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1期|黑孩:今天是什么日子(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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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丈夫结婚以来,无论发多大脾气,好脾气的他总是说“对不起”,所以夫妻之间从来没有吵过嘴,这也是我在朋友中最自满的事。他退休后彼此厮守的时间更多了,“我”时不时觉得他不顺眼。这一天“我”又为一点小事说他,想激怒他索性吵个痛快,没想到他竟然一声不吭地出走了,更没想到的是“我”会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小说聚焦一对老年夫妻的日常生活,通过某天丈夫的出走,让妻子重温点滴往事,将一地鸡毛升化为吉光片羽,温馨地呈现了一种不完美的和谐。
今天是什么日子
□ 黑 孩
可是我没有想到良夫真的就这么走了。
二十年前跟良夫结婚以来,无论我发多大的脾气,他从来没有还过一句嘴。平时跟朋友们去吃茶店,聊到夫妻关系,我总是自满地说我们夫妻从来没有吵过架,为此招来朋友们的一阵惊乍。其实,不是我们没有吵过架,是我跟他吵不起来。我这边刚开始发怒,他那边已经说出好几个对不起了,以及下次我会注意什么的。结婚的时候,我四十岁,他五十岁。大我十岁的原因吧,有些地方他总是让着我。虽然都是二婚,但都没有孩子,所以两个人之间也没什么产生摩擦的东西。结婚的第二年,我跟他生了个儿子。五年前他退了休,从早到晚待在家里。今年儿子上大学了,几乎不待在家里。总之,平时我差不多就是跟他厮守在一起。
大约就是从良夫退休的那个时候开始的,我时不时觉得他不顺眼,动不动这样说他:“你怎么老是流鼻水啊,一盒纸巾不到一天就用完了。”或者,“你吃饭的时候,嘴巴里怎么会发出那么空洞的声音呢?早就叫你去镶假牙了啊。”或者,“你咳嗽的时候,不应该张大嘴巴直接将唾液喷出来,不是告诉你用纸巾捂住嘴巴吗?”他从不反驳,有时会困惑地摇摇头。
我试想了一下,如果知道他真的就这么走掉了,早上他离开家的时候,我是否会挽留他,或者追到街上恳求他回来呢?
我的回答是“不会”。
今天天气不错,不冷也不热。我坐在沙发上,合上双眼。说真的,我觉得良夫不会真这么走了,不可能一去不回返了。之所以说得这么肯定,是因为十九年前买的那辆松田牌面包车,还静静地停在车库里。他这个人,平时不太会用语言或者行为来表达自己,只有坐到驾驶座位开起车的时候,才会令人感到从容和自信。有时候还可以看到他的偏执和小气。开车时候的他,跟不开车时候的他,是两个人。我觉得,开车时候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话说他开车的时候,从来不用导航,全日本的地图都装在他的脑子里。或许是这个原因,他看到那些边开车边慌慌张张找路的司机时,就会说一些嘲笑或者是讥讽的话。如果后边的车跟他开的车距离太近,或者突然快速超过他的车,这时候他就会很生气、很愤怒,会开口骂人,然后做出一些极端危险的行为。比如对紧跟在后边的那辆车,他会故意来一个猛刹车。而对跑到他前面的那辆车,他会全力追赶,在并行的瞬间故意将车体挨近对方的车,“唰”的一下超过去,令那辆车的司机大吃一惊。虽然他开车的技术相当好,但这种事还是不做为好。这时候我就会骂他,说想找死的话,最好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不要牵连上我,我可不愿意跟他一起死。然后我会给他下定论,说他这个人的本性其实是十分苛刻的,只是平时掩饰得比较好,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开车的时候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实本性来。
如果良夫真的出走,我想他一定会开着松田牌老面包车一起走的。有时候,我觉得这辆车的样子很像他。因为用的时间太久,车身上有很多地方的漆剥落下来。这使我联想到他已经变得斑驳的头顶。他的头发已经稀疏了不少,尤其头顶的中心部,几乎都掉光了。
