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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发生机制的关联性研究与批评标准的构建
来源:《小说评论》 | 汤哲声  2022年02月08日08:09

问题的提出

2020年2月2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了《2019年度网络文学发展报告》。该报告对2019年中国网络文学的用户数量和创作人数有这样的表述:“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报告》,网络文学用户数量已达4.55亿,网民使用率达到53.2%,半年增长率达到5.2%。此外,根据中国音像与数字出版协会发布的《2018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显示,国内网络文学创作者已达1755万。”[1]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网络文学都有巨大的人群。中国网络文学是当代中国最为红火的文学文本,占据当代中国文学创作与阅读市场的大部分份额。网络文学也是中国影视改编的重要来源,几乎每一部由网络文学改编的影视剧都有很好的接受度,并成为社会热点话题。近年来,中国网络文学越来越多地进入海外阅读市场,已成为海外中国文学的重要的组成部分[2]。网络文学的发展要求着网络文学的研究更加科学和更加深入。

网络文学在中国已经流行了20多年,中国网络文学的研究也展开了20多年,近年来表现得也很为强劲。最初的网络文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网络文学本体研究的层面上。近两年来,网络文学的研究转向了市场,特别是对网络文学的影视剧改编有着强烈的兴趣。就以“知网”的统计而言,2018年、2019年以网络文学改编影视剧为主题的期刊研究论文均是百篇以上。网络文学的研究从本体研究开始转向了市场研究[3]。从概念的确立到美学特征的确认,再到影响力的分析,这样的轨迹符合一种新文体认知研究的规律。然而,网络文学不仅仅是文学文本,还是文化的表现。它承接着中国文化的传统,也体现出鲜明的中国文化的当代性。展现中华优秀文化精神、反映中国人审美追求、在与世界优秀文化相结合中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中国文化的建设要求着网络文学的研究展开更深入的文化分析。正是这样的考虑,本文提出中国网络文学发生机制的关联研究和批评标准构建。所谓的发生机制的关联研究是对网络文学的产生形态的动因分析。明白了网络文学是如何产生,对网络文学的创作机制、运作机制和传播机制就有了科学合理地解释,网络文学的批评标准也就能科学合理地构建。

文学信息的交融与网络游戏的影响

从媒介的视角看文学,文学就是一种信息流。从古代通俗文学以书籍出版作为传播平台到现当代通俗文学以报刊作为传播平台,是中国文学信息流传播方式的一次重大变革。书籍的文学信息具有个人性质,通过出版让文学信息传播至大众,是个人的观念和美学爱好的信息流向受众,受众接受的文学信息也是个人状态,他以个人爱好或者外传口碑接受书籍的文学信息,处于被动的接受状态,受众对书籍信息的评价和反馈对作者产生不了什么直接影响。报刊是一种大众媒介,文学信息夹杂在政治信息、社会信息、经济信息、娱乐信息等多种形态的信息之中流向受众。受众对文学信息的评判有了明确的反馈渠道,市场的阅读量和报刊的销路的起伏是受众评判意见好坏优劣的重要标志。因此,报刊的文学信息流具有社会大众的性质。个人性、封闭性的书籍文学信息流转向了社会性、开放型的报刊信息流,直接影响了中国通俗文学的创作形态。社会大众性作为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的重要特征,从媒介性质上说是一种必然。然而,无论是书籍文学信息流还是报刊信息流,它们的流动均是单向的信息通道,即:文学信息的传播者制造信息、书籍或报刊发布信息、受众接受信息。在这样的流动通道中,作者与受众的关系是主动与被动的关系,书籍和报刊是被作者支配的对于受众产生影响力的传播平台。网络文学的出现改变了这样的状态,使文学信息流流动通道发生了重大变革。它将作者作为施与者、受众作为接受者的模式变成了作者和受众互为施与、互为接受的交融者模式,文学信息从单向的流动变成了多向的交融。

之所以有这样的改变是由于网络文学的传播平台不是纸质出版的书籍或者报刊,而是电子的互联网和赛博空间[4]。电子互联网被称作为信息的高速公路,赛博空间则是繁杂的信息流多向有序的交汇。网络文学就是电子互联网和赛博空间产生的文学信息。它的出现对文学发生机制产生的影响极为深刻。

