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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2期|傅菲:黑马之吻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2期 | 傅菲  2022年02月10日07:48

葛路村的歪头牵了一匹黑马来大洲村叫卖:买马吧,一匹驮货的好马。

歪头叫卖了几个村子,也无人买。他是一个驮货人。货物堆在马背上,他牵着马往山上赶。他戴一顶肥耳长帽,甩着一根棕绳,穿行在高山林间小道。灵山以北有许多高山小村,不通公路,重货便由马来驮。如水泥,粮食,化肥,电视机,冰箱。山高路陡,马走走歇歇,一天驮不了三趟。前两个月,歪头去五羊山驮货摔了一跤,髋骨摔坏了,他再也干不了驮货的营生。他有四匹马,剩下最后一匹黑马没卖出去。

村里没有驮货人,谁会买呢?十几个中年男人围着马,仔细地打量,七嘴八舌地议论。“马不如牛好,牛可以耕田,即使有一天耕不了田了,牛肉还可以卖个好价钱。”有人说。南方人爱牛。

“母牛产崽仔,一头牛崽仔至少卖三千块,少说三年产两胎。”

“马爬山有耐力,腿脚好,驮起货来像拖拉机。”歪头拍拍马臀、马腿,嘴角滑着纸烟,说。

“这匹马毛毡毡(方言:指体毛不顺不滑),肩胛骨耸出来。你以马为生,又怠慢了它,说不过去啊。”有人尖酸地数落歪头。歪头尴尬地笑,牵着马沿村街往下街走。

马确实毛毡毡,皮骨嶙峋。马脑门和脊背上有许多白皮屑。马掌钉磕在水泥地上,咯噔咯噔作响。马甩着尾巴,拍打苍蝇。天气热,苍蝇追着马。马走到社公庙,不走了。歪头拽了拽马绳,马还是不走。它昂着头,嘶咴咴,嘶咴咴,低声嘶鸣。歪头甩了它一鞭子,它踏了踏蹄子,还是不走。

社公庙并无庙,只是一个地名。在五十年前,这里是有一座小庙,供人祭祀土地神,庙倒了之后,也无人翻修,垦了一块平地作晒谷场。晒谷场分出东与北两条路,往东连接村街,往北伸入山谷。山谷与山谷之间有一条河,河宽阔但水清浅,称之饶北河。水坝截河筑湖,湖名樟湖。湖水外引,泄水发电。在樟湖卖土特产的撇角,骑一辆摩托车去杂货店打牌,穿过社公庙,见歪头抽鞭子体罚马,他停了下来,说:歪头,马虽说是畜生,但也知道鞭子打在皮肉上的痛楚,它是不会说话,你养了它就该知道它在想什么,它不走了,你还鞭抽它,你也不想想它为什么不走了。

我抽它,还不是想早赶路,卖了它。歪头收了鞭子,委屈地说。

歪头,谁人不识。不是因为他是驮货人,而是他的头一直往右边歪着。歪着头走路歪着头看人歪着头说话歪着头吃饭歪着头睡觉。歪着头白眼,别人看不见。

耕田人卖了犁,驮货人卖了马,打铁人卖了锤,这个作式让人看不懂。撇角架开双脚坐在摩托车上说。

这可是一匹好马,我四匹马中最好的一匹,可偏偏卖不出去。歪头说。

识牛容易识马难,南方人不养马,有几人会识马呢?撇角说。

善跑,起重爆发力大,耐力好,这就是好马。歪头说。

你说的不是马,是脚夫。你把马当作脚夫看了。撇角揶揄说。

两个人扯来扯去,扯白(聊天)了好久。歪头说,你在湖边开饭馆,也可以开个跑马场,互相带动,你买去,我价钱低一点。

没养过马,养不好。撇角说。

养马不是问题,你有心养一匹,上手了,再多买两匹,开个跑马场。歪头说。

歪头的说法,让撇角有了养马的心思。撇角骑着摩托车,往回折。歪头赶着马跟着。马啪嗒啪嗒地晃着步子,昂着头咴咴咴咴嘶鸣几声。

马有些瘦,还肮脏,浑身散发草酸的臭味。撇角的老婆爱英见了马,拿出一块苍蝇拍,给马打蚊蝇,一拍打下去,蚊蝇血斑斑点点印在拍子上。爱英说:苍蝇都结团了,马怎么受得了,马遭罪,人也遭罪。

