的质感和频率也都有细微的变化。后来的复试在其中一间录音室里进行,玻璃对面坐着三位面试老师。我从耳返里听到自己的声音,第一次感到心中有了不想失去的东西。原本十五分钟的限定时间,我和王鹿超时十分钟,才终于被坐在左侧的主审老师打断。那位老师辨认不出年纪,穿着男式工作夹克,看起来既像是科考队员,又像是吉卜赛人。整个过程中她始终与我们保持着眼神接触,又温柔又坚决。之后她又特意起身来到门口,郑重地与我们握手道别。
离开广播大厦的时候外面下着秋天的雨,地铁工地的巨型挖掘机器都停工了,灰尘伴随雨水落下。我和王鹿皮肤发烫,心里怀着脆弱的希望,谁都不敢说出来。我们在雨里走了很长的路,来到王鹿的宿舍,擦干了头发。王鹿泡了速溶咖啡,剥开橘子,打算整夜与我聊天。临近午夜我们坐在窗边,一边抽烟一边听张宙的节目,王鹿的眼睛里充满奇想和果断,我的心里也迸发着同样的情感。然后我们谈论起张宙的事情。他的年龄,他的身份,他在南京的情形,他曾经的和现在的生活。其实以上这些我们一无所知,像谈论虚构一样地谈论他,其实更像是在谈论我们自己。
“我这个人,从没有过什么好运。”我说。
“别这么说,我想所谓好运,就是专心致志的愿望终于得到来自宇宙的回应。”王鹿回答。
然而我和王鹿没能再等来好运。不久我在新一期的《音像世界》杂志上看到比赛的结果,那位西北男孩得了第一名。另外附有一篇关于他的采访。采访中提到比赛结束后电台给了他一档真正的电台节目,让他担任主持。但是他离开上海以后去了北京,跟随一支纪录片摄制组深入内蒙古草原,将在那里游历半年,因此没有回来领奖,并且放弃了节目。
我给王鹿发去长长的消息,她连接几天都没有再回复我。倒是潇潇考完了托福,打算回到青岛的老家准备签证资料,顺便去青岛玩两天。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立刻答应了。几天以后我们上了火车,我的书包里带着几盒张宙的磁带,一盒讲披头士,一盒讲库斯图里卡,一盒讲一九六八年登月。我听了一路,潇潇则和邻座大哥下了整晚的象棋。后半夜的窗外什么都看不见,我和潇潇来到车厢的衔接处抽烟,模仿在飞机上抽烟的摇滚明星,却被列车员阻止了两回。
到了青岛以后潇潇带我去了朋友家。朋友和女友住在工厂宿舍楼里,他们几个都是高中同学,那两个人高大好看,像谢霆锋和张柏芝。下午潇潇和男孩们去参加厂里的足球比赛,女友骑车载我去啤酒厂玩。整个城市像是建造在连绵起伏的山上,大雾缭绕,遇见上坡就跳下来推车,爬到坡顶再俯冲直下。路上她和我说起不少中学往事,她说没有人会不喜欢潇潇。我们在短暂的时间里变得很亲密,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已经喝了不少啤酒,还买了扇贝和螃蟹,全是活的。
傍晚男孩们也回家了,他们洗澡,洗衣服,洗菜,吵吵闹闹,像过节一样。我们用芝麻酱和芥末蘸蔬菜和贝肉,刚炸好的小鱼,脆脆的,裹着椒盐。电脑音箱里播放着粤语流行歌曲,我听他们叙旧,讲厂区里精彩纷呈的江湖斗争。宿舍已经开始供暖,吃着喝着不得不把窗户打开,还是觉得很热。于是我们轮流去楼下小卖部买啤酒,啤酒从桶里直接灌进塑料袋提上来。我和潇潇一起去,要穿过煤渣操场,空气又冷又干净。我们各自提着一袋啤酒,泡沫细小洁白。
后来大家都喝多了,却浑然不觉,每个人说话的语气都认真缓慢,真诚无比。潇潇担忧911对签证的影响,又花了很长时间讲述他的计划,但因为这些事情日后无一实现,以至于我全都没有记住。只是当时的气氛难忘。我们四个人促膝坐在一盏小小的灯泡下面。他们问我,潇潇去美国以后,我要怎么办。这样的关切是具体和实在的,令我的消沉化为乌有。
第二天醒来是下午三点,房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俩去上班了,我和潇潇决定出去看海。外面刚刚散去一场雾,又湿又冷。我们缓缓骑着自行车,半途看到路边有辆面包车的车窗上竖着的牌子上,写着崂山水库,潇潇停下来问司机去不去水库。
“你们要去水库玩?”司机探出脑袋打量我俩。
“是啊。去转转。”潇潇说。
“天冷了没人去水库啊。”司机说。
“那你做什么生意呢。”潇潇说。
“到那里都超过五点了,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明天早上再去吧。”司机说。
“明天还有明天的安排。”潇潇说。
“那就下次再去啊。等夏天再去。有什么可担心的,水库总是在的啊。我给你们留个联系方式,你们下次来了就找我,我带你们去一些只有我知道的好地方。”司机说着,递给我们一人一张名片。我们把名片收好,又继续骑车,翻过一个陡坡以后突然来到海边栈道。太冷了,只有我们两个人走在栈道上,四面八方都是海,岸边的浪泛着白色的泡沫。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然而我不知怎么的,感觉乏味,不为所动。
“你去过水库吗?”我问潇潇。
“小时候每年暑假我爸都会带我去水库游泳。”
“和紫霞湖比起来怎么样?”
“水库比紫霞湖美多了。”
“不会吧!”
“那里过去是很深的山谷,后来放水淹了,露出水面的只有一小部分山峰和礁石,而深深的水底下全部都是山体和巨石。你能想象吗?”
“哇。那不是水底亚特兰蒂斯吗?”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
我们路过小卖部,潇潇停下来买了烟和一小袋槟榔。然后我们在礁石堆的尽头找到一块干燥平坦的地方坐下,抽烟,嚼槟榔。很多人提着水桶在退潮的泥滩上捡海带和搁浅的贝类。有一小束太阳光突然穿过云层落在海面。我感到暖和了一些,于是花了很多时间,想着水底的事情。
晚上我们四个又见面了,找到一间人满为患的小饭馆吃了晚饭,潇潇特意点了新鲜的海带给我品尝,其他每样东西也都相当好吃。吃完饭以后男孩们提出要去海里游泳,走到海边又觉得水温太低。我们在黑暗的礁滩上站了一会儿,很快被迅速涨起来的潮水逼得节节败退。
从青岛回来以后我消沉了好几天,再去网吧才发现王鹿给我留了十几条消息,我的手机欠费停机,她一直没能找到我。王鹿解释,电台的欧老师联络了我们,就是那位在录音室门口和我们握手道别的老师。得奖的西北男孩离开以后,留下一档节目的主持人空缺,电台试了几个备选方案,皆不理想。欧老师说这期间她曾数次想到我和王鹿,但是各方面的不确定性又让她不断打消这个念头,最终是什么促使她联络了我们,我想她一定排除了众多阻碍。她的说法是,“比赛的结果非常可惜,之后我思虑许久,始终难以忘记你们两个人。”王鹿反复向我转述这句话,认为这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评语,我也是这样想的。
欧老师冒险将那档节目托付给我和王鹿。我们将作为客座,从新年的第一个星期开始主持节目,每周一傍晚首播,周四早晨重播。节目是录播,欧老师担任监制。接下来我们得在元旦之前录制完成三期节目,因此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准备时间。潇潇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激动,当天晚上便回到防风林把张宙留下的一箱唱片整理出来,转赠给我。两天之后我回到上海,而这箱唱片成为我们节目最初的曲库。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住在王鹿的宿舍,用电脑光驱播放和选择音乐,决定主题,写稿,反反复复将时间与声音的匹配精确到秒,这期间还夹杂了好几次令人难忘的长谈。王鹿表现出强悍的专注,而我应该也产生了同样的精神热度,以此来抵御无时不在的自我怀疑。外面经历了一场寒流,我们靠着一台巴掌大的取暖器,不眠不休,像鸟一样吃一点点东西。
录制当天我和王鹿提前去找欧老师,她的办公室在广播大厦六楼拐角处,资料和文件堆成山,每座都在崩塌的边缘。欧老师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迎接我们,依然披头散发地穿着工作服,像是很久没有休息过,却热忱地张开双臂欢迎我们。她这样的人啊,应该出现在旷野。我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拥抱了她。
之后我们在录音室和剪辑房里度过了艰巨的十二个小时,完成三期录制,这期间欧老师和上次一样,全程坐在玻璃的另外一边。休息间歇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露台抽烟,底下的城市像一部庞大优美的机器,四周办公楼的玻璃反射出不同层次的光,直到高架桥的路灯在五点准时亮起。难以想象,我们未经训练的声音和想法将被传播到如此坚固有序的城市里。
“我俩是因为张宙的节目认识的。”王鹿说。
“张宙啊——这么一说,完全不意外。”欧老师笑起来。
“但我们说好了不要在风格上受到他的影响。”我说。
“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宙这人是个散漫分子,和他约好见面的时间总是见不到,跟他一起工作令人非常困扰,我在生活中对这样的人避之不及。但他确实有迷人的地方,我认为他可以说是在创造自己广播语言的人,这一点我尊重他。你们也是这样的人,在创造着广播语言,但你们现在肯定还没有意识到。”欧老师说。
“你说的广播语言是什么?”我问。
“广播是音乐、人声和其他声音的结合。文字的逻辑经过声音过滤之后形成新的语言,至今为止这种语言也没有被标准化,所以没有规则需要遵循。在使用这种语言的人都应该去实践新的可能性。以达到——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达到什么。”欧老师说。
“感人。”我和王鹿说。
“我听你们的比赛录音,被你们无意识使用着的语言感动,感到青春珍贵。所以你们会拥有自己的听众,他们也会产生和我相同的感受,这方面,我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张宙也是这样被我找到的,我们在南京的一个俱乐部里见面,他那时正下定决心要改变生活。”欧老师说。
“你也去过防风林吗?!”我叫起来。
“哦,那个跟棋牌室一样的地方。”欧老师说。
“哈哈哈。”我们都笑。
“你们来参加比赛不会是为了见到张宙吧。”欧老师说。
“不不。我没有想过要见他。”我说。
“我也没有。”王鹿说。
“张宙这个人啊——”欧老师在思考着用什么样的形容词。
“他对我们来说,就像是没有形态的波段。”王鹿这么说,我却觉得她像是在描述她自己。
离开广播大厦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寒流已经过去了,天气稍稍回暖。我和王鹿筋疲力尽,说不出话,但精神亢奋,没法就这样彼此分开,于是沿着夜晚的高架桥往市中心走。整条淮海路的车停滞不前,我们才意识到这已经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大家正从四面八方去新天地参加新年倒数。树木上悬挂的灯,响亮的噪音,巨大的霓虹,现实世界如此强烈地唤回我们身体的知觉。饿坏了。我和王鹿在便利店里买了关东煮和饮料,坐在路旁吃。
“我以后都不会再去北京了。”王鹿告诉我。
“为什么,因为电台的事情吗?”我很吃惊。
“不不。是导师把名额给了其他人,之前说好的事情突然变了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复赛之后不久就接到了导师的通知,我又去了一次北京,但其实无济于事。他说今年的情况比较特殊,希望我能理解,如果我能等到明年的话,他一定把名额替我留好。”
“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啊,去他的吧。”
“是啊。去他的。”
“但从北京回来我还是消沉了一阵,也没有回复你的消息,直到接到欧老师的电话。”
“我明白。我在想不知道张宙那时遇见了什么样的事情,下定决心要改变生活。”
几个要去狂欢的男孩从便利店出来,站在路边和我们搭话,打断了我们的交谈。他们分给我们啤酒和烟,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倒数。但我和王鹿都心不在焉,想着其他更为重要的事情。王鹿将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
“调响一点,听不见。”我说。
王鹿把随身听的音量调到最大——张宙在电波里说:“将过去的留在过去,明年见。”
我们的第一期节目播出当天,我返回南京办理退学事宜。介于我的成绩和考勤,在办公室里说出我的想法时,我想在座的几位老师也终于松了口气。接下来的退学手续办得相当顺利,直到全部处理完毕我才告诉家人,我的父母在电话里叹息一番,我想妈妈应该还是哭了。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个地步的,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去探究。最后我们都平静下来,商量好了回家的时间。当天晚上我去防风林找潇潇。防风林里正在播一部法语黑白电影,讲两个男孩爱上同一个女孩,字幕配得牛头不对马嘴,但画面很美,有海,有石头雕像,后来他们三个人在山坡散步,高高的草长到他们的腰间,被风吹得倒来倒去。我和潇潇吃了泡面,因为没有其他客人在,于是把这部电影看了两遍。
我把退学的事情告诉了潇潇,他大惊小怪地说:“你干吗学我。”
“别自以为是。”
“那为什么退学?”
“你那时不也非要退学不可?”
“我以前是一个非常愤怒的人。”
“哈哈哈。”
“你笑什么?”
“因为我一点都没感觉到。”
“你这个人粗心大意,你能感觉到什么。”
“我感觉你又温柔又脆弱。”
“听起来都不是好的形容词。”潇潇想了想说,“你是来道别的吗?”
“算是吧。”我也想了想。
“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潇潇起身,拖出十几个纸板箱,里面塞满不知哪个年代的印刷物、信件、照片、杂志和书,唱片和影碟全部没有塞在正确的纸套里,拨开这些,还有棋盘,模型,印章,昆虫标本,鸟的骨骼。潇潇解释说都是客人们留在这里的,从来没有被处理过。他在遗迹般的垃圾里找了很久,最后找出一沓装在信封里的照片。照片是在一场冬季的烧烤派对上拍的,应该就在五台山体育场后面的荒地里。天色昏暗,每个人都穿得很多,炭火的火星被风吹得到处跑。
“这里。你看。”潇潇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这是张宙。那天晚上也下雪。他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来的时候已经喝了很多酒,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特别高兴,脱了衣服在雪地里跑了一大圈。”潇潇说。照片里的那个人穿着牛仔裤,光着上半身,站在一盏灯下。灯光在他的头顶形成一抹光晕,盖住了他的整张脸。
“怎么样,和你想象中一样吗?”潇潇问我。
“你是说这个看不见脸的人吗?”
“我很难形容,但是他确实就是这个样子的。”
“嗯。我明白。”我想确实就是这样。
几天之后爸爸开车过来接我回家,进入上海之前,我们在高速休息站停下来买水和面包,坐在车里吃。爸爸打开收音机,我猝不及防地从电波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的声音清脆果决,与想象中完全不同。我和爸爸都没有说话,两边的重型卡车从我们身边开过去,天暗了下来,车前灯照着道路两侧墨色的冬青树。我怀里抱着书包,张宙的照片被我夹在一本书中,放在包里。我感激爸爸的沉默,我和他一起听完节目,中间放了一首王菲的歌,爸爸也跟着轻轻哼唱。
再次回到电台时,欧老师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只装满信件的纸箱,里面的信件都是节目播出以后听众写给我和王鹿的。于是我们抱着纸箱,找到一个没有人的会议室坐下,面对面拆信,再互相交换,气氛既忐忑又动人,一直持续到黄昏。这些信热忱奇异,推荐新的唱片,讲述恋爱和日常生活,毫不吝啬地表达喜好和憎恶,大言不惭地谈论美和哀愁,并且邀请我们同游。我们各自彻夜回复,第二天去台里,又收到更多。
不久之后我和王鹿从网上搜索节目的相关反馈,发现有人为节目制作了一个网站。所谓网站其实只有一张静态页面,点击进入以后是论坛,没有分区,所有帖子都堆积在同一个页面。网站的建立者和管理员叫小皮,他的头像是一只穿着皮夹克的卡通松鼠。我和王鹿立刻注册了ID,我没有用节目里的名字,也没有用自己的名字,那段时间我热衷于在不同的地方给自己起不同的名字。而王鹿无论在哪里都叫王鹿,我想那是因为她原本的名字就像是虚构出来的。最初论坛里活跃的用户没有几个,常常只有我、王鹿还有小皮同时在线。小皮给我们的节目提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并且畅想以后论坛会成为安迪·沃霍的工厂。我和王鹿都没听说过,小皮解释说就是一个收容各色人等的地方,把每天都过成一场派对。我没参加过任何派对,却觉得这个想法很动人。之后我们三个人在论坛里越聊越多,越耗越晚,天总是早早就亮了,窗外的空气里都是初春植物的甜味。我睡觉的时间很少,却精神抖擞。有时候半途醒来再进入论坛看看,那里空空荡荡,所有的话题却都停留在我们离开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消失。于是我继续睡,感觉我们的友谊热烈深沉。
等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王鹿提议一起去见小皮。我们对于现实中的小皮所知甚少。他在上海大学的理科试验班读三年级,比我小一岁,中学时期连跳两级,在编程比赛拿过冠军,是不常见的天才少年。以上便是所有信息。但谈论抽象的事物恰恰是我和王鹿所擅长的。其实我们对小皮都有所期待,却彼此不好意思承认。但王鹿比我更喜欢小皮一些,她对小皮怀有显而易见的遐想,她忍不住一再向我提起他。我想他们之间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连接,无论王鹿在北京失去了什么,正在缓缓修复。
我们约在戏剧学院门口见面,小皮从一辆出租车里钻出来,站在马路对面,毛茸茸的短发,穿着黑色羽绒服和蓝色球鞋,害羞地低着头,左右张望,脚步却毫不迟疑地朝我们走来。我和王鹿笑起来,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小皮是一个女孩。
我们和小皮都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彼此在现实中的面貌,但我想谁都没有感觉失望,很快便恢复了忘我的交谈。小皮过分宽大的羽绒服不时轻轻擦到我或者王鹿,与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一切相比,误解和错位实在微不足道。而小皮依然是小皮,无论如何都很吸引人,我想王鹿肯定也已经感受到。
我们跟随小皮坐轻轨来到杨浦的厂区,她要带我们去排练房认识几个朋友。从轻轨站出来以后,无遮无拦的马路两旁,吊车像巨型雕塑一样肃穆。我们走了很久,来到化工厂附近一处防空掩体的入口,斜坡粉刷成浅绿色,又深又宽,卡车都能开得进来,拐过直角弯道之后才真正来到地下。走廊两边是方形隔间,大小不均,或明或暗,被用作职工宿舍,网吧,台球厅,卡拉OK,VCD出租摊。空气潮湿,墙壁发霉,地面渗水,每次以为走到尽头,就会在直角转弯之后来到另外一片一模一样的区域。有一间服装厂占据了好几间房间,成百台缝纫机同时工作,发出近乎轰鸣的噪音。作战指挥部便在服装厂的后面。
“作战指挥部”是一块手写的牌子,推开三四十厘米厚的石门,是一间一百平米的房间。不见天日,没有任何分隔,里面除了乐器和音箱外,还有一台少见的PS2游戏机,摆着两张行军床,电炉和电饭锅,很多书和唱片,几箱啤酒,几箱方便面和几箱卫生纸。墙上留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保卫标语,也贴着二十一世纪的唱片海报。两个男孩从成捆的电线后面钻出来,都留着不长不短的头发,穿紧身牛仔裤和球鞋。他们见到小皮很高兴,大呼小叫着互相比画了几个武打动作,打闹了一番。小皮介绍说他们是京和陈浩。
京在莫斯科大学念书,但这个学期没有回去,他的宿舍遭了火灾。楼太旧了啊,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担心,他说。他在莫斯科有一个女友,可能是北方人,也可能是俄罗斯人,他自己不肯谈论这些,即便问他他也不说。反正他不打算再回莫斯科,文凭也不要了。他想去暖和的地方,广州或者东南亚。他有一点生意头脑,想去亚热带地区做生意。而且他高大好看,常常遇见好事,他自己也知道。我很羡慕他,我对莫斯科毫无概念,但我对冷的地方总是充满想象。陈浩普通得多,他从美院毕业以后没有去搞艺术,而是在一间动画公司上班,工作枯燥重复,但是对此他毫无怨言。大部分时间他沉默寡言甚至显得闷闷不乐,但我想他只是对大部分事物缺乏兴致。他对摇滚极有钻研,知道不少冷门知识,但每次突然摘下他的耳机,会发现他其实都在听张震岳。他还养着一只漂亮的绿色小鸟,小鸟正自由自在地在我们脚边走动。
“这里总有很多人,朋友带来朋友。有时候我过来,推开门谁都不认识。”小皮说。
“你们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王鹿显然已经被指挥部迷住了。
“我们本来在旁边的厂里排练,我有个亲戚在那里上班,得根据他的时间进出。后来厂里保安租了防空洞做二房东,拉我们过来看看。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整片区域还是空的,这间房间面积最大,还保留着整片区域的防空地图和资料,关上门以后与世隔绝,月租只要三百块。”京说。
“哇——”我们感叹。
“我们还在这里做过演出,没开始就被举报了。”京说。
“突然涌进来一百来个像你们这样的人,换谁都会举报。”小皮说。
“我们啊,算是社会上最无害的那种人了。”京说。
“要是从这里一直往深处走,最后会走到哪里?”我问。
“据说整个上海地下的区域与区域之间都是相互连通的,理论上可以走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也有人说从这里往南走的话,最终会来到龙华机场,是战备时期的撤离路线。”京说。
“你们就不想走去那里看看吗?”我问。
“走着走着就没法再走了,前面的路用水泥封起来了。”京说。
“其实再往深处走也都差不多,没有什么稀奇的。”陈浩说着,伸出手去,小鸟跳进他的手心,然后他让小鸟站在王鹿的肩膀上,又切开一片橙子让王鹿拿在手上喂它。接着京和陈浩玩了一会儿乐器,王鹿也加入他们的和弦,在电子键盘上弹奏,出人意料地动听。不知什么时候京和陈浩都停了下来。于是我们所有人一动不动地听王鹿弹琴,小鸟依偎在她的颈窝,用毛茸茸的额头蹭她的脸。
见过小皮之后,我和王鹿几乎每天都去指挥部。那段时间里陈浩公司的日本老板突然跑路,他假装上班,实际每天从家里跑到指挥部,打游戏,逗鸟和炖肉。陈浩炖肉特别了不得,撒很多香料,再放萝卜、土豆和白菜,炖很长时间,配一大锅米饭,或者用剩下的汤汁煮面条,在场的人都能分得到。等他一开锅,行军床上睡着的人便醒过来,随便摸一件其他人的外套穿上。我想压根就没人排练,所有人只是借此耗在一起,将私心杂念抛于脑后,共同度过一些坦率而毫不拘泥的时光。偶尔大家也倾巢出动,通常是去大自鸣钟淘唱片,去五角场看演出,或者去公园里打枪战。每天我从那里离开,坐上公交车,打开车窗,含一颗薄荷糖,想尽量散去身上的烟味,其实根本没用。想到第二天又会见到所有人,依然在同一个地方,不由感到既厌倦又快乐。
“为什么我感到那么开心啊!”王鹿常常感慨。
“因为你向来热爱脱离现实的集体生活。”我想,后海也好,防风林也好,指挥部也好,自足且浪荡,对王鹿来说没有根本性的区别。我还想,一旦陷入这种快乐,再想摆脱似乎非常困难。
但我确实在指挥部接受了填鸭式的摇滚教育,我们有时会连续几个小时听唱片,总有人在中间急切地插话——“嘘嘘,听这里,我觉得这里是特别好的一段”——我们为了一些不知是否存在的细节把音量一再调大,再怎么噪,地面上的人也不会听见。我开始将国外音乐网站上面的资讯翻译成中文,起初只是为了在论坛和指挥部里分享,后来在欧老师的推荐下给《音像世界》杂志写专栏。我写得不好,主要是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想法,相当羞愧。但当时我和王鹿都太穷了,虽然有电台的工作,却都不是正式员工。每期节目的酬劳是固定的,一百二十八元,两个人每月一共能赚五百块。不管怎么说,写稿的收入能让我们多买几张唱片。
我们那段时间总是在讨论钱,所有事情都需要钱。有一天陈浩在轻轨下面的电子市场看上一台调音台,他回来告诉我们,他还想要配齐话筒、耳机和卡座,有了这些设备之后便可以自己录制样带,林林总总要三千块钱。他要出去赚三千块,就撺掇小皮和他一起出去赚钱。他们打了一圈电话联络朋友,没几天就找到了工作。两个人爬在梯子上画马路边的宣传壁画,五米高,每天从早画到晚,一个月以后赚到五千块。拿的是现金,装在信封里。
京每天决心十足地出门寻找机会,但我们知道他只是在游荡和结交新的朋友,他擅长与各种人打交道,过分热情,很容易被卷入各种没谱的事情,全情投入着,耗费大部分精神。偶尔赚到一些钱,他便毫不在意地挥霍,他买昂贵的日本牛仔裤和乔丹球鞋,也买二手的进口乐器。全部都是一时兴起。指挥部里有很多他的东西,他买了放在那里,不久就忘记了。他最有钱的时候买回一台最新型号的苹果电脑,我们十分震惊,因为他根本不用电脑,而且指挥部也没有网络。我们有时候用那台电脑打游戏,但很快就没人再愿意打开它。后来机箱发霉了,被当作茶几,放烟灰缸和杯子。
情况最严峻的是王鹿,她即将毕业,没法再继续住在宿舍里,看了几处房子之后索性放弃,开始像筑巢的鸟一样,不时搬运一些东西到指挥部,不知不觉地在指挥部住了下来。然而我们有一段时间谁都没意识到王鹿住在指挥部,她几乎没有生活必需品,也不占据空间,而且不久之后,她在京的介绍下加入一支乐队担任键盘,很快因为技术出众而声名在外,被好几支乐队争抢。于是她同时加入了三支不同风格的乐队,从一个排练房赶往另外一个排练房,迅速建立起另外一种我所不了解也未曾参与的生活。接着王鹿跟随乐队去北京、南京和西安演出,我们在录音室见面,她常常从很远的地方回来,风尘仆仆,神采奕奕,在节目里讲述山脚下的音乐节和五湖四海的新朋友。我和听众全都听得入迷。我们的节目一期一期地持续着,在电台年中发布的收听率排行榜上,奇迹般地在流行音乐类别中位列第三。
我和王鹿得到一大笔奖金,这确实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除此之外,欧老师还为我们拉来一笔赞助做听友见面会。我和王鹿想借此机会举办一场演出。这个想法在指挥部引起轰动,我想令我们多数人神往的并不是演出本身,而是与朋友们一起度过法外之徒的时光。在山里,在海边,飞沙走石,彻夜狂欢。
“我们的演出可不可以叫明日派对?”王鹿问我们意见。
这个名字立刻打动了所有人,而且一旦有了名字,原本模糊的愿望便显现出具体的形状。京联络了六支乐队,跑了好几个排练房拼凑出整套现场音箱设备。陈浩与王鹿分头从各自学校的舞美班找同学帮忙搭建舞台和布置灯光。而最困难的任务是寻找合适的场地。小皮从家里弄来一辆铃木小货车,接下来每天开车载着我们出去,越开越远。有几次我在车的后座睡着了,醒来的间歇,干燥温暖的风从四周涌进来,男孩们手肘撑在车窗外面抽烟,远处工厂的烟囱喷出洁白的烟雾。最终我们在长江口找到一片湿地,那里旁边是弃用的学农基地,里面有操场和营房,操场的领操台虽然风吹雨淋,底下木质结构疏松溃烂,却足以改造成舞台。而且这片地方足够遥远,需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到达,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干扰和限制。
基本问题解决以后,我和王鹿向电台报备演出方案,联络学农基地所属单位租借场地。单位隶属政府部门,我们通过欧老师以电台的名义出面交涉,没想到对方极为热忱,除了不收取场地费用之外,还主动提出要派遣几名工人帮我们搭建舞台,铺设电路和搬运垃圾。唯一的要求是将他们作为活动的协作单位。我和王鹿怕他们反悔,赶紧答应下来。八月连续两场热带风暴。我们在暴雨中去基地看场地,如我们所担忧,树木被吹倒一片,操场变成沼泽。回到指挥部以后,我们熬过了两个担惊受怕的夜晚,等台风过境,我们重回场地。现场一片植物和泥沙的残骸,但是阳光干燥,操场的水塘闪闪发光。第二天凌晨,陈浩和京与工人一起搭载卡车运送器材入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每天清晨出门,各自带着清洁工具,在指挥部见面,再一起坐小货车去基地。最后连营房的公共厕所都用消毒水冲刷了一遍。傍晚等工人撤走以后,男孩们在煤渣操场上踢足球。后来电源接通了,几盏卤素大灯砰砰作响,放出白色的光,音箱将电流的声音放大至半空。我想造梦也不过如此。
派对前最后一天的傍晚,万事俱备,我们几个人离开基地,来到湿地的深处,成片成片的芦苇像迷宫的墙,江面上庞大的货轮如史前动物般寂静无声地移动。京提议烧烤,于是他和陈浩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钻进树丛,很快便在空地里围起石头和树枝,升出一小堆篝火。我们其实根本没有食物,但火苗蹿得很高,我伸手抚摸空气的热流,感觉脱离现实。之后男孩们带着bb弹手枪钻进树丛里枪战,小皮也加入其中,我和王鹿留在火堆旁用随身听听音乐。他们偶然从树丛里跑出来,在枯叶里翻滚,我们在远处看得出神。后来小皮回到我们身边,头发上和衣服上沾着草和泥土。我们用篝火点烟,同时往火里扔各种东西,树枝,草皮,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仔细观察火的形状和灰烬消逝的过程。我想我们似乎都借此终结一些事物,但具体是什么却说不出来。然后我们像往常在论坛里那样,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对话。直到男孩们玩累了,从小皮的货车里拖出来两箱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炮仗。我们来到江边浅滩,几次就快要被大风吹倒。天色暗了,还有最后一缕粉红色的霞光。我们面对黑暗的水面,将点燃的爆竹抛向空中,又将小小的焰火攥在手里。
王鹿说这时应该许下愿望,京嘲笑她,但其实我们都认真地静默了片刻。我心中没有什么具体的愿望,我希望美好的时光与友谊一样长存。这时沉闷的巨响伴随迎面一股有力的气流,我几乎往后退了一小步,江面的浅浪似乎都被击碎,耳膜的振动又持续了几秒,然后现实世界的声音才渐渐地再次清晰起来。
“操。是谁放的炮?”京绊倒在地,破口大骂。
“这箱是什么破炮。我刚刚是不是差点死了?!”陈浩还在震惊中。
“哪有那么容易死啊。”小皮说着,找到了爆炸物的残骸。陈浩刚刚点了一个雷王。我们缓过来,开始大笑,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笑到纷纷倒在地上。远处我们的音箱里在空无一人的操场播放舒曼,既颓废又灿烂。
明日派对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如期举行,学农基地的上级单位特意安排了一辆大巴往返公交车站接送。从中午开始大巴陆陆续续送来两百多个人。起初大家都有些拘谨和羞涩,彼此保持着一段距离,站得笔直,又因为难以压抑的热情而轻轻晃动身体。但这个地方衰败迷人,植物烂漫芬芳,令人不知不觉成为乐园的一部分。随着日照温度渐渐退去,气氛松动起来,不少人核对暗号,报出论坛的ID,在树林边和操场上握手相认,交换唱片和书籍。我和王鹿也见了好几位未曾谋面的论坛好友,他们和我们分享带来的食物,传递香烟和啤酒,进行更为深入和专注的交谈。我们得以在现实中见面,却仿佛置身于比抽象更为抽象的地方。
夏日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以后,舞台两旁的大灯砰地打开,照向黑黝黝的树木和深蓝色的天空。京和陈浩的乐队做了暖场表演,人群迅速聚拢到舞台周围。我站在远处看,他们在那里就仿佛光线中的几个白点。
第三支乐队登场的时候,欧老师来了。她从电台过来,还带着孩子。我和王鹿都没想过欧老师有一个孩子,或者说我们都没有想过欧老师有另外一种生活。孩子沿途收集白色的圆石,跑到树林旁边,将石头一颗颗投掷到树林里。欧老师有时转头望着孩子,我发现她有种我不曾见过的忧虑神情。之后王鹿去后台和乐队准备压轴演出,我带着欧老师和孩子离开操场,穿过树林,来到浅滩。
“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来附近的农场参加劳动,摘了两个星期棉花。我也和同学溜到外面,跑了很远,怎么就没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欧老师感慨。
“我们的运气好罢了。”我回答,“我总在想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只是因为我们的好运。”
“我见过不少好运的人,好运也不会凭空而来啊。”
“你见过的那些人,他们的好运都持续了多久啊?”
“你为什么要在意这些呢。你千万不要对眼前的快乐怀有负罪感。”欧老师转头看着孩子,孩子似乎对人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在浅滩上找到更多美丽的石头,然后又将石头投掷到黑暗的水中。
我们重新回到操场的时候,第五支乐队刚刚结束表演,远处有人在放孔明灯,无规则运动的光点在热气中迅速升入夜空,欧老师要我赶紧回到朋友中间去。不久之后王鹿的乐队便登场了。主唱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嬉皮士聚会上的男孩,歌词很感人,唱得也很好,几乎每首歌的结尾他都倒在地上。于是操场上的人更加躁动,前排在原地撞来撞去,后排也使劲往前面涌,被白色的灯光照着,形成一片片的浪。而王鹿仿佛浪间的礁石,保持着稳定的节奏与姿态,那么动人。我渐渐逆着人浪退到外面,看见一个男孩在操场的边缘跳舞,形成一片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空地。男孩穿着极其招摇的夏威夷衬衫和百慕大短裤,短发染成浅浅的稻草色,一手拿着可乐一手夹着烟,旁若无人,令我也很想加入其中。
乐队返场三次,最后一次返场,全场点着打火机大合唱之际,京突然侧身撑手跳上舞台,打开一瓶矿泉水浇在自己身上,然后助跑几步以后转身张开手脚,俯冲坠入人群中,没有被接住。前排的人顿时惊慌地彼此推搡,朝舞台右侧挤去,底下那些腐烂的木板在冲击下终于断裂塌陷,音箱倒地以后舞台电源被拉断。刹那间只剩下月光。我立刻往京摔下来的地方跑,其他人已经围住了他,他四仰八叉躺在煤渣地上,满口脏话,应该没大碍。但无论如何派对结束了,大家在黑暗的操场上徘徊,直到确信不会再有更好的事情发生,才陆陆续续散开,前往停车场和交通站。
王鹿陪京去了医院,我们其他人留下来扫尾。最后一班大巴离开以后,操场上还有一些不愿意离开的人在黑暗中席地而坐,想要进行持续到清晨的交谈。外面一片狼藉,我踢着空易拉罐,听它们滚动的声音,第一次体会到派对结束以后无边无际的伤感。我们在营房过夜,铺开睡袋,太累了,陈浩很快就找到一个角落,面对墙壁打起了鼾。我抽了很多烟,直到开始感觉恶心,旁边有一个女孩在和其他人讲云南见闻,我断断续续地听,非常精彩。后来隔壁营房有人弹吉他,小皮说要去那里看看,她走了以后便没有再回来。
夜晚有很多蚊子,我睡得很浅,天没亮就醒了,来到操场,工人们都还没有回来,只有昨晚的夏威夷衬衫男孩,他戴着耳机,拖着垃圾袋,一边听音乐一边弯腰拾垃圾。见到我以后,他摘下耳机和我打招呼,问我想不想一起去看看日出。我们穿过树林,往浅滩走去,在水边等了一段时间以后,天彻底亮了,看不见太阳,白色的水鸟从树林里往外飞。夏威夷衬衫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饼干和一包烟给我。
“谢谢,但我再也不想抽烟了。”我说。
“我也不抽烟,烟是我捡来的,想着其他人可能会需要。”他说。
我接过了饼干,并且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他其实没那么年轻,不能算是男孩,戴着一副塑料框的眼镜,鼻梁的镜架处粘着胶带。见我盯着他看,他推推眼镜说:“上个星期和朋友去森林公园烧烤,我凑在那里仔细看炭的燃烧,结果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眼镜架都熔化了。哈哈哈哈。”他自己高高兴兴地笑起来。
“我们前几天也在这里生了火。”
“哦哦。你和你的朋友很会找地方。”
“我的朋友——”
“昨晚跳海的那位怎么样了?”
“他需要躺一段时间,但没什么大事。”
“跳海不能那么跳,得要看准时机。”他煞有介事地说。
“你怎么能叫一个跳海的人看准时机啊。哈哈哈。”我们笑了一会儿,分吃完一包饼干,回到操场。工人已经回来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醒来,来到操场上活动身体。我们分配了劳动,女孩们打扫营房,男孩们在操场上与工人一起干活。后来卡车过来拖走了音箱和灯光设备,我和小皮坐在营房外面的遮阴处休息和喝水,看男孩们和工人一起收拾最后的建筑垃圾。
“京昨晚的情绪那么激烈是因为王鹿在派对开始前和他分手了。”小皮说。
“他们在谈恋爱?我一点也不知道。”
“王鹿昨天告诉我的。我也很吃惊,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希望我能去安慰京。”
“我以为他们都更爱集体生活。”
“他们确实都更爱集体生活,而且也不想破坏这种气氛。王鹿是这样说的。”
“我大概可以理解。希望京能好起来。”
“刚开始听你们节目的时候,我自己正在一段失恋期的末尾。”小皮沉默片刻说。
“你从没说过。”
“对方是一年多以前在ICQ英语聊天室里认识的女孩,英语非常好,我起初以为她也是大学生。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她在武汉念高三。她总在聊天室里待着是因为她不用参加高考,过完暑假就要去美国念书。我想她以为我是男孩,我总是给人这样的印象。”
“嗯。”
“我们开始网恋,而且约好在暑假见面。见面的事情我们计划了很久。”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我去武汉找她,然后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山里玩几天。是那种没有手机信号的山里。”
“浪漫。”
“是啊,浪漫。”
“她后来知道你是女孩吗?”
“我们从来没有确切地说起过这件事情,而且我们只在聊天室和MSN交谈,单纯的文字的交谈。但我想她是知道的,因为后来她消失了。在我们约定见面的前两天,她再也没有回复过消息,也没有出现在聊天室。我还是去了武汉,又像说好的那样去了她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在那里等了三天,用各种方式试图联络她。后来她的手机终于接通了,接电话的是她妈妈,她妈妈让我不要再骚扰她。”
“太过分了。”
“我也能理解。因为我是陌生人,而且因为我是女孩。我的生活困难重重。”
“这不会是女孩自己的意愿,她肯定被家里人阻隔。”
“我也是这样想的。”
“后来你们见面了吗?”
“没有,那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啦。现在她肯定已经在美国了。”
“那她已经自由了。”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件事情,昨天我想告诉王鹿,但我也没能在那个时候告诉她,她有自己的事情要思考,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再说。”
“你最喜欢她什么?”
“你说的是谁?王鹿?”
“不不。那个女孩。”
“美丽的大脑和敏感的心。以前我以为那是独一无二的,但现在我认识了更多朋友,你和王鹿也都是这样的人。”小皮这么说,我捏了捏她的手指。后来陈浩来找我们,手里拿着撕下来的海报和树林里捡的松果。我们都坐上最后一班返程大巴,发车前我四处寻找夏威夷衬衫男孩,我想问问他在论坛的ID,但是他不见踪影。我有些遗憾,却很快忘记了他,和朋友们回到了指挥部。王鹿和京已经从医院回来了。王鹿像是几天几夜没有睡觉,枕着书包,轻轻打呼。而小鸟依偎在她头发做成的窝里,偶尔轻轻抖动一下翅膀。
派对过后的相关讨论在论坛里持续了很长时间,大家反复回忆和调侃那一天的种种细节,总有新的瞬间成为更高光的时刻。我也不可避免地和其他人一样,想要不断延续集体幻觉,甚至还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音像世界》杂志上,后来却再也没有敢重读,我想那是因为被反复揣摩的快乐最终却结晶为近乎哀伤的记忆。网站的注册人数也在那段时间里激增,连续好几天的在线人数都维持在一万以上。小皮说那是一个技术性错误造成的,并非同时在线人数,而是当天在线人数的总和。但原先的免费论坛空间无论如何也已经捉襟见肘,小皮在线上发起一场募捐,没想到得到踊跃回应,我们几个也都或多或少地凑了钱,小皮用这笔钱租用了独立服务器,并且趁此机会升级了论坛。自此论坛被分隔成几个版块,不再只是简陋的聊天室。但实际上我们习惯了混乱,并没有人仔细遵循版块划分的规则。
我们节目的收听率在此之后攀升至小小高峰,自十月开始改为直播。我和王鹿原本想在第一期直播中请指挥部的各位一起来节目里做嘉宾,但是京在九月底便来到指挥部和我们道别。他终于谈成一笔大生意,要去深圳,从那里倒卖一批电子产品去莫斯科,等赚到钱以后他要去东南亚的海边生活,泡妞和冲浪——“应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是这样说的。但陈浩和我们其他人打赌,下了很大的赌注。陈浩说京会在冬天到来前回来,他绝对无法再在莫斯科熬过一个冬天。
京离开之后不久,王鹿也下定决心从指挥部里搬了出来。当时小皮家里空出一间出租房,原本租给饭店的女工当宿舍,那间饭店倒闭以后便空着。房子在杨浦大桥脚下的新村里,有卫生间,煤气灶在公共过道里,租金非常合适,而且被之前居住的女孩们维护得干净整洁。王鹿搬家那天,我们其他人也都去帮忙,除尘,粉刷阳台,更换灯泡。阳台外面有一大片树木,大风刮过,便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们劳动至深夜,坐出租车去了通宵营业的大型超市。超市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夜游的人,明亮到几乎产生回声。我们推着购物车,穿梭在庞大整齐的货架之间,随意浪费时间,反复挑选便宜坚固的物品。我也不知道这样说是否确切,但我想京的离开让我们每个人都对原有的一些想法产生了动摇,想要去终结或者开始一些事情。
因为京的缺席,我和王鹿取消了原本的安排,像平常录节目一样做了第一期直播。我们在论坛里做了主题征集,打算在之后的节目中完整回顾二十世纪摇滚乐历史。大家纷纷提供素材,有人给我们寄来稀缺珍贵的正版唱片。第一期直播做得相当顺利,我们在中途接听了两位听众来电,直到楼下监管部门的领导突然闯入录音室,厉声呵斥:“你们放的是什么垃圾,立刻停止,节目停播整改。”
当时电波里正在播放的是音速青年乐队同名唱片中的一首歌。我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大脑空白,眼看着王鹿果断地把音乐调低,然后用极其冷静的声音对着话筒说:“对不起,刚才大家听到的不是垃圾或者单纯的噪音,而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简约派音乐家的作品。我们无法再继续播放,再见,了不起的二十世纪。”欧老师等到王鹿把这句话说完,才彻底切断了直播,我的耳返里响起轻柔的室内音乐。我这才意识到,王鹿在哭。她用手肘撑住桌子,肩膀剧烈起伏,哭得毫不掩饰。
当天晚上小皮把事情的始末整理出来发布在论坛上,几小时之后,底下的跟帖滚动了几十页,又真诚又炽热。我和王鹿守在电脑跟前,不断刷新页面,回复消息。后半夜的论坛里,大家接连放歌,井然有序,讨论摇滚的每一波浪潮。我那么感动,却也第一次感觉到沉重的东西压在心头。到了第二天,各地的摇滚论坛都过去观摩,参与讨论,新注册用户剧增。几大门户网站的音乐频道都报道了这场风波,他们用的标题是——“这是大陆摇滚青年在虚拟世界中的第一次大型会面。”
“我们接下来会怎么样?”我问王鹿。
“节目停播。我想最坏也不过如此。”
“如果停播,整个论坛的人都要去电台门口游行。”
“感人。”
“我觉得那场游行会像伍德斯托克一样。”
“我不应该在录音室里哭。我总是这样,太软弱了。”
“不是这样的。你说的那句话激动人心,大家都会记得。”
“其实就算现在被停播也没有什么,现在结束,可能是最浪漫的。”
“嗯。就像是在战场上突然死去的年轻人。”
然而一个星期以后,我和王鹿回到电台,想象中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直播正常进行,除了唱片被没收之外,我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也没有任何人找我们谈话。相反,不久之后,台湾的联谊电台邀请两位主持人去台北和几位年轻音乐人做一期节目,聊聊两岸摇滚乐的近年发展,欧老师决定将我和王鹿派去台湾。这期间,我们有好几次想找欧老师谈谈,但欧老师或许是完全忘记,或许是认为不值一提。有时候我们说起,她想一想,似乎并不理解我们在说什么。我想不是她不愿意与我们交谈,而是她心里想着其他事情,却不想向我们提及。直播一期期继续,再也没有陌生人闯进录音室,但我想,无论是我还是王鹿,都在等待着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与此同时,台湾的签证流程极其复杂,但我们积极准备材料,不厌其烦地在各种机构排队,最终得以在十二月底成行。
我和王鹿提前一周来到台北,住在西门町的青年旅馆。同住的还有一对来自台南的情侣,两个日本学生,以及一个看起来已经逗留很久的美国人。旅馆便宜整洁,仅有的问题是半夜摩托车的啸叫,以及派对归来的人外放的摇滚和饶舌音乐。其他人抱怨连连,只有我和王鹿感到一切都是新鲜的,不为任何事情感到困扰。
我们每天早晨先在门口便利店买两个饭团,然后坐捷运去师大附近淘唱片。那片区域有不少开在地下室或者阁楼的二手唱片店,老板普遍为人宽厚,除了特别珍贵的版本不能拿出来,多数唱片可以试听。我们坐在地上,抱着纸板箱,各自戴着耳机,找到好东西就互相交换。电台给的津贴相当有限,我们精打细算,拿在手里的唱片都舍不得放下,常常从狭窄的楼梯爬出来,外面天光已暗,而马路上游荡着成群结队的年轻人,看起来全都像是张震岳歌里唱的那样。晚上如果不下雨,我和王鹿就带上啤酒和可乐,去旅社的露台聊天。天气不冷也不热,有些潮湿,旁边有橄榄树、柚子树和榕树。我们仔细回顾白天听过的唱片,总在懊悔没有买下的那一张,叹息着发誓,明天醒来便立刻回到店里去。
工作完成得很顺利,我和王鹿在电台节目中结交了乐队的新朋友,一个吉他手兼主唱、一个鼓手和一个什么都会的女孩。他们邀请我们去看他们的演出。演出在大安森林公园,我们早早来到公园门口与其他人会合,有点冷,但是他们扛着设备和一箱啤酒,男孩都穿夏威夷衬衫和拖鞋,女孩穿低腰牛仔裤,扎着头巾。傍晚的公园非常热闹,一大群人聚集在同一棵大树底下看鸟,我们也跟着驻足观望,有个阿伯给我望远镜,解释说一只小鸟正要破壳而出,我接过望远镜看了很久,什么都没看见。乐队演出在水池旁边的一片水泥空地,几个人分工明确,动作利落,很快就搭建好了设备,女孩摇着沙铃,塑料桶也成为打击乐,歌曲旋律无忧无虑,整伙人仿佛常年流浪的马戏团,是我和王鹿从没经历过的气氛,又朴素又疯癫。四周鸟语花香,这时候天也暗下来,看鸟的人从树下散开,又聚拢到舞台周围,台上台下的人都在喝啤酒,跟随节奏晃肩膀和抖脚,这样没出半个小时就引来两位警察。然而两位警察态度温柔,循循善诱,非但不着急赶人,反而也跟着一起晃肩膀和抖脚。于是乐队又格外卖力地演唱了两首歌才散场,把周围的垃圾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警察和我们其他人也一起帮忙。
第二天下午他们三个骑着摩托来旅馆接我们去看飞机降落。我和王鹿坐在男孩的车后面,女孩则带着一只小狗。我第一次坐摩托车,克服了最初的紧张以后,周围风景浮光掠影,感到我和朋友都像是青春片里的人。我们在松山机场后面的荒地里打转,往返几次错过极其不起眼的标识,之后经过一条颠簸的小道驶入停机坪背后腹地,直到被铁丝网和植物挡住去路。路边零零散散站着一些等待的人。风很大,把树枝、野草和人都吹得东倒西歪。他们说天不好,云层太厚。很快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仰起头来,有第一架飞机出现。先是远处云层里闪烁的机翼灯,接着飞机慢慢显出形状,不疾不缓地朝我们的方向接近,是一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在大风中左右摆动着保持平衡。从头顶低低掠过时,我不由自主地俯了俯身。后来我们纷纷拿出零钱来打赌,从机翼灯来判断是大飞机还是小飞机。有时一架庞大的空中客机轰鸣着降落,大家都张大嘴巴,默不作声,仿佛置身于抹香鲸的肚子底下。
晚上我们一起去了乐队排练房。排练房在普普通通的居民楼里,电梯很窄,只能面对面容下四个人,提着乐器和音箱的话就得分批乘坐。那里原本是鼓手自己家的屋子,走廊里堆满东西,得侧身挤过,窗户和门都加厚了,四面墙壁和天花板贴满吸音棉。冰箱里都是啤酒,地上都是烟屁股。我和王鹿坐在窗边,对面的楼房窗户闪烁着各种霓虹灯广告,贷款的、卖机票的、辅导功课的。他们排练的新歌和昨天在公园的演出完全不同,随手拿起来的生活用品都被当作打击乐器,相当朋克,又极其嬉皮。窗门紧闭,噪音轰鸣,我很快就热得透不过气来,并且感到整栋楼都在摇晃。等吉他暂停的间歇,我们才反应过来,外面的人已经快把门砸烂了。开门以后外面又站着一位警察。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去参加比赛?又有人报警。”警察问他们。
“下个月。放心吧,等我们赢到奖金以后就去租真正的排练房。”鼓手说。
“其实我们有时候也会去乐器行排练,但那里计时收费,而且还得排档期。”吉他手说。
“你们要注意音量啊,练得那么辛苦,总被开罚单得不偿失。”警察说着开出一张罚单。他们接过罚单,然后女孩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给警察,警察摆摆手和他们道别。
“我们正在准备参加一个乐队比赛,要是得到大奖,扣税以后会有十七万台币的奖金。我们每个人分一万块钱,剩下的就可以存起来当作乐队的基金。等你们再来的时候,我们肯定已经找到了更稳定的排练房。”吉他手转身告诉我们。
“你们好像赏金猎人。”王鹿说。
“这个称呼好酷。”女孩说。然后他们关闭了效果器,打开窗户。外面是马路上摩托车的洪流,他们在音箱里放起轻柔的古典音乐。
“我一点也不想回去。”我告诉王鹿。
“我也一样。”她回答。
我和王鹿在新年第一天离开台北,第二天回到电台开会。广播大厦门口全部都是人,保安说昨天他们也聚集在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冷,但人群安安静静的,穿得很多,席地而坐,带着吉他,海报和花,给往来的工作人员让出行走通道。欧老师在会议开始前找到我和王鹿,告诉我们张宙的节目停播了。除了持续低迷的收听率之外,主要的原因是从今年起,所有节目都将实行广告自营,简单说来,以后只有能拿到广告赞助的节目才有资格继续生存下去。欧老师向来未雨绸缪,从索尼公司为我们和张宙以及她所负责的其他几个节目拉来第一笔赞助,但是张宙在此之前已经决意离开。我们非常吃惊,因为我和王鹿依然在等待处理结果,始终认为被停播的应该是我们的节目。
“张宙接下来要去哪里?”王鹿问。
“他要和朋友去边境办学校。但他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欧老师说。
“哪里的边境?”王鹿继续问。
“我不清楚。他没有说。也可能他只是喜欢边境这个意象,他就是这样的。”欧老师说。
“外面的人是来和他道别的啊。”我说。
“没想到他有那么多听众。”王鹿感慨。
“新年夜就已经有人等在了外面,张宙的节目那天播出最后一期。但他已经走了,他早就做好了决定,之前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说。”欧老师说。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主动结束节目,总有办法继续做下去。”我说。
“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欧老师说。
“我们还没见过他——”王鹿说。
“你们见过他。在你们的派对上,那天他也去了。”欧老师打断我们。
“他来参加了我们的派对?”我和王鹿都很吃惊。
“凡是派对,跋山涉水他都会去的。他很喜欢你们,和你们各自聊了天。”欧老师说。
“我想起来了。他来舞台边找我,在京摔下来之前。”王鹿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个夏威夷衬衫男孩。
“你们聊了些什么?”我赶紧问王鹿。
“摇滚乐之类的。”王鹿说。
“还有呢?再想想。”我继续追问。
“我那时在想着其他事情,没法专心和他讲话。他能感觉到,但似乎也并不在意。”王鹿说。
“你呢?”王鹿问我。
“朋友。我们聊了朋友和友谊。”我现在又想起更多。我们在水边,在浅滩上,太阳迟迟没有升起来,那真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始终都在交谈,有时候是他在讲,有时候是我在讲,一点都没有厚此薄彼。水面吹过干净的风,虽然有很多云,但光线透亮。我的饼干渣都掉在地上,麻雀过来,在我们脚边走动。后来张宙说起京的跳海,于是我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的朋友,怀着显而易见的骄傲和快乐,他也说起他的朋友,但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段胡作非为的被荒废的时光。
我和王鹿走出广播大厦的时候,外面的人群仍然没有散去,还不断有人加入进来。下班的人和放学的人,他们把包放下,坐在台阶上。于是我们也加入他们,气氛轻松散漫,不像是道别,却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场冬日派对来拉开序幕。这时有人拨开人群,张开双臂朝我和王鹿大步走来。
“潇潇!”王鹿大叫,继而跳起来抱住潇潇。天冷得要命,潇潇只穿着运动衫和牛仔外套,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一贫如洗又绝对纯洁,本该出现在美国,而不是这里。我也想拥抱潇潇,但我迟疑了,然后那个时刻便过去了。潇潇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分给我们。
“我那天听完张宙的节目就跑来电台了,想要当面和他道个别,但我想他应该是已经离开了。”潇潇说。
“这几天你一直都在这里?”王鹿问。
“前天来了,昨天也来了,今天刚刚过来。我想即便见不到张宙,也能见到你们。”潇潇说。
“我不知道你来上海了。”我说。
“说来话长。你们知道防风林转手了吗?”潇潇说。
“谁要接手那样的地方啊。”我说。
“有说要改造成书店,也有说要改造成游戏厅。”潇潇说。
“里面那些人都去哪里了?”我问。
“他们中间不少人已经离开南京了,而且他们总有可以去的地方。”潇潇说。“你呢?”我问。
“防风林的老板搞到一笔日本人的投资,在上海开了一个演出俱乐部,设备和技术人员都是从日本运过来的。我跟着他来到上海,已经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你走之后,我就去北京了,在那里待着等签证,但那段时间里,送到美领馆的签证整个房间都被拒签。我颓废了很久。后来就来了上海。”潇潇说。
“你早就可以联络我们的。”我说。
“我知道。来到上海以后,张宙的节目和你们的节目,我一期都没错过。”潇潇回答。
“张宙在节目里最后说了什么?”王鹿问。
“他说再见。”潇潇说。
“没了?”王鹿问。
“没啦。但他那样说,你会觉得,你们再也不会再见。”潇潇说。
“其实我们都没再继续听张宙的节目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
“那真不错。我想是因为你俩已经度过了最困难的那段时间。”潇潇说。
“是吗?”我问。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呢?”王鹿问。
“我嘛——我想先对生活负起责任来。”潇潇这么说,怀着乐观和忧患。我想他和以前多么不同,他在担心很多事情,但我又想,他只是在说梦话。
我们三个离开广播大厦以后一起走了很长的路,我感到潇潇走在我身边又长高了一截,也可能是更瘦了,肩膀撑住薄薄的外套,看起来像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忧心忡忡的年轻人。某些时刻或者角度,非常不像他。但我想,我不应该总是拿过去的事情作为参照物,而且我很久没见到潇潇,变得陌生,也是极其自然的。后来我们来到河边。风无遮无拦,又野蛮又刺骨。我们遇见桥就翻过去,一会儿在岸的这一边,一会儿在岸的另一边。有些地方极其破败,防洪堤底下散发着尿味,天稍稍暗下来以后,水鸟和蝙蝠便在低空徘徊。路上结冰,我们走得极其小心,而且总是被棚屋、绿化带以及突然出现的路障阻断,不得不绕过小片小片的居民区,再想方设法回到河边。河流湍急,眼睛就能看见浅浅的浪和漩涡。我们交谈得越来越投入,对于周边事物变得毫不在意。
河对岸的楼房渐渐亮起灯,枯萎的芦苇大片大片倒在河边,我们在中间穿来穿去,又累又渴,终于不得不停下来,坐在防洪堤上喝水和抽烟。风小了,气温却变得更低,空气里始终有冰冷的泥煤味。我们不时站起来,跺脚,原地转圈,跳来跳去,不让自己冻僵。附近不知道哪里有篮球场,能听到叫喊和球撞击水泥地的声音,还有夜钓的人在电鱼,啪啪直响。
“苏州河里有人游泳吗?”潇潇问。
“从没见过。以前河水太脏了,现在慢慢好起来了。”王鹿说。
“那有人划船吗?”潇潇问。
“没有。”王鹿说。
“皮划艇呢?”潇潇继续问。
“你的想法都过分浪漫了。”我打断了他。
“据说有游船码头,船会沿河道行驶一段,但没人见过,也不知道是哪一段。”王鹿说。
“我们也可以这样做,自己划船,游览两岸风景,我肯定没人这么干过。”潇潇憧憬,“小时候我家有个充气艇,用打气筒充气的那种。你还记得以前有段时间吗,好像人人家里都有充气艇,暑假里我爸和我带着充气艇去水库,特别管用。”
“河里可以划船吗?”我问。
“不知道,没人想过这样的问题。”王鹿说。
“我不是在说着玩,我是认真的。”潇潇说。
“我知道。你想要对生活负起责任。”我这么说,像是在嘲讽他,但其实完全没有。
“是啊。我也觉得艰难,但我会这样去做的。”潇潇说着,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而我看着河水,感到就快下雪了,河面有些地方结起薄薄的冰。我不知道潇潇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他又陷入忧心忡忡的状态,为了一些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是我对他说:“我明白。我理解你,我也是这样想的。”
五点半以后天便彻底暗了,我们爬下防洪堤,穿过瓦砾和杂草,在附近的公交站等车。我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站牌上全部都是不认识的路线。随意跳上一辆开往人民广场的车以后,车上没什么人,我们占据了整个后半部分的车厢。沿途荒芜,一路都是巨大厂房,衬托着冬日的无边无际。司机有时候接连几站都不停,有时候又在一站停很久。车再次停下的时候,潇潇突然跳起来,说他要下车,然后他便真的下车了。下车以后他没走,车也没有开,我觉得那是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我和王鹿看着车窗外面,除了夜晚宽阔的沥青道路,和几株不知是否能熬过冬天的小小树苗,什么都没有。我想潇潇根本不住在这里,他只是非常擅长以各种方式道别。后来车终于开了,引擎震动着,潇潇站在原地点了一根烟,朝我和王鹿挥手。我又扭头看他,很快就看不见了。
春节之后我和王鹿振作起来,试图自己去解决广告和钱的问题。然而这次面对的困难与以往不同,我们向来对更为庞大的系统和结构不屑一顾,缺乏基本认知,因此付出的努力毫无章法和方向,幼稚可笑。每次与专业人士沟通之后,挫败感都在加剧,写给各类唱片公司和文化公司的邮件也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回复。我们陆陆续续去了一些酒吧和俱乐部,有时与那里的人开怀畅聊,结果他们往往比我们更需要钱和帮助。这种情况持续着,直到潇潇工作的俱乐部正式开张,邀请王鹿和乐队去演出,回来以后他们对那里赞不绝口。据说俱乐部老板野心勃勃,想大干一场,一口气签了不少乐队,给的条件相当优厚。他对我们的节目也很感兴趣,说好等到三月份,日本那边的投资人过来,我们再一起谈谈赞助的事情。但他希望我们在此之前能做出两期分量重的节目,作为谈判的筹码。
我和王鹿不喜欢准备筹码或者被人当作筹码,但张宙的节目停播激励了我们,怀着决心,与沉重的东西作战,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正逢罗大佑在广州开完演唱会以后来到上海,三月初要在同济和华东师范大学做两场音乐讲座。我们向欧老师申报了选题,同时联络唱片公司进行采访。
采访被安排在同济讲座之前,我和王鹿提前到达,在教学楼的一间会议室里等待。罗大佑准时推门而入,跟随着两三位工作人员。他穿着朴素的深色夹克,精神抖擞,两手空空,我却立刻辨别出一些难忘的东西。他坐下之后又起身,打开窗户,窗户对着操场,他问我们能不能去那里采访。
于是他撇下工作人员,和我们一起穿过操场,在领操台上方的看台坐下。我和王鹿重新支好了录音设备,从耳返里能听见远远的欢呼声和口哨声。罗大佑说话的声音像一只从低空掠过的大鸟,舒展着翅膀。那段时间他搬到北京居住,往返于北京和香港之间。王鹿和他聊起北京的事情,城中村的奇崛,四处都在挖掘和建造的大型工地,但是冬天的北海公园总是那么美。说到这里,我们每个人都点了一根烟。风有一点料峭,有一点暖和。
“你还记得二○○一年上海的那场演唱会,结束之后你做了什么吗?”我问罗大佑。
“我坐车回酒店,经过衡山路,听到路边有人在合唱《未来的主人翁》,非常想要加入其中。”他回答。
“我俩是在那天认识的,在那场演唱会上。”我说。
“真的吗?友谊万岁。”罗大佑说。
“友谊万岁啊。”我们说。
直到我和王鹿离开学校,才感到自己做了一场庞大的好梦。我们内心澎湃,无法平静,于是回到电台彻夜剪辑录音素材,最终剪出上中下三集节目。除了有罗大佑的采访之外,我们还将在台湾录制的素材也加入其中。那些素材里有大安森林公园里的演出片段,朋友们在排练房和露台的聊天记录,音像店里播放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民谣,荒野里飞机引擎的轰鸣。等我和王鹿从剪辑室出来,清晨的马路上空空荡荡。我们在高架桥下走了一段路,没有车,工地的机器仍然在休眠中,王鹿大声唱着——
飘来飘去,就这么飘来飘去。
飘来飘去,就这么飘来飘去。
这期节目在全国广播大奖赛中获得了十佳节目的奖项。小皮将节目压制以后上传到论坛,在其他各个网站和论坛间被转载无数。有一间新成立的唱片公司因为从节目里听到台湾乐队的小样,通过我们联络他们,很快与他们签订了唱片合约。正好他们没能在那场重要的乐队比赛中获得头奖,与奖金失之交臂,于是干脆卖掉了摩托车,三个人搬到了北京,住进鼓楼附近的胡同,一边录制唱片,一边演出。正好我和王鹿要去北京领奖,便和他们说好在北京见面。
然而到了四月,SARS在北京全面暴发,学校停课,部分工厂停工,颁奖晚会取消了。接下来上海也受到了影响,政府借此对全市防空洞进行整治,扫除顽疾,驱逐了大量地下人口和设施。服装厂因为非法运营和劳工问题被整个端掉,一百台缝纫机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浩趁机用极其低廉的价格盘下服装厂被清空的几间房间,改造成排练房。他预言从现在起,直到奥运会,将迎来一场文艺复兴。
然而不久上海所有乐队的演出和排练都停了下来,不少俱乐部和酒吧因为生意惨淡而歇业,也包括潇潇工作的俱乐部。据说日本方面已经撤资,值钱的设备被连夜运走,之前签下的乐队除了预付款之外,没有拿到任何演出费用,滞留的员工也被拖欠了两个月工资。王鹿和其他几支乐队接连几天去俱乐部催讨演出费,但老板始终不见踪影。僵持几天之后,大家撬开了酒柜,合力喝空了那里最贵的几瓶酒。
我和王鹿也失去了原本说好的广告赞助机会,但电台领导依然重视节目所得到的奖项,几次找我和王鹿交谈,数个小时,讨论未来构想。我们做出一些计划,结果却并不理想。我想,在与商业和体制的冲撞中,我们完全暴露出最软弱和虚幻的部分。不久之后,电台做出决定。首先,加大投入,将节目打造成电台青春品牌。从暑期开始,每周一三五在黄金时段直播。其次,由广告部专门负责节目的广告合作和冠名。并且,与王鹿签署正式员工合同,接下来会有另外一位有经验和声誉的主持人与她搭档。与我的临时合约将在八月底节目改版前到期,之后我不会再参与节目的制作。在正式发布通告之前,欧老师将这个决定转述给我和王鹿。她的表达相当谨慎,不断停顿,但我感激她没有对我表现出遗憾或者同情,她的温柔和决断一如既往。
“我们其实早就讨论过关于结束节目的事情。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王鹿说。
我和欧老师都保持着沉默。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节目凭借好运,横冲直撞,不知不觉已经穿过重重险滩。然而我们所以为的无畏无阻终究还是幻觉和扯淡。
“是因为钱的问题吗?”王鹿问。
“钱肯定是一部分原因,还有其他考虑。”欧老师说。
“什么样的考虑?”王鹿肯定不愿罢休。
“我和你一样,不认同这个决定。但我是站在节目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的。电台想要打造的是一个青春品牌,却在决策的过程中切割掉了青春中重要的部分。摇摆,傲慢,对具体事物的漠视,还有自蹈死地的热情。这样是不对的。”欧老师说。
“那个切割掉的部分,你说的是我吗?”我说
“我说的是你们啊。但我想,对于你们个人来说,这样的决定无所谓好坏。你们可以再考虑一下,然后再做出你们自己的决定。”欧老师说。
“你们还记得那个得一等奖的西北男孩吗?”我问她们。
“记得啊。”王鹿说。
“有时候我遇见困难,便想象他去的地方,想象人生的其他可能性。风是怎么样的,草又如何翻滚成浪。但我现在觉得,我其实从没遇见过真正的困难。或者也有可能,最困难的时候确实已经过去了啊。”我这么说,想要安慰她们。
“你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阶段性的吧。困难啊快乐啊。”欧老师说。
“是的。我明白。”我回答。
SARS的阴影消失殆尽之后,陈浩的预言得到应验。那段时间各地疯狂举办音乐节,新组建的乐队前赴后继,他刚刚改造完成的两间排练房突然档期全满。排练房虽然装修简易,但设施齐备。一部分是京留下的,一部分是从Ebay买的,都是便宜的二手进口乐器,对没有演出经验的年轻乐队来说已经足够。四十块钱一小时,学生有折扣,比在外面唱卡拉OK便宜很多。
小皮在论坛上开设了一个租赁板块,交换排练房的租赁信息,询问价格和设备。置顶的帖子里强调了排练房的规则,禁止吸烟,禁止明火,禁止私拉电线,禁止留宿。其实根本不管用。后来有昆山和苏州的乐队坐火车过来排练,一百块通宵。排练房里终日乌烟瘴气,留宿着各种流浪儿。防空洞的气氛很快变了,涂鸦覆盖了通道,更不用说遍地的烟头和啤酒瓶。有时候我们早晨回到指挥部,要穿过外面的呕吐物和烂醉的乐手。有过几次斗殴,最严重的一次从地下打到地面,招来警察和救护车。渐渐论坛里有人称陈浩为地下摇滚教父,后来大家见面都这么叫他,我们也跟着叫,觉得又好笑又讽刺。
后来有记者过来采访,拍了很多照片,让陈浩谈谈将来的规划。陈浩自嘲,说他不要做教父,他要做防空洞国王。记者也采访了其他人,但我们每个人都在扯淡。他问我们是否知道情境主义,没人听说过,以为是一种环保概念。他解释说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欧洲,年轻人放下各种社会关系,在城市和乡村中进行漂移实践的活动——“但这里的人不是什么主义,他们只是耗着,等待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建议。”陈浩打断他。我能理解他在说什么。那段时间里我和王鹿始终回避说起与节目相关的事情,不断推迟做出决定的时间,并且不约而同地开始重听张宙的磁带。
采访接近尾声时,整片区域停电。外面哄闹叫嚣,大家打着手电,陆陆续续从防空洞里出来。我们送走记者,买了一个西瓜,坐在马路旁边吃。小皮提起她收到一份工作的录取邀请,我们都有些意外。应届毕业生受到SARS影响找工作都很困难,招聘会全部取消了,小皮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投放任何简历。
“有几个程序员正在一起开发一个新的网站。如果真的做出来可能会非常了不起。所有音乐、书和电影,都能够在上面搜索到条目,也能够分享自己的感受。”小皮说。
“牛啊。你还迟疑什么。”陈浩说。
“因为办公在北京。过完暑假我就要去北京了。”小皮说。
“这样啊。”陈浩说。
“你还记得你和我们打的赌吗?冬天早就过去啦。”小皮对陈浩说。
“京嘛,这个混蛋。”陈浩说。
“我也很想他啊。我们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小皮说。
“俄罗斯现在几点?”陈浩问。
没有人知道,但我们还是给京打了电话,那头立刻就接了起来。
“×。”京骂骂咧咧。
“你在干吗?”我们问。
“我刚刚起床,在做早饭呢。”京说。
“你早饭吃什么呢?”我们又问。
“香肠,面包,腌蘑菇和酸奶油。”他说。
“那你吃完了要去哪里?”我们继续问。 “我要和朋友去贝加尔湖,我们要去裸泳。”京说。
“有女孩吗?”陈浩问。
“废话。”京说。
“哈哈哈。吹牛。”陈浩说。我想像夏天的贝加尔湖,一道浪总是连接着另一道浪,感到心都要碎了。
录制最后一期节目前的一天,我和王鹿打电话给潇潇,约在人民广场见面。之后我们辗转几间大型体育用品商店,终于买到一艘充气艇,热心的店员询问我们要去哪里,又附赠了划桨和救生衣。我们从出租车下来,拖着充气艇,穿过一片建筑工地,来到苏州河拐弯处一小片杳无人烟的绿汀。时间还早,我们翻过桥到对岸踩点,观察水的流向,规划了线路,给小艇充气,然后等待天黑。水鸟也陆陆续续从四处飞回,扑进水里捕捉小鱼,站在树枝上吃,不久便纷纷消失在树荫里。
“今天的天气好像我们去紫霞湖的那天。”我说。
“是啊。我最近常常想起那天。”王鹿说。
“我告诉过你们,你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潇潇说。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高兴。”王鹿说。
“那竟然是你最高兴的一天。太可悲了。”潇潇说。
“不是最高兴,是从那一天起知道什么是高兴,知道了以后,就再也不想不高兴了。为了不要不高兴,我想我关闭了与其他很多人共情的通道。”王鹿说。
“你怎么会发现那么好的地方?”我问潇潇。
“紫霞湖吗?张宙带我去的,我没告诉过你们吗?”潇潇说。
“没有。你还有多少事情没告诉过我们?”我和王鹿说。
“张宙当时就住在距离紫霞湖两公里的地方,有一天我和防风林里另外一个人去他家里找他,忘记为了什么。晚上十一点多从他家里出来,他带着我们去紫霞湖游泳。也是现在的季节,风都是烫的。湖里就我们三个人,灌木丛里都是萤火虫,头顶能看到银河。另外那个人好像是诗人之类的,所以张宙一直在和他谈论诗歌。我一个人游泳,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上岸的时候,我的一只鞋在草丛里找不到了,可能被狗叨走了。我光着脚走下山,坐公交车回到学校宿舍。你们说,经历过这样的夜晚,是不是会对人生造成一些影响。”潇潇说。
“当然了。”我说。
“我也希望夜晚再去一次。”王鹿说。
“别说过去的事情了,今天可能也是永恒的一天啊。”潇潇说。
于是我们在岸边等到晚上十点,直到对岸楼房里的灯渐渐熄灭,穿上救生衣,脱下鞋子,一起将充气艇推入河道。潇潇先跳了上去,然后是王鹿和我。小艇剧烈晃动,等我们调整好自己的位置。接着潇潇执桨,很快便找到了节奏和方向,带起有力的波纹,小艇笔直驶向河道。夜晚的水流相比白天更浑浊和湍急,我们三个的重量把小艇压得不堪重负,船舷紧紧贴着水面,小小的浪就能把外面的水灌进来。两岸是低矮的仓库和厂房,我们经过一座桥,被台风刮断的树还没有来得及被拖走,遒劲粗大的树枝卡在桥墩底下,一艘河道垃圾清洁快艇驶过我们身边,停了下来,甲板上堆着从河里捞出来的水草,堆成一个个小坡。工人蹲在船舷抽烟,招呼我们说:“你们从哪里搞来这玩意儿?”