我的膝盖有毛病,走路多了会痛,平时良夫就开着这辆松田牌面包车,载着我去我喜欢逛的电器商店或者超市。每个星期还会载着我去一次那种回转式的寿司店。我喜欢寿司,十天以上不吃寿司的话,情绪上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焦虑和郁闷。不过,他认为我在情绪上出问题跟寿司无关,是更年期症状。他解释说,更年期因人的体质不同,犯病的期间长短也会不同。至于我呢,他说是属于那种期间“相当长”的类型。他说的可能是对的。我动不动就冒汗,而且只限于头部。还有,我动不动就会脑子里一片空白,跟失去知觉似的。还有,年轻时根本不在乎的那种小事,会变得十分在意,有时甚至会暴跳如雷。
儿子上中学之前,这辆面包车其实也跑过很多有名的景点,比如箱根、热海、鬼怒川等温泉胜地,再比如迪士尼乐园、日光临海公园等大型游乐场所,再比如涩谷、银座等繁华的街道。
有几次,我想换一台税金比较便宜的轻自动车,但是良夫不肯,理由是“这辆车还能跑”。我知道他不肯换新车是因为他这个人怀旧。能证明他怀旧的例子很多,比如儿子小时候使用过的婴儿安全座椅,已经变了颜色了,有些地方已经卷了毛,但他还是舍不得扔,依然放在驾驶座旁边的椅子上。因为这个原因,每次我坐车的时候,只能坐在后边的座位上,正好看到他头上那块秃掉的地方。每次看他的后脑,我都会生出些许的悲凉和无奈来。时间流逝得是这样的快!儿子从幼儿园开始穿的制服,到小学校的制服,到中学校的制服,都被他送到洗衣店洗得干干净净,收在我跟他合用的衣柜里。
言归正传。也是从良夫退休时开始的吧,我嫌吃三顿饭太麻烦,他跟着我改成一天吃两顿饭了。时间是上午的十点半和下午的五点。真的很准时,十点半,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地叫。我算了算,良夫是八点离开家的,也就是说,他走了有两个半小时了。说真的,我没有办法想象不开车的他会去哪里,会做什么。再说了,以前他工作的时候,工资都交给我管理,需要花钱的时候跟我要钱。现在呢,他每两个月拿一次年金,也交给我管理,我只给他几个必要的零花钱而已。早上他走之前并没有跟我要钱,所以他身上的钱肯定不多,可能只有几个零钱而已。想到他可能没有钱买东西吃,我担心地拿起手机,想给他打电话,但想了一会儿又放弃了。我觉得他手里没有钱才好。我想他手里没有钱的话,自然就走不到太远的地方去。我决定要跟他拉大锯,看谁坚持的时间长。我有获胜的信心,并相信他走累了就会回来了,或者他的肚子饿了就会回来了。也许他现在已经气喘吁吁,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良夫会回来的念头一出现,我的心情就轻松起来,觉得肚子饿了,胃也开始痛了。我想找点东西吃,但打开冰箱,能吃的东西只有一袋我讨厌的荞面。冷冻室有很多鲜肉和他在上野横町买的鱼,但是我都懒得做。因为我做的菜,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吃。基本上,只要良夫在家,饭桌上的菜就由他来做。他这个人没什么爱好,不开车的时候,就喜欢看手机里的动画。为这个我也骂过他,说从来都没有看见他读过书,所以他的脑子是空的,缺少知识,也没有智慧。晚上睡觉前没事做,我看电视里的节目,他看手机里教人怎么做菜的动画。不过,虽然他做的菜在颜色上不能说很好看,但味道跟饭店里端上来的菜差不了多少。儿子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带着他跟几对母子一起玩猜谜游戏,主题是让小孩说三个最喜欢吃的妈妈做的菜,而妈妈将小孩可能说的菜名写在纸上,然后核对,母子一致的数量最多的人为胜。我写了咖喱、煎牛排和炒蛋。轮到儿子发表的时候,他一个菜名也不肯说。问他理由,他说他喜欢吃的都是爸爸做的菜,他一下子说了好几个菜名,比如牛肉盖饭、煎秋刀鱼、牛肉炖土豆、鸡蛋糕、酱汤、炸鸡块。我问儿子,我做的咖喱和煎牛排不好吃吗?他立刻回答说我做咖喱和煎牛排,用的都是市场卖的那种现成的料,吃多少次都是同一种味道,而他并不喜欢那种味道。
我现在就特别想吃良夫做的牛肉盖饭,心想他没有出走就好了。我叹了一口气,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盒方便面。家里有不少方便面这样的快餐,是为地震时而预备的防灾物品之一。我打开方便面的盖,注满滚烫的水,看了一下时间,心想三分钟后的十点五十分就可以吃面了。