樟湖四面环山,高阔的峡谷如一架水车,水汩汩注入湖中。湖边住着三十余户人烟。撇角在外打了八年工,年年正月出去腊月归乡,钱却积余不了。爱英心疼自己男人,说,忙死忙活,年年空手回家,不如回家卖土特产,还落个自由自在。撇角清了自己的屋子,开了一间店。爱英在网上卖货,他去收货。他收芝麻、辣椒干、葛粉、绿豆、黄豆、高粱、荞麦,收番薯粉、番薯粉丝、陈年高粱烧,收手工茶叶、金银花、皇菊、山茶油、豆酱,收土鸡蛋土鸭蛋、土蜂蜜。他骑摩托车去各村各户收。他熟门熟路,他知道谁家有什么土特产。他也自己晒鱼干,晒豆角,晒山蕨,晒梅干菜,晒萝卜丝。他知道哪些东西好卖。

闲余,他喜欢打窝龙。窝龙是一种过炸的牌法,四个人打五副半牌,有压必压,七个头开奖,各打各,个人计分,打一把牌要八分钟。打窝龙,时间过得快,一个下午玩不了几把牌。杂货店有四张牌桌,每天下午坐满了人。村里人都喜欢打窝龙。打窝龙不要记牌,技术性不高,凭手气。有了马,撇角很少去打窝龙。马聪明,有性灵。扑克牌让人赌气,磨人干劲。撇角每天早上喂马,喂麦麸豆麸。麦麸是他自己磨的,掺豆麸,搅拌起来,倒在石槽里。马看到他端着畚斗走近马厩,就踢起蹄子,嗒嗒嗒,昂起头甩动,垂着的尾巴扬起来,圆圆的眼睛鼓起来,舌头舔着嘴巴。撇角嘘嘘嘘吹口哨,托起马嘴摸摸,又摸摸马脖子,把麦麸倒下食槽。

马厩在屋后的菜地边角,是撇角自己搭的,八根木柱,盖芒草,门和大窗户对着通风。吃了麦麸,撇角赶着马在峡谷遛一圈,他骑上摩托车外出收货。峡谷里荒草茂盛。马也不用人看守,自己吃自己睡,到了傍晚,自己边吃草边回来。

一日下午,暴雨如注,溪水吞泄。雨顺着山势泼下来。马没有回来。撇角担心马受到惊吓,乱跑乱闯,他骑摩托车去找马。峡谷狭长。他骑到山坳口的大草坪,见马站在草地上,仰着头,垂下尾巴,岿然不动。他惊呆了。他从没发现自己的马如此俊美。马肥壮而匀称,四只腿脚如四根木柱夯在大地上,雨水浇在马背,顺着腹侧淌流,油黑的体毛如瀑帘,头高昂如铁墩般雄俊。他吹了吹洪亮的口哨,马咴咴长嘶了起来,向他奔了过来。

山中暴雨肆意。撇角抱住了马头,摸摸它淌着水流的下颌。

回到家,撇角一身透湿。撇角没有马刮器,他用猪鬃刷给马刷身子。他还没给马刷过身子。猪鬃刷柔软,又略显糙,马被刷得身子麻麻痒。马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抖着一对小耳朵,轻轻地踢着蹄子。他刷马头,马便低着头,一动不动,鼻子呼出热烘烘的鼻息。他刷马脖子,刷马腹部,刷马臀部,刷马尾巴。马很舒服地站着,打着响鼻。

撇角有午睡的习惯。给马刷了身子之后,他不午睡了。他每天去溪边给马刷身子。他给马洗脸,给马浇一身的水,用猪鬃刷刷一遍马身。刷了五次,每到晌午,马自己走到溪边等撇角,见撇角端着脸盆出来,它咴咴低嘶,兴奋地甩着尾巴。马刷了身子,自己去峡谷吃草。马小跑而去,扬起鬃毛。它矫健沉稳的身影在峡谷小路时隐时现,在撇角的视野里,山峦也变得时高时低,似乎是时而抬升时而沉降。

撇角觉得奇怪,马是站着睡觉的。在不被人惊扰的情况之下,马可以随时随地睡觉,即使是在走路而突然停下来时,马也瞌上眼睛,原地踢踏脚步。

有一次,一个养牛人对撇角说:马不驮货,养马亏本太大,不如养牛。

马有多神奇,你养牛没养过马,你不知道。撇角说。撇角领着养牛人去看看马厩,说:我几次见马睡觉,都是站着睡的,以为马在打瞌睡,其实马原本就是站着睡的。我没清洗马厩,马一直站在,我清洗了马厩,马就躺在地面撒欢,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马太难伺候了,牛在泥浆里打滚,在牛粪堆里睡觉,牛走出牛圈,半个身子都裹着牛粪。养牛人说。

