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棹《潮汐图》:水光潋滟万物生
林棹是一个新名字。这个名字于2019年才真正显形,发表长篇小说《流溪》于《收获》。然而,新锐作家林棹出手不凡,《潮汐图》是林棹继《流溪》后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小说一开头,在作者“母亲”的注视下,一只自名为“虚构之物”的雌性巨蛙诞生。随后,在充满南中国地域风情的文字河流中,她于珠江水上人家出发,漫游广州十三行、澳门好景花园,最终被贩至欧洲死去。其间,地图缓慢地伸长臂手,徐徐扩大,历史与虚构如茂密丛林相互掩映,各色人物鲜活,伴随巨蛙行走于时间,最终形成这趟“虚构”被赋予真实生命的奇幻之旅。
在故事初成眉目前,映入眼帘的是灵动文字倾泻而来,琳琅不绝,林棹在《潮汐图》中构建了属于自己的语法。在粤英词典《通商字汇》、一系列“中国贸易画”收藏的启示下,打火石骤然擦亮,结合珠江流域的方言经验,一座独属于南中国的巴别塔华丽地矗立,形成作品的骨架。大量翔实资料构成词汇,取材于19世纪上半叶的广州、澳门的丰富历史,紧实覆在语法规则之上。而语言流动的载体,则是巨蛙的第一人称叙事。巨蛙吞噬并借此学习一切,书中世界由此依序图现,同理,语言也有同样的生成性,随着地理位置的转变,出场人物国籍身份的更改,小说的语言风格自然在三个篇章之间发生微妙变化,也是巨蛙学习的成果。繁复、枝叶茂密并持续生长着的语言,或许会令每一位远离南洋、还使用“朴拙”语法之人产生隔膜之感,但整本书通篇流畅、洋洋洒洒却毫不泄力的写法,又会让读者情不自禁被汹涌的语势牵引、说服。
在语言的辅助下,《潮汐图》流露出独特的精神气质,这是小说将抽象的想象力糅合为生动具体故事的关键。自巨蛙诞生,想象的边界就已然廓定,林棹曾提到,小说主角本来是一位也以第一人称叙事,生活在19世纪上半叶、现实中的女性,但她会因此“行动会时时、处处受限,无法像同时期的男性一样,用躯体和行动推展空间”。巨蛙虽是雌性,但四肢有力、气定神闲、大脷伸缩自由,具有充沛的好奇心和敏锐的感知力,这些无比旺盛的生命特征拓展了小说的想象空间,带出了一整部“海皮自然史”,也自然观照到现实中有原型、被制作成标本的动物园大象迪迪,勇猛捕鱼却永远挨饿的鸬鹚,交出乳汁、自由与一切的黑白牛——通过巨蛙之眼,得以平等地陈述这些被人类极尽手段利用、榨取的动物。更进一步,不仅自然的风、小沙咀,甚至人造之物舢板也被灌注生命,货架繁殖变成库房,如此之例数不胜数,在它们共同的作者“母亲”的编织创造下,呈现出小说去人类中心的取向。
对风物生命的尊重,扩大开来,是对地域的热忱与关怀。虽然小说展开的地图辽阔,横跨洋流与大洲,但在内部,作为原点的精神场域只有珠江。珠江不仅是单纯流动的河流,它昭示着属于生命与文明的时间,是被人的生活迹象、万事万物、气候与气息所浸润的活物。珠江宽厚博大,可以为小说家的脚步所丈量,也可以让小说发生之事与人物造景自由地将它编织生成。如果说《潮汐图》是林棹写给珠江的一封书信,那它尚且只能说尽巨蛙的故事,而说不尽的珠江自身则潜伏在暗部,提供着流淌不息的创作源泉。在现代社会,被城市的霓虹灯映照得五光十色的珠江之下,被涂抹的还有一个传统的,逼近热带、生机勃勃的,从历史中流淌而过的珠江,林棹收集它剥落的壳状碎片,但并不急于复原,而是虚构出一个并置的空间,安置巨蛙与它的旅行,但是珠江潜藏的一部分被灌注其中。
