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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之中想象和书写——梁鸿鹰《岁月的颗粒》阅读手记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杨庆祥   2022年01月20日14:01

内容提要:《岁月的颗粒》是梁鸿鹰的最新散文集,文集围绕童年和故乡展开叙述,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相互交织,个人生活也与时代发展紧密共生,因此,从个人叙述出发,抵达的却是鲜活的中国当代人的生活状态和生命情状。文集采用了多人称、多视角、多文体的方法论尝试,是对散文写作的一种自觉的更新和创造。

关键词:梁鸿鹰 《岁月的颗粒》 回忆 视角主义 人称

一切都要从时间说起——时间——这魔鬼的毒药和上帝的幻灵。人在时间里诞生,成长,衰老,接受它给予的欢欣喜悦和痛苦恐惧。哲人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哲人又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无论是伤春悲秋还是辩证法的思考,时间就这么无情地完成对人的塑造。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在《怪诞故事集》①里有一个小短篇《旅客》,写一个男孩,从孩童时期就活在一种奇怪的梦魇之中,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道缘何而起,但是在枕边、窗外,在房间和人群中,那种梦魇的压抑和恐惧总是瞬间袭来。很多年以后,男孩长成了中年人、老年人,有一天晚上他照着镜子,看到镜子里面那张越来越像父亲的脸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恐惧的根源——他变成了父亲的样子,他没有办法挣脱血缘和基因的族谱,进而言之,他无法摆脱时间的囚牢和既定的命运。小说至此戛然而止,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空白。

或者可以说这一留下的“空白”正是梁鸿鹰思考的起点。在《被岁月和父亲所塑造》②中,他这么写道:

他异常沮丧地发现,自己和晚年的父亲越来越相像。这个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局面,猝然地、宿命地出现了,令他无可辩白。五十岁那年有天照了个标准像,取回来着实吃了一惊:自己与父亲墓碑上的那一幅出奇地相像——脸微胖,短头发,目光直视,嘴边略带嘲讽的笑容,像得让他无法躲藏,被迫接受这不想接受的事实。

他这才意识到,父亲的优点,父亲的毛病,父亲走路的步态,包括说话时不时出现的别人听不清楚的字眼,咳嗽时努着劲的声响,出门儿就想往地上吐痰的毛病,以及越来越喜欢吃面食,喝酸汤,吃饭坐不踏实,吃两口就要离桌溜达,等等,等等。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办?是什么样的父亲和什么样的时间塑造了什么样的“我”?问题再一次回到了哲学的起源,也是人生的天问。不过,梁鸿鹰没有沉默无语,而是如老牛反刍般地将过往的一切卷入到自己思考的胃和大脑中,他要厘清这些的来龙去脉——虽然事实将一再证明这是多么的不可靠,但写作却正是在这不可靠中找到价值和意义。不管怎么说,一旦思考和书写开始,时间就不再享有独占的统治权,现在,它要被思考,被打量,它要被作者反向塑造,时间由此重新开始,并被分割成不同的点,不同的面,不同的单元和网格。注视的目光时而轻盈时而沉重,时而恍惚时而凝练,由此呈现出一幅斑驳的历史油画。

一切都是回忆、旧时光和过去的物事。经典作家们的写作提供了足够多的范例。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篇第一句是:“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一个家族百年的历史故事由此徐徐展开;深受马尔克斯影响的中国作家莫言的代表作《红高粱》采用了类似的视角,“我奶奶”“我父亲”在“我”的叙述中获得了更丰满的生命。回忆打开了经验的闸门,过往的生活经过回忆的积淀变得生动饱满,好像粮食酿造为美酒。梁鸿鹰是训练有素的批评家,他应该对这些经典作家的写作非常熟悉,《岁月的颗粒》的第一篇就是《最初的年头》,梁鸿鹰连续引用了三句话作为题记,分别是:

可是凭什么说写这部作品的时候还没有到来呢?

——[俄]左琴科《幸福的钥匙•序》

时间是主要的破坏者。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

了解一个孩子最初六年的生活,也就可以了解他以后的生活。

——拉迪亚德•吉卜林《谈谈我自己》

这些引文可以说不仅为这一单篇作品奠定了叙述的视角,同时也为整本散文集奠定了叙述的基调,这是一种基于对“最初”“起源”和“开始”的追忆,梁鸿鹰知道这一 “最初时刻”的重要性,他确定他的叙述就应该像吉卜林一样,回到童年和故乡。但是他同时又没有吉卜林的那种笃信,童年和故乡固然是真实的时间和空间存在,但是关于这一些的记忆是真实的吗?如果记忆总是被篡改、剪辑和重构,那么,叙述者应该掌握何种分寸和限度?

