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1期|陈鹏:夜鼠(节选)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湄公河国际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提名奖,云南文艺一等奖等多种奖项。出版长篇小说《刀》、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向死之先》,足球短篇小说集《谁不热爱保罗·斯科尔斯》等。现任昆明作家协会主席。大益文学院院长。
夜 鼠
陈 鹏
原来人在日光之下,莫强如吃喝快乐。
——《圣经·传道书》
日光之下无新事。我头一次见他就没什么好感:一头乱发,脸色苍白,皱巴巴的黑西服汗味儿很大。他说他叫李特,木子李,特务的特。这名字有种古怪的自我贬损。我本想将他pass掉,但一来招聘拖得太久,二来刚毕业的研究生总能写点旅游推文吧。次日我向三名手下宣布了录用李特的消息,瘦高个儿小张、大光头小马、高挑且有少量雀斑的小侯毫无反应,二三十平方米的办公区像浩瀚的太平洋,无人搭理大洋彼岸的我说了什么。我让唯一的女孩小侯收拾地盘迎接新人,李特坐她旁边。她哀叹道:针尖大的自由也保不住了?我没吱声。她知道我向来惯着她,把她当小公主一样捧着。他们都二十出头,小张、小马是租房户,小侯住父母家(中午11点50分准时将自带午餐送进茶水间的微波炉),对小张、小马偶尔的邀约爱搭不理的。不过,也许,他们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要好且好很多。至于我,标准70后,一再强调推文好坏直接关乎公司未来。在我的严格要求下,他们越写越好了。我真心希望他们早日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虽然,我将随时面临失去他们的风险。
新人李特没能赢得邻桌小侯的好感。她抱怨他穿着太次,味儿太大,像石头一样沉默;他们喜欢的东西他都没兴趣,他们热衷的话题他都不参与;但凡开口,叔本华、尼采、康德、柏拉图就借尸还魂了。小侯建议把小张调来,让李特挨着小马。我说他们同桌三年了,小侯冷笑,说老陈你非这么安排,我宁可辞职。她一直叫我老陈,我习惯了。也忍了。90后们还是需要一点个性的。我说,就不能克服一下?她说,凭她追随我三年八个月的漫长历史,不能。她今天穿黑色无领夹克,牛仔裤洞很大,一左一右,像两只硕大的眼睛。你很难想象一身嘻哈的小侯竟有洁癖,也很难想象身高不下一六五、胸围至少34C的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我说你让我想想,别着急,让我想想。
我是地道老昆明却越来越讨厌昆明。当年的滇池还不是西山脚下奄奄一息的脓疮,我们挑一个晴朗的周末骑单车或跳上公交车前往海埂。夏天的海埂,巨型露天游泳池,沙滩后面站着大桉树,湖水轻舔沙子,赤脚踩上去软得像雪;浅水区暖暖的,你顺着平滑的沙坡一步步往里走,湖水上移,从膝盖直至胸口,你挥臂抬腿向前游去。不必担心溺水,到处是密麻间杆的老昆明人,他们站在水里嬉戏打闹大叫大喊,随时准备将你一把薅住。我淹没在人群里,淹没在超现实的喧闹中,六岁出头已经尝到幸福的滋味,这种性高潮般的战栗让我很快学会了游泳。每到夏天周末我缠着父母去一趟海埂,但父亲蹬上28寸老飞鸽自行车前面载我后面载着母亲骑行三十公里可不是闹着玩的,搭乘公交车也得两三个钟头,到了海埂,他们已经累得像狗一样了,再也没有体力陪我玩这玩那了,所以一个月跑一趟就很不错。偶尔,我们去海埂边一家牛菜馆吃香喷喷的芹菜牛肉,身心无限满足。挨过漫长的煎熬之后,一次海埂之旅就像激动和困倦交织的伟大征程,一次长久的也许失落大于欣喜的莫名哀伤。现在我也不太明白干吗想起这些,想起当年的银色沙滩,想起夕阳擦拭的一粒一粒粗盐般的沙子。唉,也许,该去看看它了。无论它多臭多脏也该去一趟了。