它首先改变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创作理念。文学创作所必须的知识性和实践性在网络中都能够获得一定程度上的满足,文字描述和图片呈现、静态凸显与动态展示,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网络上的知识性和实践性现场感的缺失。这就使得网络文学创作的门槛很低,只要能够编故事(或者敢于编故事)就能有模有样地写出一篇小说来。进入网络文学创作之门如此方便,网络文学创作的质量自然良莠不齐、泥沙俱下。从理论上说,网络对这些创作水平参差的文学作品都可以接受,因为互联网也就是一个传播平台,作品也就是文学信息,水平的高低与质量的优劣对信息的流动来说并没有二样。

更为深刻的影响是读者身份的变化造成的。读者从过去的接受者和消费者转变成浏览者、对话者、反馈者,甚至是参与者。注重市场性的通俗文学对受众文本的阅读反应总是非常关注。上世纪30年代初张恨水在报纸上连载《啼笑因缘》时,不但在报纸上与读者交流故事情节,还主动设置情节悬念让读者回答有关小说的问题。其目的在于扩大小说的市场影响。但是,这样的作者与读者的互动环节,作者还是问题的设定者,还是处于主动地位,读者还只是根据作者的要求提出问题或者回答问题,与小说的故事情节的编写没有什么关系,小说早已写就,读者说的都是读后感,还是接受文学信息的被动者。处于赛博状态中的网络文学读者不再是只能接受文学信息的被动者,他们对网络小说的情节以及阅读效果展开直接的评价,对故事情节的发展进行直接的点评或者参与,而且这样的点评与参与常常是在对话中进行,回馈的信息极为迅捷、有效。正处于创作状态中的作者对这些读者的反应均极为重视,因为他依靠点击量众多才能存活,代表着绝大多数人的意见总会被接受。从这个意义上说,网络文学的读者也是文学创作的作者,文学作品是信息的发布者和信息接收者的共同成果。作品的读者成为作品创作的参与者,这是对传统的文学创作方式的极大的颠覆,也是对那些叙事理论的极大的挑战。这应该看作为是网络文学带给文学创作最令人惊叹的变化。

创作形态的变化必然使得网络文学出现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首先是同类型和同质性。尽管不同的文学作品会有不同的受众反应,但是在大的社会文化环境下,个人的人生愿望总是趋向于社会价值取向,受众的反应总是最后趋向一致,这就造成了同类的网络文学故事情节和故事结局大体一致的趋同性。这种趋同性现象造成了同类作品的同质性的现象。这种现象在那些阅读量大的文类中表现得特别突出,例如玄幻小说。很多玄幻小说的故事情节和结局基本一致,甚至互换一下题目,小说照样成立。然而,毕竟还有很多不同的兴趣爱好,为了满足不同的兴趣爱好,网络文学就制造不同的文类。根据有关统计,当下中国的网络文学的文类已达到60多种[5]。其次是造成“刺激—反应”式的故事情节。能够为大多数读者所接受的故事情节一定在价值观念、人生愿望和审美情趣选择上取社会接受最大的公约数,而基于普遍人性的生理感观刺激常常是最直接有效的途径。玄幻、悬疑、穿越、宫斗……,就是人的想象、好奇、自满、好胜等生理、心理感观的文学书写。网络文学很容易成为一种欲望抒发的文学文本。再次,它营造了一种大众狂欢的气氛。既然是众人参与创作的文学文本,读者们就会在其中发现和认知自我,阅读的快感的抒发就会自然地流露,在众多读者的点赞下,一种大众阅读狂欢的气氛就会产生于其中。这样的狂欢气氛越是同类同质的文类就越是热烈,而又反影响于网络文学越来越同类同质。

既然是互联网上的文学信息,互联网上的具有叙事功能和叙述技术的新媒介都会彼此产生影响。网络游戏、博客、手机故事、媒介广告,甚至电脑键盘符号等等,都会在网络文学的创作中留下痕迹。其中,网络游戏对网络文学的影响最大。游戏进入互联网之后,交互性游戏模式开始出现,玩家可以角色代入,并通过努力改变游戏的进程。玩家从被动的程序执行者变成了程序编排的参与者,与网络文学的创作模式几乎一致,因此,互联网游戏可以视作为网络文学的孪生兄弟。电子游戏对网络文学最明显的影响是产生了网游式的文本模式,最典型的例子是萧潜的《飘邈之旅》,作品设计了那么多的法宝、丹药、怪兽帮助人物成长升级,再将修真世界分成11种等级,故事情节是随着人物的功力或能量的提升而推动空间转换。电子游戏对网络文学最深刻的影响是强化了作品的消遣性。电子游戏是社会压力的精神释放,升级打怪构成了故事情节,趣味性寓含其中。当网络文学创作从网游中接受吸取出创作要素时,游戏的消遣性就在所难免。当然,推动网络文学与电子游戏结合的动力还是市场,据有关调查,电子游戏的玩家与网络文学的读者高度重叠[6]。依循市场创作,网络文学与电子游戏有着一致的需求。