“买来的。”潇潇说。
“可真不错。”他说着,驾驶员也探出脑袋,朝我们嘿嘿直乐。
“那边的人好像是在喊你们。”工人伸出手臂,左侧的岸边有人打着手电照向我们。但是光束太微弱,中途便消逝在黑暗的河面,只能看到两枚白色光点在灌木里舞动。有人朝我们喊话,但快艇的马达太响了,我们也得扯着嗓子彼此说话。
“他们在喊什么?”王鹿问。
“喊你们回去。可能是警察,那你们就惨了。”工人说。
“不是警察,是联防队的。你们得回去,河上不让划船。”驾驶员又探出脑袋来。
“我们也没看到告示啊。”潇潇说。
“你们要去哪里?”工人问。
“前面是哪里?”潇潇说。
“吴淞,然后从苏州进入钱塘江。但是你们这船不行,去不了远的地方。”工人说。
“我们没打算去那里,我们看看风景。”我们纷纷解释。
“晚上涨潮,你们当心。我们收工了。”工人弹出烟头。
“回见啊。”我们大声说。
快艇的马达轰鸣,拖出白色的浪,潇潇叼着烟,偶尔拨动一下桨。岸边的手电筒又多出几束光,但联防队员似乎也不再着急,只是在岸边跟着我们慢慢走。有时绕过棚屋和绿化带,消失片刻,又继续出现在前方。我们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我们抽烟,他们也抽烟。河面的风温暖湿润,远处有一些明亮的高楼,我们被蚊子和夜晚的水雾包围,忧心忡忡,像三个劫后余生的人。刚刚逃出一场灾难,休息着,毫不费力地顺流而下,直到前方出现一个荒凉的游船码头。水里立着褪色的罗马柱,栈板腐烂了,成为水鸟休憩的地方。
“靠岸吧。”王鹿坚决地说。
“这里吗?”潇潇问。
“明天我们不是还有一场派对吗。”王鹿回答。
于是我们奋力将小艇划向岸边,潇潇探身抓住栈板的缆绳。我们三个扔下充气艇,蹚过一小段柔软的淤泥,亮晶晶的,埋着易拉罐、硬币、树叶、死去的鸟。直到终于踩在结实的地面,我心里涌起感激,回头望向河的对岸,那里有十几束手电的光,照在水里,照在树叶上。我们朝他们挥手,吹口哨,我想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其实我们都能听见那边,也传来欢呼的声音。
责任编辑 季亚娅
题 图 芊 祎
振翼之城
晓 航
一个春天的午夜,刘继然的车慢慢滑过那条跨越河两岸的桥,他开到路边,摇下车窗,点上一支烟,静静地等待着。
对面,就是那座著名的艺术馆。它起伏的曲面闪烁着现代主义灿烂的光辉,让人觉得即使时光远去,一切繁华都还会继续。
很快,有人叫车,刘继然低头看看,发现离自己不远,就开了过去。街道上半明半暗,刘继然一边左右看着一边往前蹭,觉得快到的时候,左前方出现了一个霓虹灯闪烁的歌舞厅,然后就听到一个很糙的声音喊他:“这儿哪,这儿哪,司机,在这儿呢。”
刘继然闻声打了一把轮,掉了个头,停好车。后门随即被打开了,两个人相拥着坐进来,刘继然迅疾闻到了一股酒气。
“走,去最近的如家——”很糙的声音说。
“好的。”刘继然回答。
车开了一会儿,那个很糙的声音在后面说:“来,让哥摸摸。”
和他坐在一起的人用略带娇羞的声音低声说:“哥,还没说好价儿呢。”
“你说,你说。”很糙的声音显得很爽快。
“上面五百,下面一千。”旁边的人说。
“行,行,价钱公道——”很糙的声音说,两人于是就在黑暗中动作起来,伴随着低低的呻吟声。刘继然见怪不怪地开着车,可不一会儿很糙的声音忽然大叫一声,“我去,你怎么是男的啊——”
旁边的人诧异地说:“哥,你刚才在舞厅里不都验货了吗?”
“那么黑怎么他妈的验啊,我一直以为你是女的呢。我去,怎么现在连干这个的都有假冒伪劣啊,什么玩意儿——”很糙的声音不耐烦地叫起来,然后冲着刘继然嚷道,“司机,停车,停车!”
刘继然一脚踩了刹车,后面的车门砰地打开了。那个人跳下车,在夜色中扬长而去。
车里安静下来,刘继然透过后视镜也看不太清楚后面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过了好半天,那个人才失望地说:“把我送回去吧,还是那个歌舞厅,反正他付车钱。”
“好的,没问题。”刘继然还是很平静地说。
很快,车重新开回那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停下的时候,后面的人并没着急下车,他跟刘继然商量说:“哥,我在车里坐一会儿,抽支烟行吗?”
“行,你抽吧,我也抽。”刘继然说,掏出自己的烟,后面的人点上烟把火儿递过来,给他点上,两人都深深吸了一口,后面的人忽然长叹一声,“哥,你说,这个世界怎么了?”
“是啊,我也想问,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刘继然看着“歌舞厅”那三个大大的字怅然若失地说。
顺威公司是个有些年头的游戏公司,业务一度欣欣向荣,他们的几款游戏曾在市场上卖得不错,公司颇挣了一些钱。可惜,好景不长,游戏行业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公司不知何时开始走下坡路。大家努力拼搏,本以为事在人为,总会有点起色,谁想,事与愿违,下坡路却越走越长,三折腾两折腾,在几款新产品失败之后,公司的人蓦然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需要转型或者抉择的十字路口。
公司里有两张主要的脸——刘继然的尖脸,李立同的圆脸。
刘继然是公司的总经理,他中等身材,瘦削而挺拔,眼镜上总有一副暗色的镜片,这既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也遮住了他的部分表情。他不大爱说话,人相当乏味,公司员工都不大喜欢看到他这张脸。在公司里,他负责全面,主管开发部、策划部、美术部,还有人事和财务。除了这些日常工作,他的主要职责是调配资源,对接各种平台,寻找各种投资。由于事务繁杂,他工作压力比较大,所以总是表现得比较阴郁,常常望着办公室的某个角落发呆,这使得公司员工都有点怕他。
李立同相当高大,长得接近于脑满肠肥,笑起来相当有亲和力。他为人温和,人缘也不错,很多公司员工跟他的私交都比较好。在公司里,他是二把手,协助刘继然管理,自己还主管商务部和测试部门。李立同一般到了点儿就下班,不像刘继然那样有事儿没事儿在公司耗着,在公司的很多问题上,他和刘继然意见不一。
公司第三个重要的人是财务总监程倩,她毕业于名牌大学,也是公司的元老。她是刘继然一个朋友的同学,那个朋友曾在公司里短暂供职,但是不久就走了,而他推荐来的程倩却长期留了下来。程倩做事很踏实,是公司最忠诚的员工之一,刘继然非常信任她。在李立同看来,程倩是那种标准的职业经理人,她既有男性的理性和客观,也有女性的细腻和善解人意。在公司里,她似乎与谁都处得好,大事儿小事儿无所不知,每个人都叫她程姐,她有种特殊的本事,好像可以离开后杳无音信,但如果多年之后再见面,人们依然可以毫不犹豫地与她一起共事。
公司里最大的八卦当然是程倩和刘继然保持着长时间的暧昧关系。刘继然一直单身,是典型的金牌王老五,他周围的女孩儿不少,但是没看出他对谁更感兴趣。李立同对于这两人的关系心知肚明,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搞上的,但是他对这种关系很理解,公司财务要不是老板的自己人那才怪呢。后来,程倩不动声色找了一个小很多的男朋友结了婚,这事儿做得很像程倩的风格,特别理性,一点也不糊涂。最神奇的是,在婚礼现场刘继然和程倩谈笑风生,李立同一边看一边在肚子里赞叹,这两人相处得太高级了。而刘继然和程倩在一起议论得最多的当然是李立同,他们都觉得李立同越来越心不在焉,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最近这半年情况变得尤其不妙,公司竭尽全力新开发的两款产品还是销售不佳,投入的成本又打了水漂,刘继然和李立同为此互相埋怨。在开发第三款新产品期间,两人还罕见地吵了一次架。起因很简单,刘继然有个习惯,他爱下围棋,有时烦了,就找人在办公室里下棋散心。可是他一下棋就老抽烟,而李立同不抽烟,对烟味儿极其敏感。那一次,两人不管不顾在公司的楼道里嚷嚷起来,声音之大使得办公室里的员工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出来,最后,还是定海神针程倩硬着头皮站出来把两人劝开了。在公司里老大老二干仗,能当和事佬的也只有程倩。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个上午,刘继然出去办事,程倩来到了李立同的办公室。李立同正在头疼地看测试部门的产品分析报告,程倩敲门进来,她问:“李总,有时间吗?”
“有时间。”李立同笑笑说。
“那咱们聊聊?”程倩说。
“行,行。”李立同说。
他站起身,关上屋门,给程倩沏了一杯茶,然后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
程倩端着茶杯,吹了吹茶叶,低头喝了两小口,然后抬起头开门见山地说:“李总,公司快发不出工资来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我,大概能猜到——”李立同说,这一阵刘继然和程倩总是关起门来密谋,李立同估计公司是又遇到了问题,但他也没问,刘继然一般不到最后不会揭盖子,这是他的习惯。
“我们得救公司。”程倩恳切而直白地说。
“嗯,那当然。”李立同凝重地点点头,他也觉得公司不能再这么下去。
“李总,你还记得安伟吗?”程倩说。
“他?我当然记得。”李立同有点愕然地说,安伟和刘继然、李立同都是大学同学,当年在学校的游戏大赛上相识,后来三个人成了死党。
“安伟现在是游戏圈中的绝顶高手,我听别人说,他的直觉特别好,只要是他觉得好玩的游戏都卖得好,比各种市场预测管用多了。”程倩说。
“是吗?这孙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出息了?”李立同听了相当惊讶。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程倩笑笑说,“程总,我有个建议,你出马把他请回公司吧,说不定,他能让我们起死回生呢。”
安伟是李立同、刘继然大学时代的好哥们儿,他极其聪明,李立同和刘继然加起来都没他智商高。但这孙子从来不上课,只有一门课他狂热地爱,那就是数学。他有一个特殊癖好——睡觉,每天上午八点,李立同和刘继然准时去教室,大概十点他才醒,他一般要在床上盘桓两小时,直到十二点两人回来叫他吃午饭。
因为拥有无限的时间,他就成了一个睡在上铺的思考者。上大学时,谁都不富裕,他们三个人有一次出去爬野山,安伟出了一个主意,不如一起搞个小卖铺,可以先攻早点,之后再增加夜宵。几个人回校后,在通宵教室里商量了一宿,觉得这个事儿能干,因为广大同学实在太饿了,绝对需要加餐。于是,他们马上行动,刘继然去张罗准备,租了学校大食堂前面的一个铁皮铺子,李立同由于八面玲珑,被派去招徕在学校里认识的各种同学,而安伟自封为战略指导,但安伟什么也不干,还是老本行,睡觉。
大学毕业时,三个人分开了,可兜兜转转若干年之后,他们决定还是应该像在大学时那样,一起做一个公司。游戏公司成立之后,刘继然和李立同拼死拼活地干,可安伟还是什么也不干,不是无缘无故玩消失,就是在办公室打瞌睡,即使醒了也是无所事事地打游戏,常常到了下午就溜了。
李立同和刘继然说了他很多次,他每次都答应振作起来,但是不久之后就故态复萌。无奈,半年之后,刘继然和李立同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安伟劝退。他们和他进行了一次非常艰难的谈话,当他明白了两人的意思之后什么也没说,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走了,自此不知所终。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们和安伟再无联系,可谁想到,山不转水转,现在又不得不求助这位被轰走的老朋友。程倩和李立同谈完之后,李立同嘬了半天牙花子,下午,刘继然刚一回来,李立同就找到他的办公室,把程倩的建议跟他说了,刘继然听了也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程总也是用心良苦啊。”刘继然感叹道。
“她知道当年我和安伟更近一点。”李立同说。
“就没别的办法了?”刘继然不甘心地问。
“还有什么办法?”李立同反问。
刘继然抽出一根烟,在鼻子前不断闻着,不置可否。
“公司到了这步田地,咱们什么法子都得试试,说不定偏方治大病呢。”李立同相当艰难地说。
刘继然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李立同抱着相当复杂的心情踏上了这一次求人旅程,说是死马当活马医也不为过。公司的问题很大,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可令他迷惘的是,公司的未来在哪儿?如果公司不行了,他能去哪儿呢?去干什么?李立同早没了安伟的联系方式,他开动脑筋,去找了大学的校友会帮忙,果然,不久一个热心校友发过来一个信息,说他认识安伟的前妻,她开了一个小饭馆。
在一个社区的小饭馆里,李立同见到了安伟的前妻。那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随便穿了一件旧夹克,扎起的头发明显有一部分白了。饭馆不大,只有一个服务员,李立同先跟她聊了几句,她不怎么搭腔,于是李立同点了三个菜,要了两瓶啤酒,坐下来消磨时间。因为是客人,安伟的前妻态度上缓和了些,一边上菜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安伟。她说那个家伙奇懒无比,没兴趣做任何事,由于工作期间老偷偷玩游戏,所以被不断开除,弄到后来,没有任何公司想要他。他后来又坐吃山空了一阵,最终卖了房子,和她离了婚,自此再也没联系过。
李立同无奈地离开了。几天之后程倩来他办公室签字,问安伟的事儿怎么样了,他摇摇头,说一无所获。程倩想想说,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去见一个人。李立同问是谁,她说,一个女孩子,她就在公司里任职,几个月前安伟悄悄找了我,让我把这个人安排一下,并求保密。李立同边听边惊讶地说,程总你嘴可真够严的,原来安伟就在我们眼皮底下鼓捣事情呢。程倩笑了一下说,我不过是想给公司多留条路罢了。
中午,吃完午饭,李立同去了公司按摩室。公司里有一项福利,就是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每个员工都有权享受一个小时的按摩。这是程倩的主意,她觉得程序员们太辛苦了,这项福利活动推出之后非常受欢迎,可李立同根本没去过。
李立同走到按摩室门口敲门,门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巧可爱又不乏性感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很大,甜甜地笑着,让李立同瞬间想起某种甜腻广告中的代言女生,她穿着粉色的T恤衫,深色运动裤,一双白色运动鞋。李立同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发现她的胸不算小,他肯定这个女孩儿他见过,他一直以为是行政部门新来的助理呢。
“李总,请进。”女孩子说。
“好的。”李立同说。
“您看,您是想坐着,还是躺着?”女孩子问。
李立同看看房间,屋子里布置得比较温馨,窗台的百叶窗下还摆着鲜花,屋子里有可以平躺的按摩床,也有可以坐着的按摩椅。李立同选择了按摩床,他躺好之后,女孩子拿过来一杯水放在旁边,然后轻声问他:“李总,您是想听音乐,还是想看综艺什么的?”
李立同一听有点意外,他笑笑说:“有吗?那看综艺吧,我爱看。”
“好的,您稍等。”女孩子乖巧地说,李立同由衷地觉得她的声音非常温柔。
那天的按摩超出了李立同的想象,他根本没看什么综艺节目,而是在女孩子的按摩中很快睡着了。醒来之后,他看到自己已经远远超时了,一时还有点尴尬,此时,女孩子递过一杯水,笑着安慰他说:“李总,没事儿,您可能最近比较疲劳,回去要好好休息。”
李立同回来之后认真打听了一下,知道女孩子叫许煜霆,南方人,是公司里新招聘来的程序员鼓励师。她的工作就是跟大家聊天,给员工按摩,让大家放松,招收这个岗位的员工是程倩的神来之笔。
李立同又连着约了许煜霆两次,每次跟她聊天都很愉快,许煜霆说话很得体,做事也处处让李立同觉得舒服,到了第三次,在按摩结束的时候,他问她:“小许,我能不能见见推荐你来公司的那个人?”
“李总,我是程总推荐到公司的。”许煜霆笑着说。
“我知道,我想见托程总的那个人,安伟。”李立同说。
“谁?”许煜霆一听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明白过来,“哦,是他啊,他的网名叫‘一生所爱’,他跟我联系都用这个名字。”
“为什么?”李立同奇怪地问。
“因为他是我的一个粉丝,死忠粉儿。”许煜霆说。
晚上,李立同八点左右回到家,家里漆黑一片,冷清如常。他也不饿,回来之后就在沙发上倒下来,翻了会儿手机上的八卦新闻,又打开电视看,电视里台虽多却没什么可看的,他起身去泡杯茶,烧水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许煜霆。
沏好茶,李立同来到书房,许煜霆告诉他每晚她都有直播。打开电脑,李立同找了半天,才找到许煜霆说的那个直播间。他之前从来没有看过类似的东西,画面映入眼帘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挺新鲜的。许煜霆坐在一个很温馨的小房间里,头上戴着兔子耳朵,打扮成一个可爱的兔女郎的样子,她正对着镜头唱歌,嗓音细腻而婉转,在普通人中算是唱得相当不错的。李立同注意到她的背后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玩具模型,那是一个迷你舞台,上面一个小人儿在唱歌,底下坐着很多塑料观众。
李立同一听就入迷了,他整整听了四个小时,许煜霆的观众不少,唱歌间隙许煜霆不断和观众互动。她确实乖巧,什么样的观众都能对付,说话也让人特别舒服,即使有些人提出一些很俗的要求,她都能很轻易地应对过去。她一边唱,观众一边给她刷礼物,午夜时分离开直播间时,李立同特意和其他直播间对比了一下,许煜霆的人气算很旺的。
夜深了,李立同算了算时间,就拨通了妻子的视频电话,电话刚一接通,儿子那张可爱的小脸就显现出来。
“嗨,daddy。”儿子愉快地叫道。
“Hello,儿子,今儿怎么没上学?”李立同问。
“没去,学校放两天假,Lenon要带我们出去玩。”儿子说。
李立同哦了一声,这时儿子扭头叫:“Mom,是daddy。”
妻子走来了,她接过电话,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问:“咋了?”
“没啥,就是问问你们忙啥呢。”李立同笑着说。
“弄后院呢,买了一棵树,要栽下去。”妻子喘着气说。
李立同点头,然后忍不住问:“Lenon是谁啊?”
妻子听了说:“Lenon是邻居,人很好,我这儿的力气活儿都找他干。你要是没事儿,我先挂了哈。”
妻子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李立同看看表觉得确实该睡了。洗漱时,他想起一些往事,当年,妻子为了孩子的教育很坚决地辞去了外企高管的职位,她跟他反复强调一个观点,生活不止于此,孩子必须要出去看看,越早越好。
第二天中午,李立同又和许煜霆在公司见了面。他们一边按摩,一边聊天。
“你怎么这么会唱歌,业余爱好吗?”李立同好奇地问。
“李总,我曾经参加过国内的大型选秀,前十呢。”许煜霆柔和地说。
“是吗?那么牛啊?”李立同大吃一惊。
许煜霆笑着点点头。
“那你怎么——”李立同说着又把话咽回去了。
“李总,你是不是想说,那你怎么来干这个了呢?”许煜霆笑着问。
李立同笑笑,许煜霆很淡定地说:“很多人都这么问过我,这么说吧,选秀那个事儿就是一档节目,完了就完了,很少有人能成明星,大部分人之后还得自食其力。”许煜霆说着,长长的睫毛低下来,大概有那么一两秒才抬起眼睛。
“那你跟安伟是怎么认识的?”李立同问。
“很简单,他是我的粉丝,从一开始就是,他说过,我的歌声能让他忘掉整个世界。这些年他一直在帮我,做网站,打理贴吧,帮我搞捐款,这个公司也是他推荐我来的。”许煜霆说。
李立同接着又问:“那你们怎么联系呢?”
“我们有微信,但是很少联络。”许煜霆说,“对了,我做直播时,他偶尔会过来给我刷礼物。”
“哦,是这样啊。”李立同琢磨着,他想,安伟这孙子在搞什么,有什么事儿值得他忘掉全世界?许煜霆虽说歌儿唱得不错,可要是跟专业的比起来也就是普通,难不成他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小许,你能安排我见见安伟吗?”李立同终于说出了他最想说的话。
“好的,李总,我去试试。”许煜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天傍晚,下班离开公司时,李立同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第一次打过来时,李立同挂了,但是那个号码坚持打了几次,李立同只好接了。
“喂,哪位?”李立同问。
“李总吧,您认识我,不过我变声了,您猜不出来我是谁。”一个声音嘶哑地说。
“哦,您有何贵干?”李立同问。
“您考虑过拉出去单独干吗?”那个声音问。
李立同听了一愣,那个声音随即笑起来说:“不急,您先考虑考虑,以后我再给您打电话,我们这些人都愿意跟着您干。”
李立同挂了电话,通话时间虽短,但是他的心情却一时复杂起来。看来,为未来忧虑的人不少,心思活泛的人也不少,他相当纠结地想。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何去何从呢,可同时,他也为自己的好人缘有点暗自窃喜。
没两天,许煜霆就告诉李立同,她已经和安伟说好,周六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厅见一面,李立同听了很高兴。
周六,许煜霆主动邀请李立同先去她家坐坐,李立同依言赴约。许煜霆的家在一个颇为老旧的小区,四周的环境很一般或者说就没什么环境。李立同爬到六楼,气喘吁吁敲开门时,许煜霆穿着一身睡衣站在门口,她说她刚起,昨天直播搞得太晚了。
许煜霆的房间是旧式的两室一厅,家中相当凌乱。进门之后,许煜霆喊了一声:“李总,您随便坐,我先去洗把脸。”说着,咔嗒一声就把盥洗室的门锁上了。
客厅中唯一的沙发上堆着许煜霆的各种衣服,还有一两件内衣,李立同把衣物使劲推了推,找了一个能坐的地方坐下。他面前的茶几上摆满了东西,水杯,茶叶,面膜,吃剩下的方便面,半瓶网红威士忌,还有一个烟灰缸。许煜霆洗脸的时间很长,李立同无聊之中站起身在屋子里溜达。许煜霆的一间房子是她的直播间,那间房子显然被她刻意收拾过,简单而温馨,而另一个房间则是许煜霆的卧室,大开着门,屋子依然很凌乱,四壁上贴满了各种照片和海报,主角几乎都是许煜霆,海报中的许煜霆更年轻,她站在金碧辉煌的舞台上熠熠闪光。
“抱歉啊,李总,家里比较乱。”许煜霆这时从盥洗室里走出来,她站在李立同身后很近的地方,李立同甚至能感受到她睡衣的柔软。
“海报中的都是你吗?”李立同指指那些宣传照问。
“是的,我跟您说过,当年我参加全国选秀,成绩是第十名。”许煜霆说。
“真不错,当明星是什么感觉?”李立同笑着问。
“我哪儿算得上明星呢。”许煜霆笑了,“不过,比赛刚完那一阵,确实有人认识我。有一次我坐地铁,一个帅哥看到我特别惊讶,他说,你们当明星的还坐地铁?我听了当时就回答他,怎么,你那么低估自己的生活吗?”
李立同被许煜霆的机智逗乐了,这时,他在众多的照片中又看到一个女生,他认识她,她应该叫吴菲,一个真正的明星。
“是吴菲吧,你们认识吗?”李立同又问。
“当然,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许煜霆说,她指着立在墙角的一面顶天立地的大镜子说,“每到夜晚,我们总是在那个镜子里聊天。”
李立同听了不禁哈哈笑起来,他觉得这个女孩儿真的有趣,她说话时有一种能把人瞬间带进去的感觉,多少年了,他很少见到这种能飘起来的女孩儿,大家都太接地气了。
很可惜,那天并不顺利。时间到了,两人去约好的咖啡馆坐等。可是,等了很久,安伟也没有来,后来,安伟发来一个微信,他告诉许煜霆,他想来想去不敢来,主要是怕许煜霆失望,同时,他很有预感地说,他也不愿见现实中的其他人,他们都太市侩了。李立同听了,心中暗骂,这王八蛋鼻子还是那么尖。
许煜霆表示抱歉,李立同说没事儿,咱们再想办法,他早知道这件事儿不会一蹴而就。又过了两天,许煜霆找到一个游戏,她帮李立同注册了账号,约好一起玩。
那个游戏叫作《新大陆联盟》,是目前网络上最受欢迎的游戏之一,同时,那也是最难玩的游戏之一。游戏的环境设置在一块孤绝的大陆上,那里不仅有山崩地裂、飓风海啸等自然灾难,大陆上还存在着无数个国家,这些国家不断相互攻伐,而且不时地,会有天上的仙界和地下的魔界入侵;在游戏中有着无数的角色,他们或叱咤风云,或懦弱无能,或离世远遁,或嬉闹红尘,每个人都有他生命的最大值,他的最低谷,他的闪光时分,以及至暗时刻。每个角色在游戏中的任务不同,估值不同,内心也不同,在这样复杂无比的游戏中,很少有真正的胜利者,每个人都会遇到种种无法克服的困难。
许煜霆告诉李立同,安伟一直在玩这个游戏。在这个游戏中安伟是个独特的例外,他可以扮演游戏中的任何一个角色,把任何角色都玩到最好,他能把小角色变为大人物,把大人物变为英雄,再把英雄变为骷髅。在各种对战中,他从不失手,他攻关,万夫莫当,他守关,万夫莫开,安伟在这个游戏中予取予夺,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
李立同进入了游戏,他亲眼看到安伟在游戏中攻杀腾挪,战无不胜,看来程倩所言不虚,安伟这家伙果然已经蜕变成一个游戏中的天才了。安伟在游戏中的网名就叫作“一生所爱”,李立同扮演成一个游戏玩家,去和安伟聊天,他上来就按照江湖中的套路一顿吹拍,安伟很快上钩了,各种畅聊之后,李立同开始邀请安伟一起做一款游戏,安伟起初貌似很感兴趣,可当李立同约他线下见面时,安伟就如同感到了危险的鼹鼠一般,嗖的一下消失了。
妈的,他怎么跑得这么快,李立同心说,他好像做了亏心事儿一般,他在怕什么呢?
晚上,李立同一个人看电视。这几年,由于实在无聊,李立同迷上了各种相似度很高的综艺节目,虽说那些不断出现的小鲜肉、美少女之类的新人,他一关电视就忘了,可看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蛮有意思的。
正看着,他的手机嗒的一响,一看,是许煜霆给他发了一个微信,点开之后,发现是一个音乐demo,有几分钟长。李立同好奇之下听了起来,那是一首情歌,歌曲舒缓,歌词情真意切,许煜霆用细细的嗓音浅吟低唱,李立同听完竟然久久不能平静。
“谁的歌?”他发微信问。
“我最近写的,您觉得怎么样?”许煜霆问。
“太美了,没想到,你写歌方面这么有天赋哎。”李立同由衷地赞叹道。
许煜霆听了,马上发过来一个笑脸和一个大大的抱抱的动作。李立同看着那个夸张的表情包,忽然想起,已经很多年了,没有一个人给他发过这么一个简单的图。
夜晚,刘继然开着车在城市的路上狂奔。车穿过繁华喧闹之地,逐渐驶向城外。
坐在后座的乘客不时地催促着:“快,要快,我有急事儿。”
“好的,您放心。”刘继然回复道。
车开到环城高速的路口,乘客忽然要求在辅路停一下,刘继然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把车停下来,旁边的辅路一片黑暗,连路灯都没有,颇为荒凉。
车刚一停好,后面的乘客就俯身过来,刘继然接着感到脖子上一凉,一把尖刀横在脖颈上。
“把手机导航退了。”乘客说。
刘继然照做了。
“给钱,现金。”乘客说。
“大哥,没钱,现在谁出来还带现金啊?”刘继然解释。
“那你拿手机给我转账。”乘客说。
“我手机挂的卡里也没多少钱。”刘继然说。
“骗傻子哪,舍命不舍财?”乘客有点烦躁。
“哪敢骗您,我有钱还出来开夜车啊——”刘继然耐心地说。
“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赶紧的,不然我一刀让你完蛋。”乘客恶狠狠地威胁道。
“大哥,这样吧,我跟您讲讲我的真实情况——”刘继然非常诚恳地说。
他接着就跟乘客聊了起来,滔滔不绝、一五一十地说起了他过去的种种艰难,遭遇过多次失败,终于,乘客被他聊颓了。
“行了,别聊了,你怎么这么负能量?知道吗,一个人只有爱这个世界才能活下去,”乘客不服气地争辩道,说完,他脑筋一转弯说,“你是不是骗我呢?”
刘继然苦口婆心地说:“大哥,谁能瞬间编出这么惨的故事啊,不瞒您说,我出来开车就是为了散散心,让自己高兴点,快乐点,您要是一刀解决了我,我就彻底解脱了,至少我明儿不用去上班了——”
“得得得,别他妈的废话了,懒得跟你这种人打交道,把手机和车钥匙给我。”乘客说。
刘继然闻言把车钥匙拔下来,连手机一起递给乘客。乘客接过来,打开车门,迅速跳下车,飞也似的消失在黑夜中。
确实,刘继然从小家境一般,他是从外省的一个小山村里走出来的,是那种典型的凤凰男,靠着自己一步步的打拼才在这个巨型城市立住脚。
当年,在学校时刘继然表现得最好,李立同第二,安伟最次。由于比较努力,刘继然后来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之后,又留校当了两年辅导员,他的导师曾建议他继续深造攻读博士,但他一直有一颗别样躁动的心,某一天终于辞职出来创业了。
可是,创业这条路真的不好走,他接连失败了好几次,后来才和李立同共同创办了这家游戏公司。公司虽然一度不错,可惜,还是在市场竞争中逐渐走了下坡路。
刘继然没有退缩,他认准的路一定会走到底。可随着公司境况的恶化,各种烂事儿越来越多,他越来越烦,但他没地方找人说,在公司里他就是主心骨,大家还等着他拿主意呢。后来,他想出一个办法,只要一烦,就晚上出去开滴滴解闷,他听各种各样的客人聊天,看悲欢离合中的世间百态,每当在城市转完半个晚上,他就会觉得轻松很多。
李立同上午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这是这一阵儿他接的第十个催款电话。电话那头的客户极尽恭维之能事,非常谦卑且滔滔不绝地阐述了这笔款项对他公司的重要性,那意思很简单,要是没有这笔钱,他的公司马上就完。客户小心翼翼地说,生怕他哪儿有点不高兴,李立同讪讪地听着,非常礼貌地应对着,他知道客户早在心里把他祖宗八代骂了个遍,其实,他也是常常这样对待甲方的。
可是,刘继然的门一直是关着的,今天刚来上班的时候他问了一下程倩,她说刘继然来了,李立同心想,不知道他又犯什么毛病了。中午时分,李立同终于忍不住去敲了刘继然的门,半天,刘继然才在里面说了一句,“门没关——”
李立同推开门,一股烟味儿冲了出来,李立同不自觉地退了半步,他看到刘继然坐在满屋的烟雾中,一个人对着一张围棋盘苦苦思考,上面摆满了黑白子。
“呵,你还有心思打谱啊?”李立同不满地问。
“天公不语对枯棋——”刘继然盯着棋盘木然地说,他说着摘下眼镜揉眼睛。
李立同看看他,想想说:“你想听故事吗?”
“说——”刘继然继续盯着棋盘。
“程巨富年轻的时候,有一回被人摆了一道,他被绑架了,时间长达半年,后来,巨富家里凑钱把他赎了出来,他出来之后你猜怎么着?”李立同说。
“怎么着?”刘继然问。
“他周五被放出来,周一就西装革履去公司上班了,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李立同说。
刘继然半天抬头问李立同:“你想说啥?你希望我被绑架吗?”他说着,瞥了一眼自己左臂上的一道血色划痕。
李立同听了,鼻子里一哼说:“老刘,你那点钱到不了被人绑架的地步,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的意思是,今儿该开门营业了,谁让我们是做公司的呢。”
李立同说着走过来,把付款单啪的一下甩到刘继然面前说:“这单子你拖了半年了,快给人老汪付了吧,他都已经问候我们家祖宗八代几百遍了,你别光给自己的关系付钱!”
刘继然不动声色地看看桌上的付款单,半天,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李立同,挤出一丝微笑,说:“老李,你说得对,我马上给他付。”
李立同闻言,心中的气顿时消了一半,他本想转身走,但还是坐了下来,两人相对无言。平静了一阵,李立同把最近了解到的安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刘继然说了,这一下,刘继然终于惊奇起来,安伟混得竟然这么牛,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句话,安伟这王八蛋现在成了游戏圈的大神了。”李立同耸耸肩说,“他应该是游戏的最佳体验者,如果他能回到公司,对我们的游戏设计将起到巨大的作用。”
“你肯定让他回来是个好主意?”刘继然想了半天皱着眉问。
“问题是,我们有更好的主意吗?”李立同反问。
“嗨,真是山不转水转,没想到,到头来,我们还得求他,我是真看不上他那个德行。”刘继然摇着头感叹着说。
“谁说不是啊,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李立同指着棋局说,“无论如何,我们得走下一步。”
“嗯。”刘继然点点头说:“那你说,咱们怎么办?”
“按照我的想法,咱们必须引蛇出洞。”李立同说,“很凑巧,我发现安伟的痛点我们可以轻易抓到,完全能好好利用。”
“他的痛点是什么?”刘继然问。
“就是许煜霆,按摩室那个小女孩儿。”李立同说。
吴菲应该算二三线明星,她长得很大气,眼睛和嘴巴都大大的,让人一看就觉得阳光而明媚,是个典型的北方女孩儿。李立同向一个娱乐圈的朋友打听了一下,别人介绍说吴菲目前境况一般,似乎正从二线往三线下滑,但是她个人比较努力,也愿意跟社会上的朋友来往,如果请她出来吃饭,饭局的价码开得不算高。
李立同和刘继然商量之后,决定帮一下许煜霆。他们当然是无利不起早,许煜霆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鱼饵,把她搞定,不愁安伟不上钩。李立同隔天告诉许煜霆,她的歌儿让他非常感动,所以他很想将来能找机会推推她,他还说,恰好公司想请吴菲代言新产品,约好了一起吃饭,请她作陪,许煜霆听了既高兴又感激。
傍晚五点半,李立同和许煜霆提前到了约好的一家日料店,那个店的环境相当不错,安静素雅,包间的私密性非常好。吴菲六点准时到了,她带着一个胖胖的助理走进来时,仿佛屋子里一下子就亮了。李立同看到她时就想,这才是明星。只见吴菲长发披肩,一身黑红装,嘴唇艳红艳红的。李立同马上站起身寒暄,吴菲非常大方地和李立同握手,很客气地把场面话说了一大串,屋子里的气氛马上被吴菲搞得活跃起来。落座之后,吴菲扭头看到许煜霆,她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说:“妹妹,咱们好像见过吧?”
“姐,你忘了,我是你下一届的选秀选手,我叫许煜霆。”许煜霆笑逐颜开地说。
“哎呀,原来是煜霆妹妹啊,好久不见啦,咱们当时还合作过一次呢,我记得是帮帮唱那种吧。”吴菲说着伸开双臂,许煜霆也伸出双臂,两人紧紧拥抱。
菜很快上来,这家餐馆的厨师是高手,菜品异常精美,色香味绝佳,大家聊得也很愉快。吴菲很给面子,刚一上酒,她就主动站起来敬李立同。李立同本是个爱社交的人,他看吴菲这么上道,自然很高兴地喝了,又反过来敬吴菲。许煜霆也很乖巧,一口一个姐地叫着,也频频向吴菲举杯。一来二去,大家很快进入了其乐融融的境地。
可让李立同后悔的是,他就此大意了,也许是两个美女表面的热络让他放松了警惕,她们俩不久就好像喝多了,两人越聊越显得亲密。
“姐,你还记得我们说过的那些秘密不?”这时许煜霆举着杯子靠过来,贴近吴菲的脸说。
“什么秘密?”吴菲举着杯子问。
“镜子里的。”许煜霆揽住她的腰又说。
吴菲想了想,问她:“你是说那个叫作灵镜之光的游戏吗?就是在镜子中与陌生人对话的那个?”
“不是——”许煜霆摇摇头说,“我说的镜子就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你家里有一面,我家里也有一面,我们在冬日的午夜,夏日的雨中,秋日的风里都见过面。”
“怎么可能呢?”吴菲听了爽朗地笑起来。
许煜霆也跟着笑起来,她说:“当然可能啊。你忘了,有一次在夜里,你说有一回,为了拿到一个广告,一个客户逼着你一晚上顶着一个西红柿,那件事一直让你觉得无地自容。”
吴菲听了一愣,她的脸瞬间一白,说:“我怎么不记得了?”她说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门外的洗手间,助理见状马上跟了过来。
吴菲进了盥洗室,觉得自己喝得有点猛,她想吐又吐不出来,就一把一把地洗脸,之后,不断拿纸巾擦脸,助理在旁边帮她补妆。
“那女的是谁啊?怎么胡说八道的?”吴菲一边对镜画着口红一边翻着白眼问助理。
“姐,别搭理她,就一个素人,喝多了。”助理说。
“咱为什么跟对面那个胖子吃饭啊?”吴菲又没好气儿地问。
“是王朝娱乐的孙总安排的,胖子付钱了,价格还不错。”助理低声说。
“好吧,这回看在钱的分儿上咱们忍了,下回要是犯在我手里,一定给她好看!”吴菲说着,啪地合上了手里的口红。
这件事儿就在不经意间弄巧成拙了,虽然吴菲表现得很好,从头至尾都没显现出任何一点不悦的神情,但是李立同已经觉得不对了。晚上十点多,吴菲彻底不行了,她在助理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出门,一辆商务车在门外等她,告别时,吴菲给了李立同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趴在李立同的耳边说:“李总,今儿太高兴了,下回咱们再聚,记得以后有业务找我哟!”
“那当然,能跟菲姐这种大明星合作是我的荣幸。”李立同恭维地说。
送走吴菲,李立同回到包间,许煜霆也喝晕了,她趴在桌上,周围都是残羹冷炙,房间里显出一种华丽中的溃败。
李立同摇了半天,才把她摇醒,她睁开眼,迷迷瞪瞪地问:“菲姐呢?”
“走了。”李立同说。
许煜霆哦了一声,然后忽然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李立同说:“哥,你得帮我——”
李立同完全没有准备,可许煜霆柔软的身体还是让他感到了异样。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拥抱过一个年轻女孩子了,他慢慢推开许煜霆,用手撩开许煜霆脸颊上的头发,然后说:“小许,你平时说话挺有分寸的,但今儿可有点过了。有些话平时说说可以,当真就不好玩了。”
“我说什么了?”许煜霆迷迷糊糊地问。
“有关镜子的那些话,你以后别瞎说了。”李立同说。
“不,那是真的。”许煜霆摇着头说。
李立同听了相当无语,许煜霆顺势再次扑过来,她双手抱住李立同说:“李总,你帮帮我,我很想红,放心,我会帮你们找到安伟的。”
那顿饭后一时无话。过两天,公司开会,大家面对新产品方案还是茫然无措。散会后,屋子里只剩下刘继然、李立同和程倩三个人,他们情不自禁又想起要把安伟弄回来的事情。刘继然问,那个事儿进展如何?李立同说,正在进行中。程倩看看两人就说,我出个主意吧,咱们不如把事情做得更直接一点,让小许去参加相亲节目,那个节目现在特别火。刘继然问,你什么意思?程倩说,咱们就赌安伟不干,他不干就必会出来捣乱,他们做粉丝的脑回路都很清奇的。刘继然点点头,会意道,明白,等他出来咱们就瓮中捉鳖,然后又问,可小许干吗?李立同听了说,她应该会干,她愿意露脸,只要不是来真的就行。
在这个时代找对象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尤其是女生,想找到称心如意的另一半更是难上加难,原因不过就是现在的女孩儿越来越优秀,而入她们法眼的男生却越来越少。如同程倩所说,这个城市有一档非常火爆的相亲节目,那个节目之所以受追捧,除了美女多之外,就是男生也都还不错,每当有精品男生出现时,女生们必有一番惨烈的竞争,那种场景还是相当令人唏嘘的。
许煜霆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李立同的建议,理由很简单,那个节目火,收视率高。李立同又去找了人,他当年在社会上混各种圈子还是有点用的,一个电视台的朋友帮忙,在许煜霆报名后把她往前排了排,并且答应拍摄时尽量让她多曝光。
节目拍摄那天,李立同安排公司两个同事陪着许煜霆去了。许煜霆打扮得漂漂亮亮,显得艳丽而可爱。节目开始录制后,主持人一介绍她的经历就引起了现场的轰动,每个男嘉宾上来都立刻首选了许煜霆。许煜霆果然是参加过选秀的,她在观众的瞩目中容光焕发,一点也不怯场,她不时地妙语连珠,使得现场笑声连连,她的乖巧可爱让每个男嘉宾都不自觉地流了口水,发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许煜霆礼貌地应对着,却不明确答应任何一个人。到了最后一个男生的时候,主持人都有点着急,要是许煜霆再不答应这个男生,那今天就一对儿没成,太泄气了。
终于,在主持人的不断暗示下,许煜霆犹犹豫豫打算按下同意键,可就在最后时刻,现场中忽然有一个家伙一跃而起。他长了一张马脸,个子瘦高,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极为落魄,他带着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站在人群中冲着许煜霆大喊道:“不行,你不能说Yes,你是未来的大明星,是未来的主人翁,不要坠入世俗!”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然后一起哄堂大笑起来,人们想,这货是哪儿来的,他疯了吧?
这一幕李立同很快看到了,是现场的同事及时把视频发给了他,李立同一看,立刻拍案而起,就是他,这个王八蛋终于出现了。他马上指示同事,盯住那个loser,他去哪儿你们跟到哪儿。
晚上,许煜霆筋疲力尽地回来了,她瘫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她打开手机的音乐软件,屋中相连的音响立刻传来一首慵懒的爵士音乐。她按亮床头灯,下了床,去找水喝。可是在客厅里,她只发现了好几天前喝剩的半瓶红酒,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又走回卧室。她在落地窗前的一个卧榻上斜躺下来,音乐若有若无地响着,窗外吹进一阵阵凉爽的夏风,她在半梦半醒之间迷离,手中的酒杯好几次要掉到地上。忽然,就在目光蒙眬之际,她瞥到卧室角落的镜子中有一个人影在晃动,她揉揉眼睛再看,镜子似乎慢慢变大了,里面的世界渐渐闪亮起来。她先看到了一个深深的峡谷,峡谷悠长,苍松翠柏,清泉长流。一会儿,峡谷隐去,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出现在镜子中央,她正在一个宏大瑰丽的舞台上载歌载舞,台下,沸腾的观众掌声雷动。她看清楚了,那个人就是她自己,时间是在未来。
是我,我能红,许煜霆在心中冲着自己叫了一声。她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向镜子,此时,镜子中的歌者已经演唱完毕。台下的观众疯狂了,他们如同海浪一般涌动着,她生怕错过什么,仔细看着镜子里的一切。
很快,镜子里的景象彻底消失,它黑黑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许煜霆紧紧地抓着酒杯,那景象太令她难忘了,她在镜子前久久地站着,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肯定能红,她异常激动地想着。
许煜霆转过身,走到窗前,她心潮澎湃地看着黑漆漆的夜色,然后冲着沉睡的午夜,坚定地说:“我能红——”
夜色毫无回应。
“我能红——”许煜霆继续说,她把声音放大了一些。
夜色无动于衷。
“我能红——”许煜霆忽然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她的声音一下子刺破了黑暗。
夜色似乎被震动了,过了半天,一个男人非常愤怒地从对面的楼层回应道:“妈的,还他妈的让不让人睡了,你神经病啊——”
李立同终于找到了安伟的居所。他住在一个满是私搭乱建的老旧平房区域,李立同从窄窄的过道挤过去,探头探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那间没有门牌号的房间。
李立同站在门前使劲敲了半天,屋子里才有人应了一声:“谁啊?”
“开门,收电费的。”李立同说。
“怎么又收啊,不是前一阵刚收过吗——”屋子里安伟嘟囔着。
好一会儿门才开,安伟顶着一头鸡窝一般的乱发出现在门口,他光着膀子,下面仅穿了一条马上要掉下来的大裤衩。李立同上下打量着他,好半天,才由衷地嗤之以鼻地说:“你怎么混得这么惨啊——”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恶臭无比的资产阶级啊。”安伟说着扭身进去了。
李立同跟着往里走,屋子里猛地冲出一股古怪的臭味儿,差点把他顶了一跟头,李立同毫不客气地顺手把门打得大开。
安伟的屋子很小,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床,一个简易的衣柜,一张桌子,上面有台孤零零的电脑,地上用大量喝空的啤酒瓶摆着一个奇异的数学图形。安伟进屋之后,又缩回到床上。
李立同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他的床前,问他:“你怎么老躲着人呢?”
“我就知道有坏人瞄着我呢,怪不得这一阵预感不好。”安伟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
“走吧,跟我回公司。”李立同说。
“回公司干吗,当年不是你们丧心病狂把我赶出来的?”安伟表示他依然很生气。
“告诉你,我们是发善心,做慈善,怕你饿死,所以才来找你的。”李立同说,“赶紧的,起床,跟我去上班。”
安伟一听,眼睛在眼眶里贼兮兮地一转,他一骨碌爬起来,幸灾乐祸地说:“哎哟,看来你们遇到问题了,活该啊,你们也有今天。”
李立同一听就非常直接地说:“我们有没有问题不打紧,但我们最近一直在帮许煜霆的忙。”
安伟一听立刻紧张起来,马上问:“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单纯想帮她,帮她找业内大佬,找经纪公司,让她红。”李立同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回公司,我们就会加大帮助她的力度,这个时代靠单打独斗红不起来。”
“你们行吗?就你们这小游戏公司?”安伟不屑地说。
李立同听了,踹了一脚床沿说:“你别不知足啊,她有人帮就不错了,现在这帮选秀的小孩儿,大部分都是节目一结束他们就over了,有几个能红的?”
安伟听了无言以对,他明白李立同说的是实话。
“喂,我说你跟她什么情况?你喜欢她吗?或者说爱她?”李立同这时又问。
安伟鼻子里一哼说:“我懒得跟你解释,你理解不了。”
李立同确实不理解,粉丝对偶像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整个上午,李立同一直狂轰滥炸,到了中午时分,他死活拉着安伟去了一个小饭馆,安伟那王八蛋虽然一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嘴脸,可等菜一上来,就再也把持不住,甩开腮帮子吃了起来。李立同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边喝边笑嘻嘻地看着安伟狼吞虎咽地吃。
一个小时之后,安伟总算停了下来,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样子,李立同问他:“咋着,吃饱的日子不错吧?”
安伟点点头,还恬不知耻地打了一个饱嗝,李立同不解地说:“按理来说,你都是游戏大神了,应该挣了不少钱了,怎么还活得这么惨?”
安伟听了,脸上终于露出愧色,他尴尬地说:“其实本来是挣了不少,可后来又被他们骗走了,比如PTP什么的。”
李立同听了嘎嘎嘎地笑起来,他心想真他妈的活该,就安伟那种吃凉不管酸的劲儿,对社会一无所知,这个聪明的社会不骗他骗谁?