你这个话在理,牛随遇而安。但也不在理。撇角说。

怎么不在理呢?养牛人疑惑地问。

马不在肮脏的地方睡觉,说明马是高贵的动物,高贵的动物都是孤独的。我发现马在深谷待上一天,也难得嘶叫,它顾着自己吃草,自己溜达,自己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睡觉。马即使回到马厩了,马厩肮脏,它也不躺下去,它也不咴咴嘶鸣,它像一个处子。撇角说。

因为养了马,撇角有了很多事做。他清理马粪,磨麦麸。爱英有些埋怨。爱英说:伺候马比带孩子还上心,把马当个宝了,一个月下来,光麦麸花费两百多块钱,马养了半年,没赚上一块钱,也不去找货让它驮,至少也得驮出麦麸钱。

撇角只有嘿嘿傻笑。他摊摊手,说,我也不打牌了,又不乱花钱,养一匹马也就相当于多个朋友,招待朋友也得添酒菜。

爱英对撇角说,早先,你打算建个跑马场,这么宽的湖边,很适合跑马。

再买两匹马,就可以圈跑马场,我想了想,不是有马了就可跑马的,还得请个教练,我不放心的是万一有醉酒的人骑马,发了疯似的跑,落进湖里,那是害人命的事。撇角说。

那马也不能这样一直养着,一年多花费几千块钱,哪是我们这个家底支出得了的。爱英说。

牛拉犁,马驮货,这个道理我懂。可这么漂亮的马,给别人驮货,我哪舍得呢。驮货是马的命,但我们的马高贵,高贵的马不应该去驮货。撇角说。

爱英说归说,还帮着磨麦麸。爱英往石磨孔添麦子豆子,撇角磨石磨。两人又说又笑。磨了麦麸,撇角拉出塑料水管,给马厩冲洗。扫出来的马粪堆在山边岩石晒,晒个三五天,撒进菜地肥地。

一日,樟湖来了一个钓客。钓客牛高马大,看起来有些粗野,络腮胡子遮了半个下巴。他见黑马在湖边喝水,他解下腰带量马的身高和体长。他很客气地给撇角散烟,问:这匹马养了多久了?

养了十一个月,是转手买来的。撇角说。

钓客托起马嘴巴,手伸进马嘴巴,摸了摸,说,你这匹马可是一匹难得遇见的好马,万里挑一。

你识马吗?我不识马。以前那个马主,脾气暴躁,抽自己的马像抽死蛇,我碰上了,就买了回来,本想办个养马场,我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你怎么看出我的马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呢?我知道它很聪明,它远远地听见我口哨声,就会朝我跑过来。撇角说。

你看看啊,它身材匀称修长,就反应迅速灵敏;耳朵紧凑耳扇小,耳小就是马肝脏小,小肝脏的马很会理解人的心思;它鼻子大,鼻大就是肺活量大,可以长途奔跑。马跑长路,驮货,不仅要马的腿脚骨好,没有大的肺活量,也跑不了。你再看看,这匹黑马油光水漉,很易长膘,是它消化吸收器官功能好。它的眼睛大如灯盏,表明它心脏大,心脏大也就胆子大,响雷发大水烧大火,它都不会害怕受惊。虽是早上用了食,但也隔了一个时辰,它胸脯像羊皮鼓一样直挺,筋肉绷了出来,口色鲜艳像女孩子抹了唇膏,体质强健。你看你的马屙尿,尿水直拉拉冲出来,这是母马体力充沛。你摸摸它的头,它的头高俊但脸部瘦削,眼下肉却鼓鼓的,这样的马,高贵却性情温和。钓客很细心很温情地对撇角说。钓客摸着马的脸,摸着马的身子,满眼露出艳羡。

撇角很惊讶地看着钓客。撇角看不来马,不知道自己的马好在哪里。他是第一次听懂马的人讲自己的马。撇角问钓客:你怎么懂这么多呢?你养过马吗?

钓客说,我何止养过马,我在东北的一个马场生活了十二年,骑马打猎、赛马、驯马,我都干过。钓客扬起眉纹,说得很有兴致。他又说,这几年,在东北很难讨生活,我辗转来到上饶开出租车了,再也没见过马了。

你这一番马经,值得我中午好好敬客,你钓了鱼,我们中午好好喝一杯。撇角说。

喝着酒,两人都有了说话的兴致。钓客酒量好,一两杯的酒满口吞。你来我往,喝了八杯酒。钓客说,你的马美中有不足,确实有些惋惜。

撇角心里一惊,问:有什么不足呢?

