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不知归路的《黑客帝国:矩阵重启》
《黑客帝国:矩阵重启》提醒了人们时间无情的流逝——《黑客帝国》已经是23年前的电影,当年引发哲学问题大讨论的《黑客帝国2:重装上阵》和《黑客帝国3:矩阵革命》,距今快20年。
其实拿《黑客帝国》作参照,《矩阵重启》并没有退步。电影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出现了好几次,这本经典童书里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是红皇后对爱丽丝说的:“你要跑得飞快才能留在同一个地方。”这么多年过去,导演沃卓斯基姐妹一直跑得飞快,但也只是留在同一个地方,而她们的停留处,对于这一代的年轻观众来说,很遥远也很古老了。
矩阵重启,导演沃卓斯基姐妹却在电影里公然嘲笑了“重启”这件事,顺便挖苦了全体好莱坞工作者:我们总是用旧办法讲旧故事。敢开这种“自绝于同行”的玩笑,可说这对姐妹仍仗着《黑客帝国》攒下的心理优势。即便本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过后,《黑客帝国》在科班课堂上早早被定性为“得益于技术发展红利的商业爽片”,可是回到上世纪末,它制造的概念和视听景观都是超前的。
《黑客帝国》的另一个非主流译名叫《22世纪杀人网络》。在网络和虚拟社区初兴的大环境里,当掌握话语权的西方主流思潮对数据和数字身份的平行世界报以冷眼质疑时,《黑客帝国》以彪悍的逆反主流姿态冲击了当时的商业电影市场。小职员安德森舍弃了物质过剩、欲望无底的现实,进入数据和代码的“矩阵”中寻找真实、捍卫真实,他摆脱了包围着他的虚幻的物质世界,蜕变成矩阵里的救世英雄“尼奥”,这个名字在英语里的字面意思,是“全新的”。这个诞生在20世纪尾巴上的故事,预演了此后20多年里大行其道的各种RPG游戏。并且,在视听场景的设计层面,《黑客帝国》就是挑衅当时欧美主流语境的,安德森所在的世界物质富足,布尔乔亚阶层的话语权和审美趣味规定了现实的模样,而在数据身份重组的矩阵里,一切物质烟消云散。荒凉、暗淡、贫瘠的“矩阵”,是创作者对当年的强势文化景观的抗拒,他们站在被高雅文化奚落排挤且没有话语权的一边,用游戏、黑帮、动作片这些被认为低俗的手法创造不登大雅之堂的风景,以此建造另一个精神世界的锡安城。
但两位导演并没有斩钉截铁地认定矩阵是“更好的世界”,2003年上映的《重装上阵》和《矩阵革命》,是对数据的平行世界的解构和反思:即便摆脱物质的束缚,精神上的伊甸园仍是不可靠的,矩阵并不是理想国,它一样是能够被设计、被操控的,个体的觉醒和逃逸真的可以实现么?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翻转,也是见仁见智的开放式议题。20年前的沃卓斯基们,人酷话不多,他们致敬了《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三部曲的剧作框架和刘易斯的这部小说是呼应的,互为镜像的现实和梦,两边都是亦真亦假。当年观众沸反盈天的哲学议题大讨论,其实可以用简单的一句话总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黑客帝国》三部曲看似留下开放的讨论,但论概念设置和剧作设计,它是闭环的。想要榨取旧作红利的是片厂而非创作者,沃卓斯基姐妹对于“肉身世界和数据世界”相关议题的讨论显然已深感厌倦,在《矩阵重启》里,她们借角色台词公然揶揄:是华纳公司非要把这玩意儿“重启”。
时间把许多剑走偏锋的尖锐导演变成了回望古典的老艺术家,沃卓斯基姐妹试图保持先锋意识,但她们的感情做出了另一番选择。
尼奥又一次和矩阵的设计师对峙,设计师又一次得意地陈述“现实中的人们是不可改变的,因为他们不想改变”,尼奥的回应是:“我们不改造现实,我们改造矩阵。”这是很可玩味的,《矩阵重启》可以看作是一个旧故事应对时髦的“元宇宙”新议题。创作者并没有一厢情愿地为“元宇宙”唱赞美诗,也不愿纠结人类现实的、物质的“碳基文化”和数字身份、数据构建的“硅基文化”两者之间是否互相消灭、互相取代,但她们相信在赛博世界里,数据组成的符号必会获得身份的主体性。
