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大象不仅仅是大象
在看春晚节目单的时候，我没想到《万象回春》的“象”竟然真的是大象的象，没想到这群来自南方雨林却一路向北迁移的野象离开熟悉的栖息地，闯入陌生的人类乡村、偷吃粮食和米酒、在人类的道路上夜游散步，它们能一路走到那么远，能够在人类的时间里走那么久。这一路的旅程简直就是一首长长的史诗。
春晚音乐短剧《万象回春》
大象：迁徙、忍耐与包容
相比云南野象所获得的关注，1550年从葡萄牙里斯本被运往奥地利维也纳的一头大象更加漫长的旅程却鲜少记录。我们只有在萨拉马戈的文字里一同想象这头大象可能的经历。
《大象旅行记》
作者: [葡] 若泽·萨拉马戈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译者: 王渊
出版日期: 2015-5
漂洋过海从印度来到葡萄牙两年后，一次发生在葡萄牙王室的对话突然决定了大象所罗门的离开，它将作为一份能够与国王表侄的血统与才干相称的礼物被送往奥地利。“但它要怎么去呢，国王问道；啊，这就不关我们的事了，既然马克西米利安表侄是它的新主人，那就该他来解决，我猜他还会在巴拉多利德多待一会儿吧……当然所罗门得走去巴拉多利德，它自然是有这个能力的；接着去维也纳也得自己走，没有别的办法；长路漫漫啊，王后说；长路漫漫，国王表示同意……”当然，我们无法得知这样的决定同所罗门“永远派不上用场”、但却要一直保持水槽满满和饲料堆成山的事实有多大关联，让我们认定它就是以一个相称的礼物的身份离开葡萄牙的。
看着地图上里斯本到维也纳的距离，我们可能很难想象所罗门竟然走过这么遥远的一段路程，更别说横亘在中间的阿尔卑斯山了。根据萨拉马戈所描绘的迁徙过程，所罗门应当是于1550年的8月中旬，从葡萄牙里斯本启程，到达西班牙的罗萨斯港，然后坐船走海路来到意大利的热那亚，再从意大利的特伦托开始翻越阿尔卑斯山，他们穿过布伦纳山口，到达阿尔卑斯山谷中的奥地利小镇因斯布鲁克，此时已经是1552年的主显节，也就是1月6日，此后他们沿着茵河走水路一路沿山势向下来到德国的帕绍，再继续沿着多瑙河乘船一路进入奥地利，到达林茨后，再次换成陆路，抵达最终的目的地——维也纳。
所罗门的迁徙路线：
1550年8月中旬 里斯本——罗德里格堡（castelo Rodrigo 葡萄牙）——巴拉多利德（西班牙）——罗萨斯港（靠近法国边境）（坐船）——热那亚（意大利）——曼图瓦（意大利伦巴第）—维罗纳（意大利）——帕多瓦——特伦托——开始登阿尔卑斯山——博尔扎诺——布里克森——穿过布伦纳山口——到达因斯布鲁克（奥地利）（1552年主显节 1月6日）——沿着茵河一路往下——帕绍（德国）——沿着多瑙河——林茨——阿姆施泰滕——梅尔克——奥地利（制图：邓洁舲）
不过好在所罗门不是孤独的，他的印度同乡——象夫苏布赫鲁一直陪着他漂洋过海，翻山越岭。多亏了苏布赫鲁在迁徙途中对所罗门的极力维护，情况才没有更糟糕，“我们应该按照所罗门的习惯和需要安排人手。”虽然同行的军官一直表示不满，但大家还是尽量按照所罗门的大象时间来行进。所罗门有自己习惯的午睡时间；食物需要牛车专门拉着，为了让牛赶上所罗门的速度，需要有人轮流来帮助那些牛来推车；更不用说所罗门时不时在烂泥中打滚的开心而又漫长的沐浴时间了。
“大象是个迥异的物种。它是如此迥异，以至于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指导它行事的规则也不见诸任何已知的道德规范……”它不在乎是走在队伍的前面或者后面，不在乎人家称“上帝是一头大象”还是神父给它做驱魔仪式，不在乎奥地利的大公要改掉它的印度名字改叫它苏莱曼。大象所罗门有它自己的运行法则，它是印度象，那么无论它走在里斯本的象舍里、巴拉多利德的乡村小道上还是穿越阿尔卑斯山狭隘的山口时，它所处的地方都是印度，“这个印度，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完整地保留在它的内心。”也许苏布赫鲁在被迫改叫“弗里茨”时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你看，大象就是这样可以称得上“天真烂漫”的动物，它能包容下人类的许多想法与行为。它可以容下主教强迫苏布赫鲁通过训练它来展现一个“奇迹”，也可以容下奥地利的大公将厚重华丽的鞍褥披覆在它身上，穿越阿尔卑斯山的时候它还平静接受了它从基因中就无法理解的在它的屁股上结冰的玩意儿。