本文的主人公经常发现求证出人生“最初始”印象的困难。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比如,这一辈子见到的第一个人,谁也说不了实话;听到的第一声鸡叫,总要和以前的记忆打架;吃下的第一餐饭, 那肯定早就随着时间的推移当饭吃了,在记忆中不留丝毫痕迹。人们在此生最初阶段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迟早有一天会被重构,或者不断获得新的解释。

这或许就是梁鸿鹰的叙述基调,在确定和不确定中摇摆,在真实和非真实中徘徊,在记忆的物质性和虚构性中辗转。他并没有预设一个固定的叙述视角,也不愿意单一性地呈现,他试图展示的,是一个覆盖式的记忆过程,破坏,重组,在裂隙处开始,又重新发现更多的裂隙。他同时也展示了一种叙述上的犹豫不决,顾左右而言其他,跳跃,中断,在这个意义上,他提供了一种不是那么可靠的叙述。这正是这本散文集让我最感兴趣的地方之一,“可靠的叙述”并通过这种“可靠的叙述”获得读者的阅读信任,这几乎是传统散文写作的“金科玉律”,但是梁鸿鹰的写作提供了一个更加现代性的方式,以“不可靠的叙述”来获得更可靠的“阅读信任”。至少对我来说这一效果实现了,确定无疑的叙述只会让现代读者厌倦且感到“假和空”,而“不可靠的叙述”让感知的空间得到了扩展,让阅读者的心灵能够更多地参与到这一空间中来并获得审美的洗涤。

与那些现代经典作家一样,梁鸿鹰也通过叙述——即使是不可靠的叙述——来建构了一个相对具有边界的文学叙述时空,这一时空在时间上大概涵括197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历史,在空间上以其童年生活过的某北方县城为主体。在这一时空里,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相互交织,个人生活也与时代发展紧密共生,因此,从个人叙述出发,抵达的却是鲜活的中国当代人的生活状态和生命情状。散文集中的《火车进站》集中体现了这种互动关系。

最重要的是,火车站有火车这个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庞然大物,这个乌黑的钢铁设备,是我们见得到的最伟大的文明象征,是大家想象所及的最了不起的可移动存在,梦中绝对的精神与物质主角。它体积庞大、能量无限、威力无边、坚不可摧,声响和体魄足以慑服任何一个见到它的人。

在小镇的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任何场所、物体,能够比得上火车给人们的那么充足的想象。慑服大家的,也许不是体量、声响,而是带来的未知与可能。耳边火车嘶鸣的机会,每天虽只有数得着的几次,却必不可少,它们提醒着市民们的生活与世界上最先进的设施有关,小镇和外部世界存在着正常联系。

这两段关于“火车”的文字足够精彩,1970年代的火车具体形象地闯入了小城的生活,它带来了足够丰富的物质材料和精神材料,前者改变了个人生活,后者丰富了个人想象,叙述者“我”热切地参与到了这种与火车、童年和现代性有关的生活中去。与此同时,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也浮出了时间的地表。

一切他者都在追忆中显影。首先是奶妈。一个暧昧的角色,不是母亲,却承担着母亲的功能;没有血缘,却又和抚养对象之间产生了超出血缘的亲密关系。在开篇的《最初的岁月里》,奶妈和爷爷、姥姥、父母都出现了,但是奶妈并没有成为叙述的主角,这一篇的叙述主角是叙述者自己,他将自己的一生置于一个回溯的视野,就像录像带倒带一样,他在这“倒带”中看到了自我生命最初的不堪和张皇:被抱到临终的爷爷面前吓哭了;出生后没喝上几口母亲的奶水;被抱养到乡下的奶妈家里……但是关于奶妈的记忆却不全部是温暖的,感恩的,恰好相反,是带有一点点羞于回忆以及难以说出口的感觉,这感觉并非是不知道感恩,而是来自于身份意识的挣扎。