最终,安伟看熬不过去了,才开出了条件,他说:“小立,这样吧,让我回公司也可以,但是还有个事儿你们得帮我摆平,不然我是不敢出门的。”
“什么事儿?”李立同问。
“是这样,前一阵我把一拨人得罪狠了,他们一直想干掉我。”安伟瞟了李立同一眼,心虚地说。
“干掉你?肉体消灭吗?你遇到黑社会了?还是欠了高利贷?”李立同一听倒吸一口凉气。
“反正都是狠人,我惹不起——”安伟胆小如鼠地说。
“我把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到底惹了多少事儿啊?!”李立同不由得喊了一声口号。
傍晚,李立同告别了安伟,走出那片低矮的平房区时,此时,他的手机响了,一接,一个变形的声音传了过来。
“李总,打扰您了,我给您打过电话,您考虑得怎么样了?”那个声音说。
李立同一愣,旋即想起是劝他拉出去单干那件事儿。说实话,这个建议他反复想了好几次,可他相当纠结,他当然觉得现在这个公司前途不妙,可是他能抛下它带人跑路吗?那也太不仗义了,另外,他真的有能力独当一面吗?他拿着电话,想了想,和颜悦色地对对方说:“谢谢您的来电,我正在考虑,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先替我谢谢大家的信任。”
安伟确实得罪了人,证据很明显。
他每天的活动路线很固定,中午起床之后,就去离家最近的网吧,在那里上网一天直至深夜回家睡觉,中午饭和晚饭都在网吧里吃泡面解决。可不知从何时起,每当安伟走出那片低矮的平房区,一只高科技的机械鸟就会迅速飞过来,冲着安伟发动攻击。因为鸟头上装了摄影机,它能很准确地识别他,它对安伟的攻击方法很特别,一边从体内发出“loser,loser”的拟人叫声,然后就扑过来冲着安伟拉屎。当然,那不是天然的,而是用某种混合颜料做的。
这只鸟看起来不起眼,但却是用了最先进的扑翼机以及人工智能方面的混合技术做出来的。其攻击方法也足够别出心裁,所以效果十分显著。安伟的心理和肉体都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他每天都想尽办法躲开这只鸟,但是那只鸟太聪明了,回回都能准确地找到他,他不断地逃跑,它不断地进攻,在双方的斗争中,那只鸟不断迭代着技术能力,扩大追踪范围。有一次,当安伟坐上公共汽车,它竟然能跟着飞了一站地,它那毫无顾忌的“loser”的叫声让车上所有人都对安伟侧目,安伟简直要趴到地缝里面去了,再没心没肺的人也是有自尊的。
根据安伟的说法,这一切都是他在虚拟世界里造的孽。在那个《新大陆联盟》的游戏中,他予取予夺,任意杀伐,冷酷无情,让许许多多对手死无葬身之地,他们联合起来多次复仇,却次次灰飞烟灭。终于,他们将愤怒转化到了现实世界,决心对安伟予以现实世界中的报复。他们鼓捣了很长时间,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损招,可怜现实中的安伟一点没有虚拟世界的英雄气概,完全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为此忧心忡忡,几乎到了不敢出门的地步,他坚信,他们早晚会把他干掉。
李立同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帮安伟来摆平此事,谁让他现在是他们的活祖宗呢。可意外就此发生了,当李立同了解了前因后果后,他最深切的感受是——有趣。这事儿太好玩了,谁想的主意?谁的技术?那种人工智能机械鸟原来只听说在实验室里能做成功,没想到现实中有人能把它实现,看来这些年各方面的科技发展真是突飞猛进。
李立同开始通过朋友打听这只鸟背后的那些人的背景,这是李立同擅长的。果然,他很快就问清楚了,“复仇的小鸟”是一拨年轻人的杰作,他们也是做游戏出身的,公司名字叫作“星启航”。李立同打算去接触一下这帮年轻人,但不能太直接,他琢磨了一个迂回的办法,让一个朋友介绍,说他是一个投资人,对公司的项目感兴趣,想和公司的CEO见面聊聊。
这个时代投资人是爷,没有哪个创业公司能拒绝金主,不出所料,对方毫不犹豫就答应见面,地点定在他们公司。
见面那天,李立同八点半就到了。来了之后,只有一个前台的小姑娘正在吃早点,她把他让到CEO的办公室先坐,说可总十点左右才会到公司。李立同在屋中耐着性子闲坐,CEO的办公桌很乱,后面的书架上放了些奖杯和照片,看得出屋子的主人是个体育迷。渐渐地,公司热闹起来,员工们陆陆续续到了。快十点的时候,公司CEO张小可终于来了,李立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张小可走进公司后,就有一群人纷纷叫他:“可总,可总,来我这儿一趟,有事儿。”
张小可走进办公室这一段路花了二十分钟,临进门前,李立同听张小可在楼道里嘱咐一个员工道:“别跟那老家伙打嘴炮,他们公司都快死了,等他们一完蛋,市场上咱们就说了算。”
张小可说完,才大步冲进屋子,一进门就热情地说:“李总吧,抱歉让您久等了——”
“没事儿,是我来早了。”李立同赶紧站起来,他抬起头认真打量着张小可,小伙子干净,清爽,个子很高,看起来很健康,身上穿了一件国外篮球队的比赛背心,手里拎着一个滑板。
“今儿有点堵,我滑过来的,我们家就在附近。”张小可解释说。
“可总是90后吧?”李立同笑着问。
“没错,我国外读的研,刚回国创业。”张小可说。
李立同听了由衷地佩服,他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厉害。”
“哪里,哪里,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还得您这样的前辈多指教!”张小可特别江湖地说。
那天,李立同和张小可聊得非常愉快。小伙子非常会来事儿也相当坦诚,按照他的介绍,他们公司的主营业务和李立同他们大同小异,但其他业务方面有一个特别好玩的——他们在虚拟世界里代人复仇。公司里的年轻人都是狂热的游戏爱好者,打怪升级是骨子里的本事,因此,他们深深知道,在虚拟世界里被人按在地上摩擦、蹂躏有多么痛苦,于是,他们半爱好半盈利地做起了这项副业——集体对付游戏世界里的高手,他们的主要方法就是用计算机系统量化高手们的偏好,然后利用人工智能跟高手们对战。只是目前的人工智能技术还不能像人一样不断地迅速改进,应对各种复杂情况,所以当他们遇到绝顶高手时也常常束手无策。
后来,他们接到了一个case,有一个金主找上门,他在游戏中被一个叫“一生所爱”的欺负坏了,让他们替他报仇。可是那个高手极端变态,他们在虚拟世界里与他对战多次,次次大败而归,金主气坏了,决定在现实中实施报复。年轻人在金钱的诱惑下,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主营业务,他们购买了最先进的机械鸟,没日没夜快速研发,进行了技术上的改装,最终替金主成功出了气。
这个相互斗气的故事让李立同听入迷了,这帮年轻人太有想象力了,执行力还超强。狠狠聊了一上午后,张小可把李立同送出了公司大门,告别时,李立同由衷地说,“小伙子,牛!”
“李总,后面还有更牛的呢,现在只是第一步,如果将来金主下决心再投钱,那我们就说不定会有更大的动作呢——”张小可说着笑起来,他的笑容看起来特别阳光。
雨越下越大,这种夏季的暴雨常常来无影去无踪,带有一种非理性的色彩,像某首不期而至的重金属摇滚乐。
刘继然是接到乘客之后,雨才下起来的。这个单的目的地很远,没想到雨越下越大,慢慢地路也看不清了。开了一会儿,他对车后面的乘客说:“大哥,咱们在哪里停一会儿行吗?”
“行,停吧。”后面的乘客声音低沉地说。
刘继然闻言把车停在路旁的一座写字楼前,暴雨几乎如同从天上倒下来的一般,一会儿,后座上的乘客感叹一声说:“我好久没来这个城市了,想当年雨也是这么下。”
“哦,您以前来过?”刘继然搭话。
“是啊,我在这里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日子。”乘客说,他顿了顿又说,“我看你的车不错,你也不像一个专业司机啊。”
刘继然听了哑然失笑,说:“您真是好眼力,我是做游戏公司的。”
“这行好做吗?”乘客问。
“不好做,压力很大,我长期失眠,所以有时就开车出来散散心。”刘继然说。
就这样,刘继然和乘客聊了起来,一般情况是乘客说,刘继然听,可这回刘继然不知为什么多说起来。他说自己时好时坏,可好可坏,做事虽然看利益,但却从未出卖过友情。他伺候甲方很到位,打牌、K歌、送礼都是家常便饭,可甲方很少把他当人看。
“听着真不容易。”乘客善解人意地说。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最苦恼的是我老家那边,我打小就离开了那座大山,父母也早都不在了。我每年给家乡寄钱,就是为了把当年上学的那个小学校弄得好点,可奇葩的是,小学校一直修不好,我回去一看才发现,村里的人把我捐献的钱和物都换成酒喝了。真是气死我了,他们怎么那么不争气呢?这是不是就是劣根性使然?他们真的能摆脱贫穷吗?”刘继然感叹着。
雨下了很久,到了后半夜才小下来,到达目的地时,乘客钻出车门,他是一个瘦高而有点上岁数的人,头发短而利落,下巴上有一点微微的白色胡须,腰板很直。
“谢谢您,听我一晚上乱七八糟讲了这么多。”刘继然下了车感激地握住了乘客的手。
“没事儿,我的职业恰好是飞到全世界听别人讲故事。”乘客温和地笑着说。
“如果时间再长一点,应该听听您和这个城市的故事。”刘继然说。
乘客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他说:“我只有一个悲伤的故事,我最爱的人无缘无故消失在这个城市了。”他说完,拍了拍刘继然的手,然后在雨后的夜色中匆匆离去。
李立同到达公司时,刘继然竟然还没来。一般来说,刘继然都是早来晚走,如同公司的那个挂钟,虽然不怎么跟人沟通,但却一直待在那里俯视众生。
李立同进了办公室,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端着茶在楼道里溜达。他去了几个办公室,发现都没人,到了最后一个办公室,一推门,只见屋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人,都挤在一个屏幕前。众人抬起头看到他,就一起叫道:“李总,过来过来,CS总决赛,玩得真野!”
李立同笑嘻嘻地凑过去,跟着大家看了半天,其实CS他不熟,现在年轻人喜欢的游戏他玩得很少,他只是单纯地爱凑热闹。众人一边看,一边议论,有夸奖有咒骂,牛×和傻×齐飞。李立同看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既然大家都在玩儿,他也乐得清闲,于是他就拿出一本闲书看,可能是昨天睡得比较晚,他看着看着一会儿就睡着了,还均匀地打起了小呼噜。
上午十点多,就在李立同眯瞪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外面咣的一声巨响,随即刘继然暴怒的喊叫声传来,“妈的,公司很闲是吗?给你们钱是让你们看人家打游戏的吗?是让你们做游戏的!”
他的怒骂声之后,公司楼道里一片寂静。李立同能想象得出被抓现行同事们的嘴脸,他忍不住偷笑起来。
半个小时之后,刘继然拿着保温杯阴沉着脸走进李立同的办公室。
“程倩不在?”刘继然问。
“不在。”李立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
“她又去哪儿跟人社交去了?”刘继然抱怨着坐下来。
李立同没接话,他知道程倩和刘继然的关系。半天,刘继然忽然说:“想听故事吗?”
“说吧——”李立同说。
“我有一个朋友是个女的,做一个经纪公司。这个人很拼,工作很勤奋。有一次,她的老板给她安排了一个任务,她说,老板,您放心,等我把孩子生下来,我马上就办。”刘继然说。
李立同听完,问刘继然:“老刘,你想说什么?”
“老李,我想说,咱们应该在其位谋其政,做好分内的事儿。你是公司副总,上班纪律那么松散你能不能管管,别那么大撒把,别那么三心二意,好吗?”刘继然说着不禁有些激动起来。
李立同听了马上就不高兴了,他没想到刘继然冲他来了。他反驳说:“老刘,谁说我三心二意了?我不一直在为公司的事儿忙嘛。”
“得了吧老李,咱们谁也别瞒谁,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刘继然气哼哼地说。
李立同听了心里更加不高兴,一种受冤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程倩又得到了什么消息?有人谋划跑路的事儿让她知道了?她可是公司里无所不知的包打听,女人的信息触角是男人望尘莫及的,这是她们在进化中习得的本事。
“老刘,说话是要有证据的,”李立同说,“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就想问你一句,你最近在搞什么呢?大家可都蒙在鼓里呢。”
刘继然听了,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养生茶,他说:“放心,我不会卖了这个公司,也不会跑路的,我是最后一个死在这个公司里的人。”刘继然边说边琢磨,是不是程倩又说了什么,公司里最真实的情况只有她才知道。
那天刘继然和李立同并没真的冲突起来,他们都适时地控制住了自己,但也都清楚,两人都说出了憋了很久的话。
李立同跟张小可接触了几次,他对这小伙子印象相当好,他直接,有朝气,有一股特别想把事情做成的劲儿。后来,他还从张小可那里得知,这拨年轻人背后的金主是一个新崛起的投资人,他的名字叫乔其。有关乔其的八卦传说简直太多了,据说,他海归出身,周围美女如云,恋情异常狗血。他做投资时思维缜密,各种稳准狠,既能连蒙带骗,也能巧取豪夺,对于风险和利益有着天生的直觉,回回刀口舔血之后能全身而退。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酷爱打游戏,打不过还常常找人去报复对方。这件事儿已经成了游戏世界著名的笑柄,他这个人的缺点和一个投资人应该具有的理性形象完全不符。
由于看好张小可的公司,李立同后来真的给他们介绍了几个投资人。张小可很感激李立同,几次邀请他列席公司内部会议。在会议当中,李立同得知乔其打算进一步行动,他准备加大投资让年轻人们研制一种“机械凤凰”——基本原理就是模仿那个机械鸟,只是这回要做一个更大更辉煌的产品。
“为什么,他做凤凰干吗?”李立同十分不解。
“怎么说呢,乔总吧,特别有想象力——”张小可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笑着说,“报复什么的,乔总不过是兴之所至,其实对他没那么重要,乔总更喜欢别出心裁。”
“原来如此。”李立同点点头。
不过,乔其异想天开的想法却让“星启航”公司陷入了争论,张小可他们这帮人原来都很现实,他们创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能发大财,实现财务自由。可是公司做得一直不顺,如同李立同的公司一样,他们做了很多产品却都无人问津,所以当遇到乔其这样的金主时,他们都觉得未来有希望了。可没想到的是,金主竟然提出要做凤凰,这种事儿看着就不挣钱,大家为此疑窦丛生,而且,那个攻击安伟的机械鸟本就是他们买来的实验版产品,将来如果要迭代做成凤凰,公司势必要转型,找新人,重新学习,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在有关凤凰项目的研讨会上,大家各执己见,结果吵得乱七八糟。这种事儿仅仅是说起来好玩,可好玩顶个屁用,没有商业回报的奔跑是要死人的,只有傻×的理想主义者才会这么去做。大家越说越分裂,从天亮互到了天黑,最后他们竟然讨论起什么是理想主义,他们后来忍不住问列席会议的李立同,李哥,你们老范儿的人爱说这个,你说说看。李立同想想回答道,所谓理想主义有两点,第一,是相信世界可以被改变;第二,是相信世界可以被你改变。大家听了就都沉默了。
晚上八点多,张小可最终拍了板,他对屋子里垂头丧气的人们说:“妈的,这件事儿咱们必须去干,为了钱,我们必须奔向无耻的理想主义,不管对手公司是否会形容我们是业界的绿茶婊,不管全市场会不会挤对我们是机械疯狂症患者,我们也必须干,这就叫作逼良为娼。”
李立同逐渐与年轻人熟络起来,他们还时不时一起打游戏。
李立同虽说是做游戏的,但是他对游戏的热情早就在工作中消磨光了。可是,当他和年轻人在一起时,居然还能被他们的热情所唤起,他们一起闹腾、骂街、喝酒,这不禁让李立同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但是,他们之间也有显著的不同,比如这帮程序员就从不看综艺,李立同偶尔提到几个不错的节目,他们全都嗤之以鼻。他们认为在综艺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摆拍,都是有剧本的,都是假的,认为只有脑残才看。可是,李立同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哪个时代都有梦想,综艺节目就是这个时代的乌托邦。
为了能彻底解决安伟的问题,李立同向张小可提出能否在合适的时候见见乔其,张小可爽快地答应了,但是说乔总比较忙,可能不好约,得等等。果然,张小可帮李立同约了一段不短的时间,直到有一天晚上,李立同刚下班回家,张小可才突然告诉他,哥,您有空吗?乔总今晚行。
李立同立刻赶往约会地点,乔其没约在什么高大上的会所,而是约在了一个桥边,那座桥横跨一条河,河两边都是咖啡吧、酒吧之类的地方。李立同很快到了,河畔游人如织,灯红酒绿,李立同走到桥边,就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穿着西装革履在那里站着,他连忙小跑着过去,尝试着问:“你是乔总吗?”
那个小伙子看到李立同一边摇手一边说:“我不是乔总,我是他的保镖,您是李总吧?”
李立同点点头。
“您跟我走吧。”小伙子说。
他领着李立同沿着河边走了好一阵,才在一个人声鼎沸的酒吧前停下,然后他开始打电话,好半天才说:“乔总马上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戴着眼镜、瘦瘦小小、看起来相当斯文的家伙特别狼狈地走了出来。他手里拎了一条西裤,上身西装,下身就一条大裤衩。他把西裤扔给保镖,然后对李立同笑着说:“李总是吧?”
“是是,你是乔总吧?”李立同笑容可掬地打着招呼。
“是,我是乔其。抱歉啊,屋里一傻×喝多了,吐了我一身。”乔其说,然后竖起大拇指,向后指着,“这是一著名的livehouse,今儿演朋克,怎么着,李总有兴趣进去看看吗?”
“不了,不了——”李立同连连摆手,“岁数大了,怕乱。”
“那好吧,咱们找其他地方聊。”乔其说。
乔其大大咧咧带着李立同在河边溜达着,保镖在后面尾随着,乔其轻车熟路,最终把李立同领到了一个安静的咖啡吧,两人就在露天坐下来。
与李立同印象中所有大老板的风格都不同,乔其就不伦不类穿着大裤衩坦然坐着,他一点不矜持,甚至还有点自来熟,由于两人都知道彼此的目的,所以很快就直奔主题。
“李总,听说,你对凤凰那个项目感兴趣?”乔其问。
“是的,那个项目太有想象力了。”李立同说。
“太好了,我就想找同行者呢,找几个有点理想主义情怀的人,你知道咱们这个城市的投资人都太市侩,上来就问我收益怎么算。”乔其说,“他们就不想想,当一只、两只、漫天的凤凰能在这个城市飞翔起来,那是多么伟大的景观,收益算个屁啊——”
“那是,那是。”李立同笑着应和着、琢磨着。
“我希望和人合资,但是也希望合作者有点层次,先别想钱,咱先让这东西飞起来,一旦它一飞起来,钱肯定来。”乔其说话非常直接,这个事儿的优点缺点三两句就说明白了。
李立同听了,觉得乔其这个人相当性情,他想了想,也比较直接地说:“乔总,合作的事儿咱们尽可以商量着来,但之前我有一个小请求。”
“李总,你说。”乔其说。
“你能放过安伟吗?”李立同说。
乔其一愣,问:“安伟是谁?”
“哦,就是网上那个叫作‘一生所爱’的家伙。”李立同说。
乔其一听连连摇头说:“哦,他啊,那个王八蛋啊,不行,不行,我先得折磨他一下,我就想看看他怎么难受。”
乔其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李立同,发现他有点尴尬,瞬间又嘻嘻笑起来说:“当然,除非李总你真的打算投资,那我就可以放他一马。”
李立同一听乐了,觉得乔其这人确实拎得清,此时,他灵机一动,说:“哎,对了,乔总,要不我送你一个礼物吧,咱们以物易物,你看看能不能换那个王八蛋?”
乔其一听,眼睛里立刻放出了光,看得出他对这种不靠谱的事儿特别感兴趣。
那天午夜镜中的景象让许煜霆久久难以忘怀。她后面几天上班时都神不守舍,控制不住反复回想,她觉得自己真的有希望,早晚能从这日常的深渊里拔地而起。
她还想起镜中有个一闪而过的峡谷,峡谷的入口有一块巨石高高地矗立着,石头上面似乎写着一句话,但有点记不清了。她去网上查,结果还真找到了,那个峡谷在现实中存在,它不算太远,就在城市的边缘,石头上那句话叫作“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许煜霆主动约了李立同,邀请他周末一起去郊外玩,李立同马上就答应了。
周末,他们一起从城市出发,来到远郊的山区。那是一个国家级的山地公园,他们把车停在停车场,然后背着背包,步行进入公园。他们沿着河滩走了一段,地势渐起,河道慢慢变窄,再翻过两段巨石迭起的坡道,河水掉头而下,而右边则出现了那块镜中的巨石。
“哥,这就是我在镜子里看到过的。”许煜霆兴奋地说。
李立同笑笑,说:“旅行介绍上也能看到啊。”
峡谷很窄,入口就像一条缝一样,许煜霆和李立同一前一后走进去,峡谷两旁的山石壁立千仞,抬起头能看到窄窄的一小片天空。他们试探着沿着一条清晰的小路往前走,走了一会儿,许煜霆忽然一晃悠,她哎哟地叫了一声,李立同连忙去看,发现许煜霆只是脚崴了一下,其他的都还好。两人继续往前走,许煜霆主动拉住了李立同的手。
夏末正是郁郁葱葱之时,李立同边走边想,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简单而愉快的体验了。两人随便聊着,许煜霆开始讲小时候的事情,家、父母和小伙伴,正说着,一阵疾风毫无防备地穿过山谷,许煜霆赶紧去捂头上的帽子。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极其洪亮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如同金石相撞,尖锐无比,锵锵锵,接着一个巨大的影子从两人的头上一飞而过,冲天而去。许煜霆一下子扑到李立同的怀里,李立同下意识地抱住她,等那阵风过去,两人才抬起头向天上望去,可是蓝天悠远,连一丝白云都没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李立同低下头,看到许煜霆青春靓丽的脸,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
许煜霆抬起头,笑着用手指戳戳李立同早已变得粗糙的脸,问他:“你在干吗?”
李立同笑而不语,他只是觉得青春永远是无敌的。
“哥,告诉你一件事儿,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了,我站在一个超大超美好的舞台上,载歌载舞。哥,我肯定能红。”许煜霆这时发自内心地说,她的眼圈还一下子红了。
李立同笑笑,没说话,许煜霆跟他提过很多次那个镜子,但是他怎么可能相信呢,那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的白日梦罢了。可他又不忍破坏,他捏着她的手,琢磨了半天才问许煜霆:“妹妹,红真的很重要吗?如果不红,你还可以做其他的事儿啊。”
“哥,红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不红,我活着都没什么意义。”许煜霆特别认真地说。
李立同看着许煜霆大大的眼睛中那种坚定的眼光,欲言又止,他想,谁都年轻过,年轻时都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可她一定不知道,绝大部分普通人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过一个最普通的人生罢了。
他们继续相拥着往前走,李立同非常享受这一段时光,他知道它不是真的,但他宁愿停留在这样的时光里。中午时分,他们在峡谷中的一块石头旁坐下来,他们一边吃着面包、喝着矿泉水,一边聊天。
许煜霆又讲起了她过去的事儿。她来自南方的一个小城市,家境平平,父母是工薪阶层。选秀那年,她才十八岁。一开始,她没敢告诉父母,可是没想到她一步步冲上来,知道她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省里决赛的时候,她就跟家里说了,她的母亲于是通知了小区里所有认识的人,邻居们都欢欣鼓舞地为她投票,最终,她在那次比赛中获得了第三。她的成功为家里挣足了面子,她就没见过她那个要强的妈那么高兴过。
可是后来到了全国总决赛,她才发现这种选秀根本不是她这种平民子弟玩得起的,她家既没有关系也没有钱,她非常合理地止步于前十名。也就是在那次比赛中,她明白了,其实前三名都是定好的,其他人只是群演罢了。可她不服气,选秀的过程当中也有很多老师和同龄人鼓励她,他们都说事在人为。选秀结束时,她已经决定去参加下一次选秀,她深深体会到了关系的重要性,于是努力跟所有人搞好关系,告诉其他选手自己能写歌,有活儿一定找她,大家都热情地表示一定会找她合作,共创未来。
选秀结束后,她非常努力,几乎什么活动都参加,但是,毫无悬念地,她的关注度迅速下降,虽然她后来又参加了很多次各种各样的选秀,只可惜每况愈下,她的名次一次不如一次。为了应付这个城市高昂的生活成本,她只好开始找工作,平时还兼职做直播。还好,令她感到温暖的是,依然有一小部分粉丝挺她,有一次在商场唱歌的时候,有两个老粉丝特意过来看她,当然,还有安伟那种默默关注她,一直不离不弃的。困难时,她也曾打过退堂鼓,但她不可能再回到家乡的那个小城市了,她当年的高中同学现在娃都很大了,可她什么都没有,怎么回去呢?
许煜霆还告诉李立同,她爸老实本分,她妈就特要强,总是跟别人吹,自己的女儿在这个城市混得如何如何好,是明星,邻居们也相信。可是每回父母来这个城市看她,她爸都偷偷给她塞钱,让她租好一点的房子,而她妈来了从不问她有多难,她觉得她妈是不敢问,怕难受,她就给她收拾屋子。
从峡谷回来后,李立同夜不能寐,许煜霆的故事让他五味杂陈,他没想到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可爱快乐的姑娘会那么艰难。他不禁又想起那个一直无解的问题,普通人真的能改变命运吗?普通人的努力真的管用吗?显然,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决定帮助许煜霆,因为他压抑不住地喜欢她。
在有关乔其的各种段子中,其中有一类是说他喜欢文艺以及各种文艺类的女孩儿,他和她们的狗血故事一直是这个城市茶余饭后永恒的八卦。那天晚上,李立同跟乔其聊天时就忽然想起了这一点。
李立同给乔其送去了礼物,其实很简单,就是许煜霆的几个吟唱小样。那几个小样是许煜霆自己在房间里录的,一把吉他加清唱,歌儿的题目很民谣,有一首叫《出来》,有一首叫《在海边》,还有一首叫作《你为什么天天不洗脸》。
乔其一直没有理李立同,李立同估计他比较忙。他过了两天才回复他,说,我在国外看个项目;又过两天,乔其又说,在机场,听音乐,还发了一张喝啤酒的照片给他。
两周之后的一个晚上,李立同正在家里看一档青春选秀的综艺节目,乔其忽然给他发微信,约他出来坐坐,李立同问在哪儿,他说,你来河边吧。
初秋的傍晚,暑热渐退,凉风习习。李立同到了河边的酒吧时,已经晚上十点多,在约定地点,他一眼就看到乔其坐在一个酒吧的外面,由一帮美女簇拥着,正在浪说浪笑。乔其看到了他,示意李立同在旁边另一家露天咖啡吧坐下,一会儿他走了过来。
“乔总好兴致啊。”李立同笑着说。
“嗨,人生得意须尽欢呗。”乔其说着点上一支烟。
一会儿,咖啡上来,李立同端起来喝了一口,这时,乔其说:“李总,你的礼物我收到了,特别棒!”
“哦,真的吗?那几首歌行吗?”李立同问,他以为乔其把这事儿忘脑后了。
“当然行了,现在市面上这种特纯的东西太少了,它有我们年少时的某些元素,你懂吧,李总,它不装,就像,就像,那种第一次心动的感觉。”乔其说。
李立同一听就笑了,说:“哎哟,有意思啊,乔总第一次心动是什么时候?”
“那是我上初中的时候,特别喜欢我们班的一个女生,但是很少说话,每天早上上学时能在校门口的自行车棚里碰见,我们俩偶尔会相视一笑,那感觉太美好了。当然,最让我心动的,还是第一次偷别人自行车将要走出校园的那一刻——”乔其说完,两人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乔其那天晚上聊兴很浓,看得出他很高兴,李立同一问,果然是他投的一家公司终于要上市了。乔其说起往事,自己年少时喜欢文科,却偏偏学了数学,家中明明有矿,却偏要自己创业搞研发,头破血流之后还是家里替他买了单。后来,他无奈之下,只得去家族企业上班,就在干得风生水起之际,他又只身出来搞投资了。
“我常常想起古希腊的三大悲剧,那里有个杀父的主题。李总,你说,这人是不是总是有一种反叛自己出身的倾向呢?”乔其抽着烟,仰望夜空说。
“乔总,我们是普通市民出身,如果有你那种家庭,我们才不反叛呢——”李立同笑着说。
乔其点头,他又问李立同:“对了,写歌的那个人是谁啊?”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是选秀明星,人很漂亮。”李立同说。
乔其听了眼睛一亮,“这样吧,李总,我来捧她,帮她找经纪公司做她。”他说着,指着隔壁酒吧那帮已经自顾自喝得很高的女孩儿说,“就她们,只能睡。”
李立同听了竖起了大拇指,笑着说:“没想到乔总这么懂音乐,真是品位不俗。”
乔其在李立同的吹捧下,更加高兴,他接着说:“我年轻的时候有一阵超级迷恋摇滚。那时我有个很要好的女友叫作龙丽,她特别爱喝大酒。每回喝完,总说能看到凤凰,那一阵我们都想当艺术家,兄弟我也曾有过一颗文艺心。可惜,那条路我没走下去,可她一定要坚持,我们后来分道扬镳,那个凤凰就是为她做的,也是为了我自己被埋葬的青春梦想——”乔其说到这儿,一时显得相当忧伤。
好一会儿,乔其才恢复正常,他又点上一根烟,然后问李立同:“李总,你何时可以加入进来?”
“嗯,我正在考虑,得权衡一下。”李立同说,心中一阵发虚,他哪里有资金投这个不靠谱的项目呢。
“那个‘一生所爱’是小事儿,放了他,如同放个屁一般,我不过是置气而已。我也知道,在那个虚拟世界里,人家是天才,咱们就是土鳖。”乔其笑着说,显得特大度特明白。
午夜时分,乔其和李立同告别。他的司机载着他和一车女孩儿离开了,李立同在大街上孤独地走着。夜,是那样的辉煌又那样的安静,如同闪耀的梦境,有一辆车从他身边滑过,李立同觉得那辆车好眼熟,很像刘继然开的那辆车,可是刘继然怎么会出现在午夜的街头呢?不远处,一群青年男女正在高声嬉笑,李立同看着他们,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梦想,但是当他想仔细回忆一下,却发现完全想不起那时的梦想到底是什么了。
雨再次下了起来,这是一个多雨的夏季,似乎比往年多了两三成雨水。
好不容易回到家,李立同感到特别疲乏,他简单洗了个澡,就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李立同也没开灯,就摸黑听着窗外的雨声。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李立同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变得越来越孤独。年轻时,他酷爱社交,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能聊起来,什么样的饭局都参与,曾是同学中著名的“交际草”。可渐渐地,大家都人到中年,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一摊事儿,他也变得萎靡起来,饭局能推就推,各种关系慢慢就疏远了。
这种晚上回来空腹挨饿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好久,某一天,他开始问自己,怎么就弄成一孤家寡人了呢,人为什么活下去?这种问题他之前绝不会想到,要是别人问他,他还会觉得那人是神经病,可是现如今,他却不得不问自己,关于职业关于生活,未来要走什么样的路,他能去哪儿。
李立同又想起许煜霆。在峡谷中两人拥抱的那一刻是那么难忘,这是他多少年来第一次怦然心动。他在虚幻中感到真实,在真实中感到虚幻,他不问这是真是假,这是他在生活中学到的次佳策略。对于许煜霆,他很矛盾,肥肉到嘴边了谁都想吃,她青春的肉体一直强烈地吸引着他,毕竟他是个男人。但是,他还有公司,有几十人要吃饭,他必须考虑公司的利益,如果吃掉许煜霆,会对安伟和公司有什么影响?
许煜霆一如既往,她照常上班,见了李立同还是若无其事甜美地打招呼,每天下班之后就回家做直播,没直播的时候就跑步、撸铁。
两个人谁也没理谁,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几周之后,早上李立同刚一上班,就收到许煜霆的微信,她问他:“哥,晚上没事儿吧?”
李立同回答她:“没事儿。”
“来我家,一起看《摇滚乐的夏天》吧,周末了。”许煜霆邀请。
“好的。”李立同愉快地答应,这个综艺他一直在追。
傍晚,李立同来到许煜霆的家,许煜霆正忙活着做饭。她先蒸了些米饭,又炒了一个素菜,然后把红红绿绿一堆菜切了熬汤。那些菜本来挺好看的,可是熬了一会儿就面目全非,快熟的时候,许煜霆拿着一个汤匙尝了一下,然后一咧嘴,李立同接过来一尝,那个难喝。
“得了,我来吧,一般人受不了这个——”李立同笑着说,许煜霆在旁边掐了他一下。
李立同也好久没做饭了,可鼓捣了一会儿,流程就熟练起来,毕竟他过了很长的一段家庭生活。他炒了一个木樨肉,又炒了一个芹菜肉丝,许煜霆尝了尝,眨眨眼睛说,不错啊——
那天晚上真的很愉快,两人挤在许煜霆那张摆满了杂物的餐桌上吃饭,还开了一瓶不那么便宜的红酒。《摇滚乐的夏天》是李立同特别爱看的,那些乐队的好多歌既让他热血沸腾,也让他深刻地思考。许煜霆也看得大呼小叫,常常不自主地跳起来跟着音乐蹦,节目一半的时候,一个三姐妹组成的乐队上来了,她们改编了一首流行歌,三个女孩子太有才华了,把那首歌改得光辉灿烂。演唱完毕之后,李立同和许煜霆都呆了,两人忍不住狠狠击了一下掌,许煜霆激动地说:“哥,我就要当这样的歌手,唱出自己最想唱的歌。”
“我支持你!”李立同大声说。
节目结束时,一个叫作新裤子的乐队上来,他们演唱了一首歌叫作《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那首歌唱得荡气回肠,撕心裂肺,许煜霆听得特别带感,她一回头,看到李立同竟然哭了。李立同一时有点不好意思,他拿起面巾纸迅速地擦擦,想掩饰一下,许煜霆马上坐过去,伸出手搂住他,她把头枕到他的肩上,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
李立同慢慢平静下来,他眼睛红红有些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我有点老了,爱动感情。”
“没事儿,哥,你比在公司里更像一个人。”许煜霆说,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哥,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嫂子?”
“她在国外陪着孩子上学,都五年多了。”李立同淡淡地说,“一开始我还时不时过去看看,但是后来就觉得费时费力,去的次数也就少了。”
许煜霆嗯了一声。
“说实话,我早就明白这种两地模式不是好事儿,一直在想怎么解决。前一阵与儿子视频,儿子没心没肺说漏嘴了,我才知道她已经有别人了,她这辈子做什么事儿都比我早一步。”李立同无可奈何地笑笑。
“那你未来怎么办?”许煜霆问。
“不知道,我现在就悬在这儿了,是在这儿挣钱,还是去那边团聚,到底选哪个?可在这边就真能挣到钱吗?去那边就真能挽回那个家吗?”李立同说着伸出双手搓着自己的脸,这是他心底最深的难点。此时,许煜霆凑过来,用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他,李立同忽然转过身,一把抱住许煜霆,他把手伸进许煜霆的衣服里,许煜霆并没有阻拦,只是低低地啊了一声。可是半途李立同的手还是停住了,他的脑子里不争气地又出现了安伟那张驴一般的长脸。
许煜霆一直用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在问他怎么了。
李立同摇摇头,有点泄气地说:“安伟怎么办?”
许煜霆听了,不在意地一笑说:“别告诉他不就完了?”
李立同没作声,许煜霆轻声在他耳边说:“哥,你对我太好了,我怎么也得感谢你一下。”
李立同没接话,许煜霆继续诚恳地安慰他说:“哥,你别有心理负担,要不,我哪天去感激一下安伟呗。”
李立同听了许煜霆的这句话,心里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心想,这果然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许煜霆的现实让他相当失落,他觉得自己这半辈子白活了,还不如小女孩看得开。
可半天,他还是抵挡不住许煜霆青春肉体的诱惑,投降了——
那天晚上的情景让李立同久久回味,他承认他确实心动了,但也明白那就是交换。虽然李立同在生活中历练多年,逢场作戏的时候也不少,可那种纯粹的青春的肉体的冲击,还是让李立同迅速溃不成军。李立同知道那就是人性,即使人们明白面前就是一个坑,但是那种陷阱的芬芳却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跳下去。
令李立同没有想到的是,报应很快就来了。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李立同正在办公室里忙碌,忽然听到公司前台一片吵闹,一分钟后,前台的小姑娘有点慌张地走进来,对他说:“李总,有个叫安伟的找您,要死要活的。”
李立同听了一愣,他心想,怎么会是他的?他对前台小姑娘说:“行,让那个破落户进来吧——”
话音未落,门就砰地被撞开了,安伟气冲冲地冲进来,嘴里喊着:“谁他妈的是破落户,你才是呢。”
小姑娘惊惧地看着他们,李立同挥挥手,小姑娘赶紧溜了。李立同上下打量着安伟,他还是一身皱皱巴巴的T恤大裤衩,头发乱蓬蓬的。李立同走过去先把门关上,然后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他喝了一口茶,悠闲地问他:“咋的,哪阵风把您刮来了,想来上班了?”
“上你妈的班——”安伟喊了一声口号,他走过来,指着李立同的鼻子问,“你说,你为什么玷污她?”
李立同瞥了一眼办公室的门,确认关好了,然后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反问:“我玷污谁了?”
“你他妈的别装了,她去找我了!”安伟痛心疾首地说,孙子那样都快哭出来了。
李立同听了心里不禁骂了一声,心说,现在这些小女孩想得出也干得出,执行力还真他妈的强,但他依然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说:“她跟你说什么了,你们俩干什么了?”
“她跟我什么都说了,但我拒绝了!”安伟吼道。
李立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无奈地笑笑说:“兄弟,真没想到,你一辈子都是个白莲花啊——”
安伟听了李立同无耻且轻描淡写的话,更加怒不可遏,他探过身,隔着办公桌一把抓住李立同的西装领子,可李立同就那么坐着,他冷静地看着安伟乱糟糟的头发、充满血丝的眼睛和由于愤怒而扭曲的马脸,表情很无辜地说:“兄弟,我是在帮她啊。”
“有你这么帮的吗?这不是乘人之危吗?”安伟大声说。
“话不能这么说——”李立同说着站起来,“我为她做事,她感谢我,这是你情我愿,我们是在交换,你心目中的女神到底是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她可比你懂事儿多了。”
“不准你那么说她。”安伟大喝一声,然后抓起桌上的茶杯一下子泼在李立同的脸上,茶水带着茶叶一点没糟蹋,全都泼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
李立同没想到安伟有胆子这么做,但依然没有急,他看着安伟,拿出那种多年练就的唾面自干的本领说:“兄弟,这就是一档子生意啊,你有必要着这么大急吗?”
安伟死死地盯着他,可手却慢慢有点松了,李立同知道他除了匹夫之怒,没什么后手,而且他也懂,只是比一般人更幼稚更不愿意相信罢了。
李立同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无耻的笑容,他继续循循善诱地说:“我告诉你,我现在是她觉得最有用的人,是救星,是最后一根稻草,她感激我,给我回报是正常的,这叫投桃报李,千百年来,大家都这么干。”
安伟听到这儿,手终于松了,他一下子坐到办公桌面前的沙发上。李立同低下头看着他,继续语带讽刺地说:“在这个城市,她这样的女孩有很多,她们一直在寻找救命稻草,但她们不知道谁是那根稻草,所以只能不断地尝试。可惜,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因此,她们每次都必须付费!”
安伟完全无语了。李立同这才抽出几张面巾纸来擦脸上和身上的茶水,办公室里的气氛慢慢平静下来。半天,李立同重新坐下来,他心平气和地对安伟说:“兄弟,回来吧,如果你想帮她,就回来入职,这是最现实的一条路。”
安伟走了,李立同孤独地坐着,深深地为自己的无耻以及许煜霆的无奈感到难过。他打开手机,翻到许煜霆发给他的一张照片,在那张照片中许煜霆一身粉嫩,快乐地笑着,显得非常卡哇伊,李立同想起一个词,叫作好嫁风。许煜霆看起来就是这样的女孩儿,可她的内心真的和她的表面一致吗?她们的欲望谁说不是深渊呢,还是她们本身就是深渊?
乔其最终放过了安伟,那只机械鸟没再出现,一天,两天,三天,直至一个星期,安伟解放了。
在那天冲突的最后,李立同力邀安伟重新加盟公司,他很有骨气地拒绝了。然而,他回去之后没过两周就了,主动答应来上班。他不傻,知道什么叫作现实。
安伟来上班那天,李立同早早就到办公室等他。他出现时,头发依然乱蓬蓬的,但好歹穿了一身廉价西装。李立同站在门口迎接他,上下打量着他说:“哎呀,不错啊,你还知道穿身西服来。”
“切——”安伟还是仰着头看天,似乎依然站在道德高地上。
“记住,来了就好好干,别像年轻时那样不着调。”李立同语重心长地对安伟说。
安伟闻言,白了他一眼,然后说:“瞧你说的,我也几十岁的人了,哪儿还会那么不懂事儿的。”
李立同听了愉快地笑起来,他打电话叫来行政秘书,对她说:“你带安经理去买一套合身的西服吧,他这套行头太丢公司的人了,钱从他的工资里扣。”
不久,一个娱乐界的大消息在这个城市流传起来,某个著名选秀停办两届之后再次启动,为了让这次活动办得有声有色,节目的宣传做得铺天盖地。许煜霆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她觉得这是她的宿命。可是,她报名参赛的消息阴差阳错地让吴菲的一个助理知道了,她当一个笑话跟吴菲说起来,说有个老回锅肉还要出来蹦跶。吴菲听了许煜霆的名字,想起上回结的那个梁子,一口气就顶上来了,而且前一阵她跟乔其吃饭时,得知乔其竟然还跟她有联系,他还夸她歌写得好,两件事儿一加起来,吴菲心里就不禁骂了街,她心说,奶奶的,这回姐一定给你好看!
几天后,许煜霆一觉醒来,发现网上炸了,她的各种负面消息扑面而来,什么“选秀老将欢场新兵”“一个介入八个”“回锅肉也有春天”,反正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都是关于她的。她的一些陈年往事被扒了出来,都是和各种各样的男人在一起,有歌手、选秀明星、二三线演员,还有小老板,一句话,她被描述成一个著名的城市烂货。谁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那么多水军,疯了一般在社交媒体上骂她,她的手机每天还会收到无数条短信,有谩骂的,有问候的,也有要采访的。最奇葩的是,选秀制作单位知道了这件事儿,他们马上兴奋起来,此事是一个上天送来的大瓜,他们的节目好久没受人这么关注了,这回可得抓住机会,他们于是各种推波助澜地跟炒,使得八卦事件尽人皆知。他们的如意算盘是,把这事儿炒热,然后让许煜霆参赛,在比赛中再以正义的名义把她淘汰,这样既能体现节目高洁的品格又能博取最大的热度,一箭双雕,多聪明!
许煜霆最初是蒙的,她四处打听她到底惹着谁了,可是没人给她答案,人们就是肆无忌惮地欺负她。她只好忍着,可是越忍人家骂得越凶,她被气哭了好几次,有的老粉丝建议她去起诉,告那些诽谤者,可是,她告谁呢?怎么告呢?两周之后,温顺乖巧的她终于被逼急了,她决定单枪匹马奋起反击。她请了几天假在家待着,不吃不喝就在网上跟所有骂她的人对骂,没想到这个职业扮可爱、说话惯于甜腻腻的女孩子能爆发出那样的能量,她每骂必复,不是骂得比对方还难听,就是骂得比对方更丧心病狂,许煜霆忘我地跟水军们奋战着,睚眦必报,当一个社会的恶毒把一个人逼急了之后,恶毒早晚会加倍奉还。
骂战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许煜霆和水军们最后约战要当面PK,她单挑对方无数人,他们激烈互骂,并且表现得不共戴天,这个社会在互相伤害方面真是做得出类拔萃。
这天上午十点多,李立同正在办公室处理事情,电话响了,刘继然在电话那头说:“老李,有空过来一趟呗,程总在我这里。”
李立同放下电话就过去了,推开门,程倩坐在刘继然对面的沙发上,李立同坐到程倩旁边,问:“啥事儿,两位?”
“老李,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刘继然问。
“当然是好消息。”李立同说。
“好消息是,据反映,安伟那个王八蛋还挺管用的。”刘继然笑着说。
“哦,是吗?有效果?”李立同问。
“确实有效果!测试部和策划部都跟我说了,新请来的安经理相当好使,他提了两个新方案,客户跟喝了迷魂汤似的瞬间通过了,没任何阻碍。”刘继然喜形于色地说。
“哎哟,那太好了,我算没白搭工夫哈。”李立同也高兴起来。
“可不是?这事儿你首功一件。”刘继然说。
“那坏消息呢?”李立同问。
“坏消息还是跟安伟有关,他的那个许煜霆出事儿了。”刘继然接着说。
“什么情况?”李立同表示莫名所以。
“你看看。”刘继然说着递过来几张A4纸。
李立同接过来一看,都是打印出来的一些社交媒体上互骂的截图。
“啥意思?”李立同问。
“小许好像要参加选秀,不知道为什么跟人家骂起来了,我们也才知道。”刘继然说,“这小姑娘怎么骂得那么难听,她平时看着可挺乖巧的啊。”
李立同低头看着那些污言秽语发愣,材料中还有一些模糊的照片,大概是许煜霆跟不同男人在一起,其中有个小伙子比较帅,他似乎觉得有点眼熟。
程倩这时说:“有一回,我在洗手间,那天因为肚子疼就多待了一会儿,后来,一个女生进来了,我听她在发语音,满嘴脏话,骂得那个难听,我听得实在不好意思,都没敢出去。你们猜那是谁?”
“是谁?”两个男人问。
“许煜霆——”程倩说。
那天,李立同和刘继然为了许煜霆的事儿议论了好久,李立同心里真的有点埋怨许煜霆,觉得这小女孩儿真的有点作,太爱惹事儿了。
李立同走后,屋子里安静下来,刘继然点上烟,也给程倩点了一根,两人抽了一会儿,程倩拿出手机,她划出几张女孩儿的照片,向刘继然晃晃说:“这几个女孩儿怎么样?”
刘继然瞟了一眼淡淡地说:“还不错。”
“要不要见见?”程倩问。
刘继然摇摇头,意兴阑珊地说:“算了,我适合一个人生活。”愣怔半天之后,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人生太痛苦了,人生有意义吗?其实人生毫无意义。”
程倩关切地看着他,凝视良久,她伸出一只手盖在他的另一只手上,问道:“你需要看心理医生吗?”
刘继然闻言吐了一口烟,笑起来说:“放心,我又不会死。”
程倩点点头,烟快抽完时,她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刘继然说。
“何时回来?”程倩问。
“尽快吧——”刘继然说。
“你想清楚了,这可是公司的最后一笔钱了。”程倩冷静地劝说。
刘继然皱着眉,沉默很久,反问程倩:“你相信我会回来吗?”
程倩想想说,“我选择相信,因为你说过,除了这个公司你什么也没有。”
傍晚,刘继然先下班离开了,李立同还没走,一会儿程倩走进来,李立同头也没抬地说:“程总先稍等哈,我把这几个字签完。”
程倩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忙碌,好一会儿,李立同才搞定,他抬起头问程倩,“程总,有什么指示?”
程倩笑笑,她掂量了一下措辞,似是而非地问他:“李总,你考虑过未来没有?”
李立同一听,觉得此话蹊跷,就小心地问:“程总是问我的未来,还是公司的未来?”
“嗯,都有吧——”程倩很和缓地说。
李立同立刻明白过来,这是程倩在提醒他,但是到底提醒他什么呢?
几天后,中午时分,李立同来到许煜霆的按摩室,他把那些打印的A4纸递给她,她拿过来翻了翻就放下了。
“是你吗?”他问。
“是我。”许煜霆坦然地说。
“犯得上吗,跟这帮脑残奋战。”李立同不理解地问。
“他们太欺负人了。”许煜霆很平静地说。
李立同听了叹了一口气,他说:“你要想红,很多事儿就得忍着,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应该懂啊。”
“我是想红,但我也不想总是忍着。”许煜霆说着,脸上露出一种倔强的样子。
两人话不投机,气氛一时有点尴尬。一会儿,许煜霆又去翻那几张纸,然后指着其中一个男孩子问李立同:“他笑起来是不是很灿烂?”
“是的,他有点眼熟。”李立同端详着说。
“他是我的一个弟弟,也是选秀选手,比我低一届,我们俩合作过。”许煜霆说,“他原来在工厂里打工,省里选秀成功后,就跟所有人说,他再也不打工了,可是,到了全国比赛,他跟我一样,既没有门路也没有钱,很快就被淘汰了。失败后,他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将来去干什么,他也不好意思再回原来的工厂。后来他还找过我一次,我跟他吃了一顿饭,他就消失了。两年以后的一个秋天,我在街道上看到他,他穿着一件旧夹克,梳着脏辫在卖橘子,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看到我特别高兴,我们聊了好一会儿。走的时候,他特别大方地说,姐,拿点橘子走吧。他拿一个大塑料袋,装了很多硬塞给我。再后来,我就听说,他由于精神崩溃自杀了——”
许煜霆轻描淡写地说着,李立同却听得目瞪口呆。
“哥,这就是草根们的结局。我就不信了,我们就真的红不了吗?是不是我们就活该这种命?”许煜霆咬着牙说,脸上露出少有的怨恨,“所以,这一回,当他们骂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不能再忍了,凭什么他们见了我们草根就压不住恶毒呢——”
李立同听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哥,我一定要红,我命由我不由天。”她缓慢却又坚定地说,她说着伸出手抓住李立同的手。李立同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看门,许煜霆接着说:“哥,谢谢你帮过我。如果这次公司不方便再帮我,我就去找别人。”
李立同看着许煜霆决绝的眼神,内心闪过多种复杂的情感。他真的很有些喜欢她,也曾短暂地幻想过,许煜霆对自己真的有什么不同,但是,在她此时此刻善解人意的话语里,他发现他就是她的棋子,她有多少棋子呢?
下午三点,在马兰拉面馆,刘继然的对面坐着一个皮肤黝黑、面色苍老的人。他的面前摆着两碗面,还有几碟凉菜。刘继然什么也不吃,就看着他狼吞虎咽。
一会儿,刘继然拿出烟,点上,刚抽了一口,服务员就走过来不耐烦地说:“先生,这里不让抽烟。”
刘继然点点头,服务员走开了。刘继然继续看对面的人吃面,继续抽烟。服务员走过来再次说:“先生,这是公共场合,不让抽烟!”
刘继然只好悻悻地站起身,走到门外,他面对着一个轰轰烈烈的十字路口,看着车流人流来来往往,面无表情地把烟抽完之后,又走进屋。
他走到吃面的人面前,两碗面已经吃得精光,刘继然看着他说:“叔,这是我最后一次给钱了,我把未来三年的钱都给了。”
对面的人点点头。
“这回,盯住了,钱一分一分花,把小学校彻底修好,至少十年内不能再修了。”刘继然特别特别耐心地说。
对面的人不断点头。
“小学校别再用我的名字命名,随便改个名字吧,比如叫奋进小学。”刘继然琢磨着说。
对面的人更加频繁地点头。
北美,广袤的森林里。
在一个专业向导的带领下,刘继然和客户一人占据了一棵树,他们都带着猎枪,把自己绑在树上,大气也不敢出。但很遗憾,足足等了一天,熊也没有出现,到了傍晚时分,在向导的示意下,两人从树上慢慢爬了下来。
“抱歉,两位,我们明日再来试试运气。”向导有点懊恼地说。
“好的,没问题。”刘继然说。
“接下来这样,我有个朋友,已经联络好了,他在这附近有个木屋,每年这时候他都会在那儿待一段静思,我们去找他,跟他喝一杯,放松一下。”向导说。
“好嘞。”刘继然和客户都表示赞同。
晚上,八点多,天已经黑下来。他们到达木屋时,那个朋友已经在等他们了。他身材高大,笑容温和,看到他们就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
那天晚上几个人聊得很欢畅,大家先一起做饭吃,然后又一起喝酒,夜慢慢浓郁起来,木屋的主人在屋中各处点起一根根巨大的蜡烛,觥筹交错之中,刘继然忽然看到那几支并排摆放的猎枪,他看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脑子一闪,他想,如果上帝在此刻扣动扳机,他是不是就此彻底解脱了呢?
刘继然站起身,推开门,走到屋外独自凝望着黑黑的森林,不一会儿,屋子的主人也跟着走出来,站在他的身边。
“继然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木屋的主人忽然问刘继然。
“是吗?”刘继然被问得有点出其不意。
“我一直觉得你的声音似曾相识。”木屋的主人说。
刘继然和木屋的主人攀谈了很久,也许是在国外,两人都觉得很亲近,木屋的主人讲了自己的一段历险经历——他常年狩猎,具有专业的狩猎技巧,可是,有一次,他犯了一个最低级的错误,在徒步追寻一头驼鹿时,忘了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结果在追踪的过程中,他不断脱水脱盐,等到返回营地时,他开始抽筋,不停地抽筋,完全走不了路,整个过程他都觉得度秒如年,觉得自己真的要挂了。
“还好,在同伴的帮助下,我花了七八个小时走回来了,回来之后,我不敢喝水,只喝啤酒和加盐果汁,熬了五六个小时,才缓过来。”木屋的主人说,“这是我这一辈子都难忘的经历,说来奇怪,自那以后再遇到什么,我都觉得不是事儿。”
木屋的主人说到这儿轻松地笑起来,刘继然也跟着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他跟自己说,对啊,这才哪儿到哪儿,怕什么——
刘继然很快回来了。
刘继然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大海中颠簸,他驾驶着一艘小船,在滔天的巨浪中上下起伏,每时每刻都有覆灭的危险。他坚持着,任凭风浪吹打,到了后来,他最现实的想法只是得过且过,能扛一会儿是一会儿。但是,这一回,刘继然明确地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灯塔,之后竟然是遥遥可期的陆地,那种希望感与踏实感是多年未曾有过的。
他很偶然地走了一次狗屎运,这是他人生中运气最好的一次。他拿最后一笔流动资金,预订了一个昂贵的国外狩猎项目,他陪一个平台的大客户去玩。本想跟他彻底地勾兑一下,谁想在那个森林木屋中,好事成双,他遇到了某天夜晚开车时的乘客。他居然是一个投资界的大佬,两人相谈甚欢,他对刘继然的游戏产品很感兴趣,很痛快地答应投资。
刘继然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回来之后他先和程倩打了个招呼,让她放心,之后就是约李立同喝酒。这么多年公司做下来,说实话,除了公司团建,他们已经没有相互喝酒聊天的欲望了,多年来的磕磕碰碰,种种的利益冲突,都让他们的内心越走越远。
还好,有人投资的好消息暂时消除了他们之间的隔阂。这次大酒两人喝得非常尽兴,他们俩一反多年的冷漠,诚恳地互诉衷肠,那些惯常的酒后之语让他们说得有情有义,说到这些年的艰难,两人还动了感情,眼圈都红了。刘继然拍着李立同的肩膀,反反复复地说,老李,咱有钱了,公司至少还能顶五年。李立同则说,老刘,这么多年的兄弟了,咱们必须好好干下去。
当安伟被他俩接连十几个电话叫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喝多了。他们看到安伟来了,立刻扑上来,把他按在座位上,让他喝酒。酒真是一个好东西,它是一个永远的破冰者,不管是在久远的时光中,还是在残酷的现实中,它都能百发百中。安伟安静地坐下来,他懒懒地端着杯子,刘继然和李立同接着相互吹牛、发誓,豪情万丈地聊公司愿景,他冷眼看着他们,似乎青春的一幕幕重新上演。
酒局快结束时,安伟提出要带他们去一个地方看看,两人马上同意了。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个舞蹈排练厅,那是一个非常空旷的空间,有一面长长的镜子和一溜儿把杆,屋子里洋溢着动感十足的音乐,一个女孩子正在独自练舞,她就是许煜霆。
安伟带着两个人走到她面前,坐下,那两个人都醉了,他们哩溜歪斜地坐着,头耷拉着,一会儿睡去一会儿醒来,只有安伟正襟危坐,全身心地看心目中的女神起舞。
许煜霆穿着一袭红色的长裙,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扇子,她戴着大大的耳环,嘴唇涂成鲜红色,她穿着一双黑色的皮鞋,双脚在地板上随着吉他的弹奏迅捷而准确地敲击着,她正在跳弗拉明戈舞。在那醉人的音乐里她时而激情涌现,时而挑逗魅惑,时而锐利攻击,时而痛苦退让。
一遍又一遍,在音乐的催动下,许煜霆旁若无人地跳着,她从未停止。
她完全沉浸在唯我独尊的舞蹈之中。她好像停留在某个虚幻的故事里。在那种异域风情中,她因为成为别人却最终成为自己,她为她自己也为相同的人们奋力起舞,在她风情万种的表象下,背负的是无数人的影像,这使得她的舞蹈更显复杂感与力量感。
很久,舞蹈结束,刘继然和李立同都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有安伟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他认真而疯狂地鼓掌,偌大的舞厅里响起他卖力而零落的掌声。
“偶像,你跳得太美了!”安伟由衷地说。
“谢谢——”许煜霆甜美地笑着,她的笑容是那样纯净,她已经很少把这种笑容奉献给世界了。
“偶像,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安伟问。
“当然,我知道。”许煜霆很有把握地说。
“偶像,你决定了要这么一直走下去吗?”安伟又问。
“是的,我决定了,要一辈子这样走下去。”许煜霆说。
“好的,偶像,我会力挺你到底,此生不渝。”安伟晃着乱糟糟的头发说。
“谢谢,我会终生为你且歌且舞,永不停息。”许煜霆说。
好半天一个工作人员懒洋洋地走过去,屋子中的灯光渐暗,音乐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是柔和的爵士。许煜霆笑意盈盈地看着安伟,一步步向他走来,然后贴着他的身体再次妩媚地舞动起来。
此时,刘继然咚一声摔在地板上昏昏睡去,随即李立同也倒下了。就在倒下的瞬间,他在目光蒙眬中看到了许煜霆的舞蹈,她就像一枝在空中飘荡的红玫瑰,她似乎就代表了他们曾经的年轻岁月——那是多么灿烂的时代,有无数美丽夺目的剪影,他爱那个时代,爱那样的影子。
由于许煜霆和水军的骂战闹得沸沸扬扬,她的脑残粉安伟再次跳了出来,他恳切要求公司出面帮助许煜霆脱困。
刘继然和李立同一起商量怎么办。解决这件事有两条路,第一条就是听之任之,安抚许煜霆让她闭嘴,任水军们骂,如果她想去选秀就随她去,结果肯定就是在选的过程中,她会被干掉,原因不外乎是名声不好。
另一条路就是替她扛下约架的这件事儿,他们当然不会像年轻时那么傻,赤手空拳或拿着一块板砖就真去跟人架。这个时代不挣钱谁打架啊,要打就得巧打,既造成轰动效应,能吸引眼球,还得给她留有未来的翻身空间,让她有机会被人重新注意。
第二条路肯定有难度,但是想来想去,刘继然和李立同决定走第二条路。为了集思广益,刘继然、李立同和安伟开始开会酝酿头脑风暴,这还是他们十几年来头一回共同作战。开会的结果还是像多少年前一样,安伟率先想出了一个主意,然后决定由李立同来执行,他毕竟在社会上人脉最广。
三个人想出来的办法说来简单,就是把网上的骂战做模式转换,经过多次偷换概念、离题万里的讨论,他们在一个网络公关公司的帮助下,成功地把这场当面PK,转化为一场滑稽的公开辩论赛,题目就是“选秀是这个时代的乌托邦吗?”,副题是“回锅肉是否也能有春天?”。对阵双方参赛人数不限,参赛地点定在了“欢乐大峡谷”门前的游戏广场,battle的发起者要求大家尽量以cosplay的面目出现,这样既方便辩论时破口大骂,也方便辩论完毕后一起去“欢乐大峡谷”里面happy,那样谁都不认识谁,也不会为刚才的丧心病狂负责任,没什么心理负担。
对决那天终于到来了,许煜霆没有去,她被说服不要参与,他们代表她去就可以了。许煜霆在关键时刻,恢复了她的乖巧或者说想起了她的最终目标,她同意了,并且迅速安静下来。李立同给她安排了专业老师,让她持续练习唱歌跳舞,准备参加新的选秀。她到了集训地点后,拼命苦练,在累垮之际,她灵机一动给乔其发了微信,热情邀请他来看她训练。他们最近在微信上一直聊得很嗨,乔其收到微信后很快回复,来!告诉我地址。
辩论赛的正日子到了,刘继然、李立同、安伟化装前往,他们选择来选择去,决定把自己装扮成三个仙女。当然,在别人看来,他们是三个丑角。周六上午,他们准时来到“欢乐大峡谷”的门前广场。到达时,广场上已经人满为患,三个人一看人群那气氛就有点面面相觑,这不像是要battle,而像是要搞一个大party呀,广场上完全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这些人的愤怒呢?”安伟回过头问。
“是啊,我以为他们要跟咱们讨论人生意义之类的东西呢。”刘继然也有点茫然。
李立同闻言,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现在这帮孙子,他们懂个屁意义!他们除了发泄,就是在没心没肺中吃喝玩乐,放心,我已经和选秀的主办方勾兑好了,一定把这场辩论变为选秀前的热身宣传活动,他们保证许煜霆进前十。”
辩论开始,两辆花车开进了广场,一辆代表正方,另一辆代表反方。这是选秀节目组的主意,他们打算把这次辩论变成一个嘉年华活动,甚至还准备了歌舞表演。李立同为此力邀八名名满天下的辩手参战,这八个人最著名的战例是在一次嘴皮子大赛中,以“月亮是方的”为正方,战胜了“月亮是圆的”的反方。
果然,这几位著名辩手不负众望,辩论一开始就占了上风,对方的辩手都是网民们凭着恣意搞笑胡乱选出来的,真正到了辩论的时候就不好使了,前面几个几乎没什么抵挡力就迅速败下阵来。三个人在一旁看了都喜笑颜开,几个老仙女非常兴奋地议论着,指点江山,颇有年轻时不服不忿的样子。
可是谁想到,当李立同的第四个辩手上台时,对方忽然改变了策略。当他刚谈到“回锅肉”与“春天”的美好关系时,人们忽然铺天盖地地骂了起来,他们无论辩手说什么就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脏话予以回应。
“回锅肉也是肉——”
“×××”
“春天是美好的——”
“×××”
“回锅肉与春天完全可以共存——”
“×××”
那些脏话耳熟能详,全是大众喜闻乐见的,三个老仙女见到此情此景愣了,他们没想到对方这么流氓,他们完全放弃了说理,就靠谩骂,一恶遮百丑。
“怎么办?”刘继然和安伟同时回过头问李立同。
李立同却并没有慌,他拍了一下肚皮,脸上露出一丝料定此事的坏笑,然后对两个人说:“嘿嘿,两位,看我的。”
李立同说着拿出手机,冲着手机发了一条语音说:“兄弟们,现在采取第二套方案,让傻×们快乐起来——”
果然,一会儿,空中有音乐传来,那是新裤子乐队的《你需要跳舞吗?》,人们听到音乐后,马上放弃谩骂,二话不说跟着扭动起来。这时,只见广场上空一排排机械雨燕翩翩而来,它们异常轻盈优美,音乐就是从它们身上传来的。人们注意到头顶上的雨燕,立刻被先进科技的惊人成果所打动。就在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雨燕忽然撒下许许多多轻飘飘的游戏币,它们如同春雨一般洒在人们的头上、肩膀上,落在地上。此时,站前广场的大喇叭里传来一个雀跃的男声,他打了鸡血一般异常兴奋地喊着:“好消息,好消息,各位来宾,××选秀节目组赠送大家一些免费游戏币,请大家迅速进入欢乐大峡谷去玩耍。在峡谷里,当坏人当好人,骂街唱歌随您便,过时不候,过时不候。”人们一听嗡的一下炸了锅,他们纷纷低下头去捡地上的游戏币,然后奋不顾身地向欢乐大峡谷的正门飞奔而去。
几分钟之后,游乐园的门前几乎空无一人,剩下的三个人呆呆地看着不远处欢乐谷的大牌楼。
“你料到了?”刘继然问。
“不如说我习惯了。我天天上网看他们骂街,什么都骂,时时刻刻都骂,因此我准备了后手。按照我对他们的了解,只要拿出一点点蝇头小利吸引他们,他们就能为此放弃一切,无论是他们声称最爱或者最恨的。”李立同讽刺地笑着说。
“嗨,就我们把辩论这事儿当真了啊——”刘继然有些愕然地说。
“是啊,就我们当真,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到底把什么当真?”李立同说。
“这不是很明显嘛——”安伟指着欢乐大峡谷,顶着乱蓬蓬的脑袋说,“他们只把游戏当真,在游戏中他们可以成为任何人,也可以毁掉任何人,他们为此不惜毁掉自己,这就是他们的终极意义。”
安伟入职之后,在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玩游戏,做测试报告。每一次李立同下班的时候,他都在热火朝天地干着,好几次,李立同站在门口看着他顶着一头乱发拼命工作,都觉得这种景象特别不真实。
“安伟,你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这还是你吗?”李立同不相信地问。
安伟抬起头看着他,笑着说:“好多年来不干活儿了,干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李立同听了笑着点点头,他想,也许人真的会变,安伟估计是让之前无聊且悲惨的生活打击坏了,现在终于能体会到工作的幸福感了,可他又纠结地想,如果这个公司真的不行了,那岂不是又把他坑了。
许煜霆和安伟正式成为了同事,在按摩室中许煜霆给安伟名正言顺地按摩,毫无悬念,只要这个公司还需要安伟,他们的关系会越来越好,而安伟并没什么改变,他依然仰望她,他对她的很多想法自始至终都带有想象性质。
某一天,当神秘电话再打来时,李立同看了一眼就摁掉了,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彷徨。
李立同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他和刘继然聊了一上午,提出分道扬镳。他们很冷静地商量怎么分家,李立同不打算带人走而是独自离开。他这么做,第一,是为了多年的交情,第二,李立同始终对自己是怀疑的,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长期养活一群人。刘继然衷心地挽留他,但是见到李立同去意已决,就没再多说什么。他很清楚,公司在目前的状况下,必须选择一个方向和一群能闭着眼睛跟他一起走下去的人,只有这样才有生存的可能。
李立同第二天就去找了张小可。他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下决心摆正位置,这一回他不是来投资的,而是来求职的,他打算加入这家新公司重新开始,他要跟他们一起做凤凰。他是慢慢喜欢上这拨年轻人的,他觉得他们有想法有朝气,而且具有一种他本身不具备的对待生活的幽默感——比如,他们竟然为了钱能把自己变为理想主义者。
在星启航公司的门口,他给刘继然发了一个超长的微信,嘱咐他好好照顾安伟,并祝公司好运。他在离开之前,其实内心斗争了很久,他也很想为曾经的事业继续奋斗,但是未来的艰难使他对公司的前途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而且,如果现在离开,他还能保留那份曾经的友情,要不然,他和刘继然将来连路人都做不了。
无疑,李立同这一次终于做了一件勇敢的事儿,他也没有选择去国外和妻儿团聚,做个海外闲人。他选择了一条看似不靠谱但是却蕴含着可能性的道路,但做努力莫问前程。他对自己说,在他这个岁数,已经知道人生太短,不改变就没机会了,他怎么也得试一下。妻子的那句话一直让他印象颇深,人生不止于此,他虽然忘了年轻时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有过理想!