没想到等待中的三分钟是那么长。我还是第一次觉得时间的流逝是这么慢。在还差两分钟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我有点生自己的气,另一方面也生良夫的气。看着盒子图案上闪烁不定的热气,我很困惑他到底去了哪里。再说了,如果他在家的话,一定会尽力阻止我吃方便面的。他说我年纪大,不仅患有高血压,而且肥满,最好不要吃这种快餐食品。他总是开车带着我去上野的横町买鱼,因为那里的鱼又新鲜又便宜。我们一下子会买很多,或煎或煮,他总是换着花样做。说来好笑,他自己其实不怎么吃鱼,不是他不喜欢鱼,是他嫌挑鱼刺太麻烦。他也不怎么吃螃蟹,也是他嫌剥螃蟹壳太麻烦。我很早就发现他身上有这个毛病,如果他觉得麻烦,而这麻烦是他自身的事,那么他就会断然放弃这麻烦。
我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了一个念头,说不定他的走跟我今天早上说他的那些话有关。那些话的确很像鱼身上的刺。
今天早上,良夫沏了一壶蒲公英茶,跟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边喝边聊天。电视里正在播天气预报,年轻的女预报员很好看,用甜甜的声音说下一个星期有可能会下大雪。这几天的天气预报一直在报即将来临的这场大雪,还说有可能是三十年不遇的大雪。昨天,我将门前的松树枝剪去了很多,怕的是真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会下几十年不遇的大雪。我害怕是因为我有一个逻辑:雪会积在树枝上。雪积得太多的话,树枝就有可能承受不住雪的重量。雪会变成块从树枝上掉下来。如果雪块正好砸到路过的什么人的头上,就会让那个什么人受伤。一想到会有什么人受伤我就行动了。
这样想起剪树枝的事,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女人。我剪树枝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好从旁边走过,看见我举着那把长长的专用剪刀,笑嘻嘻地夸我“厉害”。我不明白哪里“厉害”,她就特地跟我解释,说这种活通常都是由男人来做,“一般的女人”做不了。当时的我,知道她的话里有话,但是很无助,也很尴尬。
我本来是没话找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良夫说着昨天剪树枝的事,自然就说到了那个女人,然后不自觉地怒火就涌上了心头。那个女人的话语背后,其实是在说我“惨”或者是“可怜”。我问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他慢悠悠地说我想多了,还劝我用不着在意。我怎么可能不在意呢?我的心痒痒起来,为了他的简单,也为了他没有听懂我的心里话。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而且把对那个女人的气,开始往他的身上撒。我知道这样做没有理性,但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责备良夫:“那个女人其实是在讽刺我啊。我被人家挖苦,原因其实是你造成的。连我也觉得那个女人说得在理,本来剪树枝这样重的体力活,确实就是男人的活。但是你从来不去在意这种男人应该做的事。院子里的草你拔过吗?你看对面星野家的男人,隔三岔五地用除草机割草,人家的院子看起来一直就像草坪那么好看。还有,你围着我们家的房子检查过墙壁什么的吗?上个月,我看见房子的外壁有一条裂纹,是我找建筑公司的人来修理的。还有,家里的灯泡什么的,所有跟电器有关的,坏掉的时候都是我找人来修理,或者就是我自己来安装。我可是个女人啊,但在家里,我做的都是男人的活。”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早已经习惯了他的道歉,但今天却觉得他的低调特别怂,让人觉得窝囊。我大动肝火,对他说:“你要是有个男人的样,我也就不会被人家说三道四的了。你看看你,做饭、洗碗、擦地,你做的都是女人的活。你啊,应该感到脸红的。