如果认为互联网和赛博状态随意地交融信息,就可以让网络文学写手随心所欲,那就错了。有一个强有力的抓手控制和规训着网络文学的写作,那是网站。写手可以随意地写作品,网站却要求你写什么样的作品。犹如一个大卖场,商品可以随意进入,但是放在什么位置,如何展示自己才能被顾客青睐,却是商场最有发言权。如果这个商品卖得不好,商品就会被请出商场,因为商场也要赚钱。什么才是热门文类,怎样才能成为热门文类,网站用实践和实绩告知着每一个进入网站的写手。在这个意义上,网络文学也就成为了控制和规训的成品。当然,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标,怎样最大化地吸引住读者。

传统类型文学模式的承接与更新

与传统文学作家相比较,网络文学写手们的知识背景有两个特别之处,一是他们的知识相当庞杂,这与他们的文化修养有很大关系。网络文学写手中文学背景出生的并不多,大多为其它专业出生。写手们的文化背景几乎遍及各个学科[7]。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没有参加体制内的文化、文学学会,而是散布在各行各业,在各自工作岗位上业余写作或者是自由撰稿。二是他们绝大多数生长在改革开放时代。中国与世界融为一体,使得他们对文化信息的接受极为广泛,形成了开阔的创作视野。他们这样的文化背景给网络文学创作带来两大特色,一是专业知识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呈现。这些专业知识不仅表现在财经小说、职场小说、盗墓小说等专业性很强的文类中,在各类小说中也时常出现在不同专业知识的人物的口中。这些有趣的行家行话,穿插在生动的故事情节中,大大加强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二是文化融合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呈现。日本文化、印度文化,以及在传统的文学中很少见过的阿拉伯文化都有表现。当然最明显的是那些西方的流行文化全面地融入。网络文学写手几乎都是《哈利波特》《第一滴血》《指环王》等小说与影视的粉丝。孤胆英雄、人生伤感、冷血的科学家、邪恶的巫婆、神秘的物器、荒凉的城堡等等,这些西方流行文化的元素均被融入了中国的网络文学之中。网络文学的这些特色给读者带来别样的阅读感受,也给文本抹上了时代的印迹。

网络文学产生于当下的中国,自然具有当代特色。但是,从本源上看,它还是中国传统文学在新时期的呈现。如果将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看成是中国传统文学的延续,当下中国的网络文学应该是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的再延续,是中国传统文学发展过程中的当下环节。我们从两个方面分析这个问题。

首先是文化层面。尽管接受了很多外来的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的弘扬还是网络文学价值取向,还是是非善恶的评判标准。积极进取的儒家家国观念、与人为善普度众生的佛家情怀、天人合一顺其自然的道家追求……,中国传统文化中向上、向善、向真的积极的要素是绝大多数网络文学的文化基础。值得推崇的是,优秀的网络文学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基础,融入了外来文化,从中呈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性拓展。《诛仙》是获得较高口碑的网络玄幻小说代表作。小说不断地询问“何为正道”?在作者看来,人在人世间都是平等的,并没有什么高低之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小说中的人物没有绝对的善恶之分,没有真假的二元对立,有的是复杂人性和个人欲望。主人公张小凡从正道入魔道,变成鬼厉,有着强烈的个性主义色彩和泛滥的欲望挥洒。肯定人的价值,而非道的规范,小说中当代西方文化的要素触摸可见。然而,无论怎样写人性的复杂性和客观性,从善向上、求真求实还是做人的底线,还是人世间的价值所在。人也许没有正邪、真假二元之分,事却又好坏、善恶之辨。多做好事、多做善事,其人就是正道之人。回归正道的张小凡还是杀了鬼王,拯救了世间百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中国传统正道的文化精神还是小说的主旋律。与精英文学和现代以来的通俗文学相比,当代网络文学外来文化的表达要强烈和鲜明得多,然而,无论人道主义的思想和个人主义的精神的追求,还是外来宗教思想的渲染,终是交融到中国传统文化中来。中国网络文学写的终究是给中国读者看的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中国故事,中国读者感同身受的中国文化的价值和中国文化的情怀,是割舍不去的民族根。当然,更重要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和情怀中优秀的要素就是人类的真善美。