许煜霆和乔其热络地联系过一阵,乔其一直盛赞她的音乐才华,并且发誓要捧红他,可是过了一阵,乔其就悄然无声了,许煜霆茫然不知所措,只好一天天傻傻地等着。
几天后有人在机场看到了乔其,他和一个女明星一前一后从两辆商务车上下来,两人刚认识不久,但相见恨晚,于是商量好暂且抛却红尘,一起去国外旅行两周,好好爽一下。乔其为了讨女明星的欢心,还为她在即将落地的机场准备了一个音乐快闪。
乔其看着女明星走进了候机大厅,正准备去后备厢拿行李时,忽然耳畔听到一阵清丽洪亮的叫声传来。乔其一愣,扭过头侧耳细听,这声音他好像以前听到过,如同金石相交,锵锵而鸣。他先是疑惑,之后忽然想起来了,这他妈的应该就是凤凰的叫声啊。多年前,当他和龙丽相拥在一起,面对那个深深的山谷时,就是这种叫声从天空中传来。乔其激动地看看周围的人们,人们都在忙碌,丝毫没有发觉。他抬起头看到湛蓝的天空,以及金色的阳光,低下头又看了看不断涌现的车流和人海,他一下子被这个广大的而生生不息的城市感动了,于是,他冲着天空高喊一声:“牛×!”伸出一个V字形的手势狠狠比画了两下,就匆匆走进了机场——
责任编辑 赵文广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
刘 文 飞
——谨以此文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200周年诞辰
1924年,苏联文艺学家恩格尔哈特(1887—1942)在当年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论文和资料》第二辑上发表一篇论文,题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他在文中写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描绘个体意识和社会意识中思想的生活,因为他把思想视为智性社会的确定因素。但这并不应理解为,他似乎在写带有思想的长篇小说,写带有倾向的中篇小说,他是一位有倾向性的艺术家,较之于诗人他更像哲学家。他写的并非带有思想的小说,不是18世纪口味的哲理小说,而是关于思想的小说。他将“思想”当成他的客体,一如奇遇、趣闻、心理类型、生活画面或历史画面等成为其他小说家的主要对象。他培育出这种绝对独特的长篇小说类型,并将其提髙到非凡的髙度,这一类型的长篇小说与冒险小说、感伤小说、心理小说或历史小说相对,也可称之为思想小说。就这一意义而言,他的创作尽管有其一贯的论战性,但就客观性而言却并不逊于其他一些伟大语言艺术家的创作;他就是这样的艺术家,他在自己的长篇小说中提出和解决的问题,首先是纯艺术问题,大多是纯艺术问题,只不过他的素材很独特:他的主人公即思想。
从此,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是“思想小说”(идеологический
роман)的说法不胫而走,与在此前后出现的另外两种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界定,即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提出的“悲剧小说”(роман-трагедия)和巴赫金提出的“复调小说”(полифонический роман)并列,成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文艺学中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创作的影响最为深远的概括之一。
长篇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其存在价值就在于“模仿现实”“形象思维”“艺术再现”“文字游戏”等等,它可以是纯思想的吗?另一方面,世界文学史上的长篇小说名作大多具有思想属性,是作者及其小说主人公人生观和世界观的艺术表达,它可能是无思想的吗?“带有思想的小说”(роман «с идеей»)和“关于思想的小说”(роман «об идее»)的差异究竟何在呢?在恩格尔哈特之后,人们继续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进行类型学研究,逐渐获得一些共识:首先,如恩格尔哈特所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中,“主人公即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人物都是“行走着的思想”;其次,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作品当成他本人思想的传声筒,作为一位广泛介入俄国当时社会意识形态论争的大作家,作为一位对俄国历史发展有着深远影响的大思想家,他的文学作品也是他的思想武器;最后,思想小说的内容会影响到其形式,影响到小说的结构、节奏和调性等形式因素,并最终使思想小说成为一种小说类型,甚或一种文学体裁。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写思想小说,首先就因为他兼具思想家和小说家的双重身份。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处时代,即19世纪中期,是俄国历史上最重要的发展时期,俄罗斯民族意识的觉醒和国家认同在这一时期大体完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像当时大多数俄国大作家一样,在这一历史进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他指点江山,呼风唤雨,既针砭现实的不公也昭示俄罗斯民族的光明前景,既向读者提供现实的文学审美也呼唤民众走向虔诚的宗教信仰。藉此,他在去世前很久便已被同时视为国家的文学天才和民族的精神领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家之路和思想家之路是相互抱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持续近60年,自他开始具有自觉意识时起,他的思想历程大致有40余年的发展史。
美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专家弗兰克将其五卷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传》的第一卷命名为《反叛的种子》(The Seeds of Revolt)。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青少年时期,的确可称为“反叛时期”。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年出生在莫斯科,身为医生的父亲对孩子们管教甚严,家中的宗教氛围也很浓厚。陀思妥耶夫斯基先在莫斯科一所寄宿中学上学,后毕业于彼得堡的军事工程学院,他的求学环境想必都比较严苛。然而,严苛的成长环境却往往催生出自由的意识,更为重要的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开始识文断字时,普希金的横空出世使得文学成为当时俄国社会的一种时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母就常在家中领着孩子们朗读文学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哥哥就此爱上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母当时可能并未意识到,文学阅读会极大地强化人的个性意识和自由精神,更何况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当时阅读的还大多是具有启蒙精神的西欧小说和读物。1844年,军校毕业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军中熬过规定的一年多时限后毅然退伍,解甲归文,决定终生以文学写作为业,这一举动本身就是他的自由意志的体现。但是,他真正的“反叛”还是他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中的活动。这一时期,陀思妥耶夫斯基接受了西欧的空想社会主义理论;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他写成小说处女作《穷人》(1846)。这部小说继承以果戈理为代表的俄国“自然派”文学传统,满怀悲悯之心刻画“小人物”,体现出深切的人道主义精神,别林斯基等人因此惊呼:“新的果戈理诞生了!”《穷人》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自我意识和激进立场,最终使他与体制发生正面碰撞:184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聚会上朗诵《别林斯基致果戈理信》而被捕,后在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的假死刑后被流放至西伯利亚。
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年,即29岁至39岁,是在监禁和流放中度过的。但是后来,他却将这十年当作他的精神复活时期。在1849年12月22日经受了彼得堡谢苗诺夫校场上的假死刑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夜就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生命是一次馈赠,活着就是幸福,每一分钟都能成为幸福的永恒。如果年轻时就有经验,这该有多好!现在,我的生命改变了,我获得了新生。”与一同受刑的其他几位伙伴的感受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终生感激沙皇的赦免之恩,认为“得救者唯有以谦恭和感恩作为报答”,他从此放弃激进立场,思想急剧转向保守。德国学者古斯基在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中写道:“谢苗诺夫校场的生死一幕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决定性影响,是让他的整个人生从那一刻起发生了根本性逆转:他从一位左翼亲西方派变成了正统的俄国派,从一位知识分子变成了人民之友,从一位革命者变成了民族保守分子。”狱中四年,他除一本《圣经》外没有任何读物;在被判刑后近十年时间里,他除书信外没有写下任何文字。但是,压缩的空间反而拓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世界,过剩的时间反而强化了他的思想张力。他在1857年12月22日的一封书信中写道:“在这七年间,我收集了很多素材,我的思想更加清晰,也更加坚定。”这位思想着的苦役犯,逐渐转变成一位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东正教信徒。
185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获准返回俄国的欧洲部分,定居彼得堡,他迅速以《死屋手记》(1860)和《被侮辱与被损害的》(1861)这两部小说返回文学。如果说他是在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对接始自《穷人》的人道主义文学传统,那么《死屋手记》则让我们得以窥见他西伯利亚十年间的心路历程。之前,人们过于看重《死屋手记》的社会揭露性和现实批评意识,认为其作者是在用“死屋”隐喻当时的体制和国家,其实,此书实乃一部复活的颂歌,是个人精神转变的文学呈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这样定性《死屋手记》:“自己重获新生的故事”。在监禁和流放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识到两个问题,一是俄国上层社会和知识阶层与普通民众的相互脱离和相互敌视,一是底层人士、甚至犯罪的底层人士身上也依然留存着爱的种子和信仰的光。这两点发现构成《死屋手记》的写作动机和主要内容,同时也为他之后的“土壤论”奠定了基础。由此,一部描写民族苦难的“人类学经验报告”却成为俄罗斯民族精神的颂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因此被称为“新的但丁”。自1860年代起,他和哥哥一同创办《时代》和《时世》杂志,正式开始宣传“土壤论”,其基本主张即“返回人民之根,返回对俄罗斯灵魂的认知,返回对人民精神的认同”。1861年俄国农奴制改革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体现出越来越明显的民族立场,甚至官方立场。1862年第一次欧洲之行后,他开始反思俄国与欧洲的关系,在旅欧游记《冬天记的夏天印象》(1863)中斥责西欧社会甚嚣尘上的个人主义,认为不再注重精神生活、不再坚持宗教信仰的西方已不配做俄国的样板。作为“土壤论”的奠基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成为俄国19世纪中期最重要的社会思想家之一,他试图在相互对峙的西方派和斯拉夫派立场之外为俄国另寻出路。
自1860年代中期起的十几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和创作的成熟期,其伟大小说家的地位日益稳固,其伟大思想家的影响也日益显现。这一时期,他的五部思想小说相继面世,即《罪与罚》(1866)、《白痴》(1869)、《群魔》(1872)、《少年》(1875)和《卡拉马佐夫兄弟》(1880)。与此同时,他的政论也越写越多,他还创办一份融新闻报道、政论文章和文学作品于一体的“杂志自留地”《作家日记》,以最直接的方式介入当时的社会舆论和思想斗争。他陆续提出“俄罗斯是载神民族”“俄罗斯人具有世界呼应性”“俄罗斯民族肩负特殊使命”“俄罗斯人是全人”等说法,最终形成他的具有弥赛亚意识的“俄罗斯理念”(русская идея)。这一理论在他的几部思想小说中均有鲜明体现,最后由他在莫斯科普希金纪念碑落成典礼上的演讲中做出了集中表达,他也由此成为一个文化意义上的民族主义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历程大致经历了一个从热爱文学、具有自由精神、追随空想社会主义的青年,到一个具有东正教信仰的虔诚信徒,再到一位宣扬俄罗斯民族独特性和使命感的文化先知和精神领袖。他一生中的每个思想转折都在他的小说中留下了清晰的痕迹,而他的每一部小说也都是他某一个思想观念的形象阐释。他用文学笔法阐释思想,让思想渗透进文学作品;他借助小说的形式来更好的表达思想,又用思想的力量来保证其小说的深度和力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文学与思想相得益彰,小说家与思想家相互成就。用小说表达思想,用思想引领小说写作,这原本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思想家作家、或曰作家思想家的存在方式。
言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人们多指他后期的五部长篇小说,即《罪与罚》《白痴》《群魔》《少年》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人们还仿照《圣经》中“摩西五经”的说法,把他晚期的五部小说合称为“陀氏五经”(великое-
пятикнижие)。但是,在人们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小说的相关论述中,还有三部中篇小说也常被提及,即《双重人》《死屋手记》和《地下室手记》。这八部思想小说写作年代不同,长短不一,形式各异,题材也各有侧重,似乎在分别诉诸某一个“思想”:《双重人》把人的意识外在化,客体化,形象地呈现人的个性的分裂;《死屋手记》试图揭示非人环境中的人性和黑暗心灵中的光明;《地下室手记》突出个人的自由意志与逼仄的环境之间的冲突,进而凸显人的存在主义感受;《罪与罚》以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从现实的“犯罪”走向精神的“惩罚”之过程,探讨人的“为所欲为”与道德的“神圣法则”之间的对峙;《白痴》对一切存在的功利性目的及其可操作性提出质疑,同时把基督的仁爱之美视为拯救世界的力量;《群魔》作为一部“思想倾向”最为明显的小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俄国19世纪四五十年代激进社会思潮的清算,也是其“土壤论”的形象表达;《少年》以主人公阿尔卡季的精神成长史为线索,说明崇拜西方、漠视民族道德传统的“父辈”给“子辈”留下的遗患;而《卡拉马佐夫兄弟》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也是篇幅最大的一部小说,更是他思想和艺术的集大成者,是一部对善与恶、信仰与自由、生活的意义、上帝是否存在等“终极问题”进行思考的“思想史诗”。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各自为政,但在它们之间也不难发现一些思想关联。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思想小说概括起来,我们大致可以理出这样几个贯穿的思想脉络。
首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是“人学”,是关于人本身的探秘和思考,是文学人类学标本。陀思妥耶夫斯基18岁时就在给哥哥的信中这样写道:“人是一个秘密。应该去破解这个秘密,即便你终生都在做这件事,也不要说是在浪费时间;我始终在破解这个秘密,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人。”而在晚年,他又写下这样一句名言:“人心是善与恶斗争的战场,魔鬼和上帝在这里对话。”这表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一生中自始至终都在关注人,关注人的内心和灵魂。他像19世纪所有俄国大作家一样,对人和人的生活,尤其是普通人的生存状态表现出极大的悲悯,对纯洁、善良的理想人物表现出强烈的憧憬。从《穷人》中对“小人物”的刻画,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中对人的尊严的呼唤,从《地下室手记》中对人的自由意志的凸显,到《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结尾对人类和谐的希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整个创作都贯穿着一种人道主义的基调,就像杜勃罗留波夫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小说时所说的那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内容就是“关于人的痛苦”(больо человеке)。然而,与同时期许多俄国作家不太相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关注人的复杂性。我们前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句话,无论说人是“秘密”,还是说人心是“善与恶的战场”,都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观察人的一个独特视角,即他善于在某个临界点上观察人和人的灵魂,观察人的矛盾性,他发现每个人的心中都既有善也有恶,既有上帝也有魔鬼,既有仁爱也有残忍,既有自私也有慷慨。他早期小说《双重人》的题目,几乎可以用来涵盖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所有主人公。这样的文学人物塑造手法,实际上构成一种“文学人类学发现”,构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独特的“道德哲学”,即把善与恶的搏斗过程视为人性不断丰富、人自身不断成长的必由之路。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的复杂性的不留情面的剖析和呈现,他往往被称为“残酷的天才”,被视为一个恶毒的人,一个只盯着人的阴暗心理看的人,一个有着某种偷窥欲的人,这其实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大误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一个敌视人类及其存在的人,恰恰相反,他是对生活持正面看法的人,是主张“正面地”生活的人,他对人充满热情,寄予厚望。他在人的摇摆中肯定人的信仰,在人的不完善中看到人的价值,在人的复杂性中确立个性的存在意义,这充分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坚定的人道主义信念。
其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表现为一种独特的宗教哲学。陀思妥耶夫斯基笃信基督教,坚信作为基督教三大分支之一的东正教的普世价值,但是,他也把人道主义带入东正教信仰,认为信仰同样也可以是一种自由选择,也应该、而且必须是一种自由选择的结果。自由选择,首先就意味着善恶选择,而只有怀有信仰的人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和社会责任,才会对自我有更深刻的理解、判断和把握,他也才能成为更高意义上的自由人。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张一种有自由的信仰,或曰有信仰的自由,即不以牺牲个性为代价的统一,是所有个人心甘情愿的“聚合”。陀思妥耶夫斯基坚持“神人”与“人神”的对立。所谓“神人”(Богочеловек)即具有人性的神,其实就是耶稣;而所谓“人神”(человекобог)则是近乎于神的人,具有特殊能力和力量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对人神,在他看来,神可以成为人,人却不能成为神;如果说神人是基督,那么人神就是反基督。在他的文字中,神人用大写字母表示,人神则以小写字母开头。他的小说中那些试图充当人神的人,比如《地下室手记》中的无名主人公、《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万等,都希望成为强人,成为“新的拿破仑”,成为“为所欲为的人”,但他们的尝试最终均以失败告终。人如果不信上帝,自视为上帝,上帝便不再存在,道德便不再存在。正是因为在西方基督教中发现了人神的冲动,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反过来肯定东正教的普世价值。他继承俄国东正教中“莫斯科是第三罗马”的传统学说,认为东正教是一种更纯洁、更正统的基督教,没有受到风行西方社会的个人主义和功利主义的侵袭,还保持着“聚合性”精神和恭顺的信仰。在小说《群魔》中,他借小说中的人物沙托夫之口作出这样的表达:
人民塑造自己的上帝。一个民族之所以成为民族,只因为它拥有自己特定的上帝,并排除其他所有不可调和的上帝,只因为它始终相信,它在上帝的帮助下能征服和摧毁其他所有的上帝……但真理只有一个,因此只有一个民族可以拥有它,并拥有唯一的、真正的上帝,尽管其他民族也可能拥有他们自己独特的上帝,甚至伟大的上帝。当下唯一的载神民族就是俄罗斯民族。
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也是一种独特的历史哲学。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年曾对包括傅立叶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在内的西欧思想赞赏不已,心向往之,但在十年流放之后他却改变态度,开始对西方的一切抱有警觉。这种立场又促使他回过头去观察俄国的历史发展道路。面对彼得一世的改革,陀思妥耶夫斯基既不像恰达耶夫和普希金那样大加称颂,视其为俄国现代化的开端,也不像斯拉夫派那样,把彼得改革看成一桩人祸,是对俄国自身有机发展进程的阻断。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出的“俄罗斯解决方案”,就是他的“土壤论”和“俄罗斯理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俄国的发展潜质和独特价值在于其本土传统,在于社会的基层,在于社会上下层的相互接受和拥抱,渗透着善和爱、信仰和宽容的俄罗斯土壤是民族复兴的社会基础,也是世界和谐的道德保障。这就是他的“俄罗斯理念”:“如果存在一种具有民族属性的俄罗斯理念,这理念归根结底就是全世界、全人类的统一”;“伟大的民族有引领世界的愿望,古罗马、法兰西做到了,德意志也跃跃欲试,现在轮到了俄国”;俄罗斯人都像普希金一样是“全人”,也就是具有“全世界的呼应性”,而具有“完整性、调解性和全人类性”的俄罗斯民族,注定要肩负世界各民族最终融合和统一的历史使命。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既是文学人类学,也是宗教哲学和历史哲学。其实,这三者也是相互勾连的:借助对人的深刻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了信仰的重要性;借助对信仰的思考,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了东正教的强大道德力量;借助对东正教的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终发现了俄罗斯民族的载神属性和弥赛亚使命。我们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小说中所体现出的思想,大致是审美的人道主义、理想化的东正教信仰和乌托邦的俄式社会主义之三位一体的合成。
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小说的代表作,无疑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78年夏开始写作这部小说,写了两年多,1880年11月完稿。此书面世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立即着手写作小说的第二部。就在续写第二部时,有一天他的笔筒掉到地上,滚到柜子下面,他在搬柜子时用力过猛,导致血管破裂,最终在1881年2月9日去世。未能最终完成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也就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绝笔之作。
《卡拉马佐夫兄弟》以卡拉马佐夫家这一“偶合家庭”的生活为描写对象,以紧张的弑父情节为线索,将卡拉马佐夫父子的命运压缩在一周的时间里进行叙述。作为一部史诗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人物不算太多,不像《战争与和平》中有数百人出场。小说题为《卡拉马佐夫兄弟》,其主人公自然就是几位“兄弟”,除德米特里、伊万和阿廖沙三兄弟外,还有老卡拉马佐夫的私生子斯梅尔佳科夫。除四兄弟外还有四个主角,两位父亲和两位情人,两位父亲即四兄弟的父亲老卡拉马佐夫和阿廖沙的“精神之父”佐西马长老,两位情人,一是老卡拉马佐夫和长子德米特里为之争风吃醋的女人格鲁申卡,一是德米特里的未婚妻卡捷琳娜,可她却暗恋着德米特里的弟弟伊万。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卡拉马佐夫一家人都不单单是行动的人,还都是“思想着的人”,每个人都代表着一种生活观和世界观,代表一种对于上帝和信仰的认识。在小说中,卡拉马佐夫家的人似乎都在迫不及待地向别人倾诉自己的思想。老卡拉马佐夫家通过欺骗的婚姻获得财产,他游手好闲,荒淫无度,对几个儿子不管不顾。他不信上帝,嘲弄一切神圣的东西,但是他却和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一样,经常被“有无上帝”的问题所纠缠,所苦恼。他对阿廖沙说:“我无论多么傻,对这类问题总还是要想的。”在小说中部,老卡拉马佐夫在家中被人谋杀,几个兄弟中究竟谁是弑父凶手,这个悬念就此成为支撑小说故事的框架、加速情节发展的因素。嫌疑最大的弑父者是长子德米特里,他继承了父亲的好色习性和暴躁脾气,经常与父亲发生激烈冲突,更何况他们父子两人还在争夺财产和情人。但是,德米特里的内心同样有着信仰和无神论的冲突,他曾说:“尽管我卑劣下贱,可是上帝,我毕竟也是你的儿子啊!”父亲被害后,他的心灵受到巨大震撼,心中的上帝开始苏醒,他虽然不是弑父凶手,最后却甘愿去承受惩罚,决定用苦难来洗涤自己的罪过。真正杀害老卡拉马佐夫的凶手是他的私生子斯梅尔佳科夫,他是老卡拉马佐夫奸污一位流浪街头的哑女之结果。斯梅尔佳科夫心理阴暗,但在弑父罪行败露之前他选择自杀,这个结局表明,他也许受到了良心的惩罚。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老二伊万作为小说中无神论、无信仰的最突出代表,似乎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论敌,或者说,伊万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某些最矛盾、最深刻的思想意识。伊万温文尔雅,很有教养,他上过大学,是一位评论家。他是狂热的理性主义者和怀疑论者,他质疑一切,甚至怀疑信仰,他曾经对弟弟阿廖沙说:“我并非不接受上帝的存在,我只是谢绝了他的拯救。”但是,伊万又是富有同情心的,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合理现象,他发出了自己的抨击,并将这些不合理现象当成否定上帝存在的理由和证明。小说第二部第二卷中的《宗教大法官》一节写到,伊万与弟弟阿廖沙长谈,说他写了一部题为《宗教大法官》的长诗,他在诗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16世纪西班牙的塞维尔,当地年近90岁的宗教大法官遇见降临人间、四处行善的耶稣,便把耶稣关进监狱,并向这个囚犯发出一连串诘问和责难。面对宗教大法官的“审问”,耶稣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宗教大法官还是决定释放耶稣,而耶稣则轻轻吻了一下宗教大法官的嘴唇。宗教大法官对耶稣的诘问洋洋万言,是伊万思想的系统表述,以下是他“原话”的压缩版: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妨碍我们呢?你离开的时候,把有关人类幸福的事情交托给了我们。你答应,你留下了话,确认你给我们系绳和解绳的权利,现在你自然不用再想从我们手里夺去这个权利。一个伟大的精灵曾在旷野上用三个问题“诱惑”过你,当时你不肯接受它们。第一个问题是自由的选择。你只要把沙漠上的石头变成面包,人类就会像羊群一样跟着你跑,感激而且驯顺,尽管因为生怕你收回你的手、你的面包会马上消失而永远胆战心惊。但是你不愿意剥夺人类的自由,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你这样想,假使驯顺是用面包换来的,那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你反驳说,人不能单靠面包活着。但是你可知道,大地的精灵恰恰会借这尘世的面包为名,起来反叛,同你交战,并且战胜你。能给人类食物吃的只有我们,用你的名义,或者假称用你的名义。唉,他们没有我们是永远永远不能喂饱自己的!他们一定会把他们的自由送到我们的脚下,对我们说:“你们尽管奴役我们吧,只要给我们食物吃。”他们终于自己会明白,自由和充分饱餐大地上的面包是两者不可兼得的。你并没有接过人们的自由,却给他们更增添了自由!对于人是再也没有比良心的自由更为诱人的了,但同时也再也没有比它更为痛苦的了。有三种力量,地上仅有的三种力量,可以永远征服和俘虏这些意志薄弱的叛逆者的良心,使他们得到幸福,——这三种力量就是奇迹、神秘和权威。你把这三者全部拒绝了。绝顶智慧的精灵把你放在殿顶上,要你跳下去,说主会派使者用手接住你,带着你飞走,因此你不会落地摔死,那时你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儿子,那时你会证明你对于你的父的信仰是多么坚定。但是你听完以后拒绝了这个建议。你当时明白,你只要跨一步,只要作一个跳下去的动作,你就是在考验上帝,就是丧失对他的整个信仰,你会落在你前来拯救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引诱你的聪明的精灵就将欣喜若狂。然而你不知道,人一旦抛弃奇迹,他同时也就会抛弃上帝,因为人寻找的与其说是上帝,还不如说是奇迹。你被钉上十字架的时候,人们呼唤你从十字架上下来,以显示奇迹,你所以没下来,同样是因为你不愿意用奇迹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凭仗奇迹的信仰。在你为了他们的自由受了许多苦以后,不安、骚乱和不幸却成了人们现在的命运。我们改正了你的事业,把它建立在奇迹、神秘和权威的上面。你说吧,我们这样教训,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我们这样平心静气地对待人类的软弱无能,满腔热爱地减轻他们的负担,而且在我们的允许之下也让这些软弱的天性犯一下罪恶,难道我们不是爱他们么?为什么你现在来妨碍我们?明天我要烧死你。
伊万的话让阿廖沙大惊失色,阿廖沙惊呼:“你的那个宗教法官不信仰上帝,这就是他的全部秘密!”“你也不信上帝!”伊万无疑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思想小说中最具思想性的人物,作为无神论者的伊万,其实又一直在寻求某种终极信仰,这就是他的思想的深刻矛盾性之所在。伊万从小就恨父亲,其实在内心里也一直有着弑父情结,但看到父亲真的被杀,尤其是在斯梅尔佳科夫向他承认了弑父行为之后,伊万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精神上的教唆者,其实是真正的凶手,因为他曾对斯梅尔佳科夫宣扬人可以为所欲为的思想。伊万因此发疯,他在法庭上承认他就是弑父凶手,这自然是他精神失常后的一个举动,但也是他内心真实思想的流露,是他的一种自我惩罚。
老卡拉马佐夫最小的儿子阿廖沙纯洁善良,乐于助人,是一个有信仰的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精心打造的道德精神、理想性格的承载者。他在小说中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目的就是与其他几位主人公相会,倾听他们的谈话,与他们就信仰问题展开争论。但是,在那些紧张思索着的、苦苦挣扎着的复杂思想者们的映衬下,阿廖沙及其思想就显得单薄而又苍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想在小说第二卷中再集中地塑造阿廖沙的形象,阐释他的思想,但这个计划却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去世而未能实现。
《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扉页上有一段题词,是从《圣经》中摘出的话:“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这句话后来也被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碑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的种子落在他的小说中,结出许多子粒来,幻化成小说中那些痛苦地徘徊着、思想着的主人公。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不是要证明某个思想,而是在展示思想形成的过程;不是要宣扬某个思想,而是在揭示思想自身的复杂性;他似乎不对思想自身做出理性评判,而更愿意给出思想的辩证发展过程。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说,不仅是在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较量,也在与他的人物角力,角力思想的深度和广度,而对于绝大多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读者而言,阅读他的小说,就是在向他笔下的思想家主人公学习思维的方式和思想的能力。用读小说的方式读哲学,或者用读哲学的方式读小说,都有可能成为一件有意外收获的事情。
要写出真正的思想小说,首先就必须是一位思想家,而写出了真正思想小说的作家,也就成了精神领袖。有一千个小说家,就有一千种小说。小说可以是历史的演义也可以是现实的反映,可以是人生的故事也可以是爱情的悲剧,可以是幻想和魔幻,也可以是非虚构,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启示我们,小说也可以是思想的,是思想的呈现和表述,是思想的生长和成熟。
责任编辑 季亚娅
那看不见的心啊
敬 文 东
心 想
春秋时期,鲁国的公扈和赵国的齐婴贵体有恙。在弱不禁风、一贯心理憔悴的里尔克(Rainer Rilke)看来,这差不多就算得上“严重的时刻”(Solemn Hour)。话说公扈和齐婴在春秋时期的某一天,凑巧同时找到扁鹊求诊问药。神医对公扈说:“你心志刚强但性格柔弱,计谋虽多却缺乏决断。”对齐婴说:“你心志柔弱但性格坚强,缺乏计谋却过于专断。”随后,又对公扈和齐婴说:“如果你们的心互相对换,你们就会各安其宜。”来自鲁、赵两国的人遵照汉语的指令,接受了这个在今人看来过于冒险的治疗方案。扁鹊于是喂他们毒酒,让他们进入昏迷状态。紧接着,剖开他们的胸膛,取出他们的心脏,将他们的心彼此对换,再喂他们春秋时期秘不可宣的神药。这一长串彼此相连的动作毫无滞碍,在古人使用的汉语营造的氛围内快速进行,比无影灯安慰下或监控中的现代手术,还要安全可靠;至少在公扈、齐婴的胸膛上,无须丝线游走以缝合伤口。被利刀切开的那些过于贵重的地方呢?都瞬间痊愈,不留疤痕。齐婴和公扈在同一时刻醒来后,眼见身体康复,便告别神医扁鹊各自开心上路。但公扈回到了齐婴家,拥有了齐婴的妻子儿女,齐婴的妻子儿女却不认识鲁国的公扈。齐婴则回到了公扈家,专有了公扈的妻子儿女,公扈的妻子儿女却不认识赵国的齐婴。虽然两家人对这等事体不明就里,却动起了具有春秋特色的肝火,真刀真枪打起了官司。直到扁鹊前来说明其间的原委,官司才告和平解决。汉语营建的空间中,就这样莺飞草长,万物芬芳;扁鹊像极了来无踪、去无影的飞碟。当官司需要他出场做证时,他能立即克服春秋时简陋的路况、茂密的森林、纵横的河流一类物理障碍,飞身闪现在官司的现场,不差一分一秒。对此,官司双方的当事人和诉讼的裁决者,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在汉语预先划定的疆域内,毕竟心统万物,谁也拿心没有办法啊……
在寄放于《列子·汤问》的这个故事里,那两颗被扁鹊掏出来用于彼此对换的心,是看得见的器官,是人体最重要的脏器之一。自打地球上有中国和中国人以来,它就一直稳居器官委员会的常委之列,比配享孔庙的任何圣贤——比如孟子——都要地位稳固。那两颗存放记忆、观念、习俗和道德伦理的心,却不可能被人的肉眼所捕捉、所吸纳。不是打开胸膛就能被看见的心脏,而是看不见的心,让公扈在睁开“心”之“眼”的那一个瞬刻间,准确地找到了通往齐婴家的路途,认出了齐婴的妻子儿女,虽然他的身体此前从未接近过他们(或她们);那颗看不见的心则让齐婴像原版的公扈那般,毫不走样——或曰完全重样——地踏上了通往公扈家的道途,并且占用、使唤了公扈的妻子儿女,虽然他的身体此前从未接近过他们(或她们)。看不见的心就这样让公扈和齐婴如此行动。心看着这是好的,事情就这样成了,就像神说:“要有光。”
中国古人用他们宠幸的汉语,锻造了中国古典医学的全部理论学说,该学说至今青春不减,备受追捧;拥有这等理论面相的中国古典医学,乐于将心、肝、脾、肺、肾合称五脏。除心之外,其余四个同舟共济的弟兄被《说文解字》牢牢拘押于、锁定于“肉”部,至今都未曾放生,更没让它们往生,或超生。此情此景,宛若博尔赫斯在其诗中所咏:神秘、伟大的黑夜“将事物的一半放弃/一半扣留……”(博尔赫斯《两首英语诗》其一,陈东飙译)。很显然,只要身体被刀具打开,牢牢扣押在“肉”部的肝、脾、肺、肾就是看得见的器官,就是实有的脏器。它们潮湿、本分、世故又练达,具有中国农民式的智慧、聪颖甚或狡黠;它们各安其位、忠于职守,更靠近形而下,被“肉”部特意暗示的欲望严加监管,却倾向于也更愿意醉“心”于通常情况下的肉欲。事实上,肉欲不仅是有形脏器的福晋或侧福晋,还是激发它们春情既洋溢又横溢的小三。心固然可以首先被认作心脏,却不可以简单、粗暴地将它仅仅视作有形之物。古老的汉语思想颇为执拗地认为:由诸多看得见的脏器结成的有形之身,须得听命于那颗看不见的心。对此,荀子说得很慷慨,也很拍胸口:心灵处于人的胸膛当中,主宰和协调人的耳、目、鼻、口和形貌,因此,它有资格被尊称为“天君”(《荀子·天论》:“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
古文经学很睿智地认为:心是属土的脏器(许慎《说文解字》:“人心:土藏,在身之中。”)。有道是:“金木水火镇四方,土居中央掌阴阳。”在摆脱“肉”部的控制和监管后,心就像飞碟那般的扁鹊,火速上升为掌管阴阳、消息之物,独居中央,离形而上更近,自有那些看得见的器官足力不到之处。身在明处的巨人,一向都是躲在暗处者的猎物,或顶多有幸充任后者的爪牙与鹰犬;在齐国,除灵公、庄公、景公外,所有身材高大、体格强壮、自称御女通宵不泄的大老爷们,都不得不仰视个头短小、浑身精悍的晏子。出于几乎完全相等同的道理,在看不见的那颗心(亦即“天君”)面前,肝、肾、脾、肺完全没有必要为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大感自卑、害臊、脸红,甚或愤愤不平。伟人对此的告诫是:“牢骚太盛防肠断。”从今文经学的立场望过去,心是属火的脏器(许慎《说文解字》:“人心:……博士说以为火藏。”),《尚书·洪范》说得好:“火曰炎上。”在神秘的五行当中,除了火能挣脱地心引力轻盈向上,除了土来自尘土必将幸运或必将不幸地回返故里,其余三者安敢不满脸沮丧、面带菜色地重心朝下?它们命中注定、与生俱来的遭遇,宛如北岛在其诗中的知命之言:“我被倒挂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眺望。”(北岛《履历》)属火的心,能让中国古人滋生向上旋转、飘逸的愿望和梦想,比属土的心更靠近形而上。因此之故,它理应拥有更多的诗、更长距离的远方,以及更丰沛、更醇厚、也更飘逸的灵感。一贯睿智的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说得好极了:“如果用今天形而上学的语言来翻译梦想的绝对天真性,幻想者可以说:世界是人的鸟巢。”实在值得庆幸的是,那些既有“会”心又有“慧”心的诗人,早已在其诗中把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一语道破:“我心比天高,文章比表妹漂亮。”(李亚伟《天上,人间》)
怀揣公扈(或齐婴)之心的齐婴(或公扈),全面接管了公扈(或齐婴)的心思,两个彼此换心的人相互认领了对方的身份;然后,以他们各自的心,自动管理对方的肉身、操纵对方各个看得见的大小器官,以此履行“天君”的职责。除此之外,“心思”一词还像做公益事业那样,免费道出了无形之心自身的心事:“心”的主要功能,不过是处于动态之中的“思”而已矣。如果没有动态之“思”,无论公扈多么有钱、有权和有势,也无论他的身体在手术之后有多么强壮,武器有多么挺拔和茂盛,也到不了齐婴的家。看不见的心随时处于动态之“思”的状态,甚至连睡觉之时都毫不例外。梦是“思”的盈余,但也是“思”随身携带的淫欲,象征着“思”拥有旺盛的生殖力;精研梦境的人类学家会告诉你:梦是“思”用于崇拜的生殖器。如果“思”竟然外在于它的动态之境,齐婴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尽情享用公扈的家人呢?
“你们男人呵,睾丸里装满了天使!”某个名叫丽塔·马露的女人居然如此惊呼。但所有的正版中国男人都能辨别出:在她的呼声中,每一个波段都充满了少见多怪的韵律或音质。这就犹如一名不曾见过骆驼的可怜人,以为他(或她)眼下看到的那位,不过是一匹背部肿胀得十分厉害的马。为丽塔·马露所不知晓的是:在中国,哪个男人的睾丸胆敢不乐于听从心的暗中提调呢?毕竟心在指使蛋蛋们如此行事时,不仅心自己的心里头满是喜乐,大感舒适、舒坦、舒服,兄弟俩也着实兴奋和快活得紧啦!这中间的原因,被朱洪武切齿痛恨的《孟子》交代得十分简洁、干脆和利索:心的主要功能之一,唯思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则思。”)。“心”之所“思”,必定意味着费尽心思、挖空心思,直至不可思议地匪夷所思,或匪夷所思的程度竟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而“心”之所“思”的对象,打一开始,就被“心”钦定为“事”。“心事”一词首先要突出的重点、要聚焦的那个最关键的点,不是“心”自身有多少了不得的大“事”,而是“心”无时无刻不挂念的那些也许不大不小的“事”。事不多不少,刚好是世界的存在方式和存在的状态;而唯有围绕不动的万物或以万物为中心,才有可能成功地把事给组建起来。事始终处于不竭的涌动之中;在古老的汉语思想看来,事只可能是道的产物。至少原始道家——比如老子——无不执拗于这等信念:“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此,事者,物之动也,物之眩晕也,物之恍惚也。唯有动,才配称事的根本。这个号称根本的东西在这方面的直白程度,远远超过了睾丸中的天使以身作则贡献给世人的隐喻;事乐于讲述的,从来就不是万物本身,而是万物的故事:从风吹草动到人间冷暖,从卑如乌龟屙蛋,到贵如人君放龙水和皇后泄凤露。
当代学者贡华南很雄辩,也令人信服地论证过:围绕“心”组建起来的“思”,乃是一种以肉乎乎、毛茸茸的感觉为底色之思(可称之为感思)。它性感、湿润、表情丰富,还略带几分色情,绝不等同于以1+1=2为代表的那种纯粹理性之思(可称之为沉思)。后者成天价板着一副包公面孔,活像毛泽东时代的北京市委那样针扎不进、水泼不透,无感、无情,亦无义。明人来知德很有想象力。他在解释六十四卦之一的“咸”卦时,颇有会心地认为:在心的统领、提调和指挥下,每一个中国人莫不“一身皆‘感’焉”。这就是说,中国古人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无处不是敏感区域,稍加触碰,便周身酥麻。这个事实,也许可以部分性地解释某些谜一般的难题:为什么中国历史上多次濒临人口灭绝之境,却依然人口众多雄起如故;为什么明、清两朝大力提倡“存天理,灭人欲”,却依然人口暴涨,致使土地神经紧张直至偏头痛、内分泌失调直至红眼病。在此,实在有必要提醒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列奥-施特劳斯(Leo-Strauss)们还活着的善男信女,一定要对这个解释稍加留意;否则,你们的理论将会愈加漏洞百出,更有机会陷原初意义上的理论于“按下屁股翘起头”的不义之境。贡华南十分雄辩地证明过:所谓以感觉为底色的思,就是首先要有“感”而“发”,紧接着,由“发”至“思”;它要思的,不是所思对象究竟长什么样(to be as it is),而是所思对象对于思者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感思的重心不在被思者颜值如何、腰围几分,究竟是A罩杯还是D罩杯,而在被思者是否可以或能够以何种方式去满足思者的愿望。所谓愿望,就是属火的脏器滋养的梦想,它想向上生长,它想御风而行,它渴望着翅膀。总而言之,它有火的形状、火的热切、火的执拗。
也许并非巧合的是,汉字中的“想”向来被精确地释义为:因期望得到而思念(《说文解字》:“想:冀思也。”)。这个解释谨慎、聪明而深沉,它在“思”和“想”之间,架设了一座小桥;打一开始,“想”就像“思”那般,拥有了自己的目的,接管了自己热切、强劲、执拗和坚韧的施力方向。“想”是态度坚决、心志刚毅的矢量(vector),绝非墙头草一般或者性工作者那样,竟然是既漫无目的,又无情无义,还随波逐流的标量(scalar)。虽然无法排除感思拥有胡“思”乱“想”的权力,更不能随便怀疑它拥有胡“思”乱“想”的能力,但不到万不得已,大可不必胡“思”和乱“想”。而有了这座小桥,便有了足够多、足够分量的理由去认为:心思就是心想,心想就是感思,它被愿望所驱使,热切地讲述着万物的故事;但它更乐于将自己的热情指向万事中与愿望相契合,并且最终与愿望相融合的那些故事。无论是思,还是想,它的一般模式不外乎是:某人之“心”有所“感”于某事,便自然而然地使相关之人“动”起“心”来;或者:当某事让某人的“心”有所触动,这个人的“心”于是一下子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说文解字》:“感:动人心也。”)。
脑 想
在汉语衍生出来的庞大体系里,脑很自然地被收入“肉”部,只能和肝、脾、肺、肾歃血为盟,称兄道弟。它们之间的关系当然是一荣俱荣,一损百损。康德(Immanuel Kant)认为:人脑(mind)可以被视作不掺杂情感因素的纯粹理性,也就是柯勒律治(Samuel T. Coleridge)所说的思索工具(speculative instrument)。它无感、无情亦无义,呆子状十足,既不性感,也谈不上表情丰富,就更不用说色情了,如同1+1=2,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它的核心目的,唯求真而已矣,大有俗语中“一根肠子通屁眼”描述过的那种直率、赞美过的那种光棍劲头,但尤其是那种不由分说的光棍境界。甚至在希腊神话看来,连雅典娜都是从宙斯的脑袋里诞生的——要知道,宙斯可是一根货真价实的大淫棍,天上地下,到处撒种。心想从头至尾,与人的情感不可须臾分割。情感一向以微妙、复杂、细滑和多变著称,难以被把捉、难以被坐实,更难以被精确描述,尤其是无法量化,它和看似“巧言令色鲜矣仁”的修辞靠得更近。事实上,心想打一开始,就强烈地意味着愿望和梦想。因此,汉语铸造的“心”在英语中,可以较为合理地被意译为heart-mind,而非不对外物流露丝毫情感的纯粹mind。康德等西方贤哲,固执将人脑视作认识论领域中的柳下惠;该柳下惠就像在心想、心思中,被高声称道与赞颂的那个同名同姓者一样,严重受控于、受害于某种不可描述的生理隐疾。否则,此人又怎么可能违反强大到不可抗拒的生理规律,以至于当真令人恐怖而非令人敬佩地坐怀不乱呢?人脑不有情于万物,方可获取真知与灼见,这和婊子无情,才能赚取真金白银是一个道理嘛。面对怪物一般的中国心(亦即heart-mind),西方人居然笑声不断:从深得四书五经之精髓的利玛窦(Matteo Ricci),径直笑到了深通正、反、合之猫腻的黑格尔(G. W. F. Hegel);再顺着西方人幽暗、潮湿,却直通括约肌或菊花屋的那根肠道一路快跑疾行,又从盲眼的博尔赫斯笑到了怪癖多多以至于干脆专心收集怪癖的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这伙人天真地认为:心想、心思和感思与一贯追求真理的解剖学相悖而行,必须被摈除;“心”可以“思”这个巫术观念,相当于嘴巴长在了屁股上,必须被删刈。
脑想遵循的句式是:“我看见……”;客观真相被清晰地看见,既是脑想反思的材料、对象和内容,也可以被视作脑想的目的。心想遵循的句式是:“我感到……”;始而零距离地与万事相感以拥抱万物,继而以热情拥抱万物为方式满足人的愿望,才是心想的落脚点。面对来自西方的悠长笑声,韩少功做出的回应“想”来很投“心‘想’”的脾气:“真正燃烧着情感和瞬间价值终决的想法,总是能激动人的血液、呼吸和心跳,关涉到大脑之外的更多体位,关涉到整个生命。”对于中国之心(亦即heart-mind)来说,压根儿就不存在机械性的、前因后果式的“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而是有机的、绿色的,并且自然而然的“我在‘故’我思”(I am therefore I think)。即使是退一万步说,也应当是并列性的“我在‘和’我思”(I am and I think)。在中国人的一门心思中,“我在”向来就是一个不可以被质疑的事实,它是人之为人的唯一出发点,是“我思”的前提而非结果:唯有“我在”,才有“我思”,才能“我思”。质疑“我在”是荒谬之举,大体上类似于骑驴找驴的勾当。看起来,脑想在无感、无情、无义和不动声色中,用力实在过猛,终于将屁股和脑袋成功地对调了位置;其效果,却完全不可以道里计于公扈和齐婴互换心脏。
尽人皆知,脑想的辉煌成果,是有关万物而非万事的知识;心想万事的结果够不上知识,顶多是成色和浓度都很低的知识:它导致的是经验。脑想似乎只对纯粹的物感兴趣:它讲述物,获取有关物的知识,不讲述物的故事;万物要么没有故事,要么万物的故事不关纯粹的知识任何事。在心想看来,脑想清教徒一般的行径倒像是买椟还珠,但更像是抱着红娘来解馋,离真实的快感到底隔了一层,宛若戴套行房,顶多相当于菜户、对食的行径。由脑想而来的知识对自身的唯一要求,是绝对大写的真;各种不同级别的数学定理、不同体量的物理学公式以及不同型号的化学方程式,因其绝对成真,而坐拥美的光辉和气度。知识的真与美,改造过和正在不断改造着整个世界。脑想是西方的胸大肌和肱二头肌。因此,博尔赫斯有理由在他的诗作中如此赞叹:“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博尔赫斯《我的一生》,陈东飙译)的确是“永无止境的不朽”。此处的“不朽”,至多是个草稿,永远没有完成的那一日,因为关于万物的知识将被脑想不断更新、替换,甚至被颠覆得底儿掉。饶是如此,福柯还是一脸坏笑地道出了其间的吊诡、反讽之处:如果无条件地迷信理性,就必然会导致理性无意识;理性无意识则直接等同于不折不扣的非理性,甚至反理性。福柯的坏笑意味着:脑想绕了一大圈,终于和面无表情的臀部会师了。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说得比福柯更狠、更准:如果一个人竟然被脑想完全掌控,也就失去了任何理性,就像脑袋被驴踢了一样,但更像某人在下飞机时颈部以上的那个器官被机舱夹扁,此后胡话连篇谎言满地,满嘴都是仇人恨亲人嫌弃的哈喇子。因此,这个废物也就顶多不过是有着各种生理冲动的生物而已。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早就说过,这等样态的生物人只需要一根脊髓,根本不需要脑想,当然也就不需要可以用于“想”的那个“脑”。
中国古人一向认为:通晓大地之事的人是智者,洞悉天上之事的人是圣人(《周髀算经》:“知地者智,知天者圣。”)。因此,中国的传统之“知”并不——也许从来就不——等价于西方的纯粹知识;它服膺带有主观色彩的“我感到……”,不是自称客观化的“我看见……”。这种性质的“知”固执地以“心”为策源地:“知”源于“心”之所“思”(心—思),源于“心”之所“想”(心—想)。打一开始,心想就带有愿望维度上的强烈倾向性,是矢量。因此,心想的成果向来不是关于万物的客观知识,而是关于万事与人如何相感的智慧,以及这种智慧在何种程度上可以寄放中国人的襟抱,在怎样满足中国人的愿望,正所谓“黄耳音书寄怀抱”——这很可能就是作为名词的中国之“知”最主要的意涵。当然,作为动词的中国之“知”另有它的倾向性、它的终极目的:那就是“道”。荀子早就做过毫不含糊的自问自答:“人何以知道?曰:心。”(《荀子·解蔽》)心之所“知”,始终在“道”(知—道)。依照对等原则,知“道”之心必将处于道心的状态:唯有道心,才能知“道”。面对这种局面,宋人杨简的言说来得既懂事,又及时,但也注定充满了专属于理学家的那种较为迂腐的理想主义:“人心即道,故曰道心。”这差不多是在说:动词之“知”统领下的“道”,可以直接被视作对名词之“知”的超越、升华和净化。因此,被中国之心认作终极目标的“道”最终造就的,更有可能是诗,而不是其他任何有形的东西。
在古代中国,诗不负责改造世界,它致力于创造世界,以此改变人心。具有这等品德的诗因其成世之美,坐拥它自身之美(“成世之美”在构词法上模仿了“成人之美”)。因此,晚清大儒俞正燮有一大把理由拿洋人开涮。他的涮法,比韩少功回应西方人的笑声似乎更见力量,也更具有幽默感。经由一种神秘莫测却不幸早已失传的感思方式,俞正燮断定洋人的经络、脏腑不全(洋人从未听说过经络和脏腑),所以,洋人的知觉来源才“以脑不以心”(俞正燮《癸巳类稿》卷十四)。接下来,俞理初先生说得更有趣,也更生猛:洋人的奇技淫巧之所以鬼斧神工,原因仅在于洋人制造物件的知识来自无情、无感、无义亦不色情的脑,不源于热乎乎、毛茸茸的七窍玲珑心;洋人的手虽然非常巧,心却极为不灵。这就是说,洋人虽然颈上有脑,胸中也有那颗看得见的心,但心却从不开窍,并且必将永远不开窍(俞正燮《癸巳类稿》卷十五:“洋人巧器,亦呼为鬼工,而罗刹安之,其自言知识在脑不在心。盖为人穷工极巧,而心窍不开。”)。事情到得这等境地,一向活蹦乱跳于四川俗话里边的那个著名口头禅,正好派得上用场:和汉语中才有的七窍玲珑心比起来,脑想归根结底“又算得上哪把夜壶”呢?
巧 心
在脑想看来,围绕扁鹊、公扈、齐婴组建的故事匪夷所思。脑想有所不知,也不愿知:这个故事之所以诞生,仅仅因为汉语中有一个“心”字存焉,以及心的特殊功能:心想;“心”字出现的原因无它,唯汉语而已矣。萨丕尔-沃尔夫假设(Sapir-Whorf hypothesis)试探着认为:语言对思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和作用。这个假想的含义,实际上很直白、很朴素:中国人之所以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是因为汉语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心”被赶出“肉”部,还获取了无形之物独有的特权,当真是汉语蓄谋已久、精心谋划的事情吗?不,那仅仅是从汉语内部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一个小念头,一个裸奔着的事实。遍翻收有47035个汉语语词的《康熙字典》,便不难发现:没有任何一个语词可以像“心”字那样,能够和汉语处于相互加持、彼此鼓励的关系当中。这是隐藏在汉语内部的小秘密,也是汉语的心思之所在;让扁鹊为鲁公扈、赵齐婴换心的幕后指使者,还有二人的心巧合之极得可以彼此交换,很可能就表征着汉语的心思、出源于汉语内部的小秘密吧。心被汉语所铸就,汉语自然有理由被心视作母亲、渊薮或发源地。与此同时,汉语也十分大度地承认:它不过是心发出的有节奏、有平上去入的声音而已(扬雄《法言》:“言,心声也。”)。因此,心满可以被汉语视作自己的对外发言人;这个发言人在向外传达汉语对于万物独有的态度,在讲解汉语抚摸万物特定的方式。
萨特(Jean-Paul Sartre)能以温柔的口吻说话,显得十分罕见;作为萨特的衣食父母,语词被萨特施以温柔的语调,应该算得上一桩很容易被法国的人民群众理解的事体。听听此公是怎么说的:语词是一阵轻轻掠过事物表面的微风,它们只是吹拂了事物,却从不改变事物。萨特大约忘记了说:古汉语麾下的语词吹拂万物的方式,必定不同于古希腊语或拉丁语帐前的语词抚摸万物的风度。一般而言,拉丁语和古希腊语里边的心不想、不思,既不世故,也无所谓是否超脱,仅仅是一个湿漉漉的肉体部件,顶多被认为隐藏了几丝酸不拉唧的灵魂,是后者在人世间的临时客栈。在自称客观的脑想面前,所有的人体器官都具有同等量级的解剖学意义。拉丁语、古希腊语一直在自我宣称倡导价值中立(Value neutral);因此,它们努力让自己面色平静,既不眨眼,也不张口,古板得不露声色。与此相反,中国古人使用的汉语乐于在它精“心”铸就的“心”字面前,露出谦逊的表情和仁慈的面孔。事实上,汉语对“心”字之外的所有语词无不仁慈有加,却说不上丝毫的谦逊;在它和它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汉语偏心于作为语词的“心”,甚至独宠这个身份过于特殊的语词,原因很简单:在汉语庞大的字词库存中,唯有“心”字能思、能想;唯有心之所思的对象,始终被锁定为事;唯有心才能经由想去获取知,也唯有这种样态的知,始终倾向于和倾情于道。至于汉语为什么要在心和除心之外的其他所有语词之间,设置这等模式,尤其是这等规模与体量的修正比,汉语事实上一点都不清楚。唯一可能的情形或许是:汉语看着这种状况是好的,事情就这样成了,宛若神说:“要有光。”
有人非常严谨地论证过,中国古人使用的汉语必须以诚为自身的伦理。“修辞立其诚”(《乾·文言》)、“子曰:‘……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论语·卫灵公》)诸如此类的言说,极有可能是对汉语服膺的诚伦理做出的经典表达;孔子虽然使用了反问句,但反问句一向意味着明知故问,因此更见力量。要知道,在韩非子的设想中,反问句是帝王心术的组成部分;包裹和装饰反问句的特定口吻,分明暗示了帝王心术的幽暗、绵长与深远。话说汉语和心相互加持,既鼓励和强化了汉语的求诚之“心”,也敦促着,怂恿着,鼓励着“心”必须为“言”(亦即汉语)发出诚恳之“声”。因此,从理论上和原则上讲,被汉语独宠的心必定是诚心;作为汉语唯一的对外发言人和形象代言者,心必定被汉语单独服膺的诚伦理所环绕,所浸润,所包围。而作为诚心发出的抑扬顿挫之声,汉语在本性上一定是诚恳之言(或曰诚言)。心想是无声的,把心之所想说出来、讲出来,就是心声。作为心想遵循和臣服的句式,“我感到……”必须以诚打底,才能在最低的水平线上,确保汉语免于不体面的尴尬之境,免于自打耳光颜面尽失。心念兹在兹的那些事(此为“心事”),也就是心必须用有声之言讲述出来的万物的故事,必定是善事。阳明子因此才会说:诚恳的极致,就是最大的善(王阳明《传习录》卷上:“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心通过想(此为“心想”)获取的那种知,必定是良知。王阳明因此才愿意一口咬定:唯有良知,才是人心的本来面目(王阳明《传习录》卷中:“良知者,心之本体。”)。心之所知始终在道的那个道(此为“知道”),也就是心必须用有声之言讲述出来的道,必定是善道。在心与汉语彼此加持营造的语境中,无论是扁鹊为公扈、齐婴换心,还是两人的心颇为巧合地彼此互补,抑或齐婴、公扈互相拥有对方的妻子儿女,都可以被视作以诚为自身伦理的古代汉语产的卵、下的蛋。当且仅当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这样看:卵和蛋是善道的标本,是良知的雕像,是善事的活化石;巧合则是汉语和汉语所铸之心在诚伦理授意下,制造出来的汤药,既具有本体论的性质,也具有抚慰人心的作用。
公元前八世纪,赫西俄德(Hesiod)就说起过,宙斯早就为语言赋予了说谎的能力,为的是让人类在谎言中受尽磨难。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很早就意识到:人类拥有语言,意味着人这个物种从此拥有了最为危险的东西。实际上,无论哪种长相、颜值和腰身的语言,一旦达致它的性成熟阶段,亦即初知风月、男女之时,说谎就必定是它的本能、里比多(libido)或荷尔蒙(Hormone)。古希腊语的使用者说谎用脑,古汉语的使用者和践行者说谎以心。按其本性,汉语固然以诚为伦理,汉语自身之心和汉语铸造的心固然在相互勉励,以求努力获取诚的厚度、宽度、广度与硬度。但打一开始,这就不过是汉语的理想,甚或假想,顶多是汉语自身之心的一厢情愿。汉语铸造了“心”字,但汉语也有它自身那颗看不见的心。很容易想见,汉语是凭借它自身之心发出的愿望,才为自己的字词库存铸造了它需要、想要的那个“心”字;而在汉语种瓜得瓜一般生出了“心”这个语词之后,汉语自身那颗心却并不总是能和它的独宠者处于琴瑟和谐的状态,并不总是能和汉语所造的那颗心彼此间心心相印。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说,心是欲望的器官,它能扩张,收缩,就像性器官,比如在处于想象中时,它会压抑消沉,也会或心花怒放。但汉语铸造的心,像婚内出轨那般越过诚伦理另有打算,却实在怪不得被汉语自身之心独宠的那颗心。想想看,在所有的汉语语词中,唯有“心”才有“想”的本事、“思”的本能。有了这样的本事和本能,心的本性之一就必然是心高气傲,直至心比天高;它根本就来不及,或者压根儿就不屑于考虑自己是否会命如纸薄、会命若游丝。这是汉语未曾料到的局面:它竟然戏剧性或奇迹般地种瓜得豆了。
有意偏离汉语之本性的心除了撒谎以外(撒谎顶多不过是饭前甜点或开胃酒罢了),还有更上一层楼的惊人之举:“巧言乱德。”(《论语·卫灵公》)许慎说:“巧者,技也。”(许慎《说文解字》“工”部)这不免自然而然地意味着:巧言者,修饰之言也,伪饰之言也。孔子教导他的弟子们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巧言就是非诚之言、非仁之言、非德之言。扬子云说得再好不过:“言,心声也。”巧言必定是巧心之声;所谓巧心,就是非诚之心、非仁之心、非德之心。钱锺书说:“言辞可以饰伪违心。”但钱氏很有可能颠倒了其间的因果关系:言辞所“违”的,只能是诚“心”;巧心必然导致“饰伪”之“言辞”。很显然,诚心、诚言和德处于同一个频道、同一个振幅;巧心、巧言和非德相互致意、彼此鼓励,死活都要尿在同一个马桶里。前者是汉语的本意,很严肃诚恳;后者是汉语未曾料到的种瓜得豆,很滑稽搞笑。语言当然是交流的手段,但也必定是交流的障碍;巧言和诚言相互敌视,巧心和诚心则彼此拒绝心心相印。
巧心带来的后果是双重的。首先,它让说汉语的人有了效法的对象和标本,因此人心大坏;凌迟、腰斩作为最凶残的中国式刑罚,针对的却是最高级别的巧心,也许自有道理。其次,它让以诚为伦理的汉语严重腐败;语言暴力不仅仅是语言层面上的暴力,提倡以言行事(to Do Things with Words)的奥斯汀(J. L. Austin)先生会认真地提醒你:语言暴力还是肉体暴力的前哨,是所有人造灾难的酝酿和发酵之所。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所言也许并不夸张:语词和事物或思想的严重偏离,更有可能成为社会腐败和道德沦丧的最大根源。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谈得似乎更加具体:语言“从道德生活和情感生活的根部被斩断”,才算得上语言腐败最根本的原因。但埃兹拉·庞德针对的,是两次世界大战中的英语;乔治·斯坦纳猛烈抨击的,是纳粹时期的德语,是希特勒(Adolf Hitler)和戈培尔(Paul Joseph Goebbels)的狂欢节,是德语的假面舞会。说汉语的人尽可以遵循汉语服膺的诚伦理,很厚道地去善解人意,却切不可在此会错了意。事实上,汉语的腐败不遵循乔治·斯坦纳给出的那个句式(亦即“从……斩断”),也不是庞德揭露的那些东西,虽然它们也许都很重要;相对于汉语遭遇的实际情形,庞德和斯坦纳给出的原因太柔弱、太婉约也太轻松了。汉语之所以会腐败,主要是因为出现了巧心。但极为重要的是,出现了鼓励、怂恿和加持巧心的那些更为阴险的巧心。孙武、商鞅、韩非、被严重误读的李耳、传说中的黄石公,还有被高度神化的姜子牙和鬼谷子,乃是众多阴险者中最值得重视和考量的执牛耳者。他们对中国历史性格的影响或塑造,绝不下于万世师表和他的效法者。
“巧”和“心”都是从汉语内部自然生长出来的语词;制造它们的汉语大约未曾料到:原本八竿子都很难打着的“巧”与“心”有朝一日会互送秋波,以至于暗通款曲,并最终红杏出墙,联手打起了汉语的翻天印 。养虎为患,大约莫甚于斯。确如埃兹拉·庞德和乔治·斯坦纳断定的那样,语言腐败是一切腐败的总根源,毕竟所有人都是符号化的动物;他们(或她们)只能依靠语言,或者去创造性地行善,或者去平庸性地作恶。肇始于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著名概念——“平庸之恶”(The Banality of Evil)——必定是符号化的。《1984》开篇不久就写道:战争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无知就是力量。这种语言空间中的日常生活,究竟会有怎样一番风情、景致和面貌,一部《1984》也许自有分教。英语可以这样被败坏,汉语当然也能达致同样高的段位和境界,并且满怀着相同气质的豪情。从很早、很早开始,汉语就如此这般被它铸就的心所羞辱;它独宠的语词终于沦为不孝之子,它渴望中的反哺终于讽刺性地沦为反噬。所谓善道的标本、良知的雕像、善事的活化石,不过是被败坏的汉语在残存的念想中,留存下来的几块乌托邦的残骸而已。阿兰·图仑(Alan Touraine)的睿智之言,很适合描述汉语自身那颗被严重伤害的心遭受的境遇:只有当一个社会完全抛弃乐园隐喻的时候,乌托邦才开始了它自个儿的历史。而托马斯·摩尔(Thomas More)很愿意免费告诉你,乌托邦(Utopia)最准确的释义不过是:“没有的地方”,或者“好地方”。
王阳明坚定地将良知看作人心的本来面目(王阳明:“良知者,心之本体。”)。巧心、机心、偏心、奸诈之心,仅仅是心的不明之境;只要去心之蔽,心自然会重返它的“本体”(亦即本来面目)。但阳明子之所以是阳明子,是因为他非常清楚:人心一旦被巧化,就像他无缘拜见的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从此,人心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否则,阳明子大概不太可能说出这等沮丧之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大坏的人心带来了大坏的现实;中国历史上很多——甚至所有——大大小小的人造悲剧,无不导源于人心大坏。好心办坏事的情况并非不存在,却事例不多,何况它还可能得到谅解:“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蒲松龄《聊斋志异·考城隍》)但百密一疏的汉语却自有它千虑一得的幸运:从一开始,它就把自己设想、设定和设计为一种可以用于感叹的语言;而那些不断沦陷于更坏状态的现实,确实值得汉语为它们深深地感叹。以诚为伦理的汉语早已默认了一个事实:感叹即安慰,感叹即祝福,感叹即招魂,感叹即拯救,尤其是对心灵、激情和愿望实施的拯救。
哭泣满可以被认作感叹的极端状态,但它从来没有像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担心的那样,会伤害思想,甚至会中止了思想;它反倒更有可能接近蜀人钟鸣的善念:哭泣意味着和解。很显然,这样的和解湿润、哽咽、婉转,伴随着抽泣;抽泣既让看得见的心脏因被拉扯而疼痛,也让看不见的心为之疼痛。很幸运,事情的真相刚好是:正是在这个咽喉要道和节骨眼上,百密一疏的汉语因其千虑一得,最终,让严重被败坏的自己取得了胜利,得到了拯救。它就像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所说的那样:“我的语言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可是我却必须把它改造成一个处女。”汉语在诚心之中,试图以感叹为方式,变娼妓为处子。且看我们的汉语在如何行动吧:它用颤颤巍巍的手,哆哆嗦嗦地抚摸经由万事组建起来的悲惨现实。更有甚者,它将诗举荐为自己的形象代言人,催促后者快快上路,去和悲惨的现实近乎完美地押韵,因为汉语支持的诗必将以感叹为魂魄;诗因此再一次被汉语配备了诚心,这让诗有机会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从容并且幸运地擦了一把汗。在汉语诗学的心心念念中,作诗者必须“第一先讲人品”;人品的第一要义,自然唯诚心而已矣。宋人张怀的反问来得正是时候:巧言、巧心安敢又安能“语天地之真哉”?