“也许是因为大象不仅仅是大象。”苏布赫鲁是这样解释大象的。
大象：真实、回归与意义
大象对世界的真实有着重要意义。但很显然，看看所罗门一天要吃多少东西就知道，这个“意义”的代价十分巨大，对于一个小动物园来说，尤其是对于一个有野心的动物园管理者来说，是否拥有一头真实的食量惊人的大象是没那么所谓的事情。于是，本着一种为正处于发展状态下的国家省钱的美好理念，他们找到了一种绝妙的方法——用一只胶皮象来替代一头真正的大象。它与那“意义”如此接近，但又不耗费任何人力和物料，只要静静地待着就可以展现大象“特别笨重——根本不会跑”的气质特点，但是如果大风吹来，你就无法预测了，这只粗笨的大象可能会“突然抖动了起来，开始飘向空中……”（姆罗热克，《大象》）不幸的是，这家动物园还承担着教育孩子们的责任，常常有学校组织学生来参观，而在看过这只突然攀升到蓝天的粗笨胶皮象后，学生们再不相信世界上真实存在大象。由于对大象的存在失去了信心，他们也许此后也再没有踏入过动物园，他们连学校也无法再踏入了，因为无法忘记老师指着大象说它的体重重达四千公斤，然而下一刻四千公斤的庞然大物就被风吹跑的场景，他们一个个中途退学、酗酒，在街头徘徊，无法摆脱充满疑惑不安的人生。
《大象》
作者: [波兰] 斯沃瓦米尔·姆罗热克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译者: 茅银辉 / 易丽君
出版日期: 2017-10
而在《大象席地而坐》中，主角们已然是失魂落魄在命运的路上面目模糊的人，住在阳台上、被儿女从自己的房子赶出门来的老人王金，生活在父亲的咒骂中、打伤了同学准备跑路的少年韦布、与母亲一同生活却从来没有受到过母亲的照顾、迫不及待要从乱糟糟的生活中逃脱的少女黄玲，导致好友跳楼并目睹其死亡的青年于城，他们被亲情、友情背叛或背叛自己的亲友，生活破碎充满无意义，这大概是他们不约而同被满洲里动物园那只坐着的大象吸引的原因。他们需要见证一只大象，从而让自己的人生可以像大象一样在嘈杂热闹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安静地坐下来。如果说姆罗热克笔下的学生们因为无法相信大象的真实而从此流落街头，那么这些已经落魄的人们也许是希望去见一见那只坐着的大象，祈求自己的人生从此能回归某个地方。
《大象席地而坐》电影海报
人们从大象身上需求一种意义的归属与方向，大象就像一个父亲，或者说父亲就像一头大象。“父亲扛着骑在他脖子上的我继续往前走。我假装他是一头大象。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雷蒙德·卡佛 《大象》）虽然卡佛看起来没有让他知道在梦里父亲将带他去往何方，但是梦醒后，他却仿佛获得了某种指引，即使情况并没有任何改变，年迈的母亲、离婚的妻子、丈夫酗酒无所事事的女儿、威胁他不给钱则要去贩毒的儿子、永远保证下次情况就会好起来的弟弟——五个人就像黑洞一样需要他不断往里扔钱，永远也填不满。他曾愤怒地给他们写信说自己要去澳大利亚，永远离开他们，但是在这个长长的梦醒后，他明白自己从来也没想去过澳大利亚。他仿佛从久未想起的父亲身上获得了大象一样平缓的、厚重而扎实的步伐与节奏以及大象间深厚的感情联结，它们如此深爱同伴与亲人，永远不会抛弃它们。他给自己做了午餐，带着午餐盒走着去上班，天气很好，他心想也许这一切都会在秋天好起来，秋天大家就都有了盼头。路上他遇见了同事乔治开着贷款买来的新车，“嘿，伙计，上车吧。”乔治把油门踩到底，他们全速前进，就在这辆欠着钱的大车里一路奔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