我算是了解你了,凡是男人该发挥作用的地方,你一样都不行,你只会做那些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事。”我喘了一口气,觉得不把他也骂火了就誓不罢休。我举了好几个例子:“你一辈子都这样。人家退休了,每个月的年金有二十五万。你也工作了几十年,但你的年金呢,每个月只有十几万。很多人退休后被公司返聘,你退休了就一直这么待在家里。”他直直地坐着,没有说对不起。二十年来,在我发火的时候,他第一次没有跟我道歉。我觉得如愿以偿,看来我真的把他激火了。他火了,我就可以跟他痛痛快快地吵一次架,可以把心头的郁闷都释放掉。我接着对他说:“当初我真是没有睁开眼睛,怎么就会选择了你呢?那时候,有一个大学老师也追求我,还有一个搞古董的也追求我,我却偏偏选择了你。我真傻,竟然因为你是一个老实人就选择了你,还跟你结了婚,还跟你生了孩子。人家做爸爸的可以给孩子留下很多财产,房子、金钱。你呢?你能留下的,不过是那台松田牌面包车。依我看,那台面包车也都成了古董了。现在想一想,你不是老实,是窝囊。我跟一个窝囊废结了婚。”然后我一直说了好几个“啊”。
良夫就是在我“啊啊”的时候出门的,很突然。
我从来也没想到这个窝囊废就这么走了。
当时我还来不及思考,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良夫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看起来是变了脸的。他脸上的意思就是“请自便吧”。我也觉得那时的自己很过分,一发而不可收地随口说出来的那些话,已经超过了吵架范围,太不尊重人了。有时候,我觉得身体里跟随着另外一个女人,一有机会就会跳出来,感觉上很像跟我连在一起的一只狗。
十二点了,正午的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房间,床边的沙发看起来很温暖。我感到一股睡意。平时的这个时间,我已经在睡午觉了。我总是在沙发上睡午觉。沙发是良夫跟我一起去家具店买的。记得我当时想买的是一个双人用的便宜沙发,但是他坚持买这个四人用的沙发。因为是法国的进口货,价格非常贵,我迟迟不肯点头。他这样疏导我,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家里打发的,所以必须买一个会令人坐着、躺着都“觉得放松”的沙发。
我放松身体躺到沙发上,虽然有困意,但就是睡不着。窗外的天是蓝的,太阳泛着金色的光。我从盖着身体的毛毯上闻到了良夫的气味。正确地说,是混合着他身体气味的香水的气味。这两年他开始在耳朵后边和腋下使用香水,用得不多,喷一下的那种感觉。如果他两天不回家,也许这气味就会消失的。我用鼻子使劲儿地嗅着毛毯,想把他的气味跟香水的气味区别开来,但是没多久,连我自己也笑了。我真的是很蠢,家里有他睡过的枕头,有他盖过的被子,有他穿过的鞋子,有他抱过的沙发靠垫,这些东西都充满着他身体的那种气味。换句话说,他的气味无处不在,已经成为家的一个部分。使我烦恼的是,我对他的气味“非常留恋”。我又想给他打电话了。我想在电话里先狠狠地责备他一顿,然后再给他一些甜言蜜语,让他觉得离家出走有多么后悔。然后,他真的回家了。刚开始,我假装不在乎,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过一段时间后,我就跟他翻脸,指责他的出走是多么愚蠢。我的想象很具体,但我却没有给他打电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给他打电话。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黑孩,曾任中国青年出版社《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长篇小说《秋下一心愁》《贝尔蒙特公园》《惠比寿花园广场》等,短篇小说集《父亲和他的情人》,散文集《夕阳又在西逝》《女人最后的华丽》《故乡在路上》。另有翻译作品《禅风禅骨》《日本新感觉派作品选》《女性的心理骚动》《樱花号方舟》《中学生与问题行为》《死亡的流行色》等。现定居日本,在日本期间先后出版了散文集《雨季》、长篇小说《惜别》《两岸三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