恶 心
诗带来的胜利,仅仅是汉语自我拯救、自我突围的语言副产品——是语言,而不是任何实有之物。诗固然维护了言为心声的汉语本性,却无法改变一个更打眼、更揪汉语自身之心的事实:汉语之心亲自铸造的语词“心”决意离“诚”出走成为巧心之后,虽有众多心灵医师为它实施劝慰、说服、按摩、针灸直至人工呼吸术,仍然无法回归原位。按约翰·阿什伯利(John Ashbery)某首诗中的话说,毕竟此时此刻的语词之心“距离出发的日子已经十分遥远了”,要返回故里实在是太麻烦、太艰难。如果还有回返故地的念想,又将当初离家出走的决定与决心置于何地?初心是断不可更改的,有关方面和部门早就对此做出了批示,何况情人总是善于拿你曾经的那颗初心,来谴责你现在变坏了或开了小差的这颗巧心。这差不多正是巧心经由巧思(或巧想)得出的巧知;巧知不可能倾向于道,只因为巧心早就不屑于道心。巧知倾向于对利害得失进行最精确的辨认;最大的得与利,才是巧心乐于认可的最大的道。乔吉奥·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意味深长地说起过:“任何野兽都不可能成为势利者。”常言说得好:“大道至简。”对此,巧心既饱有“会”心也大有“慧”心:它认可的“大道”,直接“至简”到了唯有利与得的程度;势利的核心,正毫无差池地落足于得与利。这等样态的势利,又岂可为禽兽所知晓呢?
但巧心在此为汉语做出的贡献,却不可不察:它居然在以诚为伦理的汉语中,创造性地发现了具有思考能力的脑(mind)!在汉语的原教旨主义层面上,“思”指的是心的特殊功能:“思:容也,从心。”(许慎《说文解字》)而“脑”指的,则是被二十三块头骨包裹起来的白色之“脂”:“脑,头髓也。”(许慎《说文解字》)段玉裁对此会心独著:髓乃头骨中之脂也。在此,“脂”可以大而化之地理解为被头骨包裹着的那坨脑髓,它呈糨糊状,俗称脑花,有很漂亮的回路。在黑非洲某些极端美食主义者看来,这家伙用炭火烧烤很好吃,但川菜认为:蒜蓉过油再慢火清蒸后出锅,味道更醇正,但又有哪门子的“容也”之能呢?巧心甘愿自降身段(它毕竟还是心嘛),进驻呈糨糊状的脑髓,以至于像康德称道的脑那样,无感、无情亦无义地开始了真刀真枪的算计和计算,一点都不色情、不性感、不好玩,甚至不解风情已经到了柳下惠曾经达致的程度,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就是说,巧心歪打正着,竟然提前两千多年,干起了白话文运动中的先贤们要干的活,确实了不起,让人顿起不明觉厉 的恭维之心。西方的脑想满脸平静如碗中之水,中国的算计和计算自带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前者指向无功利并且始终呈恒温状态的知识,不存在纯粹个人层面上的利害得失,后者却只有个人方面的得失利害。势利的核心让后者脸上的肌肉严重变形,类似于著名的皮笑肉不笑。这种笑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它既可以被视作得与利到手后的小人之笑,也可以被看作利与得尚未到手甚或失手时便秘般的难堪之笑。据说,台湾大美女胡因梦就因为严重便秘,导致表情过于丰富多彩,碰巧被新郎官李敖见到,以至于新婚不久便遭后者抛弃。这就足以证明:皮笑肉不笑是一把扎扎实实的双刃剑,不大可能被不懂势利之猫腻的禽兽们所知晓。
一去不回头的巧心在促使人心大坏后,紧接着,还导致了另一个次生现实:互相比巧。比巧的唯一结局,无非是更巧者通吃。在巧心自成一格的逻辑程序里,最巧者是子虚乌有之物:韩非死于李斯;李斯死于赵高;赵高死于子婴;子婴降了刘三;刘三的伟大事业被外戚所篡;吕雉去后,她的族人几乎被一呼百应的周勃铲除殆尽,如此这般生生不已地恶性循环,毫不客气地羞辱了作为伟大命题的“天地之大德曰生”或“生生之谓易”。能称得上更巧之心的,当然非恶心莫属。恶心大体上有两种意涵。它的表层意涵是:某人做出的某事让另外某人深感反胃,直至呕吐;它的深层意涵是:某人的心很恶。作为巧心的强化形式或升级版本,恶心的最佳释义应该是恶毒之心或险恶之心。险恶之心或恶毒之心当然会令其他人恶心到呕吐,但这只是恶心意欲达到的基本目的,也是它为自己设置的及格线。这种性状的恶心在使人恶心到呕吐的程度上,远甚于用“人面”包裹起来的那颗“兽心”,毕竟“兽心”至少得到了“人面”的掩饰、装饰和修饰,看起来不那么恐怖、狰狞和下作。
在中国,公开宣称人性恶的第一人,大约是被后世儒家屡屡诟病的荀卿,以至于后世儒者将他视作儒门的首要罪人,甚或儒门的第一个有罪者;而荀子之所以会有这种非同一般的言论,是因为巧心以至于恶心早就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事实,必须得到严肃并且正面的对待。无须虬髯公一般的训诂学亲自出场撑腰,仅凭常识便不难得知:人“性”恶的实质,正是人“心”恶。从险恶之心(亦即恶心)的角度放眼望过去,诚心、善心才是虚假不实的玩意;恶心者唯有如实地揭穿善心、诚心的画皮,才能建立起自己的权威,才能将情感清零,才有可能像西方的脑想那样用于冷静地算计。
巧心在它的初级阶段发现了汉语中的脑想,并由此获得了精于算计利与得的能力;在它的加强版阶段,又发现了另一条更为重要和精辟的定理。这条定理大致上由两个相辅相成的命题组成:只有心足够恶,才能获取最大的利与得;只要心足够恶,就能获取最大的利与得。恶心的程度和得与利的振幅呈正相关关系(positive correlation)。就这样,恶心以更高的水准,再一次反噬了意欲求诚以得诚的汉语;它心脑并用甚或心脑混用,直至把人心弄成了世间最大、最嘈杂的战场。很显然,人在恶心(亦即恶毒之心)的层面上犯下的所有“罪恶”(evil),决不可以在漫不经心的文字游戏中,被轻薄地认作艰难地“活着”(live),虽然事实上人人都在努力而艰难地活着;在恶心(亦即险恶之心)深切、细致的关照下,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谓的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拉开了帷幕;与帷幕相伴相随的,是高昂的进行曲,雄壮、典雅,并且虎虎生风。面对这等境地,康罗·洛伦兹(Konrad Lorenz)以“我愈了解人类,我愈喜欢动物”的愤激之言,好歹替原本老实巴交、一脸忠厚的汉语长出了一口恶气。
余英时遍查文献之后认为,中国古人的魂魄概念一向由两部分组成:魂气(breath soul)与形魄(bodily soul)。余英时透过翻译,将中国古人的魂魄和西方的灵魂(soul)绑在一起。他暗示的是:两者有相似、相通之处。中国人在咽气、蹬腿死鱼眼之后,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礼记·郊特牲》),从此两不相欠,也永不相见。面对如此严重的局面和要命的关头,老子自然有话要说。但他既吝啬语言,又不苟言笑。他的所有言论,都因此显得干枯、严肃,既不潮湿,也没有丝毫幽默感。求诚以得诚的汉语,似乎天生不善于用幽默的形式表达真理;当然,与下体相关的民间笑话是另一码事,《金瓶梅》中那位温秀才说得好:没有猥亵下流就不会有笑声和笑话(亦即“不亵不笑”)。老子枯槁着面孔,为世人给出的建议不过是:要想魂不飞,魄不散,就得堵住嘴巴、鼻孔、耳朵,还必须关闭平均每四秒钟就得眨巴一次的两只眼睛(《老子》:“塞其兑,闭其门。”),但尤其是关闭两只眼睛。从远古开始,一直有太多的谣传和流言蜚语,在致力于抹黑眼睛,说它是灵魂的窗户,把它看作心思出入与往还的咽喉要塞,也就是李白在《蜀道难》中,专门提及的那条“鸟道”。老子暗示的很可能是:在汉语管辖的疆域内,人的魂魄寄居于脖子以上的高贵部位,因为他闭口不提人体上那个最大的漏洞,那个带有菊花纹饰的神秘洞穴。以李耳的老谋深算,提谁或者不提谁,显然有过一番充满机心的细致谋划。和《荀子》一样,《黄帝内经》也坦率地承认:唯有心,才是人体之上所有器官的“天君”;有心在,才会有“神明出焉”。在汉语划定的思想疆域内,或许“神明”一词与“魂魄”一词才最具亲缘关系。看不见的心,才是魂魄的集散地和发源地;眼睛则非常有幸地被抹黑为它们共同的门户和通道。像老子一样,《黄帝内经》也乐于承认:要想魂不飞,魄不散,唯有养心才是最好甚至唯一的办法;荀子认为,君子养心,最好的方式唯诚恳而已矣(《荀子·不苟》:“君子养心,莫善于诚。”)。但这只是儒家的独门心法,不一定得到各门各派的理睬。也许三十六洞七十二岛都各有其独到的养心秘笈,但老子的操作方式无疑最极端:为了锁住魂魄,他干脆死心;或者死死管住心,决不让后者溜出门外四下闲逛,更不会让心有所感于万物的故事兀自搏动、战栗不已。老子自己呢?也仅仅是游心于那大道,那混沌太虚之境罢了(《庄子·田子方》:老子“游心于物之初”。)……
但这正是恶心最不愿待见的局面;巧心好不容易咬紧牙关、黑起屁眼 、一路呼哧呼哧走到它自身的恶心阶段,又怎么可能虚伪地面向大道,面向混沌太虚之境呢?赔钱赚吆喝的事情,在巧心自身的历史上从来不曾出现过,因为那简直就是对巧心之“巧”的直接侮辱;而巧心吝啬力气的程度,已经到了连眼皮都舍不得多眨一下、大肠杆菌都不敢寄生的地步,堪称吝啬的化境、至境和绝境。利与得和“物之初”天然相左、相悖,从来就尿不到同一个马桶里。巧心肯定不是一下子就达到了恶心的层次,宛如罗马城绝不是一天建成的。但巧心在达致恶心这个超高水准后,确实将“人一阔,脸就变”的人间通则落到了实处,立马进入了四川歇后语描述过的滑稽状态:“脱了裤子打虎——既不要脸,又不要命。”很显然,恶心最大的念想,是如何赢得那场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它又怎么可能像吃饱了撑的那样,在乎魂魄的性质、关心魂魄的去向和命运呢?
如果魂魄可以被认为相当于——仅仅是相当于——西方的灵魂,那恶心就可以被认作希伯来传统中的魔鬼(Satan),或被视作已经下了地狱的灵魂。西方的启示真理一向认为:人体是灵魂的客栈。启示真理只是笼统地提到了身体,没有明确规定哪些器官可以或不可以成为灵魂的暂居地。因此,它更有可能暗示的是:灵魂不必像魂魄那样有洁癖。在大多数情况下,魂魄更愿意入住脖子以上的人体器官;灵魂却可以不分高低贵贱地寄居在人体的任何部位。这情形,和每一个器官都具有同等量级的解剖学意义,具有深刻的一致性、高度的同一性。果如是言,那恶心就不仅相当于希伯来传统中的撒旦,不仅早早就下了地狱,还可以寄居在带有菊花纹饰的神秘孔洞。伟大的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就曾建议他的同胞们:如果魔鬼钻进你的肛门,只需第一时间塞住这个门洞,撒旦就会被制服。圣杰罗姆(Saint Hierom)也提醒过他的教友:魔鬼的力量就在人的腰子上。魔鬼已然如此,灵魂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四世纪的剧作家约翰·伯克(John Bourke)相信:在人死的那一刻,肠子松弛,灵魂会以屁声的形式从肛门出走,而那声屁响却被守候在外的撒旦塞进麻袋,带往地狱。事实上,地狱以其黑黢黢的形象,无须过多隐喻层面上的转换,更无须多少个大红的钢印进行加持,再加持,就立马可以成为肛门的上佳隐喻。有关这个问题的真相,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恶心虽然诡计多端,但确实被囚禁于弗洛伊德精心界定和丈量过的肛门期,永世不得被放生或超生。恶心虽然胡子一大堆、年龄一大把,却以围绕大便组建起来的事情为最大的乐趣。它活像两岁的婴儿一样任性和淘气。
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小时候对如下这件事情很好奇:为什么小说中的人物从来不上茅房呢?这也许是西方小说家的矜持或矫情使然吧。事实上,唯有厕所,才是肛门的标配,才是菊花屋的礼拜堂或忏悔室,才是文明人必须依赖的少数几件东西。李斯厌恶它,不是因为李斯矫情或矜持,也不是因为李斯居然不需要它,而是因为那地界压根儿就不是获取利与得的好去处。老鼠居于是处,只能吞吃不洁、不净的食物,何况还常常会有饥一顿饱一顿之虞;人的菊花屋不时造访,固然能让那地界蓬荜生辉,还迎合与加固了厕所之为厕所的本质规定性,以至于让菊花屋的标配身心大感舒坦,却也大大吓煞了在粪坑中辛苦觅食的老鼠。李斯初次会见厕所之鼠时,就很悲哀地发现:他的境遇差不多与厕鼠相等同。直至有一天,他亲切面见了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粮)仓(之)鼠,才像得到棒喝的沙弥那样猛然醒悟过来,向上之心因此油然生焉,勃然兴焉。有意思的是,李斯的向上之心,和宋炜在两千多年后写下的诗句恰相对仗:“米仓多么香,仓鼠多么肥。”(宋炜《沐川县纪事:下南道的农事书或人物志》)。那一刻,无疑是李斯的人生分水岭和转折点,更是他人生中最富有包孕性的时刻(没有之一);因为与此同时,他欣喜地看见:上层建筑(superstructure)在距他不很远但也不很近、不很近但也不很远的地方,向他招手致意。这“厮”(“斯”)顿悟之下,不免巧心一动,禁不住暗下决心:有生之年,一定要爬上这座高大建筑(construction)的最顶层。从表面上看,李斯初见仓鼠时的那颗无形之心应当是属火的脏器,有的是向上飘逸的梦想,也似乎在由衷地渴望着翅膀,但事实上早已遭到了巧心的严重侵蚀。千万不要忘记,李斯是荀卿的高足,是韩非的同门师兄弟,还是日后置阴谋家韩非于死地的直接主事者。但李斯从脑想(mind)的立场出发,对厕所做出的势利性洞见并不表明:作为一个体量较为硕大的恶心者,这“厮”(“斯”)的魂魄竟然不在此处。如前所述,恶心者要么早已失去了魂魄,因为他(或她)必须拿魂魄买单、付账,以便换取最大量值的得与利;要么根本不在乎魂魄。既然如此,恶心者又怎么可能会为他(或她)的魂魄是否进驻菊花屋大光其火呢?对此,他(或她)持绝对无所谓的态度,虚无主义的态度。
从恶心围绕自身组建起来的平台上观察,李斯对厕鼠的认知虽然深刻得到了稀松平常的程度,却不大关乎魂魄;出于一个恶心者本能性的精打细算,它更愿意关乎一个古老的汉语语词,并为这个语词赋予新的语义。这个或者幸也或者不幸也被挑中的语词叫“小心”。“小”与“心”青梅竹马甚或两情相悦,很可能最早见诸《诗经·大明》:“维此文王,小心翼翼。”在《诗经》的稠密时代,“小心”意味着谨慎、恭敬和诚恳,备受汉语宠爱,只因为它代表了汉语服膺的诚伦理。古往今来,唯有我们的夫子,才能真正做到一锤定音:“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但这归根结底,也只是因为“诗三百”无不听命于汉语的诚伦理。而在汉语的念想中,“心”“小”下来,有利于心更加直观甚至零距离地有感于大道之大,也更有利于心处于恭敬、谨慎、诚恳和朝乾夕惕的精细境地。在小与大的强烈对比中,“大”道被“小”心突出和聚焦;心与道联手,给“诗”为何“无邪”提供了坚不可摧的理由。既然道在心中,心就有理由成为魂魄,不仅仅是魂魄的集散地或发源地。有这等样态的心存在,魂魄很有可能是一个多余的概念;或者:心就是魂魄,魂魄就是心。当然,和心水乳交融的魂魄既不会飞,也不会散。因此,“小心”才是最好的养心方式。同样是在汉语的心心念念中,无论恶心者如何借风得势,无论他(或她)的体量如何庞大,都难逃小人之嫌;从道德、伦理而非事功的角度上观察,小人之心必定是气量狭小之心。一贯追求做大、做强的恶心者居然将心小下来,当然不是为了体察大道之大。恶心者的“小心”遵循的句式,早就不是色情有加的“我感到……”,而是干燥无比的“我看见……”,因为它早就在汉语中创造性地发现了可以算计与计算的脑想(mind);这种性质的“小心”愿意对世人坦言相告:即使高贵如“神”(God)者,也不过是区区奸诈的“小人”(dog)而已——假如“神”可以被倒过来看的话。很不幸但也很巧合的是:恶心者的“小心”最擅长和最愿意从事的人间事务之一,莫过于将高贵之物倒过来看,而且必须要倒过来看,否则,就不配称为恶心者。将“天下为公”头朝下、脚向上地拧起来,必然是卑劣的家天下无疑——熊十力早已道出了此间的实情。当然,李斯胸中那颗看不见的恶心远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和境界,他希望爬上去的那座建筑还没有这么高;一楼之下百楼之上,才是他在大着胆子中小心翼翼的真实追求。就这样,虽然“小”和“心”彼此间“执子之手”,却无法让“小”和“心”真的达致“与子偕老”的境地。李斯更在意的,是他个人的得与利如何最大化,因此,其心必小;李斯必须小心翼翼比较仓鼠和厕鼠之间的差别,因此,他的必小之心必须一直小心、紧张地用于算计和盘算,尽最大的努力排除情感成分的干扰,色情和性感仅仅是床上的事情,但那肯定是盘算和算计得手之后才会到来的美妙之境,是后置性的。从此,恶心再一次定义了“小心”,重新为“小心”赋予了新的语义;从此,“小心”一词必然每天皱着眉头、阴沉着脸、肌肉紧绷,随时处于准备出拳迎战的焦虑状态,满脸抑郁症的表情,外加一副长满梅毒的嗓音。“小心”在战战兢兢间,自以为给恶心者的生命安全找到了制胜的武器;但终其一生莫不战战兢兢的李斯又当如何呢?
一些更有巧心的人在别有用心地规劝君王,或规劝类似于君王的那些人或东西(比如传国玉玺):正如不可将利器授予一意蛮干、容易走极端的人,切不可以将权柄随意交给那些有野心的家伙(《淮南子·主术训》:“故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势,有愚质者不可与利器。”)。但到底什么才是“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呢?答曰:唯野心而已矣。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很善意地认为,野心是思想的死亡。殊不知,中国的野心原本就不需要思想。在充满机心和心计的古旧中国,思想是野心的敌人和最大的障碍——维特根斯坦委实脑想得过多了。野心可以大而化之地被视作巧心的特殊形式,它大体上等价于恶心,但又似乎比恶心多出了一部分。恶心永远只是恶毒之心;野心在实施险恶之心时,偶尔会有意掺杂一点似是而非、莫辨真假的善意,显得温柔、得体,还特别具有迷人的装饰性,和巧言恰相般配。比如,司马炎极尽恶心之能事,却一方面安然等候同僚们三上劝进表,一方面静候魏元帝强行向他颁布禅位诏书。因此,“野心”二字虽然可以和“家”连言合称为“野心家”,却不必多此一举,给出“狼子‘野心’”一说。毕竟狼的一门心思,仅在于口腹之欲,不懂得何为势利或势利何为;“恶心”则因为“心”早已达致纯粹“恶”的境地,像通体黑到了极点的乌金,彻底丧失了和“家”连言合称的机会。
权贵者面对野心时需要当心,也本能性地“当”起了“心”,毕竟非恶心者成不了权贵者。“当心”是巧心又一个派生性的语词;它的本意是防范巧心、恶心、野心和野心家。但这算不上汉语的千虑一得,因为“当心”一词在更多的时候仅仅处于中性状态。它面无表情,不动声色,既不分泌雄性激素,也不分泌雌性激素。“当心”貌似公平、公允、公正。谁拿出真金白银雇佣它,它就极为专注也极为专业地为谁看家护院,讲究的是职业操守,与诚心或魂魄没有一分钱的关系。恶心还有可能位居幽暗的肛门(或厕所),当心连魂魄都没有;从家的层面看,当心不可能知道厕所(或肛门)到底为何物,因为它从来就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家。这差不多正好呼应了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那句看似虚无主义的有趣之言:没有人会当真留心一个不认识的人的缺席。小心确实无家可归,但还不至于四处流浪,它的雇主满世界都是;俗语中的“有奶就是娘”,描述的正是“小心”一词的生命常态。巧心、恶心、小心、野心、当心等等数不尽的腐败之心,让汉语自身那颗看不见的心一团乱麻。但世上又有哪一件受造物,不会从纯洁走向腐败呢?被污染、被败坏的汉语散发着臭豆腐或臭鳜鱼的气味,从孔夫子三月不知肉味的年月一路飘香到而今。
被敲诈的恶心
看不见的心不仅是人身上各个器官的天君,也是中国人生产事情的力量源泉和发动机。“心力”一词从词源学的角度,早就为此提供了很好的证据。心念一动,旋即四肢奋起、胸肌震颤,直至肛门紧缩:黑起屁眼专心干事的时刻终于再一次来临了。被精心制作的事情因此纷纷出巢,犹如铁屑奔向磁铁,犹如晚来鸟投林:从耕作到渔猎,从疾步行军到关起门静心算计,从蘸墨挥毫到长途奔袭甚或黑虎掏心。汉语一向支持一个简单有加的命题:力由心生。但说成因心滋力,可能更符合汉语的本意:心总是处于湿润的状态;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或某些必要的当口,还能澎湃和汹涌。湿润是滋养力量、孵化力量、诞生力量的必要条件;想想干燥对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就不难获知:在湿润和滋养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致命的供养关系。滋养既意味着汉语所铸之心对它所生之力拥有深恩厚泽,也意味着心就像安泰俄斯(Antaeus)必须仰仗的地母,其养分达到了近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程度。这是汉语自诞生之日开始,就确立起来的坚定信念。
有一群鹦鹉飞到距家不远的一座山上,世世代代祖居山中的禽兽对它们非常友善,因为众禽兽恰如阿甘本认为的那样不懂势利。鹦鹉们却想,梁园虽美,不是久恋之家,便飞走了。这正是汉语的愿望。几个月后,山中失火。众鹦鹉用羽毛沾水,试图让大山重归静好的岁月。天神见此便说:“你们很讲义气也很有心志,但有什么用呢?”众鹦鹉回答说:“我们也知道灭不了火,但我们曾经在这座山上居住过,不忍心它被烧毁。”天神听了心有所动。就在天神心念的一起一伏间,满山大火突然偃旗息鼓了(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二:“昔有鹦鹉飞集他山……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汝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尝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当然,这更是汉语的心愿。和鹦鹉、天神比起来,大禹对心的体悟可能更准确、更务实,也似乎更可信;毕竟在时间上,大禹距离汉语铸造的初心更近一些。那时,没有谁会比舜的接班人更加清楚:心滋养的力量比鹦鹉们想象的要大,比天神设想的要小。因此,大禹大约不会同意他的某个著名后辈发出的狂言妄语:“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本着这一素朴的原则,大禹王在讨伐三苗时鼓励他的部下们说:尔等唯有齐心,才能滋养合力;唯有滋养合力,才能建立你们值得夸耀的勋业(《尚书·大禹谟》:“尔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勋。”)。
汉语铸造的心在惨遭污染之前,被认为拥有四个天真、素朴和洁净的面相: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辞让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未经污染的心深悉汉语的愿望和梦想: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要交由贤能之士妥善管理;要让老年人终其天年;要让中年人为社会效力;要让孩子们有健康成长的地方;要让鳏、寡、孤、独、废疾者得到善待和供养。汉语铸造的初心致力于呼唤理想的和谐社会,充满了绵长、富有韧劲和弹性的邀请语气。这等质地的心,被《礼记》用典雅的文字记录在案;古往今来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可以读出声来。拥有这等面目的心,当然容不得任何一种不公之心——比如巧心、恶心、野心甚至当心,更何况它们犯下的一切错误;不公之心所犯的任何一种错误,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恰如埃米尔·齐奥朗(Emile Michel Cioran)的决绝之言:一切罪孽,都是“无价值的芳香”。依汉语的本性,心滋养的力量强大到了恰到好处的地步,既比鹦鹉们设想的要大得紧,又比天神想象的要小得多:面对无价值的芬芳,它乐于吊民伐罪,以至于天下生民大喜过望(《孟子·滕文公下》:“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面对不可饶恕的罪孽,它倾心于解民倒悬,以至于天下民众真的生活在由仁政带来的深仁厚爱之中(《孟子·公孙丑上》:“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
“心力”一词意味着:心不仅滋生力量,心本身就是具有力量的磁性尤物。就像没人看见过地心和地心引力,也没人看见过属土或属火的人心,以及人心引力。哲学家赵汀阳发现了依偎在汉语思想深处一个被遗忘已久的常识:“万物皆向心而在。”这就是说,心向外,能滋养力量以生产看得见的事情,华夏古人念想中的历史敞开了大门;心向内,可以依仗、仰赖充满磁性的人心引力,将万物吸附到无法被看见的某颗特定之心,犹如数不清的铁屑纷纷涌向磁铁,华夏古人念想中的历史打开了窗户。大门和窗户齐开,历史的性质和历史的全貌由此一览无余。至少作《春秋》时的夫子和作《史记》时的司马迁,有这等质朴、善意的念想,暗中契合了汉语的本性;而我们古老的汉语,早就把人心引力产生的磁铁效应统统称作“天下归心”。人心所向,素来被直观地认作天下归心的要害、关键和枢纽;汉语中,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得人心者得天下”,说的正是这个意思。汉语思想一向颇为执拗地认为:复兴灭亡了的国家,接续断绝了的世族,推举、起用前代被遗落的德才之士,天下民心就会自然而然地归服(《论语·尧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这当然是原始儒家的深仁和厚爱。曹孟德诗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是曹氏在以姬公旦自比,却又在有意栽赃他的《三国演义》中如是豪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心斋似乎可以被视作人心引力的道家版本。道家的庄子路线一直在挣扎着认为:得道者的标准之一便是空虚其心,以便容纳包括人在内的天下万物,让万物尽归于心;心接引万物,却又被心认为等同于万物,最后攀升至或者下嫁到全然无心的境地,进入了行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绝佳境界(《庄子·齐物论》:“吾丧我。”)。达致心斋这个高迈的境地后,某些人可以没心没肺地为他的老婆之死鼓盆而歌,某些人则能够忘却自己的形体,抛弃自己的耳目,摆脱自己的形体和智能对自己的束缚,欣欣然进入坐忘的怡然状态。他人的喜怒哀乐,因此不在心斋挂念的范围之内;所谓的心事、心思、心想,更是子虚乌有之物。如此说来,人心引力的道家版本到底虚妄不实:万物齐刷刷奔它而去,却一概被它面无表情地弃之于地,像两片满脸无趣的敝屣。
也许,唯有儒家理想中的解民倒悬和吊民伐罪,更能起到天下归心的作用。在未遭污染的心看来,向外的心力(亦即吊民伐罪和解民倒悬之力)愈加强劲,向内的心力(亦即归心之力)也就愈加茂盛。汉语自铸的本土之心向来强调力由心生;佛家被汉语同化后,也乐于强调相由心生。如同从麦浪中能见出无形之风的相貌,而从所向披靡和摧枯拉朽的架势中,能见出解民倒悬之力或吊民伐罪之力的丰姿。这等情状的丰姿原本和自然风的相貌一样无味、无色、无形;但和自然风迥然有别的是:这丰姿的背后,有一张悲天悯人之心滋养出来的悲天悯人之脸。自打一开始,这张脸就拒绝皮笑肉不笑;虽然它的表情足够丰富多彩,却从来没有个人的利与得。数千年来,让中国人叹息的是,这张脸始而清晰,继而模糊,最后像烟一样消失,像云一样散掉。
一切坚固的东西在烟消云散之前早已腐败不堪;一切美好之物被制造出来,仿佛就是为了获取一枚象征腐败的勋章。很久以前,就有人在他的诗中咏诵过这个令人感伤的事实:“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事物的眼泪。”(欧阳江河《玻璃工厂》)否则,便很难理解人类的始祖为什么要执意走出蜜一般的伊甸园,西方人为什么要从黄金时代一路急转直下来到黑铁时代;中国古人为什么要放弃最高理想境界的“蔚焕之三代”(蒙文通语),以至于凄凄惨惨一路来到礼崩乐坏、道术已为——而非将为——天下裂的悲催年月。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用满是讽刺意味的口吻说:那些美好之物简直“死得太美好了”。也许,唯有堕落,才是心自身的一门心思。谁叫心才是唯一能想、能思的语词或东西呢?而被扣押在“肉部”的其他所有器官,始终处于“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懵懂、蒙昧的状态,渴望着醉心于肉欲而不得——但正是这一点,让心有机会使唤它们,从而成为它们的“天君”。汉语思想中念念不忘的天下大同被败坏为家天下的小康社会,则是另一个漫长、久远和令人伤心的故事;不用说,聚焦于利与得的恶心,在其中起到了最为关键的作用。众所周知,具有呕吐特性的恶心除了让恶心者自身极度难受外,一无是处。它不过是在很没有出息地自残、自虐,说不上对他人多么有害;其魂魄位居肛门的险恶之心或恶毒之心却非常管用。韩非最清楚该怎样敲诈恶心,该怎样让被敲诈的恶心释放它的全部心力。但韩非更加清楚的是:被释放的心力会为恶心者带来何等美妙的局面。结巴崽韩非围绕人“性”恶(亦即人“心”恶),精心构想了一整套滑溜并且朗朗上口的政治哲学。当然,韩非也有不少可圈可点的西洋同道,他们和地球这边的韩非一样,倾心于重口味,醉心于面相暗黑的食物。黑格尔心悦诚服并且务实地认为,恶才是社会发展、进步真正不可或缺的杠杆;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对此深表赞同。托马斯·马尔萨斯(Thomas Malthus)很早就发现,所谓进步,不过是邪恶;犹太人卡夫卡(Franz Kafka)说得更精辟、更精彩,但也更神秘:“恶即引导者。”这个引导者形如伊甸园里的那条长虫。如果情况居然不是这样的,那动物庄园、古拉格群岛、美妙新世界以及“战争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无知就是力量”云云,又当从何说起?看起来,脑想和心想经过一番小心、紧张、处心积虑的谋划后,竟然殊途同归。它们都愿意承认:不是永恒之女性在引领人类上升;唯有恶,才有能力搭建起让人一路向下,再向下的阶梯。
在遭到污染的汉语看来,凡恶心必被敲诈,因为只有恶心才能滋养最大的心力;但敲诈恶心的也必将是恶心,因为世上唯有恶心才有力量降服恶心,这和乌龟配王八是一个道理,也和老子英雄儿好汉共用一副面孔。无论在任何时候,野心都只有在恶心的襄助下,才能让方向朝外的心力得到最大量值的挥发。在这个里尔克害怕的严重的时刻,当心要么完全无济于事,或根本没它什么事;要么早就被野心雇佣、收编,用以防范被其他恶心襄助着的其他野心。如此这般一阵骚操作之后,被敲诈而来的心力尽可以打着吊民伐罪、解民倒悬的旗号,浩浩荡荡行摧枯拉朽之事、行所向披靡之实。恶心被敲诈的最终结果之一是:方向朝内的心力被方向朝外的心力强迫着出生了,仿佛天下万民被胁迫着归附的那颗看不见的心当真存在,当真具有无穷大的磁性、无穷大的人心引力。这等境况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实在用得着阿多诺(Theodor Adorno)的精辟之言:只要有人被当作牺牲品,只要牺牲和牺牲品包含了不言而喻的强迫性,牺牲和牺牲品就必然包含着欺诈。但德国人阿多诺到底太轻巧、太天真,就像那个少见多怪的丽塔·马露一样:欺诈比起敲诈多了一道程序,多了一道颇有君子气之嫌的手续。欺诈首先得欺骗,然后才行诈取之实。敲诈信奉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几何学原则,不屑于伪君子们称道的那根弧线。最终的结局当然了无新意:敲诈恶心最成功的人士登上了老大哥的宝座。古代的老大哥当然是皇帝,比如秦嬴政、汉刘三;古往今来的民间老大哥,则是各种型号的扛把子,比如上海滩的杜月笙和黄金荣,再不济,也得是《水浒传》中被青面兽杨志干掉之前的牛二。
一贯自称脑想着的西方人,曾经经历过三次巨大的心理打击,至今都很难直起腰来。吊诡得很,这三次打击全部来自脑想的巨大威力:哥白尼(Mikołaj Kopernik)证明地球从来就不是宇宙的中心;达尔文(Charles Darwin)证明人是猴子进化而来的,上帝创世、造人的圣经说辞纯属谣言,最起码也是“怪、力、乱、神”级别的小道消息;就数弗洛伊德最狠、最不给西方人以起码的面子,他认为人的一切行为——包括脑想——不过是听从了区区性欲的指令。这指令浑浊、神秘、难以厘清,活像天地未开时的混沌状态。拿弗洛伊德的里比多学说和我们的中医理论相叠加,二者的总和必定是:“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博尔赫斯语)与肾密切相关。对此,中医理论有十足的信心:肾主营性欲,兼管咳与喘。阳气过旺的人必定性欲强劲,这和里比多茂盛的人在脑想方面必定富有创造性是一个道理;阳气过旺一定子嗣繁多,里比多茂盛必定船坚炮利。船坚炮利意味着:一贯被肾严格管辖的某个器官直直的、挺挺的,加起来就是直挺挺的。性恶论在汉语思想中虽向来不受待见,说汉语的人却依然乐于始而敲诈恶心,他们中的极少数人继而可以像人工合成牛黄狗宝那般,合成某种虚拟的人心引力,以供天下万民真实地自动归附。性恶论本来就是西方思想的核心和关键,虚构人心引力纯属多此一举,直接抢天下就行了,何况脑想在肾的指挥下力大无穷,有的是实力;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plex)的骚劲头一旦上来,杀父娶母的事情都做得出,还有啥事不敢干呢?很多年前,就有人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在肾的直接怂恿下,西方挺着凶器到处乱戳。和这等话糙但理正的表述比起来,欧阳江河的诗句就不免显得太客气、太含蓄,知识分子的味道过于浓厚:“有牛津辞典里的、贵族的英语,/也有武装到牙齿的、丘吉尔或罗斯福的英语。/它的隐喻、它的物质、它的破坏的美学,/在广岛和长崎爆炸。”(欧阳江河《汉英之间》)欧阳江河在他这首极为有名的诗作中,压根儿没有提及说英语的人、说法语的人、说德语的人、说西班牙语的人、说葡萄牙语的人制造的种族灭绝——种族灭绝啊。这才算得上“乱戳”取得的好成绩。和这等含金量极高的成绩比起来,发生在长崎、广岛的惨案就不免稍显渺小、苍白,虽然它确实很干脆利索。不用说,敲诈恶心,是为了制造强大的心力;放任肾,是为了制造金枪不倒的肾力。心力为了天下一统,肾力为了构筑各种各样的“日不落帝国”(the empire on which the sun never sets )。前者当仁不让地号称自古以来,后者口含天宪那般自称普世价值。
在汉语铸造出来的所有语词中,唯有心能想、能思,唯有心具有力量。其他的那些语词,都像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诗作中的空心人,“脑壳中装满了稻草。唉!”(Headpiece filled with straw. Alas!)但这等境地,又怎一个“唉”字了得呢?汉语所铸之心遭到污染后,要么与它的所有语词兄弟、语词姊妹处于对抗和对峙状态,要么恶狠狠地驱遣它的语词姊妹、语词兄弟为己所用。在野心的帮助下,处处小心着的恶心从来就不在乎魂魄的去向,它允许自己所做的唯一选择只能是:驱遣它们,为己所用。据说(比如据米歇尔·福柯说),唯有掌握了历史的书写权,才配称真正的胜利者,哪怕这个胜利者起初只不过是沿途打劫以果腹,没想到后来居然弄假成真登大宝;而胜利者必定是恶心者。巴人唐甄对此早有定论:“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唐甄《潜书·室语》)孔子、司马迁渴望一部经由初心构筑的历史,但他们念想中的初心史被恶心史不由分说地替换了;恶心史因自己得手而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小人表情,自不必多言,恭喜它没有便秘,或者它竟然成功地克服了便秘。西方的历史有一多半是肾史或乱戳史,充满了更多的血腥和罪孽;乱戳史或肾史有一张高潮后洋洋得意的脸,也自不必多言,它对自己的把柄在“销魂不自持”之后依然处于“自持”的状态深感得意。两部长相不同、腰身迥异的史书交相辉映、彼此唱和,一起诉说着人类的伟大和渺小、智慧和愚蠢、自尊和自侮。这个进程似乎永无止息,至今看不到它的尽头。唯有汉语造就的诗发出的叹息声与这个进程相伴相随,固执地不离不弃,不忍心这两部史书走向不归路——犹如鹦鹉不忍心它们客居过的那座高山,焚毁于一场毫无来由的大火。
责任编辑 赵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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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清 源
一
县知事风眩复发,病情甚重,已数日不能理事。日军警备队长召其议事,连召数次,皆不能至,颇怒,派医官前往探视。医官来到县公署,只见知事高卧榻上,手把佛珠闭目养神。医官询其症状,与上次并无不同,以西医视触叩听之法仔细诊断一遍,亦无新发现。医官将诊具收起,凝视病榻上的知事。
请阁下睁开眼睛。医官说。
知事摇头。不能睁。
试睁一下。
知事眼帘微张,望向榻旁的医官,仅一瞬间,即已面现痛苦之色,急又将眼阖起。据颐生堂大夫讲,风眩为病,乃由风痰上扰所致,发作时眩晕剧烈,不能睁眼视物,睁眼即天旋地转,狂呕不止。知事虽复闭上眼睛,胃气却已顶撞上来,一时间呕哕连声。医官冷眼旁观,待他干哕稍定,说道:
倘若阁下所述无误,这便是典型的美尼尔病,使用前庭抑制剂必有效果。建议阁下再试一次,如何?
知事不答,唯眉头紧蹙,显是在强忍痛楚。过了许久,眉结方渐渐解散,神情也舒缓了些。医官又说:请阁下再用一次前庭抑制剂。
知事摇头。还是不用了吧。知事说:我并非不信任院长君的医术,院长君是帝国医科大学高才生,医术自是没的说。只是我这体质,可能不适合西医,前次发病,用西药便无效果,这次恐怕也不会例外。我还是找中医试试吧。
医官略显尴尬。知事上次发病,是在三个月前。彼时警备队长奉命扫荡,召知事商议行动,正商谈间,知事忽然头晕难耐,强忍片刻,即仆地呕吐,将胃中隔夜的酒食喷溅得到处都是。其时医官也在场,立予诊检,判断是美尼尔病,命人速去医院取药急救,待其呕吐稍缓,即护送至共荣医院,特辟静室继续治疗。医官从军之前,在九州岛长崎市执业多年,对医术甚是自负。他认为诊断准确,用药无误,不料连治数日,并无好转,直到警备队长完成首轮扫荡,率部归来,知事仍在病床上缠绵未已。医官束手无策,试图向北平医生求助。知事谢绝了他的好意,叫人去请城南颐生堂的坐堂大夫。医官不悦,却也并未反对,连他都治不了的病,他不信支那小城的中医大夫能够治得。但对知事的要求,他仍提出劝告和质疑。知事青年时曾留学日本,为反清革命奔走鼓呼,纯然是一进步青年。据特务机关情报所示,彼时的知事极是服膺日欧文明,视现代科学为救国良药。不料今日此时,他居然放弃现代科学之西医,转而求助传统落后的中医,令医官在不悦之余,亦生出许多感慨。
阁下当年曾昌言,迷信传统而不尊奉科学,是中国之所以落后挨打也。医官说:言犹在耳,阁下却已向传统投降。阁下是中国少有的有见识之人,尚且不能坚守信念,难怪中国一蹶不振,总是落后挨打。
知事闭眼苦笑。中国不落后,贵国哪有搞共荣的机会?知事说:中医仗的是经验,经验也是科学,所谓老马识途,未必无用。目前地方粗安,百废待举,我忝为知事,不能一直躺在床上浪费时日。眼见用了几天西药,效果不佳,且让中医先生开几副汤药,吃一吃看吧。
医官不便再劝,哂笑而去。知事请来颐生堂大夫,诊断之后开出一张药方,仅吃两剂,风眩即霍然而愈,第三日便出院回公署去了。医官大愕,索来处方仔细研究。处方笺是颐生堂自家制作的,黄麻纸面上套印着本草图案的底纹,看上去甚有古意。笺上简单罗列了知事的症状及脉候,其他大半张都是中药名字与用量,医官一一点数,竟有十六味之多,打头的是半夏、天麻、羌活、防风,想必是所谓“君药”。医官不懂汉方,看得茫无头绪,欲召大夫询问,又恐被支那人取笑。恰有一名翻译官也得了眩晕病,症状与知事无异,医官试以此方治疗,却无任何效果,改以西药医治,不几日即痊愈归队,被派往前线效力去了。医官益复心疑,吩咐新民会调查颐生堂大夫。两日后,新民会长递交一份调查报告:那大夫的医术系由家传,到他已是第五代,在县城颇有一些名气,但病人却并不甚多;自从医好了县知事的病,坊间盛传他医术通神,病人才陡然多起来,如今已是门庭若市。至于大夫其人,除了嘴巴大爱吹嘘,并无不法情事,亦不关心政治,家属及亲友亦无国共党员及在国民政府
任职者。
医官听罢,忽忽不乐。次日上午,医官去新民会主持宣抚会议。皇军扫荡虽则凌厉,效果却不尽人意,有越扫越乱之趋势,急需加强宣抚工作,以安绥民心。医官兼任新民会顾问,职责所系,不敢懈怠,亲自拟定宣教办法,在会上布达实施。新民会指导部设在城南奎楼,途经颐生堂。会后,医官乘车返回医院,在颐生堂前停下,望了望门头上的堂号匾额,在警卫引导下跨进堂内。堂内病人甚多,几乎挤满了三楹间的房屋。大夫正在诊脉,忽见一名日军带进来一位官长模样的人,急忙起身相迎。那大夫穿一件土黄湖绸长衫,腹微凸,背微驼,瓜皮帽下露出一圈苍白鬓发,想必年事已高,但容光焕然,精神矍铄。医官报上家门,大夫颇惊,连称失敬,将医官邀入后院奉茶。颐生堂是前店后宅,店后是座宽敞的四合院落。宾主在客堂坐定,医官稍作寒暄,讲了几句卫生合作、造福县民的官话,将话题转到县知事的病上,向大夫请教处方奥妙所在。
大夫已知晓医官医治县知事无效,是自己妙手回春,可谓为国医争光。只是那医官做了手下败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因此他既得意,又忧惧,数日来忐忑不安。此时医官登门,摆明是为此事而来,虽没有明确问罪,却俨然有寻衅的架头。大夫在椅子上欠欠身,向医官赔笑。
这方子是化裁李东垣的半夏白术天麻汤,要在平肝熄风、健脾化痰。大夫说:也没有什么玄妙。
医官说:实不相瞒,我使用过先生这个处方。前几日也有人得了美尼尔病,与知事症状相同,但用了这些药物,却没有任何效果,不知是何缘故?
中医治病,首在辨证,辨证对了,立方遣药就错不了。病是活的,方是死的,有些病看上去症状相似,病因病机却大不相同,不先辨明病因病机,只看表相便套用药方,是不行的。大夫说:就好比行军打仗,必须先定策略,策略对了,再去调兵遣将,自可稳操胜券。倘若不讲策略,只是一味对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鲜有打胜仗的。
医官说:这个不需先生指教,西医治疗同样要先行辨病,并非一味只看症状。知事与那位患者症状一致,性别相同,体格、年龄也均相近,却不能使用同一个处方,甚是奇怪。不知先生这处方里,可有什么秘密?
大夫神色微变,端起茶碗徐徐啜了一口,笑说:中医与西医确有不同。中医治病,在望闻问切之外,还讲究一个感觉,一种灵悟,所谓“医者,意也”。四诊易学,这个“意”,却是至难领悟的东西。太君若问有什么秘密,秘密就在这个“意”上。
医官说:愿闻其详。
大夫摇头。讲不了,讲不了。“意”这东西,在心如明镜,出口似云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即使要讲,也无从讲起呀。
医官呵呵一笑。医学是科学,不是玄学。世界上也没有讲不了的事,只有不愿讲的人。他戴上手套,对大夫说:打扰先生了,祝你好运!
新民会的宣抚工作未如预期。他们组织人员到各处宣讲“日华提携、共同反共”,试图缓和民众的敌意。他们贴标语,发传单,表演文明戏,各种方法用尽,乡民却反应冷漠。宣讲队下乡,时常会遭遇攻击,其中大多是游击队所为,但也有一些是乡民干的。城中居民对此亦不感兴趣,除了若干浑水摸鱼的积极分子,大多与皇军保持距离,而无亲附之心。医官深以为忧。医官虽是学医出身,却甚爱中华文化,尤其推重王阳明与鲁迅,对中国历史与现状亦有颇多研究。日军占领本地后,组建宣抚班接管政务,特务机关以医官知华,任命其为班长。医官莅任后,施医药,赈饥民,拉拢地方名士,极力营造亲善气氛。然而日本毕竟是敌国,宣抚班以征服者身份施恩惠讲和平,譬如狼子与羔羊言欢,适足以令人反感。特务机关遂调整策略,扶持伪政府治理地方,另设新民会负责宣传教化,宣抚班则退居幕后,遥控掌握。县城原有一所教会医院,医官将其接收改造,命名为“共荣医院”,自任院长,以掩人耳目,另以县公署顾问和新民会顾问的身份掌控大局。眼见占领已久,本地仍然民心动荡,不能安抚,医官不免心焦。一日午后,他去新民会观看演出。新民会新编了一出亲善共荣的话剧,在指导部首演,请医官前往观摩。医官从颐生堂前经过,只见病人如沙,溢到诊堂之外,将街道都占去一半。他想起共荣医院的支那病人越来越少,还曾以为是自己卫生做得好,使支那人不再遍地病夫。不料病夫依然是病夫,只是跑到这里来了。看演出时,新民会长见他神情不怿,问明缘故,也忧虑起来。
近日市井间流传一个谬论,说日本医术不如中国,院长医术不如颐生堂大夫。会长说:这显然是无知之见,只是任由它发酵流传,恐怕会动摇人心,不利于稳定和谐……
医官拍手说:很好!会长愕然,回视医官,原来是为舞台上的表演鼓掌叫好。次日凌晨,夜色尚未褪尽,颐生堂的病人已结队赶来。往日此时,颐生堂的伙计已开门洒扫,今日却大门紧闭,闻听后院哭声一片,向邻居打听,原来是大夫忽得急病,于昨晚暴卒了。医官闻讯,亲往吊唁。他不顾亲属反对,强行对尸体进行检查,然后宣称大夫死于心肌梗死,倘若及时送到共荣医院抢救,定会保住性命,可惜了。坊间本就怀疑大夫是日本人所害,医官此举,欲盖弥彰,吊客无不切齿愤恨,只是敢怒不敢言。
知事也出席了大夫的葬礼,但却未曾致辞,唯抚棺片刻,黯然神伤,然后就离去了。两月之后,知事旧病复发,且病情更甚于前,每日闭眼煎熬,痛苦不堪。大夫已死,还好处方尚在,知事照原方吃了几剂,效果却甚不理想,再吃下去,仅有那一点效果也不见了。知事无奈,只好另请良医。然而县城内外大夫虽多,竟无一人敢来应诊。警卫颇怒,欲持枪捉拿大夫过来,被知事阻止了。
他们不来,自有不来的理由,无须勉强。知事说:身在乱世,人人不易,不要为难他们了。
二
知事反复在紧要关头病倒,令日军警备队长极是恼火。
队长对知事本就不满,嫌他行事不够果决,对皇军的支持也甚为不力。皇军在战场推进迅速,后勤保障至关重要。本县地当要冲,扼交通命脉之咽喉,因此分拨精锐,设立警备队以镇守之。但因本县山多谷深,游击队纵横出没,各种偷袭,警备队虽然警觉,仍然时有损失。有一次损失尤大:是时天寒地冻,运输队夤夜运送一批弹药去前线,途经一座山峰,山坡路陡且长,车队下山时,忽觉刹车失灵,整个车队犹如滑冰般倾泻而下,一连串摔入山谷之中。原来那坡道上被人泼了水,结起厚厚的冰。警备队长大怒,认定是周边村民所为,欲行屠村。医官却有不同意见。他认为洒水成冰显系军事破坏行为,自是游击队所为无疑,即使周边村民有所帮助,找出帮凶治罪即可,不必过多杀戮。两人争执不下,询问知事意见。知事踞坐在太师椅上,手弄佛珠面色如水。
庖人主厨,要割要剁,不须问砧板上的肉。知事说:皇军是屠是戮,也全由二位定夺,不须问我的意见。
警备队长猛拍一下桌子,将茶碗震得叮当一响。医官眉头也皱起来。
阁下是知事,守土有责,应当与皇军勠力同心,一起维持治安,恢复地方秩序。医官说:怎能把自己置身事外?
知事笑了笑。天下本无事,英雄自扰之,扰乱了一池春水,又怪煞春风多事。知事说:我说杀,会被人骂汉奸,我说不杀,又违逆了队长的心意,横竖难为,二位太君就不要为难我了。
警备队长怒视知事。你已经是汉奸!上了海盗船,就别想做好人!
知事脸色骤变。医官说:少佐君,请冷静!警备队长自知失言,向知事微磬一鞠,转身离去。医官安抚知事,请知事莫要多想,他是日本帝国珍视的朋友,也是医官本人敬重的政治家。知事苦笑。
是我矫情了。知事说:都跳进了粪坑,还讲什么清白!
医官看他神情落寞,亦觉无语。知事当年锐意革命,辛亥事变后,慨然自日本返乡,在老家策动武装起义,虽未成功,却也动摇了本地的统治根基。其后国家多事,先是袁世凯复辟,之后又南北对立,军阀混战,知事站在革命一方,讨袁、护国、护法,无役不与。可是眼见得越是革命,国家越乱,到后来竟至于军阀割据,民不聊生,一腔爱国热忱也渐渐冷却了。蒋冯中原大战之后,知事彻底绝望,从此无心政治,在老家买田百亩,隐居其间。日军占领本县,寻找代理人管理县务。县中有名劣绅,常年勾结县府,豢养土匪,祸害地方甚巨。他主动上门,向时任宣抚班长的医官自荐效忠。医官查了他的档案,又在士绅间做个调查,得知其人声名狼藉,遂拒绝了。县中士绅一致推荐知事,知事的档案亦甚合医官之心,医官遂登门拜会,请知事出山主持大局。知事坚辞不就。
我不过是个无能之辈,碌碌奔命大半生,不但无助于国家,反而有害于人民。知事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先生如果坚持不做,我们只能任用某劣绅了。医官说:请您慎重考虑一下,我两天后再来拜访。
两天之后,医官再次来到知事家。知事同意了合作要求,但有个条件,先除掉那名劣绅。那劣绅在医官这里受挫,转而投靠警备队长,为日军搜侦游击队的情报,深受队长信用。劣绅恃宠而骄,强行垄断了县城的烟馆生意,将一名不屈服的馆主当街打死。医官闻讯,立即带人将劣绅抓获,拖到城外枪决示众。警备队长大怒,赶到宣抚班问罪。医官与他讲道理,声称留此劣绅,将给皇军制造无数敌人,也将使县民更加仇视皇军;但若杀掉他,为县民除一大害,则会收获民心,于皇军统治极是有利。
只靠武力,是不能征服支那的。欲降服支那,必先降服人心,要使支那人心降服,则须令其敬畏,不畏则不降,不敬则不服。必须让他们既畏又敬,才会真心归附。医官说:现在他们已经降了,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服,而不是激化矛盾,一味使用武力。
医官君错了。队长说:支那人奴性深重,只服从武力,不懂得感恩。他们不服,就杀到他们服,只要杀人够多,他们便会驯从。蒙元和满清就是例子。
医官不以为然,但看队长暴怒异常,已不可理喻,不愿争执下去,遂与之妥协,答应以后行事先与队长协商。知事就任后,无为而治,事事消极,于征税和肃敌尤其不力,并且一遇紧要关头,就会适时生病,不唯警备队长愤怒,医官也甚感失望。美尼尔病并不罕见,医官在日本执业时常会遇到,经过治疗皆可痊愈,因此知事初次罹患时,医官并不担忧,认为必可药到病除。不料治疗数日,竟无效果,知事改求中医,却迅速治愈了。医官既感难堪,又觉疑惑。日本自维新以来,竭力脱亚入欧,一切典章制度悉皆效法欧美,医药界亦尊奉西方,逐渐废弃了传统的汉方医学。医官不相信现代医学不能为之事,落后的中医竟然可为,这不科学。
知事此次疾病复发,又是在警备队长准备发起军事行动之际。队长获得情报,本县境内潜入许多不明身份之人,疑似要策动暴乱或搞破坏,立即召集医官和知事开会,筹划清乡事宜。医官迅速赶到,知事却久候不至,电话再催,回复说知事旧病复发,刚出公署大门,便晕倒在石阶上,被警卫抬回府上去了。之后一连十余日,知事皆卧病不起,不仅未能参与清乡,连公署的政务也荒怠了。医官益复心疑。美尼尔病之诊断,主要以病人描述的症状为依据,心率、呼吸、血压等指标皆可正常,因此医官视触叩听之法虽然精妙,却不足以判断知事究竟有没有得这个病。他望着罗汉榻上的知事,颇有些没好气。
阁下执意要用中医,但我听说,却没有中医愿为阁下治病。医官说:阁下就这样耗下去么?
当然不能耗着。知事说,西山来了个游方郎中,一边在山上采药,一边给山民治病,据说医术甚好,什么疑难杂病,陈年顽疾,无不应手而愈。我派人去请了两次,都没遇到。他寓居在一座小庙里,庙祝说他进山采药去了,大山连绵,不知踪迹。今天一早我又派人去请,不知这回请不请得到。
医官呵呵笑起来。阁下越发荒诞了,这种游方术士,不过是靠着些江湖伎俩骗人钱财,怎能轻信他们,把自己的万金之躯托付于骗子之手?