他并不愿意承认曾经与他们息息相关,说真话,他不愿承认与这家人在一起睡过一盘炕,最主要的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在乡下生活过。就因为这个,他曾经从心中涌出来的感激之情,一遍遍被压抑下去,被不愿意提及“乡下”这个字眼的念头而压抑了下去。

一种类似于高加林式的“城乡区隔”在这里被呈现了,这暗示了梁鸿鹰精神结构的“1980年代”资源。与高加林不同的是,他占据的是“城市”这一更优先的位置。对这种身份意识——它在中国的当代社会结构中被不断地强化——的反思和批评,构成了关于奶妈这一书写的形而上的层面。在另外一篇更长的文章《遥远的奶妈和他们的孩子们》中,叙述者开篇即宣布。

我想好怎么写奶妈了。

这不是简单的修辞层面的“想好”,而更是一种“思想自我改造”过程的完成,这里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吁叹,这一吁叹完成之后,意味着叙述者不再被那种世俗的身份意识所束缚,而是回到生命和生活本真的部分,这也是这部散文所要追求的目标:净化并提升生命,由此,关于奶妈的文字为之一变。

奶妈,这个与女人的乳汁和肉体紧密联系的字眼,永远是亲切、勤劳、奉献的,作为别人家孩子的一时恩人,奶妈暂时替代别人家的母亲,只因为她有施人恩泽的资质和条件,她成为一时之选,但她的付出、美德,理应在人的记忆里长久留存。

奶妈的存在理由与母亲相关。母亲,一个亘古不变的人类话题,她是孕育、起源和爱的象征,她是文学和艺术的母题,在无数的想象和书写中积淀和寄托着各种丰富复杂的情感。每一个母亲都是无数个母亲的组合和投影,每一个母亲又是那么具体、现实,与那个“理想的母亲”发生着偏离。梁鸿鹰的母亲书写就在这“理想母亲”和“现实母亲”之间辗转。“理想母亲”是美丽的,优雅的,集中了时代女性的风姿和气质。

不管到什么地方,她都能很快引起人们的注意。美丽如无声的流言,走到哪里传到哪里,她的美貌从未被加冕,却是普遍共识。她脸部轮廓清晰, 高鼻深眼,举止娴雅,气质卓异,每到一地都令人难忘。

人们都说我母亲身上有种超脱于俗世的清新之气,爱思考,凡事不刻意,从不知道什么叫刻意,无论什么样的举止、穿着,只要出自她,都会带来天然去雕饰的效果。她不爱打扮自己,她的傲然、随性, 如被描写出来,会像朱利安•巴恩斯写下“居斯塔夫独自和一条金鱼吃午餐”一样无聊。

而“现实母亲”却是另一番模样:肺结核、病恹恹、易怒、过于挑剔,这是一个被生活和疾病折磨得面目全非的母亲。在不同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中,梁鸿鹰的叙述出现了极大的暧昧和摇摆,他有时候会沉湎于美好的想象不能自拔,有时候又突然抽身而出,以一种异常冷峻的眼光审视着那些“美好” ,这种叙述也许暗示了他对母亲某种“爱憎交织”的情绪,背后是复杂的心理动因和记忆机制——也许更值得心理学家去探究。但从叙述的角度看,这种暧昧和摇摆却是非常成功的笔法,在不断地闪回中建构了一个丰富立体的母亲形象。

相对来说,父亲在梁鸿鹰的笔下显得更加现实一些。虽然温情的细节也偶尔出现,比如带他一起去火车站接人,比如大方地给他一点零钱去买书。但是整体来说,父亲的“负面形象”要远远大于他的“正面形象”,他抽烟、酗酒、大男子主义、生活习惯差。

实情真的是这样。父亲的生活方式非常糟糕。烟、酒作为他的生命和生活方式占用了家里过多的时间。每天抽三四盒烟,一个人花在饭桌上的时间超过一般人的三四倍,家里的时间被他过多主导、占用和挥霍。早饭是边吃饭边喝茶边抽烟。烧麦、馄饨、豆腐脑,样样油大、味重、滚烫,吃一两个小时,对他来说是常事儿。中午回家吃饭要喝酒,而且进门就开喝,凉菜、酱豆腐、白酒、浓茶、香烟,一样不能少。蹲在沙发上,喝到饭熟端上来,总得一两个小时,吃喝完倒头便睡。晚上回来吃饭,照样重复中午的程序,只不过时间拖得更长, 微醺之后才肯上床。