他今天穿的和昨天一样,和前几天也没什么差别。我尽量微笑,问他能否注意一下同事间的交流,以及,个人卫生。我说你不是学生了,要懂得“融入”的重要。哦,他吐出一口长气,说他和大伙没有问题。是吗?是的,有问题也不是他的问题,是他们的问题,如果他们无趣甚至无聊,他干吗要迎合?我答不上来。他说,没洗澡嘛,是因为刚找的住处停水了。停水?我不解。他问我知不知道他老家南伞,我说知道,再往南就是缅甸果敢。他说他从小一星期洗一回澡,南伞人大多一星期洗一回澡。我说,你大学期间也这样?他说,集体宿舍的时候最多一周一次,经常一个月一次。后来一个人住,三四周一次吧——啊,一个人住一个非常小的地方,巴掌大的地方。他主动申请的,宿管科终于批了,自大三到研究生毕业一直单住。他说,大三之前他们七人挤一间宿舍,实在受不了,后来研究生两人一间还是受不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厌烦,众人聊天啦恶作剧啦都让他厌烦。他说他的小单间就在实验楼楼梯下面,一个废弃的杂物间,从没住过人。是吗?我大吃一惊。嗯,黑咕隆咚的,最多五平方米,刚够放一床一桌,他一住五年,毕业后宿管科把它收回去了,继续堆放乱七八糟的东西,宁愿堆放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再允许任何人入住。我说,没人像你一样提出申请?他说,太小太破了,像个地洞,上厕所要上三楼,公共浴室又远在宿舍楼。谁还看得上它?最穷的拿贫困补助的新人也看不上它。如果有人为了独立自由而放弃不错的集体宿舍特别是双人宿舍,一定是脑子进水了。在那种条件下嘛,洗澡频次可想而知。我说,你的意思是,你脑子进水了?他笑了,摇摇头,神情像个女孩。他说,停水是因为,被盗了,没钱再交房租——被盗?我大声说。毕竟是脏乱差的城中村的小屋嘛,他说,他半夜听见响动,以为是在校独居时听惯了的溜来溜去的老鼠,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全部家当以及——他停住,我紧张地看着他。必须承认这小子平静的叙述竟有某种力量。以及,钱,整整五千块钱,他回老家时阿爹亲手给他的。卖牛攒下的。家里还有弟弟妹妹,阿爹一分不少全给了他——他说不下去了。此时环城路的交通肠梗阻终于缓解。我熟悉这类故事。太多了,有时候让你良心不安,绝大多数让你厌倦麻木。那么,我说。哦,他说,要是能暂支半个月工资,他感激不尽。我舒出一口长气,说你在昆明没有亲戚朋友?他摇头。同学呢,过去的同学?他还是摇头。这样吧,我想了想说,你写个申请,我签字。他掏出一页四折的A4纸,说他昨天就写好了,《员工手册》第三章第十条规定:凡生活困难的可向公司暂借,主要领导签字即可。
但借支两千的李特还是那身行头,还是一蓬乱发。事态恶化了:小侯申请病休,以答谢我的“特殊照顾”;给李特的材料他碰都没碰。我说你没写稿?他说他仍处于被盗后的低潮期,请我理解。我问自己干吗要录用他,是他当时状态糟糕让人同情?还是他的谈吐极其坦白,近似某种威胁?我说,一周,够了吧?他抬头看我,直愣愣的眼神又让我心跳加速。必须承认这小子特有的镇静会让你的颐指气使像壁球一样反弹回来。他说能否给他十天。三四千字要写十天?他说,他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我们陷入难以忍受的沉默。大桉树们别来无恙?泡在滇池水中的温暖再也没有了,永远失去了。唉,昆明人无可救药的怀乡病啊。他说,房东拿走一千八,他只剩两百了,只能添置酒精炉和挂面,准备每天就吃一顿面条。是的,就一顿。千万别再出状况了,小偷再也别来了。我说你总该,总该好好洗个澡。他仰起脸,鱼尾纹密得像一把碎钉子。他说一千八最多两个月租金,所以,万恶的房东继续断他的水;洗脸漱口要跑两三百米,去巷口的公共水龙头。幸好还有电。幸好,没断他的电。我说你找个地方洗澡啊。他没回答。看得出他厌倦了,再谈下去就有干涉隐私的嫌疑。我同意他十天后交稿,他谢了我,小声说,小侯没来?我说她病了。哦,他觉得,小侯的稿子,还行。
这些年我不断说服自己接受大大小小的变化,不惊不惧是起码的职业道德,何况面对的只是几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无法限定更不能左右其未来的孩子。因此,病休归来的小侯和李特发生冲突我一点也不意外:李特站着,对她说了什么,满脸羞涩目光闪躲。小侯点头,若有所思,但突然,她愤而冲出办公室。李特茫然坐下,满头乱发像废墟一样落寞。我出去,问小马、小张什么情况(空气里是有脚丫子味儿),他居然说,小马压低声音,小侯的稿子哪儿哪儿写得不错,小侯高兴呢,后来不对劲儿了,他话锋一转,说后半部分观点和语言都没撑住,说她——小张接过话头,烂尾,他说,烂尾。小侯是谁,侯大师啊,哪受得了?我望向李特,这家伙呆坐不动,电脑在他正前方闪出一片莹白,浓烈的汗味随之扩散。次日,小侯、小张、小马一起跑来找我,让我慎重考虑是否继续试用一个连卫生也解决不了的新人。显然,南伞小子让他们空前团结起来了。我盯着小张,你来挨着小侯,把他交给小马?小张说他多么渴望和小侯肩并着肩啊,可马儿不在身边他一定会憔悴而死。我说你们什么关系?他故意说是就好啦,就不必三天两头相亲了。我转向小马,此人酷爱网游,你把他扔在荒岛上他也能安度余生,只要给他一台电脑一条宽带。