知事说:院长君莫要小看江湖之士。礼失而求诸野,政教废弛,大道沦亡,尚且要去民间寻求复兴,何况是中医本草之术?当年神农采药,遍尝百草,跟这游方郎中并无区别。
礼失而求诸野,诚然不错,但这个“野”字,阁下却理解得不甚明白。医官说:中国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外国为蛮夷,在华夷秩序里,中国便是朝,四夷便是野。如今中国落后了,要谋求复兴,正需从我们这些曾被视为“野”的国家寻找出路。这才是正道的“礼失求诸野”。医学也一样,你们应该信奉我们的现代医药,而不是盲从你们的江湖术士。江湖是你们的沼泽,我们才是你们的野。
知事闭目不语,气息浅促,似是病症阵作,又难受起来了。医官仔细审视,见他眉头紧蹙,双手紧握,痛苦之色布满脸庞,不像是装模作样,不禁又疑惑起来,怀疑自己是否多心。知事忍耐良久,眉宇才稍稍舒散,好像好了一些。医官正待说话,一名警卫匆匆闯进来。这警卫便是知事派去请郎中的人。他这次终于找到了郎中,但郎中甚是怠慢,自称从不登门为权贵治病,要么让病人亲自来,要么另请高明。看在警卫已经跑了三趟分上,他愿在庙里等一天,明天知事不到,后天就离开本地,云游他乡去了。警卫大怒,欲拔枪逼他来县公署,思及知事反复叮嘱要对郎中客气,遂忍恨而返。知事听罢,叹了口气。
异人多狂狷,那郎中既是神医,不近人情也正常。知事说:只是我不能动弹,要去西山找他,怕是困难啊。
医官说:这不难,我开车送你去。
知事说:这如何使得。
没什么使不得。医官说:我也想见识一下这位异人。
三
次日凌晨,医官带人来公署接知事。冬至将至,寒气已很浓重,晨空中迷雾蒙蒙,如纱如烟。医官睹雾心惊,恐有意外,特地从警备队调来一队士兵,随同保护。还好出城不久,太阳升起,日光驱散雾气,天色渐渐明朗起来。知事的病最怕晃动,稍有震荡即眩晕欲呕,医官令司机择路缓行,因此行进速度极慢,直到日中时分才进入
西山。
山路崎岖蜿蜒如羊肠,升降盘绕于山壑之间。山头林木森森,树叶已被严霜打尽,枝条干硬错杂,犹如乱麻交织。医官四顾萧然,渐生忧惧。行至一个山隘,医官命令暂停,举起望远镜朝两边山岭上仔细观察。草木荆榛之间隐约有些动静,不知是山风所致,还是有狐兔走窜其中。医官犹豫不前。
知事意识到汽车已停留很久,问警卫为何不走。警卫说:日本人胆小,怕中埋伏。知事闭眼一笑。医官犹自站在他那辆车上张望。忽有一只角鸮鼓翼飞来,在山岭上盘旋数周,欲落未落,又振翅飞向他处。医官立即分兵三队,两队分头搜山,一队原地守护。随护军士共三十人,除了六名日军,其余皆是穿黑军服的伪军。搜山的日军驱率伪军攀援而上,见有草丛与灌木,先拿机枪打一梭子。搜至岭巅,果有数十人从草莽间跃出,退散入山林峦嶂去了。
医官率众通过山隘,继续前行,于半个时辰后到达郎中栖身的小庙。那庙宇甚是简陋,不过是在山腰粗筑的三间房室,主建是座硬山顶瓦房,用以供奉神祇,两侧两所小屋则以茨茅苫顶,一间住庙祝,一间放杂物。郎中便住在那个杂物间里。郎中果然在庙中等候,知事一行登门时,他正在捆扎这几日采集的山药。昨日警卫负气而去,并未告知知事今日一定会来,郎中却仍不食言,令知事甚是感动。郎中看到知事如此大阵仗而来,颇显厌憎,只放知事、警卫和医官入内,不许军人靠近。医官因是便装,且一副温文尔雅之貌,被他当作了知事的随员。
警卫和庙祝用担架将知事抬进庙宇。医官随行其后,观察郎中,只见他浓眉如抹,方脸如削,两眼虎视鹰顾,颇有精神。唇周髭须环绕,似是多日未剃,蓬然肆意,以至看不出其真实年龄,但以整体观之,大约三十多岁。衣着亦甚朴素,上身是件单薄的黑夹袄,下身套一条打补丁的粗布裤子,脚上的布鞋也毛边粗糙,大脚趾处将破未破。警卫和庙祝在香案前将知事放定。知事被反复移动,极是不耐,痛苦之情显于颜表。郎中取出几根银针,刺入合谷、曲池、足三里等穴,运针片刻,知事已觉轻松了些,眼睛也能稍稍睁开。警卫惊喜不已,连称神了。郎中瞟他一眼,似是嫌他聒噪。警卫连忙闭嘴。郎中将一只脉枕垫在知事腕下,以三部九候之法为知事号脉,品判少时,即点了点头,想是已明了病因。然后从容收起脉枕,去桌案边提起茶壶,取只瓷碗,倒了满满一碗茶水。医官以为他是要给知事喝,让知事暖暖身子,不料郎中竟自顾自地饮用起来,并不管知事等人。喝过几口之后,郎中打量着担架上的知事,说道:
我不去县衙,让知事抱病前来,想必知事定有怨言。
知事一笑。岂敢岂敢。高人行事,自然高蹈,我不过是个俗人,还有求于先生,当然得登门拜访,怎敢烦劳先生枉驾?
郎中一哂。我也不是什么高人,不过脾气倒是有一点。你若是穷苦人,我便奔走千里去到你家,为你送医送药,也是情愿的。但你是知事,又依附了日本人,便让我多走一步,也不乐意。我答应给你医治,是看你也是一条生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郎中也只好有医无类。
知事脸色陡变。警卫亦一扫感激敬佩之色,对郎中怒目而视。郎中却似没有看见,只管继续喝茶。警卫说:知事这病好不好治?郎中不答。警卫又说:请先生给开个方子。郎中仍然不理,继续不紧不慢地喝茶,直到将偌大一碗茶水喝尽,方才说道:
病不难治,方也好开,这病在我手里,两剂药便可了结。但有句话讲在前头,我诊金甚高。另外,药须在我这里拿,别处的药我不放心,万一没效用,折了我的名头。但我这药可不
便宜。
警卫说:多少钱,你说个数儿。
郎中说:诊金外加两副药,一共两百光洋。
警卫大惊。你这药是从药王爷家偷来的?这么贵?
嫌贵就走。郎中说:还是那句话,你若是穷苦人家,我可以送医送药,分文不取。但你是知事,当然要多收一点。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我这也是替天行道。郎中站起身,瞟知事等人一眼。我已经迟延一天,不可再浪费时间,这就得上路了,诸位请便吧。
警卫发急。哎哎,你这先生真是狂慢,我们不是不给钱,是身上没有现带,况且我们怎知你这两副药究竟管不管用?倘若吃了没用,你拿钱跑了,我们往哪儿寻你去?
郎中虎眼圆睁,逼视警卫。是你们找的我,不是我找的你们,既不信我,来此何干?啰唆这许久,误我时辰!拔腿便往外走。医官挡在门口,将他拦住。
先生莫恼,两百光洋我们出。医官说:先生先把方开了,把药抓了,跟我们去城里取。
郎中一愣,打量医官。口音好生古怪,日本人?
医官笑而不语。警卫没好气说:宣抚班的班长,县公署和新民会的顾问,共荣医院的院长,都是他,你说他是哪国人?
郎中脸色微变,闪开医官往外走。我已讲过,我不会去知事官衙,更不会跟日本人去。诸位请回吧。
医官跟他走出庙宇。医生以救人性命为天职,先生执意不给开方拿药,岂不是见死不救?
郎中顿下脚步,思考片刻,说,也罢,我便给你拿药,但不能白拿,你们既无现钱,可拿一样东西替代。
什么东西?
枪。郎中说:两杆歪把子。
医官讶然。先生是医生,要枪做何用?
当然是卖钱。现如今世道不太平,大户人家都要买枪自保,我拿去卖掉,便可换钱上路。
医官点头。好,就按先生说的。回视警卫。你去,叫他们送过来两挺机枪。
警卫立即跑出庙院,少顷,即带人扛来两挺轻机枪,摆在庙门前。郎中检查一遍,勉为其难,进入那间杂物房,关起门独自抓药,约略过了半支香时间,提着两副药走出来。那两副药用草纸包裹,以纸绳结扎得方方正正。
这些药都是我亲手采集,亲手炮制。郎中说:只此两副,便可根治此病,以后再不复发。如若不然,我剁了这三根号脉的指头,以后再不行医。
警卫将药接到手里。有没有引子?
引子已在其中。
知事此时已可睁开眼睛,支撑着半边身坐在担架上。多谢先生了。知事说,先生还要赶路,我们也不多叨扰,这就告辞了。
郎中说,不送。
警卫将药放到担架上,复与庙祝一起将知事抬出去。医官向一名军曹低语几句,登上他的车,与知事的车一前一后驶离小庙。车到山隘,知事忽听后面传来密集的枪声,司机随即提挡加速,飞也似向前疾驶。还好知事病情已见缓解,虽然颠簸得厉害,却也能够支撑。到县城后,他向医官询问情况,医官说是被游击队追击,双方在山隘处激战一场,才将对方打退,己方则损失了五名黑军服士兵。医官见知事郁郁不乐,颇有自责之意,安慰他无须多想,好好养病
为是。
两天后,医官来县公署拜会知事。知事已将两副中药吃完,疾病果然痊愈了,医官到来时,他正与几名乡绅商议开渠引溉之事。医官在厅事上吃茶静候。一盏茶工夫,知事议罢事情,送走乡绅,过来与医官叙话。医官看他精神甚好,容光亦佳,不禁莞尔。
那两副药,阁下吃了么?
吃了。知事说:我就说我这病只称中医,果然一吃就好。当然,这也是那郎中的功劳,虽说要价太高,但也确是神手。
医官大笑。看到你好了,我心里也笃定了。医官说:我来没有别事,是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见了你就知道。
在哪儿?
警备队。
四
医官将知事带到日军警备队刑讯室。
室门打开,血腥气息扑面而来。知事跟随医官走进去,只见房梁上倒吊着一个人,已经撕裂的夹袄倒垂下去,遮盖住了那人脸庞。知事亲历过战争,于施加于人身的各种残酷早已见惯,因此并不心怵。他将夹袄撩起来,看到一张血污之下几乎变形的脸。
是郎中!
知事震惊,回望医官。
这是何故?知事问。
医官示意军士把郎中放下来。军士将绳索解开,郎中顿如一袋烂泥堕落在地。医官踱过去,俯视已然昏厥的郎中,眉头微微皱起来,神情间浮动起一点悲悯。
战争虽不免于暴力,但这种摧残人体的行为,实在是令人不适。医官说,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人类才会如此残害同类,真是可悲!
医官喃喃而言,不知是与知事说,还是在自语。知事冷笑。做都做了,还谈什么慈悲?知事说:这郎中犯了什么罪,被如此对待?是因为他要了你两杆枪?
医官摇头。不是。
那是为何?
因为他是共匪,阴谋暗杀知事阁下。
知事愕然。医官说:这匪徒在庙中的表演极是高超,完全是传说中的高人模样,若不是我细心观察,发现破绽,也要被他骗倒了。
郎中的破绽并不在于医术不精,医官不懂中医,即使诊脉和论病出现错误,他也不会晓得。破绽在于衣着。今年冬天寒气甚重,在县城亦需穿起厚棉衣,山间气温更低,本该穿得更厚,比如那名庙祝,棉袄棉裤便甚是臃肿。郎中却只穿一件夹袄,非但不冷,头顶上还有热气自发间微微蒸腾。喝茶的情节亦甚可疑,偌大一碗茶水,已不是消闲遣性,且他喝得虽然节制,但每一口都吞咽甚多,显然是在解渴。再看他的裤子,粗布裤腿上挂有一枚苍耳和许多鬼针,鞋面上亦有若干鬼针,必是在山林草莽之间穿行过。医官联想到刚才逃散的伏击者,不免生了戒心。及至郎中要求以枪抵钱,医官便断定他必然有鬼,遂密令警备队掩袭,将他和庙祝捉起来,押回县城审问。他们离开山庙不久,游击队便已发现郎中被捕,立即翻山越岭抄近路截击,在山隘处追上了断后的警备队。两相交火,激战一场,各有伤亡而退。医官将郎中送入警备队,请队长严加审讯。不料那郎中倒是条硬汉,酷刑用遍,竟是不招。队长将庙祝拖过来,当郎中之面斩掉他左手三根手指。郎中依旧不招,又斩掉庙祝右手三根手指。仍不招,又以匕首刺瞎了庙祝左眼。庙祝满身血污,悲号之声惨不可闻。郎中招了。
“郎中”原先的确是郎中,跟随伯父行走江湖,卖药为生。一日行至保定地面,遇到几名皇协军,勒索钱财不成,遂诬其伯侄为间谍,要捆送日军特务机关。二人自料若去了特务机关,必死无疑,便奋起反抗,伯父被皇协军开枪打死,郎中则侥幸逃脱。郎中悲愤不已,发誓报仇,于是投奔中共,加入了共军游击队。半个月前,他们得到情报,知事罹患顽疾,非中医不能治,县内却无中医敢为他治疗,便设下一计:派眼线到县公署放风,传说西山来了一位江湖神医,将知事诱出县城,于山隘处设伏截杀。知事出行,必有军队护送,一旦得手,既可除掉大汉奸,又可缴获一批装备。不料知事来时,竟有日军保护,且阵仗甚大,装备甚精,率队的医官又甚是狡猾,以至功败垂成,未战而退。郎中逃回山庙,启用备选计划,将砒霜混入草药内,试图毒死知事。
医官讲罢,抽出一条手帕,擦拭郎中唇周的血渍。血渍已半干,结满蓬乱的髭须,医官擦拭几下,不能擦掉,也便罢了,以手托着郎中下巴,拇指在人中上着力按压。过不多时,郎中呻吟几声,缓缓苏醒过来。酷刑之后,郎中气息已极微弱,然而看到眼前的知事,仍变得异常激动。
狗汉奸,你怎么没死?郎中切齿说。
医官熟视知事,只见知事失魂落魄,面色如土。医官笑起来。
我也很奇怪。医官说:知事阁下,请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没死?
五
知事在冬至那日辞官归里,理由是身体孱弱,不任剧繁。
辞官之前,知事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成立水利董事会,挑选一名可靠的乡绅做董事,并在卸任前日,将一笔税款拨给董事会做修渠资金。另一件是枪毙郎中。
知事虽则无为而治,事事敷衍,接人待物也温吞平和,杀起人来却从不手软,尤其是他讨厌的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劣绅豢养的匪徒有一些已被捕入狱,本该枪毙,因劣绅的周旋而拖延未决。知事上任后,立即将他们尽数枪决,余党也厉行追捕,随捕随杀。其他各路盘踞本县的匪帮也频被征剿,纷纷远走躲避。后来杀伐之权被日军警备队收去,他才怏然罢手,但若遇到厌憎之人,仍会往死里弄。他派人向警备队要郎中。警备队长觉得郎中还有用处,不想他死太早,推诿不与。知事极是恼火,趁队长率部外出扫荡,巢穴空虚,派警卫带人闯入警备队营房,将郎中强行抢出,即时带到城南乱坟岗枪决,并将脑袋砍下示众,尸体则丢在乱坟岗,任由野狗啃食。警备队长震怒,欲以军法处置。医官劝阻了他。
请少佐君理解他的愤怒。医官说:那郎中意图刺杀他,已经激怒了他,刺杀未成,又意外揭穿了他的谎言,更令他无地自容。只有杀了郎中,他才能报仇雪恨。
郎中的供辞让知事颜面扫尽。他并没有吃郎中的药。再往前推,他也没吃颐生堂大夫的药。医官的推断是对的,知事在装病。谎言既已戳破,相见难免尴尬,知事自度无法再继续共处下去,只好辞职了事。辞职之前,他去共荣医院拜会了医官,告知他的决定。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拜会医官。两人在医官的办公室彻夜长谈。是夜天寒地冻,落雪繁密,室内炉火虽旺,仍觉寒气逼人。医官问知事为何要以中医做挡箭牌,反正是在装病,又不吃药,中医西医有何区别?知事笑了笑。
我用中医,你肯定不会来看我有没有吃药。知事说:但若用西医,你便会关心服药情况,即使不天天盯着,也要时常问讯。你精通医术,想糊弄你,怕是很难。
医官说:我曾以为,知事君是怕我在药中下毒,才坚持不用西药。
知事盯着医官。那么,院长君可曾有过这个意思?
医官亦盯着知事。知事君呢?你可曾有过这种担心?
知事大笑。医官亦拊掌而笑。壶中清酒已尽,陶钵里烫酒的热水也已渐凉。医官将水换掉,复在壶中注入新酒。我就说,知事是革命一代,信奉德、赛二先生的人,怎会迷信中医?医官说:果然是别有缘故。
院长君既然又提到中医,我便絮聒几句。知事正色说:在中国,中医不只是医学,还是哲学,所谓养性全生,明哲保身;更是社会学,纲常伦理,人心世故,尽在其中。不了解中医,便不了解中国,要了解中国,莫如先了解中医。院长君自诩知华,但在敝人看来,还是差了许多火候。
医官被知事否定,颇感无趣,但见知事语气郑重,神色肃然,似是推心置腹的诤言。然而玩味其言,却又不得要领。他不愿就此话题纠缠下去,遂以饮酒相遣。须臾壶中清酒又尽,医官又复续上。他劝知事继续任职,造福县民,慰留之意甚笃。知事摇头。
我辈当年昌言革命,自诩思想进步,引领潮流,留欧的,留美的,留日的,一个个都是顶级的精英,当世的豪杰,满口民主民生,自由共和。然而混战多年,不但未能建成理想国度,反而使国家板荡,民生涂炭。每思及此,痛彻心扉。知事说:我答应你做这个知事,便是想在这沦亡离乱之际,为乡亲谋一点和平与生机,自污其身,以赎前半生的罪愆。如今把戏已被拆穿,难以为继,我也撑不下去了,不如乞此骸骨,归老田园吧。
医官怃然。知事君,你以为我喜欢打仗吗?你以为,我力主宣抚绥靖,只是政治手段吗?医官说:战争既然不可避免,我只希望能少死几个人,不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他将杯子斟满酒,持杯走到窗前。医院房舍是欧式的,主楼三层,是奎楼之外本县最高的建筑。医官办公室便在主楼第三层,视野甚是开阔。医官将窗子打开,苍茫夜色下风急雪骤,万物白头。
我们都是被时代裹挟的人,就像被风裹挟的雪。医官说,平生最恨者,身世不由己。他朝知事举起酒杯。知事君,喝酒吧!
次日上午,知事派人将辞呈送往道公署,又移文新民会和警备队,将政务交付给副知事,只身飘然而去。警备队长怒其不辞而别,欲逮捕问罪。医官再次劝止,让他不必多事,以免激化矛盾,使本就紧张的形势更趋恶化。医官本欲将副知事扶正,警备队长怒气不解,坚持选用一名亲善皇军的前清秀才继任。医官拗不过,只好听从。那老秀才年事已高,官瘾却甚是巨大,一辈子想做官而不得,在归天之前获此重任,对皇军自是感恩戴德,一上任便勒赋催税,竭诚效忠,不多时便搞得怨声载道,城乡间的气氛亦日益诡谲起来。
六
太平年间,一入农历腊月,人们便开始张罗过年,市井之间也氤氲起日益浓郁的祥和之气。然而今年入腊,县内不但无祥和之气酝酿,反而流行起一种疾病,初起发热咳嗽,头身疼痛,与风寒感冒并无区别。然后病情迅速加重,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进而昏迷不醒,以至于殁。短短半月之内,城乡已死人无数。医官判断是重症流感,死亡率如此之高,实因卫生太差。他调动资源,尽力救济,无奈战乱时期,资源有限,况且日军亦多有感染者,自顾不暇,顾不上照应支那人。地方勉力自救,由几位绅商出面,筹资购买了许多抗瘟疫的中草药,按省城老中医开的方子大锅熬制,在城乡设厂分发。医官见他们广开厂棚,施药如同施粥,任由县民扎堆拥挤,极是不悦。人群如此会集,必将加剧疾病传播,至于那碗药汤,谁知道有无用处。但因他和共荣医院已经力不能及,让县民从草药中寻求希望,也是人道之一种,因此并未强行取缔,而是勒令他们必须排队,保持距离。不料不少人服过药后,居然逐渐好转,死亡率也开始下降。医官颇为讶异。但他更愿意相信是疾病的自限性所致,而非草药的功劳。新任知事也得了此病,即是在吃中药治疗,一连吃了七副,最终老命不保,仅仅做了一个月知事,便不能再为皇军尽忠了。
忙碌之间,已至月尾,一年的光阴也到了尽头。二十八日这天,医官收到一封家书,问他一切可好,佳节已至,万盼平安,父母倚闾望其归来。医官这才意识到春节已在眼前。县城内病魔肆虐,百业萧条,市井间罕见人影,沿街的门庭虽已陆续贴起春联,却无张灯结彩的欢乐。医官手持家书,遥想故乡与亲人,不禁心酸。他铺开信纸,要写一封回书,向家人报告平安,前知事的警卫却匆匆赶来,叩门求见。
知事病危,恳请医官前往救治。
知事辞职后,警卫也离开县公署,去知事家照顾起居。知事前几日不幸感染疫病,吃了几剂中药,效果不彰,昨晚陡发高烧,咳出几口鲜血,又数度昏厥,所幸命大,挣扎了过来。今日烧是退了些,但状态极其糟糕,恐难支撑,因此派警卫来找医官求救。医官听罢,甚感欣慰,想那知事也是好玩,无事时推崇中医,危急时刻,却也知道得找西医救命。知事虽已去职,但毕竟相交一场,况且日后地方有事,或许仍有借重他的时候。将他救活,亦可教他明白,凡事必得信赖赛先生,倘若抱残守缺,上误其国,下误其身。警卫焦灼万分,不停催促医官快走,辞色甚是激动。医官深知救命更甚于救火,延误俄顷,便可生死两重天,警卫救主心切,言辞虽则唐突冒犯,却也可以谅解。于是收拾起急诊箱,带上一名助手,开车奔赴知事家。
疫疠不择人而传,不仅日军穷于应对,共军亦饱受其苦,因此疫情蔓延以来,军事冲突减少了许多。知事家在城北三十里,背山临溪,环境清幽,是隐居的好地方,但却未必安全。医官敢冒险前往,便是知道游击队也已歇窝,没有力气出来搞事情了。为防万一,他仍给警备队长打电话,请他派遣一队士兵,乘坐一辆卡车跟随其后。几天前又下过一场雪,天冷未化,一直积在道路上。今日阳光大好,积雪消融,车辆从路上碾过,半个轮胎都陷入泥中。他们在泥途跋涉多时,终于在下午四点左右赶到知事家。
知事的庭院不大,内中亦无花草,只有榆树一株,老槐数棵。房舍也甚简陋,室内布置亦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景象,并无中国士绅热衷的亭台楼榭和书画琴棋。知事父母早已亡故,妻子也在数年前因病去世,膝下只有一子,正在美国留学。知事除了警卫照料,家中仅有一名老仆,因此庭院虽小,仍显空旷。警卫将医官引入知事卧室。室内生有炭火,不甚寒冷。知事拥被而卧,看到医官,挣扎着要坐起来。医官扶他躺下,顺手搭在他腕上诊查脉搏。脉搏平和,心率也正常,肤温亦与常人无异。取出听诊器听其心肺,亦无异样改变。再观察知事气色,虽则略显憔悴,却无大病危垂的征象。医官盯着知事看,知事也盯着医官看。
知事君感觉怎样?医官问。
知事说:我已经辞职,不是知事了。
那么,先生感觉怎样?
不好,离死不远了。
医官笑说:先生多虑了。你身体还好,没有大碍,我给你开些药,你吃几天,休养一下,就会痊愈,不耽误过年。
医官一面说,一面打开放在桌上的急诊箱。箱子里装满各种急救药物,医官掀开上边那一层,将手伸进去,摸到一把手枪,正要拔出,手腕却被一只手紧紧捉住。
院长久违了,先别忙活,坐下来喝杯茶叙叙旧吧。
医官大惊,回头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只是髭须更长,脸上的伤痕亦未消尽,然而炯炯目光,一如从前。——是郎中!医官被郎中拖到茶案前,按在铺了棉垫的官帽椅上。一名老仆手持榉木托盘,送上来两盏茶,一盏放到医官旁的茶案上,一盏送给知事,然后蹒跚退去。医官强作镇定,望着郎中微笑。
你果然没死。医官说:知事君宣称把你枪毙了,但那示众的头颅却被打碎了脸,尸体也找不到,说是被野狗拖走了,我就心疑。果然是被调包了。
知事下床,端着他那只茶碗走过来。那人是个吃大烟的顽匪,手里有几条人命,死了也不冤枉。知事说:院长君请吃茶。
医官点点头,取起青瓷茶碗,捏着盖子拨了拨漂浮的茶叶,浅浅啜了几口。茶定是好茶,医官虽在心慌意乱之际,犹能嗅到清香浮动,只是吃在口中,却了无滋味。知事在他对侧坐下。
使计赚来院长君,很不厚道,不过战争之中,兵不厌诈,院长君勿怪。知事说。
医官说:不知先生把我骗到这里,有何贵干?
知事说:你不是想了解中国么?送你去看看另外一个中国。
医官手腕发抖,茶碗端持不住,跌落在地,当啷一声碎成数瓣。郎中在旁边笑起来。
院长这是要给那些皇协军传信吗?郎中说:那就不用了,那些脓包已经缴械了。
医官此来,随护的都是治安军,而非警备队。警备队已有许多人被传染,已经病倒的不能执行任务,尚未病倒的,队长又不愿让他们去冒险,遂传令派了一队治安军。医官脸色发白,手腕真正抖起来。知事见其惶恐,呵呵一笑。
院长莫怕。知事说:请院长来,其实是有事相求。他们那边——知事朝郎中扬了一下头——疫情也很厉害,急需医生救治。院长说过,医生以救人为天职,人命当前,想必院长也不会推辞。院长放心,他们会善待你的。
医官说:这位郎中不是神医么?先生也一向推崇中医,还找我这个西医医生做什么?
知事笑说:我是让你从中医里了解中国,何曾说过中医能包治一切?中医也好,西医也罢,总是一个医字,哪个更有用,便用哪个,何须分什么中西?
郎中说:院长医术高超,也为县里百姓做过许多好事,我们都是知道的。我们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所以才设了这个局,邀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医官说:我若不去,是不是要把我杀掉?
郎中笑说:你会去的。我们不杀朋友。
老仆又托了一只茶碗进来,放到医官旁边,俯身收拾起地上碎裂的瓷片,默默退出房去。知事示意医官吃新茶。医官端起茶碗吃了两口,如饮胆液,满嘴涩苦。我有件事很奇怪,你们两个本是仇人,为什么又成了一伙儿?医官说:莫非先生是地下党,一直在演戏给我们看?
知事摇头。我不是什么地下党,他以前也是真的要杀我。知事说:不瞒你说,我们现在也不算是一伙儿。只是院长君可否听过一句中国古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医官默然。郎中看了看窗外。夕阳西垂,一抹余晖斜照窗台。郎中对知事说:该走了。知事点点头。郎中托起医官胳膊。院长请吧。医官感到身子被一股力量托起,不由自主站起来。知事也放下茶碗站起身。
我送院长一程!
知事把医官送到院门外。那些治安军已被分类,愿跟游击队走的,上卡车跟游击队走,不愿跟游击队走的捆成一串,丢到山溪边。医官在郎中半胁持下走到一辆卡车前。知事看医官神色仓皇,叹了口气。
此去无多路,故人不须忧。你到了那边,也替我看看中国的“野”。知事说着,从老仆手中接过一只四方盒子。盒子做工精致,表面上描绘云藻图案,甚是优美。知事将盒子递给医官。临别之际,无以为赠,这马玉记的白茶,是我平日最爱喝的,院长君在那边,闲时泡上一碗,聊代清酒吧。
医官接过盒子,看了看知事,似乎有话要说,又没什么可说,遂在郎中的推扶下爬上车斗,坐到几名游击队员中间。夕阳已坠入山壑,惟余霞光映满半空。卡车载着医官和郎中的队伍轰轰而去,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之中。知事兀立在庭院前,看那山路曲折,不见尽头。夜幕与霞光相争,天色逐渐混沌起来。被捆成一串的皇协军在溪水边窃窃私语,似是在密议逃生之计。知事瞟了他们一眼,从棉袍里掏出一把枪。那是把被称为“马牌撸子”的勃朗宁手枪,跟随了他十余年,出生入死以至于今。
老仆已被结薪遣返,今日是最后一天服侍,郎中的队伍走后,他也挑起包裹离开知事家。他刚走上一座最近的山丘,忽然听到一声枪响。枪声略显沉闷,犹如一枚爆竹在知事庭院前炸开。老仆回望,只见林野苍茫,星光无边,千山万壑在迷蒙夜色中一片沉寂。
责任编辑 季亚娅
在落雨的清晨醒来
林 森
“缓慢的人,想骑最快的马。”手腕越滑越慢,兼毫笔尖的速度也在减缓,一点点组成这一个个一旦细看就变得无比陌生的字。慢,是本家那位叔叔辈的书法家一直跟他强调的。那叔叔学水利出身,一直在水利部门工作,他自称“划水划了三十年”,手头的字却一直没落下,挂着个省书协副主席,写字之余,也对书法理论兴致勃勃,写了部本省某前辈著名书家的评传;最后,他离水上岸,一头扎进笔墨纸砚之间,以抄帖为乐,还把工作单位换到一家高校,教授书法。几年前,他开始跟这叔叔学书法,没有正式的拜师仪式,但他总会在年节之际,送点茶叶拎瓶酒,算是拉近情谊。他自然就成了朋友当中,字写得最像模像样的那位。写完这句话,盯着墨晕开的部分瞧了好久,他对书法的认知在提升,可有时又不能不冒出某种疑惑。对着同一幅字,那些不写字的哥们认为好的,在他看来恰是最差的;而哥们觉得所谓“丑字”,他却看到某种传承和创造。和别的写字者一样,他在点评别人的字时,用得最多的形容词是“俗”和“江湖字”,而笔画怎么表现算俗、文字怎么布局则是江湖,却没那么容易讲清楚——尤其当那些哥们还停留在字要写得工整才好看这认知的时候。
他感觉自己的速度已经够慢了,可在那叔叔眼中,急躁气仍旧没有磨平——正如他刚写下的这句话,手腕是慢了,可心还在跑,至少所写的字中之意仍在奔驰,夹带着马背上迎风逆行的躁动。有时他会想,其实,这些年,他想快也快不起来。大学毕业前,他还一直在打篮球,可工作几年之后,一直悬挂在头顶的剑,还是落下来了——家族的遗传病露出獠牙。他父亲身材很高,想当年也是俊朗少年,可中年之后,背顿时驼了,弯成直角,家族基因让其衰老加速;他当然还没像父亲那么夸张,可腰背已经难以笔挺,腿脚的动作也在变慢,他在多次疑惑又被证实后,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复制、粘贴了父亲的生命历程。他的身材很高大,脸部线条清晰如刀刻,从某个侧面看,眉目、下巴和嘴角之间,是李小龙和金城武的结合体,是一众友人中的第一男神,可神颜尚未完全失去,身形上的微妙变化,便赶跑了本属于他的夺目神采。而既然说是遗传,当然也意味着,即使多方寻医问药,也是收效甚微。持球飞奔的少年,终于还是拿起狼毫、羊毫和兼毫,感受笔尖带墨的细微变化——他只能相信,写书法修心也养身。
可快马并未辞别,仍在他内心的草原蠢蠢欲动。
他准备出门。选定婚期那时,他便跟父亲说过,结婚前一天,留给他自己。当时父亲愣愣地瞧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此时院子里在忙碌,家人、左邻右舍都加入进来,为他明天的婚礼做着前期准备:收拾、打扫、布置、酒席摆桌和临时厨房的搭建等,全不省心。他在省城买了房,准新娘也是省城之人,若只是到酒店走一下程序,倒也简单,偏偏父母亲都还住在村里,传统的仪式和流程少不了。最后确定的流程就因为都要兼顾而变得复杂:结婚当日,他在村里祖屋祭拜之后,带着队伍赶到省城新娘家接亲,回到村里,举行完传统仪式,村人的宴席安排在中午;晚上,轰隆隆一列车队,还得赶上省城一家酒店,接待双方的另外一些亲朋;洞房花烛夜,安排在他省城的那间房。
这些事一想就头大,很多年里,他也是屡屡被这种想到就发愁的事情吓倒,才把结婚的事一再搁置的吧——同辈朋友在烦的已是给儿女报什么补习班,他算是同辈朋友里最后的单身汉了,不过,单身的日子即将宣告结束。将到来的,是什么呢?他怎么幻想也没法感知——就像新冠疫情到来之后,人们永远无法知晓后头的日子还会发生什么变化。驱车出门,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那就看着乡村公路两侧的田野,因为车的移动而变得模糊,分辨率都低了好多。停车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来到县城实验小学的宿舍楼下。他是这座小学的美术老师,在学校里有个单间宿舍;每周的课程完了之后,他会驱车上省城的房子里过周末,见见朋友,也见见女朋友。他喜欢这种弹簧般的生活,没有在一个位置上僵死。每次驾车在高速路上,他总是想到在武侠小说中快马夜驰的江湖客——夜雨不绝,奔驰的马不停歇,后头是追杀的蒙面客,而这趟旅程的终点,还有一个大阴谋等着揭开。那场景让他沉迷,那是庸常日子之外的人生,没有家长里短的琐碎、没有一日三餐的烦忧,所有的言语和行动,都关乎更多的人,关乎公理、正义、热血和生命的尊严。如血的落日,自然也成了他的心头好,他曾在油画上多次绘下那样的场景。
准新娘是个女强人,他周末才现身的节奏,正合她的心意。对小学来讲,美术课并非重要的课程,美术老师不是重要的老师,他乐得这种边缘化,享受一个人在教师宿舍里的那种自在——有时在那简陋的宿舍里待着,感觉到时光的静止甚至穿越,好像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曾在此住过的某个老师同处一个空间,彼此对望甚至轮流叹息。春节之后,席卷全国的流行病蔓延开来,学校迟迟未能开学,后来安排了一段时间的网课,他把速写画在手机摄像头前一摆,也不知道学生在另一头有没有画。最初听说要这么上课,他挺沮丧的——不能面对面交流,文化的传续变成了看手机,人类是没啥前途了。疫情防控最严厉的那段时间里,他并没有窝在家,就待在这间宿舍里,整个学校就剩下了他一个人,整个天地就剩下了他一个人。那些天里,他拿着画架,画了二十多幅水彩画,他还以相同的角度,拍摄了多张照片——全是那空荡荡的小学校园。把这些画发到微信朋友圈的时候,他自己点进去看,有时也一愣一愣,怎么,这世界变成这样了?空无一人,混沌初开,一切尚未启动和发蒙。如果哪天再次和学生们面对面,他们用稚嫩的声音向他发问:“老师,世界怎么成了这样?”他该怎么回答?奇怪的是,他特别享受这种状态——他的理智和情感在交战,好像他的享受与沉迷,建立在了全人类的痛苦之上。
准新娘成为他的准新娘之前,已经和他谈朋友七八年了,谈着谈着,都谈成了亲人,可两人说到婚事,却总是没法迈过那一步。而他们认识,却是十多年前的大学时代了。很多年里,他的女朋友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美术学院毕业之后,那女朋友跟着他来到这个陌生的省份,准备落地生根,可后来她还是回老家去了,分手的原因,他的朋友从不清楚。后来,他再见到大学时的校友她,自然而然在一块了,可两人总是走不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其实,他有自己的猜测,比如说,她最大的顾忌,会不会是他身上已经表现出来的跟父亲一样的遗传病症?而恰好她的祖父当年又是一个名中医,她知道某些病症的顽固——有种无形的阻碍横立在他们中间。
疫情泛滥之时,人人自危,身为记者的她,也比以往要闲得多,偶尔的采访,也是口罩遮脸、护目镜挡眼,像是来到了电影中的末日。他把那些花木孤独的水彩画照片发给她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人被困,花木蓬勃且孤独。”她心有所动,立即在微信里回他:“哪天疫情缓和些,我们挑个日子,把事情办了吧。”他还没想出回复的话,她又说:“按照目前这形势,说不准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他悲从中来,好像他们已经是这个世界仅存的两个人,他们没有理由不立即成婚,他们在一起已不仅是爱情和婚姻,更有关乎物种存续历史责任,他只能回复一个字:“好。”——幸好,国内的疫情得到抑制;幸好,在疫情蔓延全球时,中国人的社交距离已经渐渐放开,酒店也开始接办婚宴了。他们好像在和即将到来的世界毁灭抢时间,日子很快便挑好。
此时的校园空荡荡,是的,经历一段时间网课之后,正常开学了,可这个学期短,转眼又暑假,校园里仍空荡荡。他的宿舍极力保持着最简单的摆设,桌上几本美术史和小学教育的书,还有若干残破的武侠小说;一张床,一个简单的木柜。他好像要通过这种摆设,不断强化自己美术老师的身份。很多老师已经不大习惯这个小小的校园,觉得宿舍过于老旧,并不适合居住,可他独热爱这一点。这些年来,他把日子过得像个出家人,他常常幻想:深山老寺之中,抄抄经、念念佛、爬爬山、吹吹风……这些都越来越成为他追慕的日子。他甚至画过不少这样的画,他选了一些,做成手机背景,传到一些专门的App上,下载的人还不少。是的,上美术课、私下写书法之余,有时他也做一些设计,装修设计和图书装帧他都做,主要给些朋友在做。准新娘把过世多年的祖父的医案和一些方子进行了全面整理、编辑出版的一本关于中药单方的书,就是他做的装帧设计,一度还成为畅销书——他们的一个朋友,据说是个作家,出了十来本书,加起来的销量,都不如这本书的首印数,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他有时也会翻看这本书,想看看自己遗传父亲的那个病症,有没有特效的方子,他几乎都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单方大师”了。
“噼啪……噼啪……”这熟悉的声音,从球场上传来。他知道,住学校附近的那个阿洪又来了。阿洪是一个行走的闹钟,每天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点,几乎精准到秒。比如说,中午十一点半,他会出现在这个校园的篮球场上。他是一个没那么正常的人,有时会被小学生们取外号、笑他傻,他也不计较,只是拍他的球。起初,在学校正常开学的日子,门卫是不让他进来的,据说校长和他是亲戚,看他人畜无害,也就让他进来了。当初他的母亲去跟校长求情时,说:“他会玩的,也只有这篮球了。”校长就心软了。校长不得不心软,阿洪小学也是在这学校读的,校长那时还只是一个普通老师,阿洪是他学生里的骄傲——可阿洪上大学一年半以后,被接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呆呆愣愣,讲胡话,可很少发狂打人。没人知道他在大学经历了什么。
他原来和阿洪说过话,也单挑过几场球,他都输了——若是换成遗传病现形之前的他,可能会赢。但也说不定,阿洪面色阴沉,投篮计算机般精准。此时,阿洪正在篮球场上投三分球,他心有所动,换上球鞋,也来到球场。他说:“阿洪,我们单挑?”阿洪手里的球飞出,哐当入网,说:“你会输。”阿洪表情沉静,可舌头像是打了结。他说:“输就输,哪有稳赢了。”阿洪没反对,也就是答应了。他立即进场,阿洪把球给他,他先发球。他的移动很慢,可他拍球仍旧灵活,阿洪扑来的时候,他一个转身,把球抛出,砸到篮板,弹出;阿洪跳起,抢到了篮板球。按照以往两人单挑的经验,他的身子已经很难跳起,几乎所有的篮板球都是阿洪的。阿洪脚刚落地,篮球就飞出,入网。阿洪说:“你明天结婚了?”
“你知道?”
“我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你还知道什么?”
“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正常。”
“哪有……其实,你这两年,好多了——比起原先……”
“也就是说,你们看我,还是疯子。”
“不是……”
“没啥,我也习惯了。你知道的,我也上过大学的,你们觉得我疯掉了,你们知道我怎么变成这样的吗?”
“……”
“其实,当你知道的事,像我一样多的时候,你就会跟我一样了。”
……这类的话,在以往的单挑里,出现过无数次了。可今天有些不一样,阿洪抱着篮球,没有再进攻的欲望了,他说:“老师,你还记得,去年春节前,你跟我单挑,我跟你讲过的吗?”
“你讲过什么了?我又不是录音笔,听的话都记得住。”
“那回,你还叫我去吃宵夜。”
他有了些印象,他记得那一次,夜里烦躁,他走出校门,准备到长安路上找家宵夜摊,喝两口啤酒、吃一点炒粉,路上碰到阿洪,就招呼一块了。可那天,说了什么呢?阿洪说:“你脑子不好。可我记得很清楚。我跟你说过,这个世界快要大变,老天爷瞧人们不顺眼了,要带走一些人,要把一些人囚起来……你还记得?”他一愣,阿洪这话确实很耳熟,确实是在那次宵夜上的“交心”。他想起来了,阿洪在说这些话之前,还煞有介事地强调:“老师,你对我好,没瞧不起我,所以有些秘密我也跟你说,说了你未必信,但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当时推杯换盏,加上阿洪本就不正常,他自然把那话当作疯言疯语了。可此时,阿洪说:“你看看,是不是,这次,疫情来了,是老天爷要带走人了不?大家都不能串门,是不是把大家都囚起来了?这些事啊,说了没人信的,大多人把这些当疯话,把我当疯子,可是,我只是知道这些事而已。有些人,就是比别人早知道一些事情而已。”他也呆住了,不知怎么接阿洪的话。
球场上就更加空了。
阿洪说:“你肯定不知道吧。我们这些所谓‘疯子’,也是有圈子的,我们碰面了,也会聊聊,这两年,我们早就在聊这事了。不是以目前的方式,就是以别的方式,反正,要带走一些人。”阿洪还是那个样子,仍旧是愣愣的,一停下就目光呆滞,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与正常人的不一样,可此时的阿洪言之凿凿,像是某个先知。他只好问:“阿洪,那你说说,这事情啥时候结束?”阿洪没回答,一直在“想”,一直在做出“想”的表情与动作,可最终,篮球从怀里掉落,阿洪双手无助捂头,说:“说不出,不知道……头痛。痛。”他赶忙说:“别想了,别想了,我们接着玩球。”
阿洪捡起球,抛出,绵软无力,未碰篮筐即掉落。阿洪站住:“老师,你给我画张像吧。”
“画像?”
“你不是美术老师吗?”
“你画像做什么?现在手机一拍,想洗多少张都行。”
“不一样,你给我画一张吧。”
铅笔在纸张上勾勒线条的时候,他顿觉荒谬:结婚前一日,自己脑袋空空,跑回这空空校园里无所事事不说,怎么还在这里,给这个不正常的疯子画像了?他其实有一点感知了,这几个月来,一旦发现空荡荡,他就莫名心慌,也就是说,空就是这个世界变得不可理解的根本原因……结婚前一日,他躲开家里的喧闹,可他以什么方式躲呢?能躲到哪里去呢?躲本身又能带来什么?……这一系列的问题汹涌而来,他感觉到了刚才阿洪说的“头痛”……是的,从疫情开始,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超乎寻常了——他试图想象明天接亲的画面来驱赶眼下的混乱,可明天太遥远了、他的婚礼还远隔重洋……他放下画笔,问:“阿洪,你当初从大学退学,是不是因为你跟你的老师、同学,说了些什么话?”阿洪没吭声,在画像完成之前,他都把自己当作不能动的雕像。
阿洪是怎么拿着画像走的?他竟有些想不起来了,这不过两分钟前的事。今天也是够诡异的,他今天并没关机,手机却没响起过,甚至连微信上的消息都没有——连他的准新娘,今天也没什么话对他讲吗?那些准备跟他去接亲的兄弟,也没人要跟他了解状况吗?……明天,他是将上战场的勇士,可今天,他被所有人遗弃,包括他自己。只有阿洪,这不知道是先知还是傻子的阿洪,跟他讨要了一张画像。阿洪拿走画像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知道为什么今天叫你画吗?因为你明天结婚了,再画,就没这感觉了……”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婚礼莫非还会毁掉画匠的技艺,让艺术品变成废纸?
这世界,更空了,怎么空成了这样,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吗?他无法想象明天的喧闹,就像大半年前,没有人能想到,所有的中国人出门,都要戴着口罩……世界变荒谬的程度,超过想象——或许,阿洪这样的人除外,他早早感知了世界,于是被所谓的正常人所嫌弃,变成了所谓的精神不正常者……不能再乱想了,不能……他赶紧望向窗外的那条江。窗边有绿竹围绕,再过去是沙地,这些年修建了防洪堤,堤坝遮挡的地方,是昼夜不歇的江水,是孔夫子“逝者如斯”的江水。只要知道那边还流淌着一条江,这世界就让人安心了些。他缓缓吸气,是的,那位族里的书法家叔叔没说错,他还是躁,可这世界就剩一个人了,能忍住不躁?那叔叔呢,他躁不躁?或者,那些追求清静无为的出家人,真能做到清静而无为?他锁好宿舍的门,驱车出校园,油门不断加速——道路两旁的植物,连成一股没法分辨的绿,造型垮塌、只剩颜色,只有绿、绿、绿。
他家在东面,而他的车朝西。车的速度起来后,他的心更加慌乱,这慌乱来自于他发现自己好像有晕车的感觉——开车的人,极少晕车的——这晕乎乎像醉酒,眼睑沉重,不断下垂,要闭合。他想:没喝过酒啊,怎么……可他又不确定了,真的没喝过?他的宿舍里,倒是随时堆着一两打易拉罐啤酒,浇灌他的不眠之夜。刚刚给阿洪画画的时候,他有喝过吗?这念头一起来,就更没法压制了,他对有没有喝过酒,已经变得疑窦丛生……这记性……这酒,肯定喝过了,不然何以醉意涌来,他喉咙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嗝,他竟然也从这嗝里闻到了酒气。作为老师的他,在课堂上教小学生规矩的同时,他也极为自律,半夜无人无车的十字路口,他也遵守着红绿灯,常常被同行者甩下数十米。他从没有过酒驾醉驾的念头,可现在呢?虽然说这只是贯穿着各个小镇的小路,几乎从未有交警巡查,但他变得更加不安起来。他把车停靠在路边,下车,深深呼吸,右手掌挡住口鼻,哈了一口气——到底是有酒气还是没酒气?他还跳下路边的小沟,趁着没人没车,爽快地对着茅草小解。
休息了七分钟,心渐渐定下来了,他想起几公里外,便是一片咖啡园,修建有咖啡馆,不如赶到那里,坐下来,用一杯咖啡提提神。车一发动,醉意就泛滥,眼前的路也像是凡·高的画,扭曲、旋转,他只能减慢速度,缓缓前开。咖啡馆开在一个斜坡那,在门前停好车,他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咖啡馆就建了个屋顶,把四周留给风,往四面都可以看到外头,好像放大版的亭子。咖啡馆的院子内,有大片的绿草地,绿草地外,便是一个很大的斜坡,斜坡下头是一条水沟,水沟过去,便是大片的咖啡园。这家咖啡馆的生意全仰仗自家的咖啡园——且不管喝到的咖啡从哪里来,当可以望见这片咖啡园,可以摸到咖啡树的叶子,人们舌尖上的咖啡,味道就更醇香了。
东侧还有一间捏陶的棚子,有几个衣着鲜丽的少妇跟几个小朋友,正在玩着泥巴和水。斜斜的椅子让他困倦,即使热咖啡已经入喉,也未能阻止他闭上眼睛神游。他神游了,他梦见自己在八十多年前,于当年仍是一片荒坡的土地上开垦,一棵一棵种下咖啡树。他的魂飘了出来,看到在一天的劳作之后,夕阳西下,他站在那个斜坡上,感受着劳作的欢欣。是的,他的心里很清楚,这是玄想、这是梦,这是他从咖啡馆介绍自身历史的单子上得来的故事,他在梦里把自己变成了咖啡园的开荒者。他甚至梦到了那张单子上没有写下的故事,比如说:垦荒者当年如何从印尼把咖啡种带回来,他在海上经历了多少风浪和颠簸,他又如何寻得这一片合适咖啡生长的地方……在此时,他是穿越的,他的内心如脱缰野马,决定着前人如何生活。他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梦中,可他不愿醒来,他还在梦里和自己较劲、辩解:疫情之后,一切都如此动荡、奇怪、虚幻、不真实,这场疫情,重新定义了世
界吗?
雨水越来越密,他忽然醒来。第一反应就是翻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没有短信、没有微信消息……一切都没有,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之中的婚事,仍像与他无关。准新娘呢?她在忙什么,怎么连她也一声不哼?她也消失了?这午后的雨,来得没有迹象,想来,它就来了,一会儿,就要走了吧?他猛地起身,走到雨水里,顺着咖啡馆院子里的小路,走出后门,越过那条不宽阔的小水沟,跳到了咖啡林里。雨水让时间愈加含混,即使他此刻已经醒来,还是像看到了当年挥舞刀斧、抡起锄头开垦山林,让这片荒坡变成果园的旧日。在此时,他是他自己,还是那个八十多年前的垦荒者?或者,是无数人的总和?
一钻到园里,就更像是回到远古世界,没有高楼、没有一切的电子设备、没有人工的痕迹……只有倾落之雨、只有山野、只有遮望眼的植物……在此时,他是这个世界刚诞生的第一个人,正对着所有的陌生怅然无措。他回望咖啡馆,不知道是眼花还是怎么的,好像看到其中一间房子,正在冒出浓烈的烟雾——是着火了?为什么雨水这么大,还会着火?这么大的雨,还不能把火浇灭?没半分钟,他的浑身已全都湿透,他站在史前的一场大洪水之中。他顺着咖啡园绕了一圈,像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再冒着雨,回到咖啡馆的院子里,他走到自己的小车前,准备翻出套衣物来换掉身上的湿漉漉。猛然涌来的念头却是,不换了,就这样,驱车开在雨中吧。浑身拖泥带水坐在驾驶位上,他没法说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拧钥匙,可是,车没法启动,试了好几回,都是在即将发动的瞬间,泄火了。他想,这里离家多少公里?有五六十吧?若是这场雨一直下,这车一直发动不了,他是不是得被困在这咖啡馆里了?明天结婚的那个人,是不是永远不会出现了?这想法竟然让他无比兴奋。他在车里,把湿漉漉的衣服给换了,干爽的衣物,让他回复了些许
正常。
他猛地想起,其实,今天一大早,他也是被一场落雨惊醒的。当时,天色尚暗黑,雨水滴落在靠窗的番石榴树上,声音轻微,却声声入骨。所谓入骨,是雨水一悄然来临,空气潮湿,他遗传自父亲的病,便会发出隐隐的痛,肩膀、后背的骨头全在此时宣布起义,向他宣誓主权、向他闹腾、向他高喊口号。他不得不坐起来,甩甩手、扭扭腰,把起义部队驱赶得七零八落。疼痛成了残兵游勇,又再次汇集。他翻出宣纸,倒出瓶装墨汁,沉思了好一会儿,写下:“缓慢的人,想骑最快的马。”因为从窗口洒了些雨滴到宣纸上,这些字落到半湿的纸上,很快洇开,猛地一瞧,不像字,倒像是画。
责任编辑 季亚娅
夜 鼠
陈 鹏
原来人在日光之下,莫强如吃喝快乐。
——《圣经·传道书》
日光之下无新事。我头一次见他就没什么好感:一头乱发,脸色苍白,皱巴巴的黑西服汗味儿很大。他说他叫李特,木子李,特务的特。这名字有种古怪的自我贬损。我本想将他pass掉,但一来招聘拖得太久,二来刚毕业的研究生总能写点旅游推文吧。次日我向三名手下宣布了录用李特的消息,瘦高个儿小张、大光头小马、高挑且有少量雀斑的小侯毫无反应,二三十平方米的办公区像浩瀚的太平洋,无人搭理大洋彼岸的我说了什么。我让唯一的女孩小侯收拾地盘迎接新人,李特坐她旁边。她哀叹道:针尖大的自由也保不住了?我没吱声。她知道我向来惯着她,把她当小公主一样捧着。他们都二十出头,小张、小马是租房户,小侯住父母家(中午11点50分准时将自带午餐送进茶水间的微波炉),对小张、小马偶尔的邀约爱搭不理的。不过,也许,他们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要好且好很多。至于我,标准70后,一再强调推文好坏直接关乎公司未来。在我的严格要求下,他们越写越好了。我真心希望他们早日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虽然,我将随时面临失去他们的风险。
新人李特没能赢得邻桌小侯的好感。她抱怨他穿着太次,味儿太大,像石头一样沉默;他们喜欢的东西他都没兴趣,他们热衷的话题他都不参与;但凡开口,叔本华、尼采、康德、柏拉图就借尸还魂了。小侯建议把小张调来,让李特挨着小马。我说他们同桌三年了,小侯冷笑,说老陈你非这么安排,我宁可辞职。她一直叫我老陈,我习惯了。也忍了。90后们还是需要一点个性的。我说,就不能克服一下?她说,凭她追随我三年八个月的漫长历史,不能。她今天穿黑色无领夹克,牛仔裤洞很大,一左一右,像两只硕大的眼睛。你很难想象一身嘻哈的小侯竟有洁癖,也很难想象身高不下一六五、胸围至少34C的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我说你让我想想,别着急,让我想想。
我是地道老昆明却越来越讨厌昆明。当年的滇池还不是西山脚下奄奄一息的脓疮,我们挑一个晴朗的周末骑单车或跳上公交车前往海埂。夏天的海埂,巨型露天游泳池,沙滩后面站着大桉树,湖水轻舔沙子,赤脚踩上去软得像雪;浅水区暖暖的,你顺着平滑的沙坡一步步往里走,湖水上移,从膝盖直至胸口,你挥臂抬腿向前游去。不必担心溺水,到处是密麻间杆的老昆明人,他们站在水里嬉戏打闹大叫大喊,随时准备将你一把薅住。我淹没在人群里,淹没在超现实的喧闹中,六岁出头已经尝到幸福的滋味,这种性高潮般的战栗让我很快学会了游泳。每到夏天周末我缠着父母去一趟海埂,但父亲蹬上28寸老飞鸽自行车前面载我后面载着母亲骑行三十公里可不是闹着玩的,搭乘公交车也得两三个钟头,到了海埂,他们已经累得像狗一样了,再也没有体力陪我玩这玩那了,所以一个月跑一趟就很不错。偶尔,我们去海埂边一家牛菜馆吃香喷喷的芹菜牛肉,身心无限满足。挨过漫长的煎熬之后,一次海埂之旅就像激动和困倦交织的伟大征程,一次长久的也许失落大于欣喜的莫名哀伤。现在我也不太明白干吗想起这些,想起当年的银色沙滩,想起夕阳擦拭的一粒一粒粗盐般的沙子。唉,也许,该去看看它了。无论它多臭多脏也该去一趟了。
他今天穿的和昨天一样,和前几天也没什么差别。我尽量微笑,问他能否注意一下同事间的交流,以及,个人卫生。我说你不是学生了,要懂得“融入”的重要。哦,他吐出一口长气,说他和大伙没有问题。是吗?是的,有问题也不是他的问题,是他们的问题,如果他们无趣甚至无聊,他干吗要迎合?我答不上来。他说,没洗澡嘛,是因为刚找的住处停水了。停水?我不解。他问我知不知道他老家南伞,我说知道,再往南就是缅甸果敢。他说他从小一星期洗一回澡,南伞人大多一星期洗一回澡。我说,你大学期间也这样?他说,集体宿舍的时候最多一周一次,经常一个月一次。后来一个人住,三四周一次吧——啊,一个人住一个非常小的地方,巴掌大的地方。他主动申请的,宿管科终于批了,自大三到研究生毕业一直单住。他说,大三之前他们七人挤一间宿舍,实在受不了,后来研究生两人一间还是受不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厌烦,众人聊天啦恶作剧啦都让他厌烦。他说他的小单间就在实验楼楼梯下面,一个废弃的杂物间,从没住过人。是吗?我大吃一惊。嗯,黑咕隆咚的,最多五平方米,刚够放一床一桌,他一住五年,毕业后宿管科把它收回去了,继续堆放乱七八糟的东西,宁愿堆放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再允许任何人入住。我说,没人像你一样提出申请?他说,太小太破了,像个地洞,上厕所要上三楼,公共浴室又远在宿舍楼。谁还看得上它?最穷的拿贫困补助的新人也看不上它。如果有人为了独立自由而放弃不错的集体宿舍特别是双人宿舍,一定是脑子进水了。在那种条件下嘛,洗澡频次可想而知。我说,你的意思是,你脑子进水了?他笑了,摇摇头,神情像个女孩。他说,停水是因为,被盗了,没钱再交房租——被盗?我大声说。毕竟是脏乱差的城中村的小屋嘛,他说,他半夜听见响动,以为是在校独居时听惯了的溜来溜去的老鼠,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全部家当以及——他停住,我紧张地看着他。必须承认这小子平静的叙述竟有某种力量。以及,钱,整整五千块钱,他回老家时阿爹亲手给他的。卖牛攒下的。家里还有弟弟妹妹,阿爹一分不少全给了他——他说不下去了。此时环城路的交通肠梗阻终于缓解。我熟悉这类故事。太多了,有时候让你良心不安,绝大多数让你厌倦麻木。那么,我说。哦,他说,要是能暂支半个月工资,他感激不尽。我舒出一口长气,说你在昆明没有亲戚朋友?他摇头。同学呢,过去的同学?他还是摇头。这样吧,我想了想说,你写个申请,我签字。他掏出一页四折的A4纸,说他昨天就写好了,《员工手册》第三章第十条规定:凡生活困难的可向公司暂借,主要领导签字
即可。
但借支两千的李特还是那身行头,还是一蓬乱发。事态恶化了:小侯申请病休,以答谢我的“特殊照顾”;给李特的材料他碰都没碰。我说你没写稿?他说他仍处于被盗后的低潮期,请我理解。我问自己干吗要录用他,是他当时状态糟糕让人同情?还是他的谈吐极其坦白,近似某种威胁?我说,一周,够了吧?他抬头看我,直愣愣的眼神又让我心跳加速。必须承认这小子特有的镇静会让你的颐指气使像壁球一样反弹回来。他说能否给他十天。三四千字要写十天?他说,他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我们陷入难以忍受的沉默。大桉树们别来无恙?泡在滇池水中的温暖再也没有了,永远失去了。唉,昆明人无可救药的怀乡病啊。他说,房东拿走一千八,他只剩两百了,只能添置酒精炉和挂面,准备每天就吃一顿面条。是的,就一顿。千万别再出状况了,小偷再也别来了。我说你总该,总该好好洗个澡。他仰起脸,鱼尾纹密得像一把碎钉子。他说一千八最多两个月租金,所以,万恶的房东继续断他的水;洗脸漱口要跑两三百米,去巷口的公共水龙头。幸好还有电。幸好,没断他的电。我说你找个地方洗澡啊。他没回答。看得出他厌倦了,再谈下去就有干涉隐私的嫌疑。我同意他十天后交稿,他谢了我,小声说,小侯没来?我说她病了。哦,他觉得,小侯的稿子,
还行。
这些年我不断说服自己接受大大小小的变化,不惊不惧是起码的职业道德,何况面对的只是几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无法限定更不能左右其未来的孩子。因此,病休归来的小侯和李特发生冲突我一点也不意外:李特站着,对她说了什么,满脸羞涩目光闪躲。小侯点头,若有所思,但突然,她愤而冲出办公室。李特茫然坐下,满头乱发像废墟一样落寞。我出去,问小马、小张什么情况(空气里是有脚丫子味儿),他居然说,小马压低声音,小侯的稿子哪儿哪儿写得不错,小侯高兴呢,后来不对劲儿了,他话锋一转,说后半部分观点和语言都没撑住,说她——小张接过话头,烂尾,他说,烂尾。小侯是谁,侯大师啊,哪受得了?我望向李特,这家伙呆坐不动,电脑在他正前方闪出一片莹白,浓烈的汗味随之扩散。次日,小侯、小张、小马一起跑来找我,让我慎重考虑是否继续试用一个连卫生也解决不了的新人。显然,南伞小子让他们空前团结起来了。我盯着小张,你来挨着小侯,把他交给小马?小张说他多么渴望和小侯肩并着肩啊,可马儿不在身边他一定会憔悴而死。我说你们什么关系?他故意说是就好啦,就不必三天两头相亲了。我转向小马,此人酷爱网游,你把他扔在荒岛上他也能安度余生,只要给他一台电脑一条宽带。我从不清楚其灵感、语言和立场到底哪儿来的,哪儿偷学的,就像我从不清楚他的光头是故意的还是彻底谢了顶。他缓缓道,公司招人应该“形神兼备”,我们毕竟是一家靠“形象”(旅游)吃饭的企业嘛。我说,诸位,你们的爱与宽容呢?小侯说,不是没有爱与宽容,是李特不需要爱与宽容。我说,就因为他批了你的稿子?不不,老陈,我没那么狭隘。我的意思是,也许,他不太适合这里。那么,我说,他适合哪里?这就不好说了,他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怪咖。我说,公司没说不能招个怪咖嘛,换句话说,一个格格不入的怪咖也没什么不妥,只要工作上不掉链子。可是,小侯字斟句酌,你就得处处顺从他,顺从他的气味他的怪癖他的一切。所以嘛,我说,爱与宽容。不不,她坚持着,有点虚脱般的激动。合理吗?老陈,对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新人,一个根本不想有任何改变的人,我们必须为他改变?我答不上来。滇池边的大桉树三百多岁了,它们是在缄默中渐渐长成的。可见大地并非养料,缄默和忍耐才是。如今的孩子太自我中心了,也太容易臧否和论断了。我说我会考虑的,回吧,都回吧。我注意到小马手里把玩着一块白乎乎的小东西:一枚方糖,再玩下去就快散架了。
我走向李特,他像雕塑一般进入深邃的黑暗深处或脑死亡的永久性空白。电脑屏幕也一片空白。好几天了,他一字未写。我给的选题是丽江旅游现状,我很好奇他将如何消化桌上的一大堆素材,在规定时间内交稿。半小时后,我让他进来,递给他五百块钱,让他好好洗个澡。找个地方,先给我好好洗个澡。他迟迟没接。我说你还想待下去吗?他说,想。我说你再不洗澡,我就留不住你啦。他小声说,你确定?我说,确定。好吧。他接过钱,攥在手里,转身出去。
他一去两个多小时。我心情复杂,这在我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从没有过——涉嫌干涉年轻人的生活,还自以为干涉得对。不难发现我正沦为我讨厌的老家伙之一,粗暴固执、刚愎自用,他们早就烦透了,要不为稻粱谋谁会在乎我那点狗屁的权威?眼下,你已经很难厘清生活和工作的疆界,年轻小将们岌岌可危,谁还在乎生活?我们当年还敢于叫板敢于说不,那点血性和韧劲儿终究让你活得还行。90后们就惨了,别看小侯动不动就辞职,让她真刀真枪试试。我知道他们喜欢的东西不多,除手机外几乎没什么交际,没有过命的朋友。宅着、看片、追剧、网聊,也就这点出息吧。连性都不感兴趣了,你能想象吗?小侯还养了一只暹罗猫,取名老公——上帝啊,老公?!他们不爱工作又热爱工作,讨厌公司又离不开公司,使劲活着又不知为什么活着。话说回来,70后们早就完了,早就没有希望了,早就行尸走肉了……此刻,遥远的昆明双塔顶着卑劣的鼠灰色天空,云朵以梦游的速度变幻不定。你发现你很难描述三十年前的海埂——比天空还蓝的水域退缩于脑海深处,像滚烫的沥青一样耀眼。大桉树迎风站着,沙滩边的铁皮更衣棚闪烁着黑白老电影般的傲慢,水中的姑娘们被泳衣勒出深痕,少年和小伙子肚皮上的水滴又圆又大,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站着,笑着,带点放肆和紧张,使劲喊着什么,像确定着什么。我记忆里一定有故事,但我暂时不能展开这个藏得很深的好故事。李特敲门,我终于从暂时性的伤感中挣脱了。他走进来,我说你洗过澡了?没洗?(我又闻见味儿了)钱没花?他瞧瞧脚尖,又抬头看我,说他在楼下想了很久,觉得他不能拿别人的钱洗澡,更不用说,这是领导的钱。他要按我吩咐做了就承认自己输了。输了?你输什么了?他舔舔嘴唇,说房东既然收了一部分房租,就必须供水;如果洗个干净,就是对房东的妥协让步,他就输了,就不能捍卫权利了;所以,与其洗不如不洗。我说你给我听好,现在不是你和房东的问题,是你和所有同事的问题——我仔细寻找措辞。他看着我,目光混沌,像个白痴,让人无可奈何又恨得牙痒。是的,这小子身上似有魔法,正如面试那天,我明明被他的邋遢镇住却萌发了呵护的欲望和同情。你再这么下去,我说,就结束对你的试用。他问我结束试用是什么意思,开除?他急了,说我还没看过他的稿子,还不了解他的能力,怎么能开除呢,就因为没洗澡?我说对啊,为避免草菅人命,你他妈的就不能好好洗个澡吗?钱要不够,我再给你。
长长的沉默。气味源源不断。是的,臭脚丫子味和某种执意冒犯的气味。真该把这家伙拖到大街上拿高压水枪猛滋一顿,像《第一滴血》中越南人对兰博干的那样。我怀疑他哪里出了毛病,于是换了一种口气说,我对你充满期待,可他们对你意见很大——他的目光又让我底气不足,似乎急需洗澡的人是我。他说,他理解我的心情,但是底线必须坚守,否则就不叫底线了。如果同事们厌恶他排斥他,能否让他回住处办公?麻烦的是要借一台笔记本,屋里也没有Wi-Fi……我觉得背上的汗就快把衬衫打湿了,一种慌不择路之感让我说出的话几近荒谬。我说,要不这样,你去茶水间,或者,阳台。他说他愿意去任何地方,只要能工作。至于洗澡,他决心死磕到底。你怎么死磕?房东继续停水啊——他自信地说,请给他一周时间,一周内,一定给我一个交代。
随后几天他是在六七平方米的阳台上度过的,那里和我们间隔两个办公区,上有玻璃顶棚下有茶几椅子。我去看他,见他十指如飞速度惊人,一台老掉牙的笔记本噼里啪啦就快散架了,他长发蓬乱的背影竟有某种酷劲儿,让人惊诧莫名。我发现他就适合一个人待着,再小的角落也不妨碍他一个人待着。我问他一切OK?他停下说,OK,下班前一定交稿。和房东的纠纷解决了?他说,快了。又说他喜欢阳台,空气很好,也没人打扰。我说你赶紧洗澡啊,阳台哪赶得上办公室。他问小侯、小张、小马近况,我说你挪了窝,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眯眼望着对面的大楼,楼顶晴空像一片温柔之湖,一处婉约而超现实的深青色风景。他说他经常想起他的楼梯拐角,从前五平方米的家,他还接了一条电线解决了吃的问题——用小电炉,做饭炒菜煮面。我没听错,他经常在他巴掌大的地盘做出香喷喷的晚餐。他说有电就方便多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大节省了开支,还偶尔帮人写点东西赚点外快。被盗的五千块钱是阿爹硬塞给他的,是家里对他走向社会的第一笔赞助。早知道会被偷了,他死也不会接受。三十年前的海埂没有变化:鼠灰色湖水和暗金色沙子抽象而辽阔,像一种非水非沙的奇特之物,一座被铆钉融化的巴别塔。李特是遗落在沙滩上的孩子之一,一个刚刚下水练习的脏小子,笨拙,憨傻,非常卖力。我返回办公室。重获平静的三人小世界让人欣慰而苦涩。他们也颇不安,说要不凑钱为他做点什么吧,比如防风帘,从顶棚拉下来,或干脆造一间玻璃小屋,给他一个办公室兼不错的家……次日中午,小侯还给他点了美团一家评分4.9的饵块炒鸡——太意外了。她亲自送往阳台。李特吓得手忙脚乱。之后她偷偷告诉我,她心里安宁了许多。你懂的老陈,你一定知道我怎么想的——我说你想多了,他喜欢阳台,也非常适合阳台。小侯轻声叹息,说他写出两千多字了,不过,她对一个邋遢之人的文章质量深表怀疑。我说,我被你感动了,你居然给一个邋遢之人送去了午餐。哎,她说,只要他洗个澡换身行头,欢迎随时回来。我嗅出她话里有话,暗藏某种危险迫近的压力。马和张从没给她压力,更不用说他们刚来的时候了。这让我对李特的作品充满期待。对此小马小张毫不在乎,管他写出一朵鲜花还是一堆狗屎。两人跑到茶水间,悄悄说为什么接受阳台,既然姓侯的受不了回了家,就待下来嘛;她威胁领导上瘾啊,从老陈那儿捞多少好处了,他们俩到底……我急忙离开,实在不愿听到这些无聊的废话。下午我埋头修改一份呈文旅局的报告。五点十分,我累坏了。阳台上那个孤独的被自身不断碾压的背影仍凝滞不动,风卷残云的敲字声也没变化。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向一小块暗黑的背景嵌入,像贾科梅蒂的雕塑一样形销骨立又坚不可摧,充满90后们鲜见的自我嘲讽,就像他本人的名字。臭脚丫子味随风扑过来。我呼一口气,大声问他,好了吗?