也不算是不足吧,是我太晚见到这匹好马了。钓客说。

有什么说法吗?撇角问。

你这匹马刚到了盛年,我上午摸了马嘴,估计你这匹马有十五岁了。马十五岁,相当于人的中年。钓客说。

我不知道自己的马几岁了,我糊里糊涂地养着,只想着把马养得壮壮的,哪有看马年龄的本事。撇角说。

马的年龄根据马门齿的数目和形状来判断。马的牙齿分四种,分为门齿、犬齿、前臼齿、臼齿四种。门齿、前臼齿又分乳齿和恒齿,恒齿从乳齿长出来。门齿咀嚼面有一个凹窝,叫齿坎,齿坎消失正是马十岁了。若咀嚼面是个立角形状的话,那么马至少十五岁。食草动物的牙齿和咀嚼面会随着年岁而变化。我摸到了你的马有了立角咀嚼面。到了盛年,马很难训练了。你的这匹马很早就开始驮货了,货物驮多了,会伤了马的脊骨和肩胛骨。钓客说得有些失落。他说,我可以骑骑你的马吗?

太欢迎你来骑马了。我骑过几次,也只是慢慢骑,还跑不起来。撇角说。

趁着酒兴,钓客跨上了黑马。钓客前倾着身子,右手拍了一下马臀,拉起马缰绳,在湖边跑了起来。马撑了一下后腿,马头高高昂起来,昂昂昂,高高嘶鸣几声,四蹄开始飞溅。马如离弦之箭,如疾风吹轻舟,如鸟剪春风,沿河溪而上,跑入峡谷。溪水在它蹄下,飞出散珠似的水花。

黑马有一双动人的眼睛。一双澄澈得让人伤感的眼睛。撇角每次看到黑马的眼睛,就会想起那个钓客的话:你的马眼睛里盛下了记忆的整个草原。

它的故乡在北方草原。这是钓客说的。撇角想从马眼睛里找出那个草原,可他找到的是马的孤独。孤独是马眼睛里纯洁的液体。它站在马厩,或站在峡谷某一处草坪,它不像一匹马,而更像那片樟湖。温柔,沉静,又热情澎湃。它英俊的体型如湖中山影。它的眼睛明亮,眼睑优美,湖一样深邃,深不见底。撇角不忍看它眼睛,又怎么看也看不厌。马眼睛里藏着一种东西,一种哲学般神秘的东西。这种东西,深深地吸引着撇角。至于这种神秘的东西是什么,撇角也不知道。他每次给马洗脸,他会托起马头,凝视马眼睛。他看见了蓝天,看见远方消失的飞鹰,看见了山野的四季。他看到了马的心脏在嘣嘣跳动,看到了马奔跑时晃动的臀肌。但他不知道马在想什么。他用棉布巾给它轻轻地擦眼眶,擦眼肉,擦耳朵,然后给它刷脸。它呼呼地打着响鼻。它熏热的气息烘着他。

有一次,马回到马厩,天色尚早,太阳尚在树梢打盹。撇角手头没事,就去马厩看马。马听到了撇角的脚步声,咴咴咴咴低嘶。马熟悉他的脚步声,熟悉他的说话声,熟悉他的口哨。即使他不发出声音走近,它也知道他来了。它对他的气息敏感。它要么打响鼻,要么咴咴鸣叫,或者踢蹄子。若是野外,它会跑过来靠近他,昂起头,用嘴巴拱他身子。撇角坐在横栏,马站在他身边,咴咴叫。他在马眼睛里,看见了一种奇怪的东西。那个东西像个星空。星空并没有繁星,只有一颗白金色泛着黄晕的星星,天幕则是纯黑,发出乌铁般的光泽。星空如一个漩涡,飞速旋转,形成的巨大气流,拖曳着他陷入。他被深深地吸了进去。如果有一个人爱你,请看那个人的眼神。那个人的眼神里有温爱,不是喷涌的,不是闪射的,而是植物生长的那种状态,默默的,贴紧的。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爱也是如此。