从文本层面上分析,网络文学文本的类型模式是中国传统文学的延续。写手们从古代典籍中吸取创作成分,从现当代通俗文学中寻求创作思路,在自己的阐释中兼并、融合、创新,开拓出契合市场需求的文类模式。玄幻小说是网络小说最大的文类,拥有最多的读者。玄幻小说塑造的英雄人物不同于现当代武侠小说。现当代武侠小说塑造的是江湖世界中的“武侠”,武功与侠义并举,玄幻小说塑造的英雄是天际间的“仙侠”,讲究的是天人合一,是意念与侠义并举。这是中国武侠小说人物形象的创新,但是这样的创新并不是无本之木,它来自于中国传统的“原侠”形象,追求的精神与侠义的合一,在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中就有生动的表现。在文本构造上,玄幻小说远接《山海经》等古籍,中蕴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之神韵,近连黄易的《寻秦记》《大唐双龙传》等异侠、玄虚之异境,构成了中国武侠小说的一个系列。在网络文学中阅读量第二的穿越小说同样如此,它颠覆了中国历史小说中史实求真的理念,强调了历史在我心中的观念。然而,它还是在中国历史框架中行进,在历史的趋势和历史的精神中展示史实和必然。这与中国历史小说叙事并没有什么二样,它是中国历史小说的一个部分。同样的变革也表现在网络悬疑小说中。网络悬疑小说不再追求事件的真实和真凶的追踪,而是强调案件发生和破案过程中的心理悬念,然而,它还是侦探小说的大框架,只不过将叙述的重点从结局移置于过程,将心理小说的模式糅合于其中。网络文学热门的文类职场小说、宫斗小说、盗墓小说等等与中国传统的通俗小说相比,均有很多的变革,然而,细按其脉,均是从中国现当代社会小说、宫闱小说、黑幕小说发展而来。网络文学中那些出新之处,是创作中的亮点,也是读者阅读的兴奋点。但是这些新意是在中国传统文学的框架内进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学与现当代通俗文学的新的序列和表现空间。

网络文学的类型化,并成为传统的通俗文学发展中的一个环节是必然的选择。市场文学的性质使得网络文学以市场最大化作为创作目标,承载着中国文化精神、表现着中国历史和生活状态的中国故事自然是最切合中国读者的阅读兴趣,中国传统的故事模式给网络文学提供了最好的、最有效的创作思路。网络文学写手都很熟悉张恨水、金庸、古龙、琼瑶等人的小说,优秀的写手更是熟稔于《三国》《水浒》《西游记》《红楼梦》等古代类型小说。阅读习惯而产生的阅读惯性、文学的修养而养成的创作思路、创作实绩而证明的市场效果,都促使着网络文学成为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的延续。

网络文学延续着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创作路径前行,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读者网络阅读的机制所推动。网络文学的阅读是读者快速浏览的屏阅读,读者根本就不想(或者不能)阅读那些时空颠倒的叙事或者碎片化情节穿插的文学作品,认为这是叙事的杂乱无章而放弃阅读。与屏阅读最契合的是故事事件向前发展的自然时序,追求故事情节发展的通俗文学是最佳的自然时序的文本。为了抓住屏幕前的读者,网络文学中的事件层出不穷,累叠呈现,事件的时距相当短促,发生的频率相当紧凑,升级或深挖式故事情节推进思路最为常见。网络文学动辄百万字,全篇结构比较散乱,甚至首尾不顾,但是章节片段时见精彩。这与中国现当代那些报刊数年连载不缀的通俗文学极为相似,例如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网络文学的写手也相当辛苦,他们连篇累牍地写作而不能放手,一放手,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粉丝就有流失的可能。他们也不断地调整文本的语式和语态,以适应读者的要求。这样这种写作状态与报刊连载的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作家同样极为相似,只不过表现得更加直接与强烈。

草根心态和粉丝社群

在虚拟的平台上构造虚拟的世界,就认为网络文学思想贫乏,尽造泡沫,这样的评价不符合实际。在哲学思考和人生价值思辨上,网络文学不如精英文学;在做人底线的坚守和传统文化的弘扬上,网络文学与现当代通俗文学相比也有差异。网络文学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种社会心态和社会情绪的表达,感性大于理性,表现大于思考,网络文学有自我的渲泄的渠道和表现方式。只有从这样的视角考量,网络文学才能分析出社会价值。