“雕塑”毫无反应。我们之间充满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我凑近,又喊一声才让他停下来,好了?他心不在焉地答,马上。我返回办公室。环城路又堵上了,我想象新的世界大战爆发,汽车被炸成碎片、灰烬、模糊的意识和残肢。也许无为无用之人和物才能幸免吧,比如不洗澡的李特,比如海埂沙滩。昆明是没有沙滩的,海埂也不产沙子,那些细白柔软之沙到底哪儿来的?为什么当年的场景似乎恰如其分,像上帝初建它们的样子?铁皮小亭子里的亚洲汽水多棒啊,闷一口满嘴的柠檬泡沫,再来一只酥脆的椰蓉面包简直绝配……李特来了,手里举着U盘,说他五点二十九分准时完工。此时小侯小马小张都走了,除了我和李特再没别人。四周一片寂静。我打开文件,滑动鼠标,一页一页看下去……很难分辨时间过去了多久,向蛮荒的原初之境返回了多远。唉,这次阅读体验,我必须承认,这次电脑上的阅读,竟然是我二十多年职业生涯中最棒的之一,酷似被初恋女友吻了。我恨不能把所有人抓回来分享这份震惊,准确说是惊艳。是的,太不公平了,对屈居阳台的新人李特,太不公平了。写得真他妈好!有点有面卓然而立,重要的是竟然用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文学加哲学的调子,比如丽江古城从前的盛况,“一群来历不明的酒吧经营者肆意挥洒着青春荷尔蒙,将宁静的古城变为暧昧狂野的迪厅。”近期丽江的萧条,“国家旅游局对丽江的整治结束了,没人料到那些罚单、警告只是开始,面对惨淡的现实,导游们哭瞎了眼睛也没用。”论断也斩钉截铁(远超以论断著称的小马),称丽江之衰是管理者的傲慢带来的雪崩式自毁,被四川、贵州赶超是必然的。我读得浑身冒汗。这种震撼,尤其是属下文章带来的震撼还从来没有过。终于有人做到了,终于有人拿出我期待的东西了。李特目光呆滞,像强力写作后的轻微虚脱。我问他,从前写过类似文章?他的视线缓慢上升,摇了摇头。我说这篇东西,不太像新手写的啊。他承认说,研二那年给某公众号写了三个月文学专栏,他面试的时候说过,我大概忘了。难怪,你喜欢阅读?他笑了,说他的大部分校园时光交给了一批大师,黑格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汤达、狄更斯、尼采、福柯……哦,陀思妥耶夫斯基,谁还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哑然失笑,说我大学期间强攻《白痴》,愣是读不下去,至于什么尼采、叔本华——他打断我说,老陀非常棒,《地下室手记》是他的精神食粮,再就是《死屋手记》,简直无与伦比——你去过丽江?他说没去过,他根据材料做了发挥。我当即论述了丽江和大理的关系、东巴文化、纳西人殉情……我在擅长的领域几乎无所不能,而他,只能流露出一个从没去过丽江的新人的呆傻和钦佩。六点半了,我说走,请你吃牛肉面。他说不用不用,我忽然想起他囤了挂面,一天就吃一碗面条。我说不吃面了,楼下找个地方。他不再推辞,又问我文章还有什么要改的,我想了想说,没了,其他的交给我。他又问我什么时候发出,我说,晚饭后。他悄声说,我写得如何?我说,还不错。我这么说自然有所保留,对一个新人的有所保留。况且我说了不算,看阅读量呗,我夸上天去或骂得狗屁不如都没意义。他没吭声。接下来的沉默让彼此都不自在,我后悔了:干吗请他吃饭?干吗给了几百块之后还要请他吃饭?是他欠我啊。
我要了三菜一汤,他吃得飞快;我又加了一盘回锅肉,也被他扫荡一空。我说够了?他说够了够了。你中午没吃饱?他满脸通红,说很感谢小侯,没料到,他做梦也没料到,她居然——他结结巴巴,像遭遇了一次表白,一个手持玫瑰的求爱者。我意识到这小子缺的东西太多了,不单是吃的穿的和一直没来的自来水。他问我,小侯为什么送他饵块炒鸡?她也给别人送过?我想了想说,你是头一个。哦,哦,他感叹,太荣幸了,实在太荣幸了。我说她呀,其实非常心软。他不解,难道他去了阳台让她觉得欠他的?我说,是。他笑了,说他就喜欢一个人待着啊。他们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就是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快乐地过来的。没人理解他的快乐,也就没人在乎他是否快乐。读书写东西当枪手,宫保鸡丁、水煮牛肉、麻辣小龙虾,小日子真不赖啊……后来,常年不见光的小屋出现老鼠,他用灭鼠药杀死六七只之多。某天,他在一只小箱子里发现四只粉嘟嘟的小老鼠,可爱极了,和丑陋狰狞的大老鼠完全不一样,张着小嘴吱吱叫唤眼睛还没睁呢。他惊呆了,索性认真饲养起来,不单喂水,还喂了牛奶。三周就长大了。扔掉,还是继续养着?最终决定扔掉,毕竟是老鼠啊。他找了食堂楼下一只垃圾桶,把它们轻轻放进去。他的故事让我来了兴致。为什么食堂楼下?他说,油水大嘛,吃的东西多。后来呢?他说就没有后来了。应该长大了吧,变成和别的老鼠一模一样的老鼠了。没去垃圾桶里看过?他摇摇头,说看过,不见了。足足等了两三个钟头也没见一只老鼠。也许死了,也许活着。他说,反正,他尽力了。某天深夜,他被门外的响动惊醒,听起来像小小的爪子在门上抓挠,他激动坏了,如果四只小家伙回来他一定收留它们,继续喂养它们。那天真冷,后半夜下起冰凌。他打开门。我问他,是它们?他说,什么也没有。除了寒风,把你耳朵扯掉的寒风,什么也没有……我起身结账。他忽然问我,能否送他一件小东西?我心里一沉。他说,阳台上什么都好,就缺一只喝水的杯子。回到住处只能买矿泉水,花销太大,到了公司才能敞开喝。要有只杯子,不是一次性纸杯,就太好了。如果不方便,当他没说。我说,没问题。我们在环城路口分了手。他走路时微微驼背,步伐飞快。我当晚就去沃尔玛挑了一只马克杯,上有圆耳朵大眼睛的卡通老鼠,又从家里搜出一盒绿茶。
次日注定是“最长的一天”。小张一早问我看没看李特稿子的阅读量,我说,昨晚两千多吧。不,他让我现在看。我打开手机,李特的《丽江旅游生与死》阅读量已飙到一万三千多。我吓一跳。牛啊,小张咋舌,真人不露相哪。小马冷笑,说他今天像伟人一样冲他们挥手,但鉴于其穿着和气味——我直奔阳台,他就在那里,乱糟糟的雕塑清澈发亮,让你不由得屏住呼吸。我给他杯子和绿茶,他笑了,没说感谢的话。我问他知道破万了?他说昨晚十一点就破万了,现在一万四千多了吧。我说喜欢吗?他举起杯子打量老鼠,说画出来的跟现实中的差距太大了。我说你得允许人类理想化的抽象啊。他说,人的矛盾就在于此,一面美化丑的东西,一面毁灭被美化的丑东西。我说,你的意思是,善是虚伪的?他说,对,伪善。这种人数不胜数。此时光线透亮,空气纯净香甜,万物都像新的,他的汗味儿似乎消失了。可你很快发现是错觉,静谧即将被噪音、拥堵和事故毁掉。我说你小子,首战告捷,而且是大捷。他没吭声,似乎过去的已不值一提。他说房东找他谈过了,交够房租才能恢复供水。最近几天,他就赶在所有人上班之前跑到卫生间洗漱,差不多把公司当成了半个家。我说你为什么就不理个发洗个澡呢?你究竟,要试探什么?他想了想,说他这一身,他整个人,就是为了向房东叫板,否则此前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就意味着跪地求饶。我说,你臭大街了就能战胜房东?你首要任务是在昆明扎下来,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他摇头,说我弄反了,首要的是生活,不是工作,否则毫无意义。我说站稳了才是意义,丢了工作还谈什么生活? 他微笑,说道理嘛,只是道理,可此事关乎尊严,不能不死磕。我说是你没遵守协议,少交了房租吧?他说,是。对啊,人家当然有权停止供水。他说,是。那你还死磕什么?他说,请我不要忘记,他的家当是在屋里被盗的,房东该负责吧,至少负一半责任吧?这话让我没法回答。我发现我是认同他的——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我说你没想过换个地方?他说换哪儿呢,钱也交了一半,换地方一分也退不回来。再说,停水就必须搬走?偏不走。我说,需要公司为你做些什么吗?他说,不用不用,他已经想出办法并且实施了:每天凌晨溜到房东门前使劲敲门,把房东惊醒,大骂着跑来应门,嘿嘿,他溜回去接着睡。我说你这是——唉,由他去吧。他只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子,一旦离开,我保证还能招入新人,只不过,也许,稿子再难写得那么出色了。
中午我去过阳台,年轻的雕塑纹丝不动。我建议他休整一下(两只黑眼圈是夜半三更翻身下床摸到房东门口敲打又像老鼠一样溜掉的铁证),可他主动请缨写一篇旅游发展与文化保护的东西,我欣然答应。小侯又给他送了盒饭——这回是她昨夜亲自下的厨,在我看来非同小可。我都没享受过这等待遇哪。两人还站着聊了几分钟,光线洒下来,他们就像透明的金童玉女般璀璨闪亮。随后李特将洗好的饭盒送回去,小侯说一次性的还洗它干吗……他红着脸,躬身出去了。小张、小马气得印堂发黑。一点多,李特开始敲打键盘,噼里啪啦的喧响让我想起上山下山又上山的西西弗斯。如果下起大雨、大雪和冰雹,我相信他还会待在阳台上的。会的。只要他开口,我会把我的零钱统统掏出来的。
一点三十,我睡着了,一觉醒来两点十四,脑门上一层细汗。很久没睡那么踏实了。我深呼吸,发了会儿呆,泡了一壶普洱茶。
三点一刻,小侯将一份材料送来,告诉我出事了。我故意忽略这份有“报告”字样的东西,故意把她所说的排除在听觉之外,让它成为灰尘或阴影的一部分,以拒绝它,拖住它。我称赞她今天的职业装很棒(马尾辫拖在脑后),水钻耳钉堪称绝配;问她又往阳台上送什么好吃的了,她说她亲手做的芹菜牛肉和醋熘土豆丝,外加一只咸鸭蛋。我说,啊,芹菜牛肉!她说你要想吃,明天给你做。我说他什么反应。她说还能什么反应,谢了又谢呗。我开始阅读这份《关于李特推文涉嫌抄袭的报告》。蓝色是原文,红色是出处,重合率达56.7%。新华社《瞭望》周刊一篇署名杜上的文章结构也与李特高度一致,以丽江导游视角展开,向监管者辩解过渡,最后返回导游的日常细节。几乎一模一样。报告指出,李特的句子大多从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挪用而来,比如“旅游经济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取决于人性的因素”,仿造了叔本华“人类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取决于人性的因素”。再有,“投诉带来的正、负效应都在撕裂丽江旅游的方方面面,包括当地的世态人心”。叔本华的句子是,“狭隘带来的负效应在撕裂人的方方面面,包括世态人心”。太多了。他手边就有一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我问小侯,谁写的报告,小侯沉默。我似乎被摁到滇池水底,忍受着缺氧、昏厥的濒死之痛。我想说,她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或陌生的老部下,但我没说。说和不说又有什么分别。上午都为他高兴啊,小侯说,没人拿过这么高的阅读量吧?没有。我说。所以,她说,一个新人,怎么可能一上来就破了纪录?我说,怎么不可能呢?她盯着我,目光凶狠,怎么可能呢?我说,也许叔本华是他热爱的哲学家,下意识就写出来了?她摇头。我说,你们想没想过这份报告的后果?她的眼神变得复杂,充满悲悯。老陈,你的意思是,可以放弃原则,勿以恶小而为之也是不对的?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什么意思?我答不上来。像耶稣一般宽宥每一个人,何其难哉。我想了想,说,他只是个刚毕业的孩子,只是个被偷个精光交不起房租的孩子——哈哈,这种话,你信?我信,当然信。不,我不信。我们谁也不信。老陈,我们年轻人谁也不会相信这么拙劣的谎言。是吗?是的。她语气坚定,又讲了一堆拗口的东西:放纵恶就践踏了善,就算施恶者也是善的,可究竟是呵护他的善,还是修正他的恶,让善真正为善云云。我什么也说不上来。她继续说,重合率30%就可判定抄袭,一旦被读者发现……我们的推文都是原创的,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我闭上眼睛,阵阵潮涌从三十年前的滇池水底翻卷而上。所以?我说。抄袭,百分之百的抄袭。
她说。
一旦定性抄袭,南伞小子李特就彻底完了。我小心问她,算不算,不当引用?不,凡引用的,我们会注明出处。通常不超20%,撑死25%。都是你老陈的严格要求啊,而李特,56.7%。对《瞭望》的照搬就更明显了……她的脸越发苍白,一小撮雀斑闪闪发亮。好吧,为公平公正,她叫来小张小马,两人非常紧张,口径却是一致的:意外,震惊,痛惜。关键在于,原则要不要坚守。我追问,你们的意见呢?要。小张说,当然要。你呢?小马字斟句酌,不如,趁事态恶化之前(读者投诉就不是闹着玩的了)——什么?他抬头看我,你不觉得,自从他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从前的样子?对,我们的样子。我们?对,我们。我们不需要改变?需要。可是,更需要一种,一种——小侯打断他,一种宿命。一种自然而然的气息,一种排他的稳定性,就像人的个性。就像,她选择在角落待着,正是她的宿命……我来回打量他们,长大了,小崽子们,能冲我亮出獠牙了。我笑起来,哈哈大笑。环城路上的大拥堵一眼看不到头。我说今天他妈的什么日子,这他妈的什么破城市。他们吓得不敢吱声。我说你们先出去——你,也出去。但小侯坚持留下,说话还没说完。嗯,你说。老陈,她一字一顿。你一直是我的偶像。我一下子满面通红。她出去了。我呆呆站着,眼前出现滇池,波浪像整齐的阶梯向前递进,像一种神秘物质,一种源源不断的来自大地心脏的律动,带着君临万物的气质,汹涌向前,再向前。
我开门见山,问他怎么看这份报告?他说,没想到这么快就弄出来了,哎,他没什么可说的。你承认是抄的?他平静地说,他怎么可能笨到这种地步呢?这些句子早已化在他血液里,早就是他的,像喝水吃饭一样自然而然,写作时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如果使用它们也算抄袭,那世上就没有原创了。唉,现在动不动就扣帽子的人太多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基因里有极坏的东西,最擅长嫉妒、腹诽、落井下石。眼中只有梁木,没有忏悔。他的话让我震惊。我说,你经常忏悔?他没正面回答,说他多年来挨了不少骂:老鼠、蛇、鸟人、鬼佬、屎壳郎、穴居动物、怪胎。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倒也好了,没人搅扰来去自由,让他保持了完整的自我。他发现人生而独立,不必有什么朋友。一个也不需要。我说,什么是完整的自我?他想了想说,忏悔啊,每天忏悔,就是面对完整的自我,按照叔本华的说法,即正视自己的完整性,正视长处和缺陷。我更惊讶了,说你信上帝?他笑而不答。我说,你没女朋友?他说他这样的怪胎和穷光蛋,怎么可能有女朋友?连同性朋友也没有啊。个别女生对他挺好奇,可谁敢走进他的小窝,谁愿结交一个怪咖同学。人人几乎忘了他,每次上课都坐最后一排,每次集体活动都不参加。他渐渐被抛到群体之外,抛到所有社团和组织之外,再也不会引起关注和重视。班主任差不多忘了他。反正大学的班主任像濒危动物一样好几个月不露面。研究生导师也只在教室见他,都懒得将课题分给他。这倒让他占了便宜,就不必觍着脸求人了。导师后悔招了这么个学生,可既然能从其他孩子身上获利又能赢得招录愤世嫉俗者的美名,何乐而不为,李特的论文是浅析叔本华和当代政治经济学的关系,答辩轻松过关。对,叔本华,他倒背如流。导师说你熟悉叔本华没错,错就错在你太熟悉了。他追问原因,导师说你是李特嘛,不是叔本华。我说,你导师说得很对。他说他当然不是叔本华,可要丧失对叔本华的热爱,又怎么可能是现在的李特?我说,你导师是让你扔掉拐杖,做你自己。他说,耶稣说过,人能怀疑你的话,却不能怀疑你所行的。我暗暗讶异,说问题是现在就有人怀疑你所行的。他微微一笑,说,耶稣还说,你用什么量器给人,人也必用什么量器给你。我说,你不承认抄袭?他说,耶稣还说过,不可试探,他从前没有抄袭,现在和将来也不会抄袭。我觉得嘴里发干,滑进来的白光直刺双眼。我知道我仍是偏向他的。他们哪能想象一个小子待在漆黑的小屋里挑灯夜读叔本华还惦念着神惦念着祷告忏悔是何种景象,更想象不出还有人把一个过气的哲学家爱到骨髓里。这是他和他们的本质区别。他们以为未来的掌舵人是苹果是微软是阿里巴巴,是华尔街股票和流量小鲜肉,怎么可能是哲学家和文学家,更不用说老掉牙的叔本华、尼采,老掉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老掉牙的耶稣和上帝。他们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一个怪咖欠他们的,欠他们必须忍受他的义务,他们讨厌他排斥他,最终无视他忽略他。还有比无视和忽略更狠的吗?嗯,没什么好谴责的,为什么谴责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你怎能谴责一个人太像另一个人?他毕竟不是另一个人。我陷入长长的沉默,眼前出现一只小小的灰色老鼠,举起爪子轻轻叩门。我说,报告还说你照搬了《瞭望》文章,记者杜上。他说,更不算抄袭啦,是援引,是对一篇优秀通讯的致敬。如果这都算抄袭,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之后所有的现实主义写作,都是抄袭,我们公号的文章,就是互相抄袭。更何况,他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说他和杜记者通过话了,杜上笑称可以借用任何东西,数据、句子、段落等等。杜上还说,天下文章一大抄,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借鉴的,让他放一百个心。他问我要不要杜记者电话,他连问两遍,索性抄下来放在桌上。我喘不上气,像闷在一层厚厚的不断累加的淤泥之中。门外传来走动声说话声大笑声。李特还是老样子,汗臭有增无减。我问他和房东咋样了,他说,那厮被他整惨了,大快人心哪。我说,你这招从老鼠身上学的?他嘿嘿直笑。我说,关于报告的事情,三天吧,三天,我给大家一个说法。
我整宿没睡好,似有人半夜敲门,他是马克杯上卡通老鼠和丑八怪的混合体,好莱坞电影里的吸血魔兽,化身披着毯子或斗篷的李特,蓬头垢面,一身臭汗。我下床出去,打开门。门外又黑又冷,除了呜咽的寒风什么也没有。我喊了一嗓子,声控灯亮起来,又骤然熄灭。早上我茫然走进公司,沏茶,呆坐,思考。其实什么也没思考,太阳穴疼得要命。九点整,李特经办公室去了阳台,背影倔强而孤单,像小一号的叔本华本尊,格格不入的德意志小老头,一蓬乱发压在透亮的蓝色背景上。我忽然不知此人从哪儿来,去哪里,为何与我这个中年老男人产生交集。整个上午我没惊动他,不知他的新稿子写得如何了(不重要了)。我忙着修改呈文旅局的长文,被一堆口号、标语弄得焦头烂额。这就是我写的东西,我不得不写的东西,我习惯写的东西。其间小侯问我要不要来杯咖啡,我没回答,用粗鲁的沉默把她打发走。小马小张也来过,说着不疼不痒的废话。中午,报告快写完了,我意识到也许该借用某个大咖——也许是叔本华的金句来一个漂亮的结尾,让它铿锵有力又意味深长。我下意识抬头,瞥见《关于李特涉嫌抄袭的报告》中一个标蓝的句子:“在世人眼中堕落的不仅是纳西文明沿袭千年的传统,还有权力绑架的道德,人的尊严、骄傲以及对金钱的蔑视。”叔本华的原句是,“在世人眼中堕落的不仅是希腊文明沿袭已久的传统,还有权力绑架的道德,人的尊严、骄傲以及对金钱的蔑视。”简直一模一样。妈的,我心脏怦怦狂跳,立即仿造了它,“在城市建设者的目光里,我们深信,堕落的不仅仅是旅游地区沿袭已久的传统,还有淳朴的道德,人的尊严,价值以及对金钱的蔑视”。只此一句,只需要一句。这件高仿品瞬间把整篇文章照亮了。我瞪着电脑,心跳快得不能再快。十分钟后,我一个字一个字把它删除。我长出一口气,泡杯咖啡,走向阳台。
那小子仍端坐不动。蓝色马克杯就在桌上,卡通老鼠冲我龇牙咧嘴。电脑上一个字没写。我问他,没灵感?他半天才回过神来看我,梦游一般摇头。我将咖啡放他桌上,他还是没谢我。我自觉无趣,终于意识到一个远避人群者,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的不被喜欢是有原因的。这时我才赫然发现他颧骨和嘴角都有伤,我问他出什么事啦,他说他遭到了暗算——昨夜,房东藏在暗处候个正着,二话不说扑上来就打,李特哪是对手。房东一口咬定他想偷东西,是个贼。后来总算消停了,让他立马收拾东西滚蛋。李特哑巴吃黄连,说搬家可以,能否退还房租?退你妈哟,房东大骂,老子没报警你他妈就烧高香咯。滚,傻×蛋,哪点来,滚哪点去。李特说,他在昆明无亲无故,工作还在试用期,能否,能你妈哟你个傻×蛋!他辩解说,要不是停水,那你给够房钱啊,你以为老子做慈善啊。好说歹说,房东限他二十四小时搬家,否则报警。李特愤恨地问我,为什么房东骂他傻×蛋而不是傻×?难道傻×还不够非要加个蛋字?我想笑,使劲忍着。我问他伤得重吗?他摸了摸脸说,还好,一点皮外伤。他们那些人,那些昆明房东也就这点本事,欺负地州来的小年轻呗,碰上东北西北的糙哥他试试看。不过,小规模冲突和皮肉之苦早就习惯了,他们,那些傲慢的同学曾经因为一丁点小事教训他,把他当过街老鼠。比如有人因为他借阅资料晚几天归还就揍他,理由是他害对方一个多礼拜没法给论文开头;他多看某女孩两眼也遭到其男友也是自己同学的拳打脚打,说再看就把他眼珠挖出来……唉,他不再跟他们发生联系,他们也把他视为异己,保持距离才彼此相安,他才不至于被退学、报复、发疯。何况,他为自己构筑了绝对意义的私人领地,在被遗忘的小角落里找到了巨大快乐,这种快乐是远离人群才能体会的,也是人群没法理解的。叔本华说过,远离人群可发现人群之庸俗。就算庸俗之人是他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偶尔的善也是假的,某男孩曾拎着水果上门请他写一封求爱信,后来抱怨李特写的东西被女孩一通挖苦,说太装逼了,现在谁还写这么装逼的情书呢?李特的心彻底死了。没朋友就没朋友吧,没什么大不了。他经常为毒杀老鼠而后悔,至少老鼠是把他当朋友的,再说,他让那窝小老鼠失去了父母。是他杀死了它们的父母,害得它们不知所踪生死不明。他非常内疚,当初就该好好饲养它们,干吗遗弃它们?某天深夜他听见小爪子挠门的声音,他激动不已,跳下床冲到门前,拽开门。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我知道答案且见证过答案——昨天夜里我就拽开了房门。长长的沉默。汗味儿仍无处不在。我说,远离人群,说起来容易,不都在人群里混饭吃?他嘴角掠过一丝微笑,算是对我肤浅牢骚的回答。我说,你搬家了?他说搬走简单,可不服气呀,他憋屈,比在学校里还憋屈。被停水还被揍了,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可是,当他冷静下来,不也换汤不换药?更何况,那些冷眼和暴力反而像可炫耀的资本一样帮他在杂物间续住下来,否则真不好说,宿管科也许直接将他驱逐了。所以,想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说你没报警?他说没有,我说你该报警,没准警察会像你们宿管科一样帮你。他说,帮他住下来,继续忍受房东的折磨?我说,你没在屋里烧点水?他说他试过,可用了电炉就跳闸。唉,他的房东一定是全昆明最吝啬最恶毒的房东。是啊,我赞同。他看着我,目光深处有种让我畏惧的东西,说我关于远离人群的问题他忽然有了答案,陶渊明就是答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眼下,他说,谁也没办法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了,能遁世就不错了;将来,他就回老家找一座小山,搭个小茅草棚,自由自在,老死山野。问题是他还年轻,还要入世,还要隐于市,说白了他只是个天天念叨着房东供水祈祷上帝眷顾的俗人,一个只要有机会也想多挣点钱交个漂亮女友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俗人,甚至,他有些激动,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甚至,有二三知己,畅聊文学哲学诗歌,若干年后老婆孩子其乐融融,不就是俗人的生活?不正是一个低如尘埃的人该有的最好的生活?
那么,他说,我是否考虑好了,终止劳动关系?我说我们之间还谈不上什么劳动关系。他叹口气说,我肯定想把他一脚踢走。我说,我没想好。他说,多简单,还需要想吗?我说,到目前为止还没删你稿子,除了继续被点赞阅读量上升,它还没招惹任何麻烦。说真的,它是我们今年最高光的表现之一。我用了之一,不想给他某种错觉。他说他想不明白,我何必录用他这样的人?他看着我说,记得耶稣的话吗,不可试探。我录用他,算不算试探?这话像钢针一样扎进我的肉里。不过,他说,也许他的存在,也是某种试探?我没法回答。他说,对于抄袭的指控他绝不低头。没有抄袭。他只不过使用了自己的东西,他骨子里的东西。我说,这一点,说实话,我也很困惑。我偷偷瞄了一眼电脑上被删掉的似乎还留有余迹的叔本华的句子。我困惑的是,他的底气究竟哪儿来的?真以为叔本华融入血液就是他的?不假思索写出来就是原创的?他说,如果判定抄袭,比如法官,他自然无话可说,凭一纸报告就认定他抄袭,他怎么也不服气。他说他可以当着法官的面再写一篇,还会用上所谓叔本华的句子,这是无法避免的,就像无法将体内的器官摘除一样。我说,还没到上法院的地步,还有行规嘛。他热切地望着我,说我的意思是?我说,别急,你先别急。他沉默了十分钟,也许更久。汗味在死一样的寂静中膨胀,直逼某种极限。最差的结局是侯马张三人集体请辞,最便捷的无非就坡下驴让他离开。可我心里藏着一头怪物,一头夜半叩门的大怪物,让我必须警惕随意处罚和扼杀的冲动。年轻的写作高手多么罕见啊,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叔本华,要不是处心积虑者下足功夫,谁会读什么老掉牙的叔本华?他说,他今天就搬,不想再挨揍了。我说,我跟房东谈谈?他说不用不用,我们对他够好的了,他只是个新人,一个无足轻重的新人。我问他,真想好了,像孬种一样逃走?他没吭声。我一声长叹,说你觉得,三个家伙,你的同龄人,咋样?他说,都很好,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小侯呢?他像被开水烫了,局促而羞涩,说稿子好,人更好,她做的芹菜牛肉好吃得简直惊世骇俗……我暗自苦笑,真想模仿他的房东骂他,傻×蛋。我问他今天没写稿子?他说,这种时候,实在写不下去了,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
他一坐三天。第三天中午小侯又给他送去饭盒,不知还有没有惊世骇俗的芹菜牛肉。我知道他们会来找我的。会的。下午她果然拿到投诉——该来的终究来了:一个具名王显的家伙称《丽江旅游生与死》充斥大量抄袭(所引基本和报告重合)。“作为原创公号,严肃性、公信力何在?希望严查。”小侯留意着我的情绪变化,说她发现李特的伤了,她绝没料到……老陈,这事听你的。泪水已经在她眼眶里打转。无论任何决定,都听你的。我看着她。我知道瓶子一旦打开,便再无余地。我把投诉信扔进字纸篓,说,先删了吧,至于李特——我让她把眼泪擦掉,让人看见像什么话。她的柔弱坚定让我想起面试她的上午,她说我不用她一定会后悔的,不信走着瞧;她说我的失误就是送给对手的大礼,我将证明我是错的,还是对的。我当然证明我是对的。三年来小侯从没让我失望。一次也没有,甚至包括这一次。不是吗?她让我想起血气方刚的我,想起当年热爱及憎恶的一切。但现在,我发现其个性背后是深深的羞愧和自责,让我既爱又恨,就像面对自己的孩子。我说,你就那么讨厌他?小侯说她从不讨厌他,从不。我们捍卫的不正是你让我们捍卫的?是啊,我说,可要是出于某种试探?试探?她说。我似乎听见两颗心脏一起怦怦跳动着,在不足三米的间距中引发惊人的谐振共鸣。她想了想,那不恰好证明捍卫之迫切和价值?她的话让我眼眶发热。是啊,这是他们的东西,他们安身立命的东西。仅此一点,我就无法苛责任何人。
三时许,小侯号召小张小马为李特捐了一千八:小马二百,小张三百,剩下小侯一个人包了。四点三十,李特的推文删除。一篇缔造史上最高阅读量的雄文就此阵亡。我有些难过,却难以说清为什么难过。我把消息告诉他,他眯起眼睛,脸上毫无表情。此时有强光落下,酷似玻璃牢笼,囚禁他的应许之地。卡通老鼠傻乎乎的,中午的饭盒就在字纸篓里。他已经习惯阳台了,这个临时性的窝。我该如何定义在阳台工作的员工?不洗澡的被排挤被投诉的新人?我感到愧疚。没错,更深更狠的愧疚,就像他对几只小老鼠的愧疚。也许他走了反而好了。对他,对我们,都好。操蛋哪,陈鹏,你真他妈操蛋。我听见他说话了,嗯,阅读量四万三千多。我叫出声来,可惜!他说,不可惜,他是丧家之犬,哪还管得了一篇推文?但这篇推文是李特的职场第一仗,我们活活把耻辱和败绩赠给了他。唯一的安慰是,他接受了他们的一千八百块捐助以及小侯亲手做的午饭。我说,再为你申请一笔钱?他困惑地看着我,说陈先生的意思是?这小子要是认真拾掇,洗个澡理个发换身行头,妥妥的韩版帅哥啊。我说,你先待着,哪儿也别去。他似乎吓着了,不知说什么好。我说,听明白了?老老实实待着,先给我待着。
我想和小侯聊聊,却不清楚聊什么。想坦坦荡荡撂在她面前尽可能得到宽容、理解和爱?也许吧。可老家伙的心血来潮必须得到年轻人的支持?我的一意孤行需要某种缓冲和默许?即便如此,麻烦就解决了?小侯说她猜到我怎么想怎么做的了。我们久久没有说话。她说,老陈,对不起。我盯着她耳垂上的小水钻,渐渐晦暗的光线令其释放出骇人的锋芒,酷似洞见或昭示。我不清楚我的举动是否出于怜惜,就像给予本身包含无限度的退让,却又因为无可退让沦为彻底的失败。她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走,我留,他留,我走。我什么也说不上来。她拽开门,走出去。滇池水在沙滩边缘摔打,插满光线的水域从来不是清清楚楚非黑即白,它吐出无数泡沫,单调、复杂、易碎,转眼沉入水底,被更多的水带走。高处的浪花也许忘了谁把它推上浪尖的。是滇池的深处。看似凝固的坚如磐石的最深处。
我通知李特搬家:连接茶水间和阳台的过道很暖和,架一只小床毫无问题,公司有的是水想怎么喝怎么喝想怎么洗怎么洗。楼下不远有一家“好客”洗浴中心,就算一周一趟也很方便。他目瞪口呆,小声问我说,真的?他真的可以留下来,住在过道上?我说阳台你想待多久待多久,洗了澡理了发就挪回办公室,任何人有意见,我顶着。吃饭嘛,一顿饭十来块的不算贵,你挣的足够应付了。他激动起来,问我什么时候搬,我说就今天,剩下的交给我。他说,好的,好的,考虑五分钟,行吗?我突然有种挺不过去的激动和后怕,两种相反情绪让我又喜又悲,仿佛经历了推文的惊险过山车之后,我四十来岁的臭皮囊正逼近死亡,仿佛我们坚守的东西微不足道,不过是自我催眠,是为了显示自己还有点东西可以显示,哪怕头发那么细的小东西,而已。我累了。三十年来的海埂没什么变化,大桉树昂首站着,浪花缠着游泳的孩子,他们探出脑袋挺起瘦兮兮的小胸脯耷拉着小鸡鸡赤着小脚滴洒水花一步一步往上蹦,回头可见巨兽般的西山和细如米粒的龙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追忆海埂了,我该直面那年夏天的故事了:母亲带我去的,后来赌气把我落在沙滩上,我吓得直哭,只能跑去唯一熟悉的牛菜馆,厨子大叔给我上了一盘芹菜牛肉外加香喷喷的牛肉汤,我肚皮都撑圆了,他把我一路送回北教场的家交给父亲。母亲很晚才回。她跳上44路公共汽车才发现我没跟上来也不在车上,立即返回海埂找遍所有角落。她是哭着进门的,见了我哇一声大叫扑上来死死抱住我……我想起来了。我早就想起来了却故意躲着,躲得远远的。我激动得发抖,脸贴着微烫的玻璃,竟有了哭泣的冲动。有的事物,是绝不可试探的。尽量宽容,尽量爱。好心的厨子大叔也许才是让我成为今天的我的关键。几分钟后,李特进来说他马上回去收拾,谢谢陈先生,谢谢。我说,钱还够吗?够了,足够了。他冲我鞠了一躬,急急走掉了。我平静下来。我在等小侯的辞职报告。但事情并未发生。五点半下班我拖在最后,先走的小马,然后小侯,最后小张。总之后来我回忆这一天的顺序应该如此。我仔细检查了门窗、电脑,然后锁门,乘电梯直达一楼。步行去往负一层停车场约五点四十八。我进入幽暗的地下。嘀嘀两声门锁启动和车灯亮起几乎同步。我没着急上车,原地站了很久,发现自己还不想回家,也不想返回楼上。我似乎一脚踏入虚空,一种可怕的没有欲望也没头绪的虚空。也许是工作之后的疲乏,也许是事情终结的困顿,也许是厌倦在神经末梢上的一通乱踩。我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沮丧从体内涌出来,血一样涌出来,房东吓破了胆一秒钟就开通了冷水热水让他痛痛快快洗个够浑身上下洁净无比散发出多芬香皂的清香……切,这是好莱坞热衷的结局。事实上,次日,第二天,第三天,他没回来。阳台上少了一座孤零零的雕塑。我有些茫然,很难确定他真的没来而且再也不会来了。我在等他还是没等他?人事有他电话,我没问。我似乎在抗拒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听其电话的诱惑,而抗拒本身成了更大的诱惑。我颇感庆幸,就像你把黏在脚底的口香糖甩掉了,一下子轻松了,一切神清气爽恢复原样。就像他从没出现,从没来过。所有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甚至想象李特被房东活活打死了,或者,他打死房东连夜出逃永远失去了名字和身份。无论哪种结局,一个热爱叔本华的小子消失了,不见了。
第四天下班,我按不变的节奏(五点四十八)来到负一层,骤亮的车灯猛然照见一只光溜溜的大脑袋。我吓一跳,说你咋还没走?小马说,小侯推文,《云南旅游二十年的“冰与火之歌”》,阅读量噌噌飞涨呢。我说,李特呢,你们没他电话?没有。陈总也没有?没有。难怪。难怪什么?难怪,三天前,他想把一千八退还他们,他们拒绝,他没再坚持。此时,模糊的光在小马脑门上脸上滑动。我们似乎待在地底。不,待在地狱。我感到不安。我做错了什么?我,中年油腻男印证了李特口中虚伪的善?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大声说。小马垂下光头,这事情弄的,唉,我觉得吧,我们每个人都——什么?我是说,原创,真那么重要?我,我很多稿子都借了网上的,句子,背景,人物——没人发现?我打断他。他摇头,我该辞职吗?我问你有没有人发现?没有。真没有?没有。侯和张呢?也没有。咋办,李特,李特让我觉得——觉得什么?我噌一下子火了。你他妈的觉得什么?他恐惧的眼里一片迷惘。我该不该——走吧,回去打你的游戏吧,走!死一般的沉默。能闻见暗处传来的尿臭。是啊,这丑陋的世上哪有一片干净明亮之地。咋办?他快哭了。我们——凉拌!我他妈当你没说。我忽然累得不行,辽阔的滇池像羊绒一般深沉静谧。溺水的感觉又出现了。他摸摸光溜溜的脑门,很快消失不见。我呆站着。小侯推文阅读量已达3.6万,而缔造4.3万历史的李特不会回来了。不会了。不可能回来了。狗日的,你会去哪儿呢,你这个臭烘烘的南伞小子,还能去哪儿呢?
空荡荡的阳台酷似小型露天剧场,中间坐着李特。一个消瘦的剪影,一缕深夜也闪闪发亮的黑烟。什么也没有,逆光的水泥挡板镶在视线尽头,桌椅都在,笔记本也在。我告诉小侯,前几天我把家里一张折叠床找出来了,八成新呢。桌上一页A4纸,上面画着一只小东西。小侯问我,狗?猫?我笑了,老鼠。她惊讶地说,老鼠哪来那么大耳朵和眼睛?我说,你们没聊过老鼠?她说,为什么聊老鼠?她承认稿子的标题是他给的,《云南旅游二十年的“冰与火之歌”》,现在想来,是临别的赠礼?我向下看,前后高楼劈出一条V字形深渊,但见新人李特躺在谷底脑后的血像滇池水一样奔流,脸上凝结放大的微笑像质问更像嘲讽:对试探之试探不也是试探?捍卫本身,不也是恶之一种?我睁大眼睛,似乎想弄清楚一切是有意还是无意,然而只是一小块苍白的方形水泥地,一小段将死的城市的皮,一枚小马手中把玩的方糖。没有巨桉,连棵小树也没有。过去已经过去了,海埂不是从前的海埂了。但无人不来自过去。陈鹏就是在海埂边游泳、迷失、长大的陈鹏。我实在无法想象年轻人的过去。何况,我和他们的过去再也无法交集。再也不可能了。他们自有来处和去处啊。我想告诉小侯,老鼠,他画的就是老鼠。可我没说。她觉得像什么就是什么吧,你怎么能说服他们相信一只老鼠半夜敲门呢?我说你睡得挺好?挺好。没人敲门?当然没有,老陈你什么意思嘛……我向她请教芹菜牛肉的做法,她告诉我半斤上好的黄牛肉,半斤香芹菜,加干椒花椒,爆炒。哦对,干椒和花椒。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三十多年前它让我多么温暖啊。她说我明天一定给你带来。我这才意识到那只杯子,印有卡通老鼠的马克杯不见了,难怪,她不清楚他到底画了什么。
责任编辑 宗永平
写在前面:近年来,“生态文学”“自然写作”“生态诗学”等相关词语常被提起,新世纪文学已经悄然形成了属于自己“绿色”传统。什么是“生态文学”,它的来路、边界和可能性在哪里,又给当下文学带来哪些启示?2021年,《十月》杂志联合“十二背后”旅游区,发起首届“美丽中国”生态文学奖的评选和生态文学论坛讨论,在业界引起强烈反响。
“大地之事”这个栏目,就是杂志对这一领域关注的延续,我们期待通过持续的书写、通过刊物引领的写作与阅读的互动,把我们自己、也是这个时代好的“生态文学”挑选出来。它是中国的“生态文学”,是中国自身传统里生长出来的现代主体性与全球视野的相遇。它是切近的,是我们正在感知的现代进程里每一份迫切的生命之痛,是我们与万物他者近距离的对视与共情,以及由共情所构造的新的感觉总体与世界观。它也是开放的,是小说、散文、非虚构、诗歌等不同文类形式,是自然生态与社会、文化的互动与往来,是生态及其周边美学、历史文化、自然伦理、政治经济学等多学科视域的引入,它是所有“大地上的事”。我们期待更多的书写者走出书斋,走向“人民大地”,以文字对接行动与实践,做生活的在场者和介入者,为中国当代文学拓展新的感觉形式、问题序列和方法论空间。
人与自然、人民与生态
——在《十月》生态文学论坛和《诗刊》自然诗歌论坛上的发言
李 敬 泽
这两年来,自然和生态书写蔚为潮流,《十月》《诗刊》《人民文学》《草原》各立名目,大力倡导。有的叫自然诗歌,有的叫自然写作,也有像《十月》这样,叫生态文学。必也正名乎,如果我们大家投个票,选一个名目,我比较倾向于“生态文学”。
这个要从“自然”说起。“自然”是个老词,老到老子那里,老子“道法自然”,这也是中国精神的根基。“圣人任名教,老庄明自然”,晋人论孔孟老庄之异同,结论是“将无同”,名教和自然一体两面。“自然”派生出的文学和美学传统根深蒂固、至大至远。
但也正因为这个传统之深远,它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自然而然,身在此山中,我们容易忽略这个传统本身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比如东晋之后,山水诗大兴,对后世影响甚巨,最近在学术界,谈山论水成了显学,巫鸿从图像史、美术史的角度去讲,哲学家们以山水为中心,梳理远古自然崇拜以降的观念演进。我对此没什么研究,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远远地从旁看去,感觉他们都不大谈观念所据以展开的社会历史条件。“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诗很美,但是,大家别忘了,写诗的是谢灵运,那是王谢世家啊,这里边不仅仅是人和自然的问题,稍微再推敲一下,这里边还有人和人的关系问题。当年衣冠南渡、门阀政治,世家大族一路跑到江南,一边掠夺一边改造,建立起那么一套压迫性的生产方式和等级森严的社会政治体系,一小撮人鄙视欺负绝大多数人,然后他老人家站在社会顶端,穿着个趿拉板,倘佯山水,“澄怀味象”。历史的镜头也是势利眼,只盯着他,姿势很好看,他后面肯定跟着一大群人伺候着,在史书中都自动屏蔽。《宋书》本传里说,谢灵运“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原始森林里开一条观景小道,把“林密蹊绝踪”的问题解决掉,但这活儿肯定不是他自己干,谁干的?还不是一群农奴。所以他后边有一大套生产关系、上层建筑的支持,他的审美精神是具体的社会结构的分泌物。这种情况在古代大致如此,王维写那么多山水诗,很美,很静,但他在蓝田县是有辋川别业的,他是一个贵族抒情者,所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陶渊明的情况有所不同,但陶渊明在他的时代本来就是特例,直到宋代经过苏轼等人的阐发,他才获得经典地位。
我谈这些是为了说明,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审美意义上、抒情意义上,一定是复杂的社会系统、经济系统、政治系统、文化系统运作出来的结果,这个关系我们看在眼里的是“人闲”“夜静”,后边一定有广大的不闲不静。
当然,时移世易,这些诗已经脱离了它所产生的社会历史土壤,它不再是长在地上的花,它成了天上的星星,成为漂浮的能指,我们现在读它的时候,除了我这般杀风景的粗人,都不会看它背后的东西。这是谢灵运、王维的伟大,一千多年后他们的诗依然运行在我们的口头、我们的心里,支配着我们的感受和表达。对于一般读者,这就够了。但是,作为写作者、研究者,我们恐怕还是应该想得更多一些。处理人与自然这个主题的时候,我们承载着强大的传统,这个传统,它的观念、情感、修辞,都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语境,已经成为自动的抒情装置,预装在我们脑子里,它的功能就是让我们写不出所见,甚至根本无所见,眼前有景道不得,一大堆古人的话在我们心里等着。
我编《人民文学》的时候,很怕诗人或散文家写自然、写山水、写乡土。有的人一提起笔来就“乡绅”附体,看山看水、看土地看村子,都像个古人,而且是有闲的、其实也是有权有势的古人。他要是穿越到东晋,肯定一头扎到谢灵运身上,到唐代,就是王维,扎到陶渊明身上也是个小乡绅啊,要不然他就拐个弯,飞过太平洋,扎到梭罗身上去了,反正他不会扎到一个普通农夫身上。“乡绅”气是我们文学里一个老病根,时不时发作,也不限于和自然、乡土的关系。日本的柄谷行人早就提醒我们,在文学中,自然风景并非纯然客观之物,是通过主体的认知装置生产出来的。中国现代以来,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一个是周作人等人的花鸟虫鱼的路径,上接古人特别是晚明,终不免像周作人那样,“绅士鬼”附体。还有一个是从西方浪漫主义、梭罗等等接过来的路径。这两个路径有冲突,互相还瞧不起,但其实,作为现代主体,他们至少也是表兄弟或堂兄弟。我们文学中讲人与自然,其实主要讲的是“我”与自然,吾与天地独往来。在这一点上,现代传统和古典传统接得特别顺畅,周作人他们接晚明、接谢灵运王维,梭罗一脉是洋皮土骨,其实是接陶渊明。但接得这么顺畅也有问题,这可能说明那个面对自然的现代主体还没有充分发育起来,还没有为自己发明一个新的认知装置。或者说,在我们的现代文学中,人与自然、“我”与自然的书写还没有经过现代语境的充分考验,不是从现代以来的社会历史条件中分泌出来的,基本上是从古代穿越过来,从西方空降过来。在人与自然之间,还有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种种中介,还有一个广大的生活世界,我们对此并没有充分地领会,这一切都没有收入主体之中。休看他在大地上、村子里转来转去,俯仰感叹,实际上,大地上的事不在他心里,他的心里是一大堆文本,他的写作是案头写作。没有捕鲸船上的“我”,当然就不会遇见白鲸。这个问题一直悬置在那里,直到八十年代,特别是九十年代起,猝不及防地面对超大规模的工业化、城镇化,人和自然的关系一下子紧张起来,而我们毫无准备,没有一套有效的认知
装置。
——但是这话也不准确,我们其实曾经发明了一套非常独特的认知装置,不是从古典中来,也不是从西方浪漫主义那里来的,主要来自新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实践,主要体现在十七年的文学艺术里面。一些年轻的学者对此做过很有价值的研究,比如上海的朱羽,他写了一本《社会主义与“自然”——1950-1960年代中国美学论争与文艺实践研究》,就是讲新中国成立后的工业建设特别是农业集体化对自然观念的重塑,所谓“改天换地”,与此相应的是文学艺术中新的认知和表现模式。确实是这样,我们看长安画派的画,刘文西、石鲁等人,极具革命性,从古典绘画看下来,到这里别开天地,有了全新的气象和语法,山水和自然不再是被静观玩味,它被置入一个庞大的行动和实践的视野里,由此带来了艺术上一系列革命性变化。这就是新的认知装置,后面是一个新的现代主体的生成,这个主体是属于“我们”的“我”,属于人民的“我”,是一个现代人民国家的主体性的确立。在文学中,你读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也有很多山水乡土的描写,但是完全没有乡绅气、士大夫气,自然景物和生产方式的巨变、和社会政治实践深刻地相互映照,在这里,人和自然是另一种相亲,不是静观的,在心与物之间有了政治、劳动和行动。
——这是革命性的、是非常超前的现代。与古典传统不同,也与西方传统不同,这是中国独特现代性的产物,出自人民主体,构成了我们自己的一个新传统。非常可惜的是,这个传统后来被悬置起来,很长的时间里被遗忘了。所以,很多画家八九十年代又退回去了,还是笔墨意趣那一套,加了一些现代技法。在文学中也
一样。
这个新中国新传统的巨大的革命性意义需要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不能等同于“我”与自然的关系,从“我”出发回到“我”,不管在古典视野里,还是在西方个人主义视野里,自然都被收进了自我的“内面”,自然作为“大他者”、作为人类生活的条件和实践的对象的浩瀚意义由此就被屏蔽、就失落掉了。西方面对自然时那个“我”与殖民经验、与资本主义侵犯“荒野”的经验密切相关,这个我们是没有的,然后我们又把自己五六十年代的那个革命性传统悬置起来,剩下什么呢?恐怕就只剩下单薄的趣味与心情,现成的抒情装置空转起来,复制和输出成熟的、没有难度的修辞。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倾向于“生态”。“生态”是个新词、新概念,当然不是说概念越新越好,重要的是这个新概念带着新的问题意识,打开了新的的认知空间。“生态”包含着总体性,是人与世界关系的总和,你可以说我与自然,你说我与生态就很怪,生态所对应的一定是广大的人群乃至人类。这个关系不仅是审美的、哲思的,更是实践的和社会性的。英文的生态这个词是“ecology”,Eco据说源自希腊文,是“家”的意思,这个家是人的家,人既为自己建设一个家,又被这个家所限定和塑造,而且,我再推论一下,既然是个家,它就不仅仅是一个场所、一个栖居的地方,它还包括着生计。在古典视野中,人和自然关系的关系是不怎么讲生计的,能想到这儿的人都没什么生计问题,它被很自然地屏蔽掉了,只剩下玄思和审美。但在生态视野中,你绕不开具体的人的生活,它把社会政治经济结构收了进来。这也是“生态”这个概念的力量所在,它是现代性的后果,也是对现代性的反思。这个概念本身就表征着“危机”,自然不再仅仅是抽象、绝对之物,它作为巨大的人类活动的后果显现出来,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家”陷入了全球性危机,气候变暖、生物多样性等等,而且我们都知道,这种危机必须依靠全球规模的人类行动、依靠社会经济政治和生活的革命性变革来解决。所以它既是批判性的,又是建构性的,它必须认识和想象一种总体性危机,然后把“我”“我们”和全人类都放到这个危机中去。它当然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但这个人不仅是审美的、内面的“我”,它同时必须是“大我”,必须建构起更为自觉、更为主动的社会实践主体。
英国首相约翰逊在今年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有一个讲演,呼吁停止砍伐森林。这件事当然很重要,但他忽然要表现一下他的诗人气质,他说,那些自然界的“大教堂”,是我们星球的肺。我想,我们的很多诗人也会这么表述,森林是人类的圣殿等等。这很有修辞效果很抒情,据说源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夏多布里昂说“森林是奉纳神性的原初神殿”。但是,我在《法国理论》的公号上看到,法国人把首相大人狠狠挖苦了一通,大概是说,生活在森林里的亚马逊人可没想到那是教堂或神殿,砍伐森林关系到他们的生计,而他们的生计又深刻地被嵌入全球生产流通体系里。也就是说,你不能置身亚马逊木材做成的家具里,然后吟唱圣殿,按那个法国人的说法,这就是一种诈骗。在生态视野里,最应该警惕的,恰恰是绕过人类生活的根基飘在天上抒情的“我”,首相大人忽然扮演诗人,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在我们的作家或诗人那里,可能是真糊涂,或者是懒惰和迟钝。抒情是重要的,但问题是这个情从哪儿来,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更大的认知装置,或者说,我们要建构起更为广大的主体,把自然和人,把人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感受方式都放进去,把人的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放进去,以强健、复杂乃至庞杂的主体去观看、想象和书写。我的总的感觉是,在这里,纯文学的小说家们最为迟钝,这也难怪,他们已经被训练出了某种洁癖,不愿让稍大一点的、不那么“文学”的事物打扰自己,无法把“我”与绝对、抽象的自然之间横亘着的巨大世界收纳进来,所以一点也不奇怪,这几年能够有效、有力地处理这个主题的是科幻小说。在诗歌中,我看得少,不敢乱说,但欧阳江河的《凤凰》是有这个气象的。
话说到这儿,必须重提刚才谈到的新中国的传统。我们要在一个更广阔的视野里看待我们的历史和现实、经验和创造。中国走出了现代化新道路、开辟了现代文明新形态,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维度,就在于人和自然的关系,在这个关系中确立了人民主体。党的十八大以来提出“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其中包括生态文明建设,生态文明建设与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是一体的,是整个经济社会发展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十九届六中全会决议指出,“生态文明建设是关乎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根本大计,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改善生态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决不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换取一时的经济增长。必须坚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坚持山水林田湖草沙一体化保护和系统治理,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更加自觉地推进绿色发展、循环发展、低碳发展,坚持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之所以要完整地引述这一段,因为它集中体现了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生态被放在五位一体的总体性里,放在文明发展道路的总体性里,在这里,贯穿着一个巨大的、又是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的主体,就是人民。
这就是我赞成“生态文学”的原因。因为由这个“生态”可以通向新中国的经验、新时代的创造。这是以人民为中心的总体性的生态,在“人民”的主体性中,新的视野在我们眼前打开,新的认知装置必定会被发明出来。我们看电视剧《山海情》,你也可以说它是生态文学——这个时代的电视剧差不多就等于十九世纪的长篇小说——它就是在中国人民的生计中、在中国人民的生活和创造中去重新认识和观看自然,重新界定人和自然的关系。
所以,选择“生态”不是词的问题,不是概念问题,是世界观和方法论的问题,是主体的构成和位置问题。生态文学当然包括自然书写、博物学的书写等等,但就文学整体来说,一种人民主体乃至人类主体的生态视野可以脱去乡绅气、士大夫气,在人和自然之间把广大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收纳进来,在这样一个总体性上去重新想象,人是不是一定要这样,人的新的可能性在哪里。在这个意义上,生态文学也面对着新的广大空间,它不仅仅是想象和决断人如何与自然相处,它也在想象人如何与自己相处、人和人如何相处,甚至想象如何成为一种新的人。这种新人不是回到千万年前,不是回到小农经济,而是说我们就在二十一世纪,我们面向未来,我们回不了头,继续向前走,但我们要重新设定人的条件。在这个意义上,“生态”真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核心命题,文学如何回应这个命题,关系到文学的未来。
2021年9月4日即席
2021年12月20日补充改定
责任编辑 季亚娅
狼 灾 记
王 族
1. 意外的消息
意外的消息,会将某个事件突然呈现,让你惊讶其发生过程是一场秘密狂欢,并承认在你的视野或经验之外,密布着不为人知的神秘,最终会酿成触目惊心的事实。
大雪飘飞的十二月,突然传来北塔山牧业团场发生狼灾的消息,尤其是附带的“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狼灾”说法,让我颇为震惊。牧业团场的牛羊和马都在畜圈内,有水泥墙、铁窗、铁门,有的还安装有摄像头,为何狼却制造出了如此骇人听闻的狼灾?我打电话询问后得知,狼早已洞悉牧业团场的畜圈坚不可摧,它们经过观察和长久等待,终于等到牧工让牛羊和马从圈中出来吃草,去河边喝水的机会。它们如同听从统一号令,从山冈、沟壑、山坡和角落倏然冲出,裹着一团团阴影扑向牛羊和马。此次出现的狼之多,被侵害的牛羊和马的数量之大,让我颇为疑惑——多少年来,牧民为生存而养羊,而狼为生存而吃羊,在造物主暗布玄机的大地上,人和狼的纠葛并不因环境变化而改变,其冲突仍然如此简单。
接下来数日,几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讲述此次狼灾情况。很快,零乱的消息便拼接成清晰完整的事件——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北塔山牧场有八百多只羊、七十多头牛和二十多匹马,被来自不同方向的狼群突袭咬死。狼群袭击前没有征兆,牧民更是没有预感,所以狼群顺利得逞,被咬死后的牛羊和马遍布山坡。有一户牧民的一百多只羊无一幸免,在山坡上白花花地趴成一片,让人疑惑山坡上陡然出现了一堆白石头。
此次的狼,为何如此疯狂?