而让这一切落实的是巨蛙知遇的各色人物。主人公虽是巨蛙之形,但是字里行间,俨然有人的尊严。作为虚构之物,本来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甚至开篇即和盘托出作者的存在与介入,恍若是作者操纵的工具,但在这“无”的画纸上,是书中人物慢慢赋予她人情。这人情并非世故,也非鲜明的情感与私欲,而是人的智性与人面对命运的姿态。小说中陪伴过巨蛙的各色人物,也都在巨蛙的旅途中完成了自己的命运,如语言一样,他们生动立体的各色形象,面对命运的所作所为也感染着巨蛙一步步蜕变,成长为人。巨蛙对契家姐又怕又爱,怕她病与死,又怕她不死却在人间受苦;画师冯喜可以算是巨蛙第一个人类“朋友”,最终乘船远去;花园中的女士明娜艳丽不可方物,待巨蛙如宝贝饲养,让她学直立走路、穿衣服、淑女礼仪,而好景花园最终坍圮;白人博物学家H制作标本技艺精深,痴迷博物学分类,也是他在广州发现巨蛙,带他踏上旅程,兜兜转转,巨蛙又见证了他在鸦片战争后破产自杀;迭亚高与巨蛙一同成为“世界号”囚徒,作为饲养员却同情动物园的其他动物,最终冻死在巨蛙身边……在繁密的语言中,小说不复杂的情节因得语势更显汹涌,随之推移的,也是一场场沉甸甸的命运因果,皆呈现出不可逆转的缓慢倾颓之势,或衰朽、远去、消散。但是,仍有风物与语言茂盛地生长,那场在博物学家H自杀前烧毁好景花园与澳门三巴堂的大火,毁灭的同时,也是一场热烈的爆发,于此来说,巨蛙随着时间缓缓耗尽的生命,也不过如此。其实,巨蛙跨越江与海的旅行听上去满溢着自由,实则也是一个有关囚禁的故事。巨蛙在珠江祠堂船上被挂大桅顶,在芦竹林中被H与詹士抓走,在好景花园被炫耀性圈养,又被送往帝国动物园展览,逃离后前往湾镇,生命最后的时光在另一个博物学家的旧澡盆中度过。最后,她的尸体被封在冰中,冰块在巨型包裹中消失,只留下了寒冷的温度。巨蛙的一生都有人在为她寻找命名,将她以各种形式定义,或是繁复的英文,或是简单的“湾镇巨蛙”,而巨蛙自己一直寻找的,只不过是回到开头,一个“虚构之物,尚未定型的动物”,如何完成自己的生命。
一些对传统小说写法的萃取,融汇当地风俗图景、奇观式地理面貌与丰富史实背景,阅读的过程中,读者们也同巨蛙一样,被“虚构”引领,变成巨蛙,或者其间任何动物、南方植物,变成交织又串联一切的风,变成弱小的、被历史忘记的人物,却能感受到被虚构包裹其中的真切的内核。冯喜远行前对巨蛙说:“要做大河,做一条船,做一只蛙,莫为守一口粮栋在原地,栋在原地亦会变成一口粮,被人家割去、吃去。”某种程度上,阅读小说这一行为本身也是在满足人生命中踏上旅程的本能。当我们渐渐被某些单一价值观俘获,当我们逐渐习惯了图像化、快餐化,当我们在无数的瞬间对语言本身失望,对语言下面浅薄的意义失望,无法用语言带动思考时,有一种语言能够脱离地面,摆脱现实的琐屑或难耐的沉重,抖落陈腐与无聊的故作复杂,创造一个不可思议、活泼泼有生气的世界,可以供人躲藏、博览、思索,这可能就是《潮汐图》作为小说这个文体之于当下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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