网络文学承载着满满的社会草根心态和人生诉求。何谓“草根”,并没有明确的概念,但是,基本上约定俗成地认知为与精英社会相对应的平民社会,是与精英群体相比的弱势群体。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在现实世界中受尽白眼,人生不断地受到挫折而达到了绝望的状态,一次偶然的机会或者干脆灵魂出窍,进入了修真世界或者古代的某个朝代,经过了一番磨练终成大侠或者成功人士。这大概是玄幻小说和穿越小说最常见的故事情节。这就是一个小人物的奋斗成长史,是典型的草根心态的精神放飞[8]。问题在于,这样的奋斗成功只能在虚幻的修真世界或者虚拟的古代社会中实现,愿望与现实产生了如此大的差距,小说中的那些精神放飞渗透着草根阶层现实无望的苦涩感。伴随着苦涩的草根心态的是对那些所谓的正统、精英、崇高的消解。几乎所有的网络文学都极度反感那些自以为掌握着世界真理和人生真谛的人生导师,对他们口中的训诫和教导充满着怀疑和嘲弄,何谓正,何谓邪?何为真诚,何为虚伪?网络文学中的那些成长着的人物似乎只相信现实和自我[9]。这同样是充满挫折感的草根阶层的最现实的形态。然而,形成悖论的是作品中这些小人物最后变成了成功人士往往又是得到某种神秘的力量或者借助某种先天条件趁势而起,如《诛仙》找那个的张小凡和《庆余年》中的范闲。草根阶层人士的成功还是要依靠草根阶层之外的力量的扶持,这同样是草根阶层最为现实的心态。草根心态迎合了大多数读者的社会心态,而被很多读者所追捧,追捧的结果是使得网络文学故事情节更加彰显草根性,用网络文学的术语来说,这就是“经典梗”[10]。

与精英文学相比,通俗文学的阅读动力与人的潜意识心理的刺激更加直接。在网络文学的阅读中,读者的潜意识心理刺激被进一步放大,显得更加强烈,这一方面是与网络文学的屏阅读有关,更重要的是由于创作主体和阅读群体的年轻化所造成。根据《2018中国网络文学蓝皮》统计,2018年网络文学作者达1500万左右,读者达4.32亿。19-24岁群体占比45.1%,与此相对应,“90后”作者占据主流[11]。成长中的青年群体的欲望无论是生理需求、精神需求还是社会需求均处于最强烈的时期,他们需要释放、需要沟通、需要实现,网络文学提供了这样的平台,并让他们在角色替代中获取快感[12]。创作中的年轻的写手对此感同身受,他们创作出的作品同样释放着自我的欲望,也迎合着读者的心态[13]。从一定程度上说,不同类型的网络文学侧重地迎合着不同的欲望诉求。人的欲望可以无限制地细化,而读者的文本阅读又从来都是碎片化地索取,然后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进行有机组合。为了迎合这样的细化,网络文学的分类就越来越细化,刺激和满足着欲望需求基本一样的读者,其结果是网络文学阅读的趋同性越来越明显。这就构成了网络文学阅读中特殊的社群:粉丝。

粉丝社群是网络文学的重要的阅读现象。粉丝社群的构成,趋同性的读者的构建是内在原因,网文的网站提供的平台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网文网站专门为读者设置了“个人中心”,专门设置了书评等专区。网站的“个人中心”留下了读者的基本信息,一方面是便于读者对网站作品的参与,另一方面也就是为了造就粉丝。在醒目的位置上设立投票、打赏的按键,就是要读者对一些作品特别地关注和追捧,而造成粉丝社群。读者一旦成为了某部作品的粉丝,自然也就是网站的粉丝。为之,有些网站干脆就设立 “粉丝排行榜”“财神榜单”等榜单。