这可以视为温和的先锋,而温和的本质是乡愁。这决定了《矩阵重启》表达中的踟蹰和不自洽。沃卓斯基姐妹仍然横眉冷对保守无趣的布尔乔亚们,痛斥美国中产文化对妇女的压制,但“美国式中产”指向的场景不再是《黑客帝国》里那些类似爱德华·霍珀画作的俗艳小饭馆小旅馆,而是MUJI风的豪宅和整齐划一的大公司。安德森的心理医生(同时是“矩阵”设计师)的办公室却带着浓郁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气息,一间用柔光照亮的、散发着安全感的房间,通过画面很容易能感受到,导演对这个空间是没有负面情绪的,甚至,很难分清究竟是导演还是尼奥,对“医生的办公室”带着不愿割舍的眷恋。20年前,她们认为既然进入数据的世界,就该把肉身感受统统舍弃,尤其口腹之欲。如今矩阵重启,字节组成的人们在矩阵里种上了草莓,赛博人不想反噬现实,他们更想引渡现实的食色性也。矩阵里的人们不再想象砸烂现实,他们关心怎样在矩阵里制造“感受”。甚至,支撑并维系“矩阵”的终极因素,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跨越生死的爱。
温柔的乡愁成了导演刺向自己的刀锋——矩阵为了“爱与感受”而自我革新时,这不是它放弃了“无药可救”的现实,这是更古早的、前现代的“历史的现实”完成了对矩阵的悄然演变。站在当下“元宇宙”的门槛上,《矩阵重启》是一次复古的洄游,于是被年轻一代的观众嘲笑“老土”。“土不土”见仁见智,“老”确实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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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卓斯基登堂入室,《黑客帝国》改造了当年的好莱坞主流风貌
1996年,当时还是兄弟俩的沃卓斯基组合完成他们的第一部长片《惊世狂花》,这部“蛇蝎美人为了蛇蝎美人铤而走险”的不正经电影,处处戏仿黑色电影的经典桥段,嘲讽黑色电影的传统,瓦解了男性视角下的“蛇蝎美人”刻板印象。小伙子们不走寻常路,鹤立鸡群于加州的独立电影圈,引起大制片厂的注意。兄弟俩抓住机会,向制片人输出了一个杂糅着日本漫画和香港动作片风格的科幻概念。
《黑客帝国》的一部分灵感来自袁和平在1990年代执导的《铁马骝》,那是以1858年的中国为背景的劫富济贫传奇故事。电影本身不复杂,但袁和平在片中创造了许多优雅至极的打戏镜头,比如有一个段落,两个对峙的演员为了抓住飘走的纸片,双双在空中鹞子翻飞,身形灵巧如乘风的纸鸢。这些画面给沃卓斯基兄弟很大的冲击力,他们想要把东方的侠客传说、写意的中国武戏,放置到他们迷恋的日本动漫赛博朋克的场景中,杂烩出好莱坞主流电影里不曾出现过的变种科幻电影。
“黑衣人墨菲斯突然出现,他告诉网名为‘尼奥’的黑客安德森,他生活的世界已经被计算机虚拟世界的控制者操纵,人类必须进入ma t r i x矩阵寻找出路。矩阵最初是为了争取自由意志、反抗人间的奴役,结果反向奴役人间。尼奥在光灿却虚无的现实和荒凉却真实的矩阵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不断抗争,竟发现矩阵也是被操控的。”在人工智能和虚拟社区仍不算发达的1990年代后期,《黑客帝国》构想所输出的高概念,打动了华纳片厂。制片人带着沃卓斯基兄弟亲赴香港,邀请袁和平到加州担任影片的动作设计和武指,给他长达五个月的时间训练男主角基诺·李维斯,片中尼奥的空中弹跳、旋转、翻身、踢腿和翱翔动作,由基诺亲身拍摄,不使用替身。
袁和平的动作设计,和沃卓斯基兄弟利用数字拍摄技术制造的“子弹时间”名场面,这两个创新要素赋予《黑客帝国》高辨识度的风格,打开了好莱坞主流电影的新世界大门。当时好莱坞商业片追求快节奏剪辑,镜头短,动作更短。《黑客帝国》的思路反其道行之,导演借鉴19世纪末的摄影师们拍摄运动分解动作影像的思路,在动作戏段落,安置几十部摄影机在运动镜头的轨道上,制作一系列带静止影像效果的照片,经过数字化处理,形成“连续运动的画面”,仿佛时间瞬停,优雅的打戏以定格或慢动作施展。“子弹时间”的奇观,既是数字创新给予拍摄的便利,也是创作者主动利用技术优势,对电影媒体的美学作出大胆的风格演变。
时过境迁,即便《黑客帝国》对技术发达时代后现代问题的探讨暴露出肤浅做作,但一身黑衣的尼奥面对破空而来的子弹,以袁家班的身段轻盈后仰翻腾,时间凝滞——这些具有灵韵的动作戏场面在好莱坞一直被致敬,尚未被超越。放眼电影史,是《黑客帝国》让全世界观众看到东亚的审美趣味能如此强悍地塑造西方主流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