他给我们的叙述者带来了强烈的压迫感,他唯一的理想就是逃离这种生活,并以成为一个和父亲不一样的人为人生的奋斗目标。他成功地逃离了小城的生活,并在世俗的意义上超越了父亲,但是,生命的悖论在于,他永远无法摆脱血缘、基因和深深镌刻在他身心内部的父亲密码。于是,越是想摆脱父亲,却越是成为父亲,越是成为了父亲,就越是意识到父亲的“负面”不仅仅是历史和记忆,也是自己的当下生活,理解在这样的悖论中获得了哲学层面的升华。

一切都必须建立在视角的基础上。尼采在他的一系列作品里强调视角的重要性,他认为视角是所有生活的基本条件,这也是现代以来影响广泛的道德视角主义的滥觞。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被一再证明为是专断的、霸权的,它带来了单一性叙述和单一性的价值立场,而多元化的视角则可以呈现复调式的叙述效果和具有歧义性的价值判断。

很多批评家已经注意到《岁月的颗粒》最有特色的地方之一就在于使用了多人称的叙述视角。“这部散文集,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写作者在人称选择上的用心 :《最初的年头》《世界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被岁月和父亲所塑造》等篇用的是第三人称,《火车进站》《母亲与我的十二年》《书店不完全往事》等篇用的是第一人称,而《哦,那一年的高考与假日》则使用了第二人称。更有意味的是,在编排上,作者有意将同一题材的两种人称先后并置,比如追忆母亲的《世界上最寒冷的那个早晨》与《母亲与我的十二年》,几乎像是一种提醒,同是‘缀文者情动而辞发’,在‘他’与‘我’的抒情人称的转换中,其实关涉抒情主体以怎样的方式介入回忆情境的考量。”③批评家汪政更是将梁鸿鹰的这一叙述方式概括为“将人称作为方法”④。这当然是梁鸿鹰的自觉尝试,在自序中他已经有所交代。

我不想平铺直叙,而是想让形式感更强一些。那些通往文学世界的种种策略和路径始终诱惑着我,不顾是否弄巧成拙。比方人称,你、我、他三个人称,单独使用,还是混合使用;比方视角,受局限的,全知全能的,以及混合使用;比方时间,不管是纵向线性的,还是横向纵向结合,如何处理?我做了些尝试。

但是很明显,梁鸿鹰更多是从形式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而批评家受到他的暗示或者影响,也往往从形式和修辞的角度去讨论“人称”的功能性作用,正如我在前文铺陈的,人称作为视角主义的具体化呈现,其实不仅仅是一个“形式”问题,而更是指向一种“内容”,也就是说,每一种人称其实关涉到不同的道德生活和价值生活,人称的复杂化,也就意味着生活内容和价值观念的复杂化。

文体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具有了相同的意义。正如批评家所看到的:“如果从文体的角度说,这部散文集还有许多的特色,如书信(《盈盈尺素》)、对话(《一次邂逅》)、日记(《1978年日记所见》),正是这些显在的文体特征使这部散文集在当下的散文创作中显得卓尔不群。”⑤在我看来,书信、对话、日记是非常具有表征性的文体,因此很容易辨认,不容易辨认的则是那些埋藏在看似散文书写后面的“文体意识”,比如批评,我们不要忘记梁鸿鹰日常从事的主要写作方式是批评,散文集里的辩驳、反思、议论无不体现着一个批评家的理性思维和理论素养。又比如小说,散文集里的一些篇章几乎可以当作小说来阅读,最典型的一篇是《书店不完全往事》,小金多像屠格涅夫或者契诃夫作品中那些美丽、卑微、坚韧的女主人公。

总而言之,视角多元而文备总体,这正是梁鸿鹰这部散文集富有创造力的尝试。

注释:

①[波兰]托卡尔丘克:《怪诞故事集》,李怡楠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②梁鸿鹰:《被岁月和父亲所塑造》,《岁月的颗粒》,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本文所引原文未加特别注释的均来自这个版本。

③马兵:《“我们的主人公”或升堂入室的“赤子”——〈岁月的颗粒〉读札》,未刊。

④⑤汪政:《将人称作为方法——梁鸿鹰散文〈岁月的颗粒〉的文体艺术》,未刊。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