网络文学的粉丝社群不同于影视艺术的粉丝。影视艺术的粉丝仅仅是被艺术主体“折服”的受众群体,网络文学的粉丝是进入网络小说生产运作和传播发展过程的受众群体。首先他们是文本的生产力。美国学者约翰·费斯克在《理解大众文化》中将大众文本的阅读分成两个部分,一是大众意义,一是大众快感。“大众意义从文本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相关性中建构出来,大众快感则来自人们创造意义的生产过程,来自生产这些意义的力量。”[14]网络文学的读者之所以进入粉丝社群,对作家作品的认同和偏爱固然是基础,能够参与文本的生产并从中产生快感是主要的原因。作为粉丝的他(她)可以通过写随笔、写书评,甚至建立微信群和QQ群对其他读者和作者产生影响,从而参与到文本生产之中去。其次,他们是文本的盗猎者和游牧者[15]。绝大多数粉丝都不可能固定于一部作品的粉丝社群中,而是游荡于不同网站的多部作品中,他们在不同的作品中攫取不同元素,经过自己的理解产生新的意义,并将之推介于自己认为适合的某部作品的粉丝社群中。这样的新意义产生的新的阅读效果总是能得到粉丝社群中大多数受众和作者的赞赏,并加以接受。再次,他们是文本的狂欢者和传播者。无论如何游荡,也无论是什么“脑残粉”“死忠粉”,他们都是文本和写手最积极的消费者。在社群内,他们的赞和踩都会引起粉丝们的群体效应;在社群外,他们努力地传播着文本和他们心中的偶像。他们的消费效应会造成的粉丝社群越来越大,积极影响了文本的跨媒介改编,同时也成为了网站与影视公司经济博弈的砝码,形成了很有价值的粉丝经济。粉丝现象对网络文学的写作方式产生重要影响。一边是以相对独立的写手为主的粉丝群,一边是不同的粉丝社群。两边人群处于流动中,并不固定,却代表着两种意见。文本创作也就在此起披伏中前行。这种现象被称作为网络文学的“跷跷板创作”模式。由于粉丝对文本深度介入,粉丝的爱好和偏向成为了市场趋势很好的信息反馈,既影响了写手的创作取向,也影响了网站指导写手的市场导向。

网络文学批评标准的构建

文学批评标准的科学性建立在对象的适合性上。批评对象的不适合,这样的批评标准再崇高、再缜密都效果不彰。围棋、象棋都是棋,但是路数不一样,胜负得失的评判标准也就不一样。米用斗量,不用尺度,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网络文学是文学的一种文类。文学彰显人类的真善美,表现人的复杂的人性和人生,在终极标准上,网络文学与其它文类一致。网络文学是当代中国重要的文学现象,对网络文学的批评需要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视野。但是,要能够显示出网络文学批评的有效性,网络文学应该构建自我的批评标准。

网络文学要彰显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才能讲好中国故事。各种类型的文学都离不开本民族的文化精神和文化传统的表现,而通俗文学尤其突出。通俗文学本质上是民族的传统文学,以彰显本民族的特色而显示小说的文本特色。美国的通俗文学总是表现着“山巅之城”的清教徒的精神,例如美国的科幻小说及其影视剧的改编;英国的通俗文学中的绅士风度与贵族精神在各种人物身上都是标配;日本的人生伤感和脆弱而又坚韧的精神两面性是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基本特征,也成为了作品情节发展根据,例如东野圭吾的《白夜行》等经典日本通俗小说。本民族的文化精神是通俗文学的根。中国的通俗文学同样如此,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学读本。网络文学是中国通俗文学发展中的当代环节,表现中国传统的文化传统是其立身之本。彰显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是指网络文学应该表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正能量,无论是什么类型的文学,凡是引导人们积极向上的文化精神均应该推崇,凡是引导消极人生、黑暗人生的文化因素均应该排斥。网络文学的前行离不开世界优秀文化的滋养,然而,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是吸收外来文化的出发点,也是作品价值判断的基本立场。彰显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写中国人熟悉、感知的生活,就能讲好中国故事,与题材的选择并没有根本的联系。张恨水写的是中国人最本色的世情,金庸写的江湖世界,他们的小说之所以被称作为通俗文学的经典,就在于他们的小说中彰显的是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网络文学要成为经典理应如此。