温爱是彼此之间的默契与信任。马知道他想看自己眼睛,于是它扬起脸。马嗅他手掌。他的手掌空空。它舔进去的,是他手掌的温热。温热,让它感受到了他的绵绵血气。

马的秘密藏在深不可测的眼睛里,但他不知道马有什么秘密。马的秘密也变得深不可测。马无法说出自己的秘密。它扬起头来,张开眼睑,裸露出整个眼睛的部位,像是心扉袒露。

据说,马眼睛可以感知北斗七星在移动。北斗七星出现天幕,马就会抬头仰望。这是撇角听那个钓客说的。对这个说法,撇角很信。钓客说,马在夜间奔跑是不会迷路的,也不会惊慌,马一边跑一边仰望北斗七星,七星在指引它。在暮色渐起,西边天际星斗初现,他坐在横栏,看着黑马。黑马看着他,微微昂着峻峭的脸。他回过头,七星出现了。那个钓客说,有一次打猎,夜间在山林跑得太远,钓客迷路了。林中没有路,四处荒草杂乱,树木空疏却高大。他对马说,回家吧,我迷路了,你带我回去。马嗦嗦嗦地穿树林,绕着山梁又一个山梁,把他带了回来。钓客说,马的大脑里有一个路径图,标记着所走过的路,哪里是自己的出生地,哪里是自己的家,哪里有泉水,哪里有葱郁的野草,马都知道。在哪里受了难,挨了谁的鞭子,马也都知道。但马不记仇,马对狼都不记仇,只会踢蹄子赶走狼。马是宽容活一辈子的动物。你看到马的眼睛,你就知道马有多善良。

村子距公路远,一条五米宽的水泥机耕道通行。村里有人陆陆续续往集镇上迁徙,买地建房。爱英也和撇角商量去镇上买地。爱英说,快递投送点全都设在镇上,每次寄货,还得骑车去镇里投递,来回不方便,再说了,孩子以后也不可能安家在湖边。

在镇上当然好,可买地建房得花一大笔钱,哪来筹钱呢?撇角说。

把马卖了吧,养着是好,可我们不能养它一辈子。爱英说。

我舍不得卖马,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我不会卖马。要不,我们把这栋房子卖了。房卖了,我们还可以建,马卖了,就回不来了。撇角说。

卖马不影响生活,卖了房,过渡用房不好找,东西搬来搬去损耗大。爱英说。

撇角执意卖房,留着马。撇角找了村里人,问了问,没人想买房。是啊,谁还在偏僻的山间买房,自己的房子都想卖。撇角放了很多线出去,要卖房子。可没有一条线有回音。他便牵着马去卖。他拉着缰绳,往机耕道走。马兀自立在那儿,不挪步。马似乎知道他心思。他用手掌马的脸,说,你怎么不迈开步子走走呢?我是没办法了才卖你,又不是让你去下油锅。

马的眼睛一下子滚出了滚圆滚圆的液体,迈开步子走。撇角又用手掌它绷紧的脸,说,你怎么这么笨,我是卖你,你还要迈开步子走,你笨死了。马滚圆滚圆的液体一直滚落着。撇角托起它嘴巴说,你去峡谷吃草吧,我不想看到你了。

马站着不动,怔怔地看着他。撇角骑上摩托车,收货去了。

镇里人都知道撇角养了一匹好马,有人知道撇角想卖马,骑车来到村里,找撇角谈价钱。可价钱一直谈不拢。撇角说,既然是好马,就得是好马的价钱,它又不是驮货的命,不能当作贱马卖了。

买马的人说,马都是驮货的,驮货的马就没有贵贱之分。

买马人的说法让撇角接受不了。他质问买马人:马为什么一定要拉去驮货呢?你看看我的马,那一身毛色,它站在那儿的气概,它跑起来的精神气,多贵重啊,为什么买去就要让它驮货呢?

买马人用鼻子哼哼哼,说,你也是四十来岁的人,用你脚后跟想想,买马不为了驮货,那买马干什么?买马是为了看看摸摸,又不是养小妾,还不如买一幅画挂在墙上。

撇角站起来,憋红了脸,说,你这样说我的马,是侮辱我的马,也是侮辱我。

买马人讪讪地说,算我说错了,我们是谈生意,又不是争吵。你留着马自己天天看,我不买马了。

来了五个买马人,没一个谈成的。撇角便和爱英商量,说,先买地吧,等有了钱再建房子。

暑假了。两个读初中的孩子嚷嚷着要去旅游。撇角说,多见识见识世面太应该了,老爸当领队,我们去广东玩玩。撇角带着两个孩子坐火车去了广州,再去了中山、深圳、珠海、澳门。他们是第一次去广东,感到很新奇。尤其是在珠港澳大桥参观,孩子内心很震撼,对老爸说,以后要好好读书了,伟大的国家需要伟大的人民建设。撇角听了孩子的话,药一样慰藉他。在珠三角游玩一圈,他和孩子很尽情。

撇角回到家,发现马不见了。他问爱英:马去哪里了?