就在不久前,我刚刚听说了两件有关狼的事,我在震惊的同时隐约感觉到,当下的狼正在遭受现代工业的影响,其命运亦在十字路口被神秘大手紧抓,不知要被拽向何处。第一件事说一辆旅游大巴车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行驶,司机看见一只狼在车旁奔跑,他按响喇叭后那只狼惊恐不已,奔跑的身姿歪了几下。汽车喇叭的声传功能,对狼来说是陌生的工业之物,那只狼在那一刻犹如被卷入惊恐战栗的旋涡。但狼性凛冽,它倏然回头张望大巴车,让车内的人惊恐乱叫。有谚语说:狼若回头,不是报恩,就是报仇。人们都担心它会蹿至车前,然后破车窗而入撕咬他们。少顷,它果然嗥叫着扑过来,用爪子抓大巴车的车身。大巴车犹如坚硬的钢铁巨兽,它发现是徒劳之举后转身跑开,很快在远处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人们猜测它的举动出于两种可能,一是它判断失误,以为能把大巴车撕碎;二是它愤怒大巴车惊扰了它,它难忍屈辱便做出那般疯狂的举动。
景区、大巴车、喇叭声和柏油公路,组成庞大的现代文明棋盘,一只狼并不是这个棋盘上的棋子,在被挤压出局时必然会做出反常举动。
这两件事是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在书房接完电话一扭头,看见挂在书架旁的那幅3D图中的狼似乎将头伸了出来,眼睛里的凶猛之光更是让人栗栗危惧。这幅3D画是我在重庆朝天门码头买的,背回新疆后一直挂在书房中,平时熟视无睹,那天突然觉得被狼的眼睛盯紧,浑身有些不适。以往听到有关狼的事情,我会做一些记录,但这次狼灾却不知该记录什么。我想,呼唤狼性的时代已经过去,而当下的狼正在经历社会变化、工业文明和人心更迭的冲撞,种种前所未有的考验,像山一样让狼无法逾越。
这样一想,便觉得作为工业产物的大巴车,驶入修建了公路的草原后,对狼是前所未有的干扰。巴音布鲁克草原有一座狼山,头狼每年开春时在狼山上仰头长嗥,散落在各处的狼汇集成群,开始一年的集群式捕食。头狼已将一年中最早出来的动物观察得清清楚楚,它向狼群传递出信息,狼群便如离弦之箭扑向目标。这一情景暗合古老的游牧法则,无论是狼,还是沿袭古老猎捕方式的游牧民族,其行为无不闪现着智慧光芒。但那辆大巴车和那只狼,则是工业产物和古老物种的冲撞,让人不由得惊愕,当下社会的变化,对动物的影响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
无独有偶,很快又听到与草原有关的一件事。草原因为划分区域拉起了铁丝网,尤其是修建道路的地方,必然会在两边竖立铁丝网,从路上经过的牛羊和马,乃至于人都不能随意进入草原,草原由此焕发生机,生态大为改观。但问题随之而来,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动物,被铁丝网阻拦在一侧,而另一侧的那片绿色草场,则变成无法到达的“远方”。一只狼不知何故到了公路上,嘈杂的车鸣声让它意识到很危险,欲借助路基从铁丝网上跳过去,它的一只爪子在落下时卡在了铁丝网里,它慌乱嗥叫,一位藏族妇女发现了它,她回家拿来一把钳子,一边向铁丝网靠近,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拉嘉洛、拉嘉洛……旁边的人都安静下来,就连那只狼也好像听懂了她的祈祷,遂不再乱叫。她用钳子顺利剪断铁丝,那只狼叫过一声后向远处跑去。
拉嘉洛是藏语,意为“诸神赐我大胜”。那位祈祷的妇女,相信神会让那只狼安静下来,所以她才那样从容。那位妇女以仁义之举帮助了狼,那只狼转危为安,回到了自由行走和舒畅呼吸的旷野。有人在现场用手机拍下了那一幕,我看到那个视频后,再次为现代工业对狼的逼迫,以及狼陷入其中的惶恐而震惊。
很长时间以来,作为工业产物的猎枪和捕兽器,已经让狼变成无力抗争的弱势群体,但狼并没有与现代工业发生纠葛,然而随着现代文明对草原的纵深改变,狼则无可避免地被卷入进去,正在经受命运变化的阵痛。
而这次的狼灾,则把狼与现代工业的冲撞拉近。狼灾事件中的一个细节让我心中一痛,一位牧民在很多天都不离他的羊一步,但那天一位朋友打通他的手机邀他去玩电子游戏,他心想这个季节的羊不管有人看还是没人看,都会在羊圈周围吃“马草”(新疆牧民将牧畜过冬啃食的干草统称为马草),便骑上摩托车去了。虽然是在偏僻的北塔山,但手机传递信息的速度畅通无阻,加之电子游戏刺激了他的娱乐兴趣,以及摩托车的速度较之于骑马会快很多倍,所以他很快就到了那位朋友家,他的羊群因此被狼疯狂咬死了十多只,他骑着摩托车返回后一声痛叫,摩托车随即倒下,把地上的雪砸出一片幻影。手机、电子游戏和摩托车,都是出现在牧民中的新鲜事物,他们欣然使用并为之沉迷。正是这些现代文明工具,在改变牧民生活方式的同时,也在不知不觉摒弃传统。在平时,牧民在牧场边上安装捕兽器,放牧时带上牧羊犬,狼一出现便有犬鸣,亦会被捕兽器夹翻在地。但这次狼灾却让我震惊,牧民因为依赖现代工具,已经忘记防狼,在狼仍然用固有的方式侵袭牲畜时,便毫无察觉,一败涂地。
牧民与时代的扭结,也在狼身上打下了明显烙印,亦让狼陷入不可自拔的旋涡。草原是狼自古以来的栖息地,它们为此成为草原上的自由精灵,并成为游牧文明的延续。狼性和狼文化,以及狼与游牧民族的关系,是久负盛名的草原传奇和吟唱。譬如西域的一些游牧民族认为,狼是苍穹之子,受苍穹之命在春天驱赶草原上的动物,并将病死腐烂的动物吃掉,避免草原遭受践踏和传播瘟疫。他们与狼长久相处,深知狼在饥饿或疲惫时,会对着月亮或苍穹(天空)长嗥,让身心获得力量。狼与游牧民族的死亡亦有密切关系,有的游牧民族在老人去世后,会将死者放置在山冈,等待天黑后让狼将死者吃掉。他们坚信,只有让狼吃掉死者,死者的灵魂在狼回归时才会被带入苍穹。但突如其来的旅游开发,在草原上制造出公路、铁丝网、木栈道、观景台。开发是为了利益最大化,但有的地方不顾及生态,尤其不会顾及动物的生存。狼的生存空间急剧缩小,捕食逐渐困难,它们变成了草原上的流浪者。我听说阿勒泰的一只狼为了偷捕开金矿的人的一只羊,误入了埋设炸药的矿区被炸死,开金矿的人害怕引来狼群,将它扔进分拣矿石的搅拌机,转眼间便不见了影子。还有一只狼居然爬上了一个景区的区间车,它发现不对劲后疯狂逃离而去。人们在后来断定,它是因为迷路进入了景区,加之对区间车判断失误才爬了上去,它的命运在那一刻扭曲错位,一头跌入命运突变的阴影。
流浪的狼,变成了逃亡的狼。
就在人们以为狼已经远去,并不适宜在工业社会的边缘生存时,狼却突然在北塔山制造了这场灾难,它们来势之凶猛,侵害牲畜的数量之多,让人触目惊心。
乌鲁木齐距北塔山有三百多公里路程,在新疆的地理概念中并不算远。我觉得狼灾事件近在眼前,尤其是从未有过的剧烈冲突,让人犹如面对刀子一样骇然。有一句谚语说,握不住的刀子最锋利。我决定去一趟北塔山,看看是什么原因,酿成了这场狼灾?
2. 人狼共舞
上路后,一场大雪不期而遇。纷飞的大雪闪出幻影,犹如狼正奔突而来,要用闪着寒光的眼睛把我们恐吓回去。狼在雪天最为活跃,此次北塔山发生的狼灾事件,便是例证。
我们的车子迎着大雪奔驰,大雪的幻影淡了,狼的感觉也消失殆尽。车子犹如是不受风雪阻挡的钢铁猛兽,朋友一脚油门踩下便驰出很远。在路上,我想起这些年因为写过一些关于狼的文学作品,曾有不少人问过我:你见过狼吗?每被问及我都会举例说明我亲眼见过狼,而且会说出我对狼性的分析和理解。我讲述狼时充满快感,似乎有一堆狼族密码在等待我组合,然后拼接出全新的狼世界。述说狼,人们会被狼的奇异事件吸引,想象亦会无限延伸,依附于想象的一只狼或一群狼身上,享受难得的体验。后来,我发现问我是否见过狼的人,明显流露出一种倾向,他们因为不了解狼,想从我这儿获得信息补充。有一句谚语说:听羊的故事,能知道草原的好处;听狼的故事,能知道动物的恐惧。谚语是最短的文学形式,也是经久不衰的口头传播信息,人们用谚语述说或总结狼,久而久之便形成诸多狼文化。譬如以前的猎人们在外打猎一天,回到霍斯(毡房)吃完饭喝完酒,人们便请求他讲述打猎的经历。那样的讲述往往以吟唱的方式开始:清晨出发,傍晚归来。勇敢的猎人,你走过了两千座山和五百条河流,见过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狸。如果你要给人们讲故事,就请你讲一讲狼的故事,因为狼的故事最好听。这样的例证无外乎说明,人们在维系生存的同时,用述说确认与这个世界,或者与动物的关系。
有时候,述说是对认知的维护,我们在讲述时会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最正确的观点,都从事实中总结而来。譬如我坚信狼袭击羊群靠的是策略,人未及防备,所以狼轻易便可得逞。狼在冬天袭击冬窝子(牧民在冬天的住所)旁的畜圈里的牛羊,只是冰山一角,牛羊一不小心就会丧命于狼口的地方,往往在夏牧场上。牧民痛恨狼,实际上痛恨的是狼扑向牛羊时的狡猾策略。有一句哈萨克族谚语说:狼行千里,为的是名声。所谓狼的名声,是说狼攻击羊时善于运用策略,而且总是能够得逞。所以,“狼行千里,为的是名声”一说,实际上是指狼的不二法宝是狡猾策略。
人与狼之间的“篱笆”一旦被推倒,狼便一跃而入接近人,顷刻间制造出血腥事件。
一位牧民带了猎枪转场,被狼咬死三只羊后非常愤怒,几经追寻把一只狼逼到了悬崖边。他心想前面是枪口,后面是悬崖,我今天要为我的羊报仇。那只狼紧紧夹着尾巴站在悬崖边,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他举枪向狼瞄准,狼突然转身将尾巴甩出,把一股腥臭的东西甩到了他脸上,他在慌乱中松开了扣扳机的手。狼嗥叫一声向他扑来,他心想完了,今天要丧命于狼口,但狼只是用爪子把他的猎枪打飞,转瞬间便跑了。他从地上爬起后闻到脸上有狼尿,才明白狼在无路可逃时,用两条后腿夹紧尾巴把尿液尿出,迅速甩向人的眼睛,然后趁人慌乱之际逃跑。怪不得狼平时总是紧夹着尾巴,原来是为了在身陷绝境时甩出狼尿解围。此事让人们惊愕,狼的智慧远在人之上。
狼生性狡诈,讲述狼便犹如面对逐渐变大的阴影,会让人恐惧。这些年,我从牧民的讲述中感觉到,他们害怕的并非是狼的尖牙和利爪,而是狼幽蓝的眼睛里令人捉摸不透的想法。一只狼趁人不备冲向一只羊,牧民只看见狼的獠牙像刀子一样划向羊脖子,羊便倒了下去。狼没有松口,把羊甩到背上背起来便跑。牧民们拿着猎枪追赶狼,狼跑到山坡下无力攀爬上去,扔下羊逃窜而去。人们在事后分析,那只狼咬死羊后没有来得及喘气,否则便一定能把羊背上山。
在动物界,狼虽然不像老虎、狮子、野猪和豹子那样具有王者风度和斗士精神,但狼是冷面杀手,其出击方式防不胜防。有一年,一位牧民在转场中,看见对面山冈上有十几群“羊”正向牧道走来。他很高兴,终于有人来给自己做伴了。但他又觉得奇怪,为何那些“羊”由十几只为一群,不聚在一起呢?还未等他弄明白,一团灰尘在山冈上弥漫而起,那些“羊”突然发出嘶哑的嗥叫扑了过来。是狼!他惊叫一声,看见密集的灰色狼头向他晃了过来,他赶紧爬上一棵树,只看见一条条狼的脊背从树下闪烁而过。几分钟后狼群都奔跑了过去,他抱着树干滑下后大叫一声,我的羊到哪里去了?少顷后他才明白狼群冲过来后,他的羊未及逃跑,一只不剩地被狼挟裹而去。
狼的策略很多,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牧民不喜欢讲这些事情,说不了几句便会对狼说出难听的诅咒或脏话。在阿勒泰一带,人们用“毛驴子下哈的狼”骂狼。“下哈的”即生养之意,“毛驴子”是新疆人骂人比较狠的话,意即你什么都不是,是牲口。“毛驴子下哈的狼”这句话,来自一位牧民的亲身经历。一天晚上,那位牧民的羊遭狼偷袭,他冲进羊圈后看见狼正在撕咬羊,一着急吼出一声:“毛驴子下哈的狼,干啥呢?”他的羊被狼咬死了不少,但他着急吼出的那句话却在牧区广为流传,牧民们起初将那件事当作笑谈,后来他们的羊被狼咬死,便也本能地吼出了那句话。在这件事中,狼影响了人类的语言,但人的心理在那一刻的悸动,早已超出语言范畴,是不能忍受屈辱的无奈发泄。
一路上想着这些,内心悲怆而又感慨,狼虽然凶恶残忍,但作为动物也有生命本性。此等情景犹如一本打开的书,上一页是一种内容,而下一页的内容则截然不同。朋友在车载播放器中放了一首加拿大音乐家马修·连恩的《狼》,车内气氛顿时肃穆。1992年,加拿大政府为实施“驯鹿增量”计划,大量捕杀鹿的头号天敌——狼。于是狼面临前所未有的生死难关,很多动物学家和艺术家为此发出抗议,马修·连恩的《狼》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他注重情结、悲伤和希望,强调狼是自然环境中的生命,必须原始保留,让它们在道法规律中自生自灭,从而维持生态平衡。
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有人就有贼,有山就有狼。马修·连恩的音乐,与这句谚语同出一辙,是东方和西方文化的互为印证。
3. 牧工的叹息
一路下着大雪,想着狼的悲与欢,四个多小时一晃而过。到达奇台县城后,朋友带我们吃了当地有名的过油肉拌面,然后前往北塔山。北塔山另有拜塔克山、拜山和巴他克山等别称。北塔山的北边是阿尔泰山,东边是哈浦提克山,西边和南边则连接准噶尔盆地,是一个天然牧场。
途中经过一个煤矿,看见煤坑里的煤块在自燃。这个煤坑属于自燃消耗范围,已经自燃很多年。燃煤在积雪中升起的青烟颇引人注目,走近后还可看清火星。这寂静中的燃烧,仿佛是对其自身的隐秘述说,亦在证明这个世界的有些生命,虽然不会在大众视野里开始或结束,但在寂静中自生自灭,绽放着生命之花。
行之不远,又看见魔鬼城(雅丹地貌)的土堆千姿百态,多形似骇人的鬼怪。因为是为狼而来,便疑心会从魔鬼城冲出狼群,但我们的车子疾驰如飞,哪怕有狼追来,也会被甩在车后的尘灰中。汽车,这四轮如同翅膀一样的钢铁产物,在道路上的疾驰犹如飞翔,狼仅靠四条腿又怎能与汽车比赛。钢铁产物给了我们坦然与自信,亦在内心生出对狼的轻蔑,所以车内的每个人都昏昏欲睡,在钢铁躯壳带来的安全感中,顺着柔软而又甜蜜的睡意缓缓沉入梦境。
三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北塔山的畜牧三连。这个牧业连队隶属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北塔山牧业团场,以养殖牛羊和马为主,是目前为数不多的牲畜连队。连队干部在统计受灾情况,听他们说,在此次狼灾中损失最严重的,是牧工达列力和开达尔两家。达列力家的七头成年牛被狼群咬死,而开达尔家一百多只羊无一幸免。具体统计数字已经出来了,有一百三十多户牧工家的牛羊和马,不同程度遭遇了狼群袭击。有的母马正在怀孕期,牧民痛心地说一匹母马被咬死,等于死了两匹马。粗略估算,此次狼灾共有八百多只羊、七十多头牛和二十多匹马遭袭丧命,直接损失为一百四十多万元。另外,畜牧一连、畜牧三连以及草建连也遭受了狼灾。
外面大雪纷飞,阴沉的天际正落着黑暗,天很快就要黑了。大风将落雪吹得翻卷,像一种痛苦的挣扎。
连长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张狼皮,其头部、腰身、四爪和尾巴颇为清晰,犹如一只狼趴在墙上。我曾在不少牧民家见过挂在墙上的狼皮,据说是为了避邪。这张狼皮是连长从一位牧民手里买来的,已在墙上挂了五年。我发现有几人不时扭头去看那张狼皮,目光中闪出难以捉摸的眼神。连长意识到大家的反应,正在写狼灾报告的手抖了一下,脸上浮出尴尬的神情。我出去抽了一支烟,返回屋中后发现,墙上已不见了那张狼皮,连长还在写狼灾报告,其他人都神情伤感,言说的话语中多有混乱词语。
有一句谚语说,狼露出牙齿,会让人三天都做噩梦。此时,我真正理解了这句谚语所包含的恐惧和隐痛。
第二天一早,我们赶往达列力的冬窝子。他的冬窝子建在一个近四十度倾斜的山坡上,他家人正在做早饭。达列力说,也就两个小时,七头牛就全没了。前天下午三点,他一个人闲待着无聊,便去找附近的邻居聊天,两小时后返回,便看见几头牛躺在冬窝子背后的山坡上。他紧张起来,莫非有狼?他狂奔过去,他家的七头牛躺在那儿,雪地上留有杂乱的蹄印。他很快便从中发现了狼爪印,才断定狼干了侵害之事。他一头又一头地摸牛的鼻孔,发现它们已全部死亡。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他嘴里呜呜咽咽,骑马到派出所报了警。
撕开的伤口,会持续不断地让人疼痛。达列力说话的间隙,眼里不时冒出泪水。他揉一下眼睛后朝山坡上看几眼,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和伤感。那七头牛已被抬走,它们流出的血把雪地染成红色,至今仍然醒目。听连里的牧民说,这个地方让达列力伤透了心,他明年将不在这儿冬牧。
损失是利益的对比,达列力在这次狼灾中的损失在五万元左右。算这样一笔账让他伤心至极,让周围的牧民心惊胆战,害怕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他们身上。达列力在痛恨狼的同时,也对自己充满悔意。事发前的三天,他从奇台县城坐班车返回北塔山,途中看见六只狼穿过马路,向冬牧场方向跑去。车上的人没有见过狼,趴在车窗上看着它们在雪地上飞奔。当时,达列力觉得狼有一种疲于奔命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当时,一丝阴影掠过他心头——狼会不会去连队的冬窝子?他并未细想此事,直至回到家也没有把遇到的狼当回事。事发后,他断定在路上遇到的那六只狼进入了畜牧三连,一定咬死他的牛。
有一个人想去山坡上看看,没走几步便脚下打滑一头栽倒。牧工们表情木然,没有一个人说话。那人爬起后意识到了什么,悄悄躲到了人群后面。这时有几只乌鸦飞过来,发现山坡上有猩红的血迹,想落下去啄食一番,但山坡下的人群让它们不敢近前,于是叫了几声倏然飞走。
我问达列力,牛是大畜,狼是如何把它们咬死的?这位三十三岁的哈萨克族牧工断定,是狼群将牛围起来咬死的。独狼面对身躯高大,有一双尖角,防御和反击能力都很强的牛,是无法得逞的,但如果狼群将牛围住,牛则顾头不顾尾,被狼瞅准机会一口咬掉公牛的睾丸,或咬断母牛的喉咙,很快便会让它们丧命。如此一分析,他的神情变得颇为痛苦,七头牛啊,要把它们一头一头围住咬死,那是多么可怕的六只狼?
我无意一瞥看见被狼咬死的牛堆积在后院,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些牛能否当作牛肉卖出去,哪怕便宜一点也是对达列力的补偿。但我又觉得人们因为忌讳,不会吃被狼咬死的牛,便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看似狼灾制造的损失在牛羊身上,但暗自移动的阴影,不知会扩散到什么程度,还会给这个冬天罩上怎样的寒冷?
和达列力相比,开达尔的损失更大,他家的一百多只羊在此次狼灾中全部丧命,不知接下来该如何继续放牧。开达尔平时寡言少语,遭受了这样的打击后茫然地望着山坡,似乎还有狼正向他的冬窝子移动过来。牧民们都在议论防狼对策,只有他一言不发。他将如何从零开始,如何重新建立起在北塔山放牧的信心。
开达尔给我介绍了出事过程,那天中午,一位朋友邀请他去吃饭。那位朋友的毡房距他的冬窝子有一公里多,他吃完饭后因为牵挂羊群,向朋友打了一声招呼便返回了,还没有走近冬窝子,便看见有三四十只羊倒在山坡上。完了,有狼!他惊叫一声爬上山坡,眼前的情景令他目瞪口呆——一只只羊倒在雪地中,脖子、腹部和臀部被撕开,流出的血将雪地染得猩红刺眼。他向四周张望,发现有一串羊蹄印向后山延伸而去,他断定有六七十只羊还活着,得赶快把它们找回来。他翻过山坡沿羊蹄印寻找,天快黑时终于找到了逃窜的羊群。羊群被狼吓坏了,看见他后咩咩咩叫成一片,他担心狼群会再次扑过来,便赶紧将羊群赶回。一路上,他感觉四周有狼嗥声隐隐传来。那一路,他不知道是如何走回去的,当家人知道被狼咬死了三十多只羊后,都伤心地掉下了眼泪。第二天,他向邻居借来六只牧羊犬防止狼的袭击,但他低估了狼,就在他的羊群刚转过一个山包时,前面突然传来惊乱之声,一群狼冲进了羊群,他只看见狼在上下跳蹿,羊在一只只倒下。那群狼专拣羊脖子撕咬,在短时间内一咬一甩便使羊倒地而亡。他从地上捡起石头砸过去,但狼群似乎知道他对它们构不成威胁,对他置之不理。他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又一只羊被咬死,直至狼群离去,又有三十多只羊被咬死,他借来的六只牧羊犬有两只被咬死,另外四只不知去向。第三天晚上,狼群再次来袭,他所剩不多的羊全部被咬死。令他震惊的是,整整一晚上他居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在早上走出冬窝子,看见方圆不到二百平方米的山坡上躺满羊尸,顿时觉得被什么猛击了一下,全身软软地要倒下去。狼是如何把羊从羊圈中赶出,在山坡上制造了一场撕咬?他百思不得其解。少顷,他在四处看了看,只有一只活着的羊。只剩下一只羊,与全都死了没什么两样,可以说他在一夜之间即已归零。
开达尔的痛苦是一点一点加剧的,狼一步步逼近他,他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狼把羊咬死,直至一只不剩。开达尔说,一只羊按市场价五百元计算,他至少损失六万多元。唉,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遭受狼灾后,不知哭了多少次。旁边的人劝他,别哭了,羊已经被狼咬死,再哭也哭不回来。他止住哭,但仍有泪水从眼角流出。
狼灾似乎把北塔山撕开了一条裂缝,遭受狼灾的牧工在这条裂缝中挣扎,而肆虐的寒风和飘落的大雪,又让他们在心理上承受了更大的压力。这个冬天,将是历年来最难熬的一个季节。
我们安慰了一番开达尔,他意识到我们要走了,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冬窝子。有雪花落在他身上,他的背影陡然变得模糊。
4. 虚幻的大火
庞大的狼灾数字,对应的侵袭者是狼。到底有多少狼,才制造出如此让人惊愕的狼灾?这是由一组数字带来的疼痛,也是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影。所有人们都面露恐惧,像是抓着他们的灾难之手,将永不会松开。
我出去抽烟,一出门便被一股寒冷裹住。正在愣怔间,看见牛圈和羊圈的门在遭灾后一直开着,像一张张在惊讶中没有合拢的嘴。牛羊在圈中吃草本应是安全的,但它们一出圈门便被狼群锁定为攻击目标,陷入了一场生死劫难。我突然明白,我刚才出门时的异样感觉,与牛羊出了圈门后的遭遇是一样的——狼灾给牛羊带来的是死亡,给人带来的是恐惧。
抽完烟回屋,一杯水没有喝完,又传来牧业三连的一匹马被狼咬成重伤的消息。我们匆忙赶过去,看到它因疼痛难忍,在一瘸一拐挪动着身子痛叫。牧场兽医已无力医治它,因为狼咬穿了它的气管和食管,刺目的创洞已无法喝水和进食。疼痛的旋涡裹挟着它,它浑身发抖,叫声越来越小。人们因为不忍心再看便转身离去,牧场兽医也默默收起了医药箱。雪下得更大了,我心里一阵难受,也随人们默默离开。
晚上十一点,我准备睡觉,突然有人在外面大叫,狼来了!我跑到屋外,是一位牧工骑马来报消息:又有一群狼冲进了牧业三连,因为牧民早有防范,它们才没有得逞,但它们却不离去,蹲在牧业三连对面的山坡上呜呜呜地嗥叫,意欲向连队的羊群再次扑来。牧工们知道派出所的民警带枪上了山,便让这位牧民骑马来报告,希望民警带枪过去防狼。
我们开车赶到牧业三连,人们已经乱成一团,但每个人都手持棍棒,双眼紧盯着对面的山坡。山坡上一片漆黑,但在牧民眼里狼随时会扑过来,他们随时准备一搏。民警用车灯将对面的山坡照亮,没有狼,只有厚厚的积雪。牧民们一阵惊呼,奇怪了,刚才还在嗥叫呢,人和车一来它们就跑了吗?疑惑归疑惑,但人们还是在冬窝子周围点起了火,以阻挡狼靠近。火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似乎黑夜在颤抖,又似乎有什么在黑暗中要一跃而起。有这么大的火,而且人也不少,狼哪怕躲在暗中在窥视,恐怕也不敢出来。
我们准备返回,我突然看见另外一个山坡上闪着几点绿光,并迅速向山坡后移动过去。一定是狼!我本想提醒大家,但那几点绿光很快便不见了,于是我没有出声,人们已受惊恐颇多,如果没有危险还是不告诉他们为好。
第二天早上,我们去牧业三连询问昨夜是否平安,牧工们说大火起到了作用,狼没有再来。我说我看见另一山坡上闪动过几点绿光,可能是狼的眼睛发出的。牧工们断定是狼,因为只有狼的眼睛被火光映射后会发出绿光。为了弄清楚昨晚到底有多少只狼,我和大家一起爬上山坡去看,果然雪地上有爪印。大家根据狼的瓜印一一清点,一一归类。最后,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有十三只狼在昨天晚上来过。十三只狼组成的是大狼群,但它们没有得逞,不知它们还会琢磨出怎样的偷袭办法?
中午,两辆防疫车开到了山上。必须尽快处理被狼咬死的羊,以免狼附带的传染病扩散,在牧工连队传播瘟疫。狼灾是血腥事件,但牛羊的死亡并不是这件事的终结,还有紧跟其后的灾难之手,会把人们推到痛苦循环的怪圈之中。传染病和瘟疫,就是恶性循环的例子,如果人们被传染会导致不可预估的后果。而一场狼灾,也就不再是狼对牛羊等牲畜的简单侵害。
防疫人员通知大家,牛羊和马尸要集中起来焚烧。前几天因为恨狼,牧工的痛苦都是外向的,其情绪和心理都可以像拳头一样挥打出去,在善与恶的对照中让狼承担罪责。但是现在却与狼没有了关系,牧工们必须遵守安全秩序,把被狼咬死的牛羊和马送向一场大火。
这是超出牧工经验的一次磨难,以前发生狼灾,牛羊死了也就死了,牧工们最多骂上一阵,或默默叹息几声,然后又赶着牛羊走向牧场。狼吃牛羊的事情自古有之,久而久之便像一枚钉子,把苦难和忍受紧紧钉在一起,他们在很多时候都沉默不语,以平静的心态维持生计。但是这次却不一样,如果不将死于狼灾的牛羊和马焚毁,传染病就会将人们裹入一场灾难。
防疫人员有条不紊地消毒,空气中弥漫起浓烈的化学药剂味道。牧工的冬窝子和房前屋后,院子四周,以及屋内的每一个地方都被喷洒了一遍。身穿白色大褂的防疫人员,像是把古老的游牧撕开口子,然后把化学药剂植入进去,以起到对瘟疫的阻挡。
牧工们表情漠然,消毒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他们不知道这种做法的作用有多大,亦预估不出在将来的颠簸马背,或乱跑的羊群后面,该如何把消毒维持下去?长久以来,他们自有一套方法,譬如用草原上的草药治病,用自行搭配的食物防止疾病,喝未发酵的奶汁强身健体,等等,而且屡试不爽。但现在他们被意外的遭遇挟裹,不知要被推入到什么样的地方去。
化学药剂的味道越来越浓,牧工们脸上浮出窘迫之色,他们世代生存的这个地方,日出而牧日落而归的习惯生活,突然被改变,以后的放牧还会沿袭多年的方式吗?
我走出一段距离去透气,一回头便看见防疫人员穿在身上的白色大褂,在牧工老旧的房子周围移动。牧工们以为消毒只实施于环境,看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去。但防疫人员阻挡住他们,让他们用专用洗手液洗手,并给他们衣服上喷消毒液,然后给大家分发一些带回去使用。
几位牧工在接受衣服喷洒消毒液时,下意识地弯下腰,有意想避开那浓烈而陌生的味道。消毒液浓烈的味道钻进牧工们的鼻孔,并且撕扯出难受的痛感。牧工们本能地躲避,其迅速蹲下的姿势,活脱脱像惊恐的羊。
接下来是更为痛苦的场景,当死去的牛羊和马被集中到后山的一个大坑中,火焰升腾而起,不论白羊还是黑羊,抑或枣红马,先前醒目的毛色在瞬间便被吞没,然后飘出一股难闻的焦煳味。
至此,这些牛羊和马才真正消失了。
牧工们有些不舍,想凑近去看,防疫人员阻挡住他们,并告知要防止焚烧散发出的毒气,不可靠近大坑。火越燃越大,已看不出火中是否还有完整的牛羊和马,牧工们在这一刻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防疫人员一再劝他们退后,他们的脚步踉踉跄跄,好像在后退,又好像在徘徊。他们脚下的雪已被踩成了泥淖,不时让他们的身子歪斜,有几个人甚至差一点跌倒。慢慢地,人们各自返回。他们历经辛劳放牧的牛羊和马,变成了身后的浓烟,升至半空被风一吹便散去。
下午,我去另一连队。快到达时,朋友在车上突然惊呼:快看,三只狼。果然有三只狼在前面的山梁上奔跑,虽然它们身躯瘦弱,奔跑得却极为敏捷,转眼间便不见了影子。这么容易就看见狼,无外乎说明北塔山确实狼多。这样一想,便觉得狼群仍在附近,会随时向人扑来。
有一句谚语说:洪水的声音先来,石头的影子后到。有三只狼已经出现在山梁上,用不了多久就会接近连队。我到达连队后提醒大家要注意,那三只狼也许会跟踪而来袭击连队的羊群。一位牧工说,不会,狼贼得很,这几天外面来的人很多,它们会去别的地方。你们看见的狼,是怕在低处碰到人和汽车,所以才在山梁上走。放心,近期绝对不会有狼。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释然。
5. 饥饿是一种重负
说到此次狼灾,所有牧工都说狼因为饥饿,才疯狂扑向牧业连队的牛羊和马。有谚语说:饱马好骑,饿狼难防。狼是长期被饥饿折磨的动物,一旦羊群出现在它们视野中,会骤然刺激狼生出捕杀力量。牧民对此总结出一句谚语:吃饱的羊不动,饥饿的狼能飞。疯狂捕食的狼,都是快要被饥饿撕碎的挣扎者,看见牛羊和马的一瞬,哪怕再饿也要奋力一搏。
冬天对人的直接影响是寒冷,但带给狼的却是饥饿。牧工们在冬天不再进山放牧,羊在圈里吃“马草”过一个冬天。狼因为缺少捕食对象而陷入饥饿,要苦苦熬过一个冬天。所以,常常能看见狼在积雪覆盖的牧场上游荡,像幽灵一样在碰运气。所有的牛羊都已在秋末转场离去,狼再也体会不到用双眼盯紧牛羊的那种焦灼、紧张和刺激的感觉。在季节更迭的布局中,它们是饥饿的负重者,只能苦苦等待春天到来。
有一组数字,显示出极为残酷的事实:狼百分之八十的攻击目标是羊类,牧民养的家羊,山野里的野黄羊、羚羊、盘羊等,狼都会把贪婪的目光死死盯在它们身上。但牧民养的羊受到保护,狼轻易不能靠近。至于黄羊、羚羊、盘羊等,则是跳跃和攀岩高手,狼无法接近。跟踪、埋伏、等待和偷袭,是狼一贯使用的方式,但仍然不能解决吃的问题。久而久之,狼的内心亦变得孤苦冷漠,成为动物界最冷漠的杀手,而且仅为吃食出击。狼的捕食目标极为有限,很多动物的个头,譬如哈熊(狗熊)、野猪、雪豹、野马、野驴、鹿、牦牛和野骆驼等,都高大得让狼望之兴叹,只能默默在内心打消念头。有些动物的个头虽然和狼差不多,譬如黄羊、貂熊、岩羊、北山羊和藏羚羊,但它们的逃跑技巧比狼高超,所以狼很多时候都愤恨地瞪着无法捕获的动物。
一位牧工用一句话道破此次狼灾的关键所在:因为今年的狼在秋天没有吃上东西,一直被饥饿困扰,所以才在牧业连队制造了这场前所未有的狼灾。众人面面相觑,难道狼在饥饿之中还会做一番衡量,认为牧工的牛羊和马最易得手?或者说狼唯一的捕食对象,就是牧工的牛羊和马?
另一位牧工说,狼哪怕被饿得饥肠辘辘,也不会将牧工的牛羊和马作为唯一的捕食对象,因为有更多的动物是它们的捕食对象,比如兔子和黄羊,捕获它们要比捕获牧工的牛羊和马容易得多。有一个说法,狼七天吃肉,七天吃草,七天喝水,七天喝风。可见狼在一个月内只能吃一次肉,其他时间只能勉强应付。
又一位牧工说,狼哪怕被饿得饥肠辘辘,也是攻击能力最强的动物。他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引用了一句谚语:狼死三年,獠牙也不会破损。可见狼的獠牙不论什么时候,都犹如刀子一样锋利。听他这样一说,便觉得饥饿虽然会折磨着狼的肉体,但它们却不会因饥饿而命亡。
屋里热了起来。述说和议论犹如书页,被一页一页翻过后,渐渐接近狼的饥饿事实。
几番争论后,大家一致认为造成此次狼灾的关键,虽然狼多是不争的事实,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场突降的大雪,让饥饿的狼陷入困境,滋生了一场疯狂侵袭。
遥远偏僻的边地,无论是游牧民族还是牛羊,在冬天的生存境况都颇为不易。当秋末的寒风刮起,发黄的树叶飘零,牧民便赶着牛羊和马回到冬窝子,将牛羊圈养起来等待春天。牛羊和马在冬天的生存境况同样也不易,那些经过夏天食草后膘情差的牛羊和马,会被列入冬宰对象或用于“以物换茶”。冬宰是为整个冬天储备风干的肉食,而以物换茶则是用牛羊和马换取足够一个冬天喝的砖茶。牧民为此总结出一句谚语:人入冬后有肉吃,狼入冬后饿肚子。这时候,如果狼发现了牛羊,就会疯狂扑过去将其撕咬在地,然后吞食一番。北塔山的这次狼灾,便是这样一场血淋淋的惨剧。
谈论让分歧的意见无法统一,虽然狼被饥饿困扰,但仍然是不可预估的冷面杀手,人只是想打狼,但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打。激烈争论让牧工们颇费心神,脸上很快都有了倦意,言说的观点也不再清晰。
我因为中午只吃了一点饭,这会儿突然觉得肚子饿了,只想找一个地方靠上去休息。饥饿,会同步摧残肉体和意志,并会在心理上产生焦虑。人是这样,狼也是这样。但是人吃饭后可以缓解,而狼的吃食却无以保障,它们在饥饿中东倒西歪,也许黑暗在一瞬间会在它们眸子里倏然放大,一头栽倒后就再也起不来。但它们在倒下之前,却常常会奋力一搏,用迸发出的力量把自己从死亡深渊拉回。
想着这些,我便觉得此时的狼,仍然像巨大的阴影,在挟裹整个北塔山。
6. 狼在加速迁徙
当晚,有几个人因为心有不甘,又聚过来谈论狼灾事件。
夜晚更适合交谈,也更容易让话题确切展开。其实,狼灾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除了默默忍受外别无他法,但认清狼有助于预防今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很快,谈论便集中到一个话题,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么多的狼?
这是多日来揪着人们神经的话题,那么多被咬死的牛羊和马,直接对应的是数量惊人的狼。有牧工感叹,把过去几十年的狼加起来,也没有今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今年的狼像疯子一样都出来了?以前的狼多在春天和夏天出现,因为兔子、黄羊、旱獭和鹿等动物在这两个季节活动频繁,狼由此迎来捕获的黄金时期。但现在是严冬,母狼已进入孕期,公狼也懒得走动,为何却出现了这么多狼?
一位牧工说,新疆突然出现这么多狼的原因,并不在狼身上,而是与社会变化有关。他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像他早已洞悉了某种事实,等待在这个雪夜全盘托出。狼在很长时间里都是草原动物的主宰者,这是不可争的事实,但他说狼突然增多与时代有关,这个说法超出了大家的预料和判断。
屋外的寒风在呼啸,屋内的火炉则烧得通红,放在炉子上的水壶传出开水沸腾的响声,听起来像是低低的隐语。在这次狼灾事件中,以草原为家的狼似乎听到同一召唤,涌入北塔山形成了集群。从表面上,这是动物界的一次迁徙,但是却有令人骇然的指向性,那就是牧工大量的牛羊和马被咬死。狼跨界、集合和出击,犹如大兵团作战的冲锋者,完成了一次疯狂侵袭。
狼为什么会集中到北塔山呢?
那位牧工说,与“退牧还草”有关。
我颇为震惊,没想到狼增多的原因如此简单。那位牧工沉默了一会儿,说出的话再次让我震惊。他说新疆近几年有草原、牧场和草场的地方,都执行国家退牧还草政策,草原因此受到保护,草势和草质明显转好,不论是牧民还是外来人,都惊叹草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态平衡。生态链维系着万物,动物由此获得了最好的生存环境,所以出现了大量的狼。
这是一个新话题。但是,随着这位牧工展开话题,我才知道狼也从生态变化中获得了生存机会。牧工说,退牧还草这几个字说得真好,就是让牲畜退出草原,还给青草生长的地方。以前的人不懂得节制放牧,导致草原上的草不够牲畜们啃食,但是涌入草原的牲畜却源源不断,食物链的供需关系出现了危机。幸亏有了退牧还草,这几年的青草长得太好了,从眼前把绿色延伸到了天边,看着就让人高兴。但是很快又出现了问题,牲畜都不在草原上了,草不就白长了吗?不,草不会白长,牲畜们不吃草,草原上有的是吃草的动物。他说到这儿,停住话题建议大家先喝一会儿奶茶,等到全身都喝热了接着再说。看得出,他要酝酿一下情绪,大家便遂他的意开始喝茶。
我仔细观察这位牧工,他看上去极为普通,但他在刚才说的一番话,让我认定他是当下草原变化的见证者,他一定发现了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我想起几年前在阿勒泰的那仁牧场上曾听一位老人说,草原的事情,只有草原上的人能说出来。我眼前的这位牧工,一定会经由他的讲述,让这个风雪之夜变得非同一般。
有人往炉子里添了煤,煤块燃烧的声音似乎要冲出来,就连烟筒抽风的声音也骤然加大,屋内马上有了一股按捺不住,要急于展示开来的气氛。
那位牧工还是从青草展开话题,开始了他的述说。他说,“退牧还草”让草原上的草长得好,喜欢吃草的兔子和黄羊就多了,这是老天爷给它们安排的啃食方式,就像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春天一到,兔子和黄羊自然而然就会出现在草原上。这时候就会出现一个规律,喜欢吃草的兔子和黄羊多了,那么喜欢吃兔子和黄羊的狼也就多了,这就是这几年狼多的原因。
众人一片唏嘘。
暗藏于草原的玄机,被这位牧工用简单朴素的话述说出来,众人在这一刻的倾听,无异于接受了一次启示、教育和引导。
接下来,他又分析了狼多的另一原因。因为新疆的草原分布密集,而且有中国第二大草原巴音布鲁克,所以邻近的甘肃、青海、宁夏、内蒙古和西藏等地的狼,便依靠灵敏的嗅觉,向西而行到达天山南北的草原牧场,各自找到了理想的栖息地。不仅限于此,新疆周边的邻国蒙古、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巴基斯坦、吉尔吉斯斯坦、阿富汗、印度等国的狼,也被新疆良好的生态吸引,跨越国界进入了中国。
倾听本身就是一种感悟,在倾听的同时,会在意念中想起同类事件。我听着这位牧工的讲述,想起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一组图片,一些动物翻爬铁丝网被卡住,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助,活活困死在了铁丝网上。经过大雪和大风之后,它们只剩下一副尸骨。试想,当它们痛苦地嘶嗥几天几夜,终于无力再发出一声时,它们的眼睛里逐渐暗淡下去的,是怎样的绝望?当然,跳过铁丝网对狼来说不在话下,它们成为幸运的迁徙者,顺利到达理想的草原。
狼没有边界意识,当它们被夕阳另一边的美丽吸引,便跋涉到了新疆退牧还草后的草原。前几年有牧民发现,新疆出现的一些狼,既不是草原狼,也不是沙漠戈壁狼,看上去极有可能是丛林狼和湿地狼,它们不喜欢在开阔地带活动,哪怕挨饿也不暴露自己。当牧民得知邻国的狼已经到达后,便惊呼:如今的草原上,来了外国狼。
良禽择木而栖,这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狼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
屋内的气氛有些憋闷,我出去透气,一出门便被冷硬的寒风裹住,亦有雪花在脸上浸出一股寒意。我在大雪中站了一会儿,任凭雪花一层层落在身上,我感觉自己正在下沉,那是一个我只有沉入下去才能洞悉全部的地方。狼也是如此,从退牧还草开始,它们被草原上全新的密码围裹,迅速坠入一场动荡。这场动荡犹如是万花筒——先是青草获得生机,然后是嗜食青草的兔子和黄羊密集而来,再然后就是作为草原杀手的狼被吸引,揪起了一场把内心狂流变成事实的草原裂痛。
过了一会儿,我拍掉身上的落雪进屋。大家在谈论另一件事,狼多的话题像外面无声飘落的雪花一样,因为人们的兴趣转移被搁置在了一边。而一场狼灾的缘由、起因和结果,正在变得清晰,或许明天会得到更多的答案。
第二天早上,一位牧工带来一个消息,附近的铁丝网下出现了密集的爪印,可能有狼群在昨晚又想接近羊圈,受铁丝网阻挡后徘徊了一番才离去,那地上的爪印密密麻麻,说明它们是多么不甘而又焦灼。
这个消息揪起轩然大波,牧工们去看过后争论不休,有人说是狼爪印,也有人说是羊蹄印。狼爪印与羊蹄印截然不同,作为牧工应该一眼就能分清,但他们的神经在这一刻为之动荡,先前的经验随之被颠覆。大家仔细分辨那些爪印,如果是狼爪印,说明狼群在昨天晚上确实来过;如果是羊蹄印,那也不能说明是羊群在安全之中踩下的,因为整整一夜所有的羊圈门都紧闭着,没有一只羊出去过。
一定是狼的爪印。
有一句老话说:同一件事,人看两眼,狼看一眼。意思是说同一件事,人要看两眼才能明白,而狼只需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现在是冬天,只有少量的黄羊和兔子躲在草原的隐蔽角落,但狼已感觉到退牧还草对草原的改变,从中嗅出能让它们获益的生机,于是它们便在冬天的草原上徘徊和等待。所以,铁丝网底下的爪印,一定是狼的爪印。
细致的分析,把预估的结果拉近,似乎风一吹,一切就会变成事实。
那位牧工之所以会发现铁丝网底下的爪印,是因为他想连夜在羊圈旁边围一道铁丝网,哪怕阻挡不住狼,也会因为狼撕扯铁丝网而弄出声响,他就会打开羊圈廊前的电灯,狼就会被吓走。他打算把铁丝网的样子画下来,然后照葫芦画瓢用铁丝做成铁丝网。他说不清楚这个办法是否妥切,但只有铁丝网能让他心里踏实,心里踏实了,好像劫难就不会发生。
铁丝网或许能阻挡狼,但能缓解人心灵的焦灼吗?
7. 工业挤压
我没有想到,造成这场狼灾的原因,只在我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还有隐藏在草原深处的原因,在等待着与我相遇,然后启发和引导我认知更为深刻的事实。
从乌鲁木齐来了几位畜牧专家,专门调查这场狼灾情况。牧工们脸上浮出希望,期待专家们能够把他们从一场灾难中拉出,或者帮他们渡过这一难关。但专家们说,造成这场狼灾的另一个原因,是现在的放牧方式已大为改观,影响了狼的生存规律,譬如当下的放牧大多依赖交通运输工具和工业器物,狼变得无所适从,加之一场突降的大雪加剧了它们的恐慌,所以它们疯狂制造了一场狼灾。
我惊愕,这又是现代社会对狼的一种改变。
牧工们对专家们的话一脸懵懂,狼灾事件发生后,他们面前一直有一根杠杆,一边是他们忍受的痛苦,另一边是狼不可饶恕的罪恶。但是现在这根杠杆却发生了偏移,他们反而变成了狼灾事件的始作俑者,不但羞于提及对狼的仇恨与怨怼,更是发不出几声对狼的咒骂或斥责。
雪下得更大了,风呼啸着刮过来,又向远处刮去。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的雪山在飞雪的映衬下,似乎要倾斜着压过来。雪山是不会压过来的,但给人造成压抑的心理,好像很多事情正在隐痛中发生着变化。
其实人们都知道,狼在当下的生存已骤然发生了变化。青年牧民的观念活跃,一改以往骑马跟在牛羊后面,用古老的牧歌和牧鞭掌控牛羊行进方向的方式,而是骑着摩托车放牧。速度与时尚,让青年牧民体验到了美妙的感觉,而且产生了用现代工具驾驭游牧的满足感和自豪感。正如摩托车有着惊人的速度一样,机械在短时间里便改变了放牧方式,狼恐惧于摩托车风驰电掣的速度,不再接近牧场和牛羊。在狼的思维模式中,谨慎和观望远远要比冒险重要。
机械也有不可避免的缺点,譬如摩托车的马达声,发电机整夜响彻的鸣响,让狼闻之惊悚,在茫然张望,不知所措。虽然狼还留在草原上,但它们要么从不接近牧场(也许在暗中窥视),要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一次,然后迅速离去。摩托车给狼的心理造成极大压力,它们只能迅速出击并迅速撤离。狼在工业和现代社会的冲击下,就这样悄然发生了变化,可惜人们,尤其是骑着摩托车在草原上风驰电掣的青年牧民,对此浑然不觉。
到了转场季节,牧民们不想在途中吃苦受罪,遂花钱租用大卡车运输羊。从事专业运输的商家,在每年初便与牧民商议卡车转场事宜,牧民再也不为转场发愁,商家亦可顺理成章地挣钱。以前专用于驮运帐篷、生活器物的骆驼,首先被废黜,再也见不到沉缓行走的骆驼,也听不到悠扬的驼铃声。转场过程更是骤然蜕变,以前在大雪飘飞的天气转场,要在山谷或荒野中行走三四天,如今用大卡车拉几趟,在一天之内即可结束;以前转场时的马鸣羊咩声,以及蹄音持续不断的回响,还有牛羊在山野中蜿蜒出的好看队形,随着大卡车的轰鸣和迅疾行驶,已一去不复返。
古老的游牧文明,正在发生变化。
以前在牧区,人们为了防止狼进入牧场,会在牧场边上做几个“稻草人”,以起到恐吓狼的作用。狼是最为谨慎和冷静的动物,它们受到“稻草人”的威慑不敢进入牧场。但是时间久了,它们判断出“稻草人”是在欺骗它们,在刮风下雨的夜晚,悄悄过去把“稻草人”撕咬在地。牧民在第二天重新做了“稻草人”,并为其换上红色衣服,而且手持木棍做出欲击打状,狼在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稻草人”是人类利用自身优势,设计出的一种心理攻击方式,会让动物畏怯其威慑,打消祸害庄稼或牲畜的念头。有多少“稻草人”,就会有多少信息威慑的作用,这是农耕文化的精髓所在。牧民将“稻草人”移植于游牧文化背景下,同样也起到了作用。
但是狼增多后,“稻草人”变得像面对千军万马的孤单守卫,很快就被狼群掀翻在地,并把装饰其上的鲜艳衣服撕成碎片。牧民们另辟蹊径,买来鞭炮一早一晚地点燃炸响,狼在牧场边徘徊一番后离去。有人说,狼害怕鞭炮的脆响,所以不敢来了。其实,狼并不是害怕鞭炮的脆响,而是在它们谨慎的自我保护意识里,因为判断不出鞭炮到底有多大的杀伤力,便理智选择了躲避。
狼会一去不返吗?
人们说,这场狼灾已经给了我们答案,狼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牧区,否则就不会发生这场狼灾。要说狼的离去,也只是承受了鞭炮的刺激之后,在进行心理调整而已。狼善于等待,更善于调整战略,所以它们不出现则预示着更可怕的出现。
造成狼灾的原因在一层层揭开,牧工们当前的放牧之变化,亦逐渐变得清晰。近年来,草原上出现了发电机,黑夜中的毡房有了亮光,以往在黑暗中摸索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牧民们在灯泡的亮光中吃肉喝酒,唱歌跳舞,不亦乐乎。狼的眼睛怕强光,人们在遇到狼时燃起火堆自救,或举着火把攻击狼的事情就是例证。所以狼受不了电灯泡的强烈光芒,甚至不愿看见有亮光的毡房,便趁着夜色将身影闪进了幽暗角落。
而出现在牧区的煤油炉,则让人们做饭更为方便,饭菜不再是简单的风干、炙烤和烧焖,味道也丰富了很多。但煤油炉会散发出煤油味,牧民虽然对其忽略不计,狼却讨厌煤油味,所以它们再次受到逼迫,拉开了与草原的距离。它们不是不敢闻煤油味,而是它们珍惜自己的嗅觉功能,要把灵敏的嗅觉留用于捕捉动物、天气、道路和疾病等信息。狼的生存规律被打乱,狼变得诡异怪诞,疯狂侵害牛羊只为发泄和报复,咬死牛羊后一口不吃便离去
任何一个难题,都有可能解决,亦有可能无法解决。而无法解决的难题存在得久了,就会变成无奈的事实。以前,狼在牧区嗥叫几声,不属于牧场的动物就会被吓走,狼无形之间起到维护生态平衡的作用,但是现在缺少狼对动物们的威慑,黄羊、野驴和藏羚羊成群结队出现,青草常常在短时间里被啃光,而且草根也被践踏,草原生态和牧民的放牧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我唏嘘不已,本来狼就多,偏偏牧民又制造了这么多的变化,像密集的鞭子一样向狼抽打,让它们为自己被挤压出局而恐惧,更为失去捕食目标而焦躁,于是便疯狂制造了这场狼灾。但这一切发生得极为平静,其结果必然超出人的预料。
还会有什么样的“稻草人”,能让草原恢复安宁?
8. 全球气温变暖的阴影
内幕一层层揭开,牧工们被对与错、善与恶和利与弊的齿轮咬压后,经过反思、比较、权衡和诫善,最终采取理智的选择,决定从来年春天开始,不再骑摩托车放牧,也不再使用煤油炉和发电机,让草原的空气恢复以往的清新。他们说,不光要考虑到狼,还要考虑到牛羊和马,如果它们也像狼一样因为空气变化受到影响,膘情就会差很多,一年的放牧不就白辛苦了吗?
我很欣慰,人们终于从恶性循环的旋涡中,抓住了最重要的稻草,要挽救和平衡草原的生态链。
雪停了,天空碧蓝,被积雪覆盖的大地洁白宁静。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黏在鞋子上的雪融化后,变成明晃晃的水渍。这个过程与当下的狼十分相似,同样的大雪也落到狼身上,狼同样要经过磨难,才能像自由精灵一样行走于大地。
雪霁后的阳光更加明亮,远处的雪山反射出的光芒,自山峰向下,像是晶莹的流苏一般把积雪、岩峰、石壑间的阴影驱散得一干二净。牧工们又赶着牛羊外出放牧,虽然山谷、河滩和荒坡等地带已被积雪覆盖,而且草场在这个季节也不见枯草,但牛羊仍然要出去。牧工们说,这时候并不是要让牛羊去吃草,而是让它们走动,否则它们到了春天便懒惰笨拙,不能把自己挪到草原上去。
当然,羊在这个季节的啃食是艰难的。我看见一只羊发现了一株枯草,它吃完草叶后还想吃草根,但草根冻在土中,它用舌头不停地舔着冻土,直至把冻土舔化后才扯出草根。它那样做时一直前屈着两条腿,看上去像跪伏着乞求的人。
一位专家过来,坐下与我一起抽烟。他的眼睛被阳光刺得有些不适,眨了几下后似乎要弄清楚阳光为何如此刺眼,便去看远处的雪山,看着看着便发出一声叹息。我问他为何叹息,他说除了人,大自然的变化也影响到了狼,就拿雪山来说吧,它虽然又高又遥远,但你不会想到全球气温变暖,影响到雪山发生变化后,又间接性地影响到了狼的生存。
我愕然,又一个现实中的困惑摆在了面前。
他说,全球气温变暖造成的后果,绝不仅仅是夏季高温、城市雾霭、气候反常和生物异变,还有很多尚待认知和分析的事物,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只不过人类的探知尚未抵达,不知道它们异变到了何种程度,将来又会以多么可怕的面目呈现出来。
这件事,犹如黑洞中的秘密孕育,因为脱离了普遍规律,加之又不被普遍重视,最终结果必然会在我们的意料之外。关于全球气温变暖,在政治、经济、人文、环保和科学等诸多领域,都已被长久讨论,而且在积极寻求解决方法。人们在自身生活和生存环境受到干扰后,才第一次发现,利用和开发大自然的速度太快,大自然的生态链已经错乱扭结。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隐秘游移的生态烟尘像一只手一样,一把抓住了狼,把它们拽入了一场空前的劫难之中。
我们各自点上一支烟,本以为边抽烟边谈论会轻松一些,不料因为话题太过于沉重,以至于我们忘了抽烟,手中的烟自燃到烟嘴根部,一晃之下落下一片烟灰。
专家说,气温变暖来势汹涌,短短时间便影响了雪山上的积雪,让积雪加速融化,向山下流淌大量雪水。这个现象已非常明显,天山作为悬在天上的巨大“水库”,正在为低处的沙漠、戈壁和绿洲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丰沛的水资源。
他所言极是,这是雪山在气温变暖后的直接反应。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每去帕米尔,都是一大早出发,赶在中午抵达目的地,从而避免下午在河滩或山谷中行驶。因为从雪山上流淌下来的雪水,需要一上午时间才能到达低处,在下午很容易把路冲毁,有时候还会出现洪水。有经验的牧民从不在下午赶着羊群走动,而驾车行进在极有可能遭遇雪水的路途,自然也要同样防范。由此可见,雪山是巨大的贮存,戈壁沙漠中的万物无不受到雪山的恩泽。但是,气温变暖却是蛮横闯入的施虐者,将先前已唯美组合的秩序全盘打乱,让积雪加速融化,让雪山一改以往的正常输送,以透支的方式在苦苦挣扎。
悲怆的幕布已经拉开,一场天地苦难已一览无余。
专家同样把自燃而尽的烟嘴扔掉,将话题转向另一方面。他说,大自然在错乱之中已没有规律可遁。比如积雪加速融化,流淌下来大量雪水后,却歪打正着让草原上的青草获得惊人的生机,长势一年比一年好。但这不是正常现象,懂行的人并不为此欣喜,反而担忧加剧,因为青草在如此充足的水分滋养下会疯长,最后会导致草原异变。
我问他,那该怎么办才好?
他是生态专家,很快便做出理智判断:就目前的情况看,草原尚处于滋养的黄金期,因为青草长得好,喜欢吃青草的野兔、黄羊、藏羚喉、野驴等由此增多,这也是歪打正着的意外之喜。草多或者草长得好,食草动物便密集出现。如果一个地方没有食草动物,那个地方必然会草木退化,不久就会出现沙化现象。草退沙进,这是必然规律。历史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西域的楼兰王国在新楼兰王带领下,弃楼兰城去寻找更好的栖息地,在第一个冬天就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寒冷、饥饿和野兽侵害。有部分楼兰人转身返回罗布泊,意欲重新在楼兰城生存,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楼兰城,因为人去城空,已草木皆死,水源干枯,沙子已淹没城墙。他们无奈地再次离去,楼兰从此在时间烟尘中彻底消失。而现在,因为青草意外获得生机,再次将偶然叠加的生机向外延伸——野兔、黄羊、藏羚喉、野驴等动物骤然增多,便必然引起喜欢吃它们的狼的注意,于是狼也迅速增多。
这又是近年来的草原上,狼急剧增多的一个原因。
食肉动物的捕食习惯难改,所以它们常常依据经验,锁定能够顺利捕获的对象。弱肉强食,在动物界是恒定的法则,对他者杀戮和制造血腥,在维持自身存亡的谱系中,从来都不会被改写。但是具体到这次狼灾事件,最让人惊骇的,是狼变得像回过头来的清算者,要把混乱的秩序一一揭露,让人们看到大自然的棋盘上,密布着怎样的错位冲突。
全球气温变暖是一个引子,连接着复杂的链条——雪水滋生青草长势良好,青草吸引食草动物啃食,食草动物又吸引作为典型食肉动物的狼来捕食,最终因为狼多,加之又因为那些食草动物在一场大雪中迁徙得无影无踪,导致狼无法继续捕食,便疯狂扑向北塔山牧工的牛羊和马。
从某种程度上说,全球气温变暖是工业文明结出的畸形果实,无辜的狼被迫吞咽了这枚果实,然后陷入恶性循环之中,做出了反常举动。那么多牛羊和马被狼咬死,但狼并没有将其全部吃掉,有的甚至一口也没有吃,就匆忙翻过山冈离去。它们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惊恐,担心牧工的冬窝子里,突然冲出让它们惊骇的大卡车和摩托车等钢铁巨兽。在它们只侵袭但不吞吃的行为背后,并不是反常的狼性行为,而是久受惊恐的一次发泄。
这时又刮起了风,雪花飘飞起来,一场雪又开始下了。专家的话让我一愣,觉得落下的雪像大手一样拍打在我身上。他说,雪山承受全球气温变暖的最长时间是五十年,这五十年是草原受恩雪水的黄金时期,五十年过后,雪山上的积雪已融化干净,有也流不下来雪水,草原会因为缺水而严重沙化,那时候草原上恐怕再难见草,狼会在夕阳尽头走远,再也不会回来。
我想,全球气温变暖问题已经存在了十余年,剩下的三十余年,我们当如何且行且珍惜?
我曾听说,长年在大兴安岭伐木的工人,已经遭受到了狼逐渐减少的痛苦。以前的他们劳累一天,晚上在狼嗥声中安然沉睡,是一种无比舒服的享受,现在再也听不见狼嗥,漫漫长夜里只有孤寂相伴,他们彻夜难眠。
我走到牧工的冬窝子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雪山。因为天气骤变,雪山在阴暗之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好像在耸立,又好像在下沉。
雪下得更大了。
……
(全文请见《十月》2022年第1期,责任编辑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