契合网络文学的特点,才能开展网络文学的有效批评。与对鲁迅等精英文学的批评不同,也与纸质通俗文学的批评有区别。网络文学批评固然要对作家作品展开批评,但其本质上说,还是一种机制批评。这样的机制批评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媒介机制批评。应该明确地认识到,网络文学就是一种文学信息流。信息流不仅仅是事件的排列和数字的流动,而是由于互联网的平台而造就的人对社会和人生而产生的新的认知。它涉及到文化、传统,人的行为举止和生活时间的配置和重新组合。这就是麦克卢汉反复强调的:“媒介就是讯息”的深刻含义[16]。在人类的发展史上,还从未有过互联网这样的媒介对人的认知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认识不到这个问题,网络文学的批评就难以有效。二是创作机制的批评。网络文学打破了文学创作有史以来一以贯之的作者和读者构成的主动者和接受者的关系,形成了相对独立而有彼此交融的关系。这样的创作机制必然会影响到创作过程中的文化摄取和价值判断,必然会影响到文本的构成,甚至是语言的组合。三是运行机制的批评。中国现当代通俗文学运行过程中,出版社和编辑对作者的创作有着影响,但是,从未有网站对写手的创作产生的影响如此地深刻。在网络文学的运行机制中,网络是舞台,写手是演员,导演是网站,演员只是根据导演的意图和设计使自己变成某种角色。与舞台表现稍有不同的是,这个舞台是开放式的,谁都可以上来表现一番。因此网络文学批评缺少了网站批评都只是表层研究。四是传播机制的批评。传播的内容既有文本的意见,也有情绪的传输和社会口碑的表达。它包含三方面内容:文本传播、网站传播和跨媒介传播。文本传播主要表现在作家作品所具有不同社群之间的影响。网站传播是指同一个网站或者不同网站的不同的作家作品之间影响。跨媒介传播是指网络文学对影视剧的改编、手游的制作等不同媒介产生的影响。传播机制的批评看似只是网络文学的外部研究,却是网络文学的创作的导向。

优秀作品的甄别,构建网络文学经典化的路径。经典的网络文学首先要具有健康的精神状态。承载着社会心理和社会情趣的网络文学是大众文化的文学表现,不是表现某一圈子或某一层面的思想观念的小众文化,更不是作家个人人生价值判断和个人情趣展现的文学读本。网络文学的甄别首先是甄别是否表现健康向上的社会心理和真善美的社会情趣。优秀的网络文学要具有丰厚的文化韵味和历史社会知识。尽管受到读者的影响,网络文学创作中作者还是占据主导地位。具有较好的文化修养和较高的历史社会知识的作者,其意见和思路一定会主导着网络文学的写作。网络文学有“文青文”与“小白文”之分。“文青文”是文学青年写的文本的简称,一般指具有较高的文化、文学的修养。“小白文”是指相对于“文青文”而言文化、文学修养较低的文本。虽然网络文学并不排斥“小白文”,事实上,“小白文”要占当下网络文学创作量的90%以上,但是,优秀的网络文学必然是在“文青文”中的诞生。当下那些被称作大神的网络文学作者之所以粉丝众多,是因为他们写的基本上都是“文青文”。优秀的网络文学应该有一个好看的故事。读者读网络小说还是从趣味出发,没有趣味的文学就没有读者看。没有读者的文学再多的价值也没有社会效应。好看故事的构成既是文学修养能力的展现,也是市场判断能力的展现。优秀的网络文学当然要有很好的口碑,其中社会上的好口碑尤其重要。因此,网络文学跨媒介传播是获取好口碑的重要路径。健康的心理、较高的修养、好看的故事和良好的口碑是网络文学经典化路径的四个紧密相连的环节,也是优秀的网络文学的判断标准。

注释

[1]中国社会科学院《2019年度网络文学发展报告》,引自中国作家网m.zimplifyit.com(引用日期:2020年-2-29)

[2]2014年12月,由美国华裔赖静平创办“武侠世界” (www.wuxiaworld.com)是目前英文世界最大的中国网络文学网站。该网站转载了中国众多的网络小说,也是国外学者对中国网络文学评论的主要平台。

[3]中国网络文学的本体研究,以欧阳友权等著的《网络文学论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为代表作。近年来有关网络文学影视剧的改编研究,李彪、王永祺、杨小涵的《网络小说成为超级IP的影响因素与生成机理研究——基于45例网络小说IP的定性比较分析 (QCA)》(2018年第12期《国际新闻界》)是代表作。

[4]赛博空间是美国作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在1984年的小说《神经质罗曼蒂克》里创造的一个词。:“赛博空间,这是亿万人共同的幻象,每日每时,世界各国合法的使用者体验共同的幻象……这是从所有计算机库存里抽象出来的全部数据的图像式表征。”……互联网里的赛博空间是“共同的幻象”,其意义是:互联网用户能从服务器获取信息,十分神奇;服务器看不见,不知在何处,使用者却能顷刻之间挖掘其中的内容。参见[加拿大]罗伯特·洛根:《理解新媒体——延伸麦克卢汉》,何道宽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1页。