卖了。爱英说。

你卖了马,也不和我商量一声。撇角说。

我们商量好了卖马,你卖不出去,我来卖啊。爱英说。

卖给谁了。撇角问。

价钱卖得不低,谁买都一样,我也不知道买马的人是谁。爱英说。

你卖了马,我是没什么意见,但你得告诉我是谁买了。撇角说。

爱英知道自己的老公是个很较真的人,眼睛翻白地讪笑,说,李宅桥的喇叭牯买走了。喇叭牯是个转山人,在山中驮货、收货、卖货大半辈子了。第二天早上,撇角骑上摩托车去了李宅桥。他找喇叭牯,村人说喇叭牯去荞麦湾驮货去了。撇角又去荞麦湾,见马正驮着两包水泥往山道走。马挺着腰脊,步子很沉稳地走着,水泥包一颠一颠地压着。喇叭牯手上缠着有一根麻绳。马咴咴咴咴,低沉地嘶鸣了几声,快步冲过小片荒地,返身往下跑,向撇角奔了过来。喇叭牯被马突然奔下山的勇猛样子,吓惊了,甩着麻绳,骂:该死的马,不抽死就是有鬼。

撇角张开了双手,嘘嘘嘘地吹口哨。马在十米之外站住了。它看着撇角。撇角走向它,它后退。它的尾巴下垂着晃。它的腿部和背部裹着泥垢。它的鬃毛粘着灰灰的水泥粉尘。马咴咴咴,嘶鸣得很低沉。它叫得那么无助和悲伤。

马又被撇角原价买了回来。与其说是买回来的,还不如说是抢回来的。喇叭牯不肯卖,撇角把钱往桌上一扔,吹了吹口哨,马跑了过来。撇角骑上马,马不停蹄回家了。喇叭牯站在门槛上,指着撇角骂:世界上哪有你这号蛮人。

撇角抚摸着马,对爱英说:我看到马驮货被虐的样子,就像看到自己孩子在驮货,我受不了。

爱英抬眼望望自己的男人,低低地叹气,有些无奈地说:其实,再好的马也只是畜生,和牛一样,你爱养马就养吧。

我们的马不应该去驮货。马累死累活驮货,马得到了什么?驮货的马被鞭子呵斥,一年到头也饱食不了几餐。我们的马即使饿死,也不要去驮货。撇角说。

翌年六月,马分娩了。马的下体在流黏液。马站在马厩,嘶嘶嘶嘶,嘶嘶嘶嘶,长嘶得撇角心疼。他惊慌失措地围着马团团转。马的臀部鼓起来,又收缩。马在拼力使劲。爱英说,马迟迟产不下小马驹,可能是难产了。撇角抱来一捆干草,铺在地上。爱英抚摸着马脖子,撇角摁住马背,示意它躺下去。

马躺了下去。爱英摸着马脖子,马不叫了。马颠起半边身子,抬起前、后右肢,马腹鼓起来,又瘪下去。下体流了很多水。爱英说,可能羊水破了,马在用力生产。撇角不知道怎样帮它用力,急得直搓手。一个白白的脂肪质地的泡泡(胎盘)露了出来。马的半边身子颠得更厉害了。白泡泡裹着黑黑硬硬的前肢挤了出来。爱英对撇角说,你还傻傻地站着,帮忙把腿拉出来啊,顺着拉,又不能憋着劲,马生崽和牛生崽是一样的。

撇角拉着前肢,往外用力。小马驹被闭得太紧,撇角站着用不了力,便坐在地上拉。拉着拉着,小马驹的头露出来,白泡泡破了。撇角一只手托着小马驹的头,慢慢把小马驹顺出来。小马驹出来了,身上裹着一层白膜。爱英摸着马的腹部,说,生崽太难了。马在紧张地喘气。马还站不起来。马平静地卧着,想抬起头看看小马驹,可头抬不起来。撇角把小马驹身上的白膜,撕下来。小马驹好奇地晃了晃头,半个头抬起来,半卧着身子。