[5]二十年来,中国网络文学以类型化为主要创作形态,在不同领域进行创作实践,目前大约有六十多个大的类型,大致分为玄幻、奇幻、仙侠、架空、穿越、武侠、游戏、竞技、都市、言情、军事、历史、科幻、抗战、惊悚、魔幻、修真、黑道、耽美、同人、太空、灵异、推理、悬疑、侦探、探险、盗墓、末世、丧尸、异形、机甲、校园、青春、商场、官场、职场、豪门、乡土、纪实、知青、海外、同人、图文、女尊、女强、百合、美男、宫斗、宅斗、权谋、传奇、动漫、影视、真人、重生、异能、女生、童话、明星等等,它们还可以进一步细分为近百种小的类型,比如仅玄幻类一项就可分为东方玄幻、转世重生、魔法校园、王朝争霸、异术超能、远古神话、骇客时空、异世大陆、吸血家族等,其内容与形式各具特色。参见马季:《网络文学评价与创作的路径选择》,《网络文学评论》2019年第6期。

[6]艾瑞咨询发布的《中国网络游戏行业研究报告2017年》则显示网络游戏玩家中,“59.3%的游戏玩家曾经玩过网络小说改编的游戏;玩家未来玩网文IP游戏的意愿也比较高,43.9%的玩家明确表示会玩,42.0%的玩家可能会玩”。引自http://wreport.iresearch.cn/uploadfiles/reports/635926841677206312.pdf.

[7]据调查,网络大神级作家中70%以上是非文科生,例如桐华在北大学的是金融专业;江南毕业于北大化学系,后又在华盛顿大学获得分析化学硕士学位;猫腻曾被保送四川大学电力系统及自动化系,后自动退学;辰东毕业于中国石油大学;血红毕业于武汉大学计算机专业;酒徒从事电力设备调试工作多年;阿越一开始从事火车头修理工作,后去川大学历史系读书;烟雨江南和徐公子胜治,长期在证交所工作;石章鱼一直在一家医院当医生;我吃西红柿是苏州大学数学系的学生;天下归元和藤萍长期从事公安工作;唐欣恬是伊利诺伊理工大学的金融学硕士,曾任上海中华对冲基金美股分析师;海晏供职于一家房地产公司;阿耐是一家著名民营企业的高管;随波逐流是一位女工科硕士等等。大量非文科专业没有接受过文学训练的原生作者,通过现代流通量巨大的信息化时代所获得的信息,进入了文学创作领域,因此改变了已有的文学生态。参见马季:《网络文学评价与创作的路径选择》,《网络文学评论》2019年第6期。

[8]正如辰东《完美世界》简介中所写:“一粒尘可填海,一根草斩尽日月星辰,弹指间天翻地覆。群雄并起,万族林立,诸圣争霸,乱天动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个少年从大荒中走出,一切从这里开始……”引自起点中文网《完美世界》.

[9]对所谓的正统、精英、崇高消解的代表性作品是获得一片喝彩声的宁财神的《武林外史》。

[10]“梗”是网络小说术语,是指大到某个时间段,小至情节、插曲,乃至故事里发生的片段。“经典梗”是指最常用,且有效的情节设置。

[11]参见《文艺报》,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中心:m.zimplifyit.com.

[12]起点中文网总编辑廖俊华在11年的从业生涯中发现,“在进行通俗娱乐文化产品的体验当中,受众实际上是在追求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进而产生愉悦的感觉,以‘奖赏效应’弥补现实中的挫折导致的各种焦虑。”(参见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编:《网络文学评价体系虚实谈》,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14页。)

[13]萧潜在介绍自己写作目的时,于后记中写道:“开始写作《飘邈之旅》的时候,我就明确过写作目的,那就是要写一部轻松休闲、供人消遣的书。当今社会竞争激烈,人们普遍精神紧张,生活压力沉重,能写一本让人轻松闲读的书,让大家放松心情,也算是功德无量吧,所以,我的笔名也就顺理成章地叫做——萧潜。萧潜的目的就是让大家消遣,现在看来,这个目的应该算是达到了。”(引自http://www.luoxia.com/piaomiao/4445.htm(引用日期:2020-2-20)

[14][美]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3页。

[15]参见[美]亨利詹金丝:《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郑熙青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页。

[16][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