马在地上躺了半个多小时,才站起身子。它舔干了小马驹身上的黏液,又用嘴巴拱小马驹。小马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望着母马。小马驹偎依在母马的身下找奶水吃。

兽医来给马检查身体。兽医说,马过了十岁便很难怀孕了,没想到这匹黑马有这么强大的生命力,做了高龄妈妈。母马产仔崽后,身体虚弱了许多。撇角喂得格外用心,煮菜饭给它吃。菜饭里拌些菜油或蜂蜜,母马吃得特别香,一口气吃半大脸盆。小马驹寸步不离地跟着母马,吮吸母马的奶水,一天至少吮吸八次之多。即使深夜了,小马驹也吸奶水。它偎在母马的腹部睡觉,四肢撑起来,闭起来的眼睛像只甲壳虫。撇角看了母马生孩子奶孩子,觉得做母亲太不容易了。撇角每每这样想,对自己的女人更好了。他刷碗洗锅,抱着自己的女人睡觉。做了母亲的女人更需要男人疼爱。

撇角的表弟来玩,见了小马驹甚是可爱,在草地里快乐地蹦跶,追着自己的影子跑,便对撇角说:你的小马驹卖给我吧,我也想养一匹马,自从你养了马之后,你性情温和了许多。

小马驹在小心翼翼地过河溪。撇角逗着它玩。撇角说,母马也不卖,小马驹也不卖,再过两年我办个马场,你看看,樟湖一览无余,湖水四季瓦蓝,这里景色好,湖岸开阔,有了马场,会有人来骑马的。

那我给你守马场。他表弟说。

有了小马驹之后,撇角有了更多的事做。他骑摩托车去收货。王朗村有一个种白玉豆的人,每年收两千多斤豆子。他的白玉豆都卖给撇角。他和撇角有说不完的话。撇角说马,他也说马。撇角说湖里的鱼,他也说湖里的鱼。他能顺着撇角的话说。他知道撇角添了一头小马驹,说,我没养过马,很想养一匹马,马不会拉犁耕田,但马跑起来多超脱啊,神采飞扬,马的眼睛都会发亮。

撇角就不接话了。撇角没法接。养一匹好马多难啊。一匹好马有多珍贵。珍贵的马,和家中的女人一样珍贵。珍贵的东西都是藏着的,没办法也不可以分享给其他人。珍贵的东西不多,懂得珍贵的人更稀少。

镇里有人特意骑车去湖边,看撇角的小马驹。小马驹会顶篮球,会去湖里游泳,会和狗狗赛跑。小马驹让镇里人感到新奇。来玩的人,带着孩子,孩子追着小马驹跑。小马驹直起身子,吃树上的无花果,吃树上的石榴。小朋友抛一个苹果过去,小马驹一口啃半边,望着小朋友咴咴咴咴咴低鸣。小朋友开怀笑了,又拿出一个苹果,摊在手心,小马驹吃了苹果,舔手掌。

湖边有一个草泽,淤泥深。有一天,一个进山上坟的人,突然炸响冲天炮(方言:单个朝天射的大鞭炮),轰的一声,炸得寂寂之野四分五裂。鸟呼呼四处乱飞。黑马受了惊吓,慌不择地,跑向草泽,陷入了淤泥。它半个厚实的身子陷了下去。淤泥盖了它的臀部,没了它下腹。它昂着头,咴咴咴地叫。它想抬起前肢撑起前身,泥浆却内灌。撇角从院子里跑出来,看见黑马在泥潭挣扎,一时也想不起用什么救它。眼睁睁地看着黑马上半截身子也慢慢下沉。他站在草泽边搓着手,喊:快起来啊,快起来啊。

咴咴咴,咴咴咴。黑马的嘶鸣让撇角绝望。黑马睁开圆圆亮亮的眼睛。这个时候,小马驹跑了过来,绕着草泽边奔跑,咴咴咴地叫。叫得很高昂。黑马撑起了前肢,腾起前半个身子,跃了起来,像一座巨大的冰山拱出水面。撇角跑了过去,牵马去湖里洗澡。小马驹追着屁股,打着响鼻,咴咴咴地叫。撇角给黑马洗身子,刷毛,抱着它的头亲吻。他没有想过,小马驹给了母马力量,母马是这么勇敢,自己救了自己。让他深深震撼。

过了半个月,那个钓客又来钓鱼了。他戴着扁帽坐在湖湾枫树下钓鲫鱼。鲫鱼半块巴掌大,钓上一条,又扔回湖里。撇角说,鲫鱼很鲜,炖上来的汤牛奶白。钓客抛出鱼线,鱼线慢慢下沉,半截红半截绿的浮标垂在水面。钓客说,钓鱼不是为了吃鱼,要吃鱼的话,不如拉网,何必来这么远的地方钓呢?

钓客又说起了马的事,说,你这样养马不是个办法,养着也不是,卖了也不是。

马在湖边荒地吃草,甩着尾巴。

撇角说:养马和养八哥是一个理,养八哥是为了卖钱吗?是为了吃吗?不是。养着,逗着,是生活一趣。养马也是生活一趣。当然,养马成本高一些,但乐趣也更多。马通人性,马是畜生,但也不仅仅是畜生。

钓客很吃惊地看着撇角,说:我们在马的身上可以看到自己。你对马还了解得不透,你了解透了,你会善待万物生灵。你学学骑马,在马背上奔跑,你就知道了,你和马是融为一体的。马需要骑手,只有骑手可以体现马的自由、天真、奔放、桀骜不羁和蓬勃的野性。马让骑手自信、从容、刚毅。人塑造了马,马也塑造了人。

撇角开始练习骑马。他和马有深深的默契。他双腿一夹,马便会沿着湖岸飞奔而去。他练习了三天,他便能熟练驾驭马了。他在峡谷跑,在林中跑。他骑马去收货,骑马去探望亲友。马奔跑起来,他感受到了大地在震动。

冬日到来,雪覆盖了原野。山中多胜雪。冬天,草料不够,撇角抱出自己切的番薯藤,喂马。吃了食,马去湖边溜达。马踏着雪,雪噗噗脆响。炭一样黑的马,像裹着浓浓的夜色。它黑得耀眼。马拱开雪,啃食残存的枯涩草叶。撇角骑上马,在雪地奔跑起来。

黑马之美,在某种特殊情境之下,美得让人心醉。有一次,是月圆之夜,撇角睡不着。他骑着马,在峡谷里悠然慢走。月色如银。峡谷白亮又朦胧,山色青青,月色如湖水漫溢。马静静地站在山谷,他静静地坐在马背上。寂静的美丽如初春的忍冬花盛开。撇角第一次觉得,马天生是孤独的。马长久的沉默变得无边无际,山野一样深邃。马袒露的部分供人理解,而更多的部分深藏着。如头顶上灿然的星空。星星空无之处,是恒久的谜团。人也是这样。肉身是一座庙,心是一尊佛,佛供奉在哪里,谁又知道呢?撇角坐在马背上,眺望着远山,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天空。他也长久地沉默。他无法言说。马也无法言说。远山如谜。天空如谜。他和马也如谜。流水哗哗。这个峡谷,是撇角走了千百次的。但,峡谷陌生了。或者说,他是骑马而来的陌生客。陌生客就是过客。他下了马,来到溪边掬水洗脸。在溪水中,他看到了马的身影。马黑如一尾乌鱼。马背上的月亮在摇晃。黑马闪亮,银灰似的闪亮。他掬着水,又松开了手。他回头看了一眼马。马兀自昂着头,望着月亮。撇角突然觉得自己很悲伤。无由的悲伤填满了他的胸膛。他抱着马头,马歪过头嗅他的脸。

在很多时候,人是脆弱的。他的脆弱,被马看到了。马的眼神柔和且充满了仁慈。马踢了踢蹄子,咴咴咴咴嘶鸣。花揪树的叶子在轻轻抖落。野胡椒树正开着花。溪水在不紧不慢地流着。撇角抚摸着马嘴。他跨上了马背,跑向峡谷更深处的山谷。月光洗涤着树林,洗涤着空山。撇角哼唱起了童年的歌谣。马踏出了飞溅的水花。马黑色的鬃毛如黑夜一样疯狂、张扬。它肆意地奔跑。似乎只有奔跑才能追逐渐渐西去的月亮。

其实,撇角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当他骑上马,他更无忧了。他买了一顶牛仔帽,骑马必戴。他逗爱英,说,正眼瞧瞧我,我像个佐罗吧。他打一个响指,吹一个口哨,骑马去了。以前,他觉得生活特别无聊,上午收货下午打牌,孩子读寄宿学校,也不用他花精力多管。生活虽然充满了热望,但大多时候让他垂头丧气。养了马,他觉得每一天都有意思。有意思的生活,日子就过得快,水流进樟湖一样。日子过着过着,湖水就满了。满眼的澄碧,满眼的狂野。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