我从不清楚其灵感、语言和立场到底哪儿来的,哪儿偷学的,就像我从不清楚他的光头是故意的还是彻底谢了顶。他缓缓道,公司招人应该“形神兼备”,我们毕竟是一家靠“形象”(旅游)吃饭的企业嘛。我说,诸位,你们的爱与宽容呢?小侯说,不是没有爱与宽容,是李特不需要爱与宽容。我说,就因为他批了你的稿子?不不,老陈,我没那么狭隘。我的意思是,也许,他不太适合这里。那么,我说,他适合哪里?这就不好说了,他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怪咖。我说,公司没说不能招个怪咖嘛,换句话说,一个格格不入的怪咖也没什么不妥,只要工作上不掉链子。可是,小侯字斟句酌,你就得处处顺从他,顺从他的气味他的怪癖他的一切。所以嘛,我说,爱与宽容。不不,她坚持着,有点虚脱般的激动。合理吗?老陈,对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新人,一个根本不想有任何改变的人,我们必须为他改变?我答不上来。滇池边的大桉树三百多岁了,它们是在缄默中渐渐长成的。可见大地并非养料,缄默和忍耐才是。如今的孩子太自我中心了,也太容易臧否和论断了。我说我会考虑的,回吧,都回吧。我注意到小马手里把玩着一块白乎乎的小东西:一枚方糖,再玩下去就快散架了。
我走向李特,他像雕塑一般进入深邃的黑暗深处或脑死亡的永久性空白。电脑屏幕也一片空白。好几天了,他一字未写。我给的选题是丽江旅游现状,我很好奇他将如何消化桌上的一大堆素材,在规定时间内交稿。半小时后,我让他进来,递给他五百块钱,让他好好洗个澡。找个地方,先给我好好洗个澡。他迟迟没接。我说你还想待下去吗?他说,想。我说你再不洗澡,我就留不住你啦。他小声说,你确定?我说,确定。好吧。他接过钱,攥在手里,转身出去。
他一去两个多小时。我心情复杂,这在我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从没有过——涉嫌干涉年轻人的生活,还自以为干涉得对。不难发现我正沦为我讨厌的老家伙之一,粗暴固执、刚愎自用,他们早就烦透了,要不为稻粱谋谁会在乎我那点狗屁的权威?眼下,你已经很难厘清生活和工作的疆界,年轻小将们岌岌可危,谁还在乎生活?我们当年还敢于叫板敢于说不,那点血性和韧劲儿终究让你活得还行。90后们就惨了,别看小侯动不动就辞职,让她真刀真枪试试。我知道他们喜欢的东西不多,除手机外几乎没什么交际,没有过命的朋友。宅着、看片、追剧、网聊,也就这点出息吧。连性都不感兴趣了,你能想象吗?小侯还养了一只暹罗猫,取名老公——上帝啊,老公?!他们不爱工作又热爱工作,讨厌公司又离不开公司,使劲活着又不知为什么活着。话说回来,70后们早就完了,早就没有希望了,早就行尸走肉了……此刻,遥远的昆明双塔顶着卑劣的鼠灰色天空,云朵以梦游的速度变幻不定。你发现你很难描述三十年前的海埂——比天空还蓝的水域退缩于脑海深处,像滚烫的沥青一样耀眼。大桉树迎风站着,沙滩边的铁皮更衣棚闪烁着黑白老电影般的傲慢,水中的姑娘们被泳衣勒出深痕,少年和小伙子肚皮上的水滴又圆又大,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站着,笑着,带点放肆和紧张,使劲喊着什么,像确定着什么。我记忆里一定有故事,但我暂时不能展开这个藏得很深的好故事。李特敲门,我终于从暂时性的伤感中挣脱了。他走进来,我说你洗过澡了?没洗?(我又闻见味儿了)钱没花?他瞧瞧脚尖,又抬头看我,说他在楼下想了很久,觉得他不能拿别人的钱洗澡,更不用说,这是领导的钱。他要按我吩咐做了就承认自己输了。输了?你输什么了?他舔舔嘴唇,说房东既然收了一部分房租,就必须供水;如果洗个干净,就是对房东的妥协让步,他就输了,就不能捍卫权利了;所以,与其洗不如不洗。我说你给我听好,现在不是你和房东的问题,是你和所有同事的问题——我仔细寻找措辞。他看着我,目光混沌,像个白痴,让人无可奈何又恨得牙痒。是的,这小子身上似有魔法,正如面试那天,我明明被他的邋遢镇住却萌发了呵护的欲望和同情。你再这么下去,我说,就结束对你的试用。他问我结束试用是什么意思,开除?他急了,说我还没看过他的稿子,还不了解他的能力,怎么能开除呢,就因为没洗澡?我说对啊,为避免草菅人命,你他妈的就不能好好洗个澡吗?钱要不够,我再给你。
长长的沉默。气味源源不断。是的,臭脚丫子味和某种执意冒犯的气味。真该把这家伙拖到大街上拿高压水枪猛滋一顿,像《第一滴血》中越南人对兰博干的那样。我怀疑他哪里出了毛病,于是换了一种口气说,我对你充满期待,可他们对你意见很大——他的目光又让我底气不足,似乎急需洗澡的人是我。他说,他理解我的心情,但是底线必须坚守,否则就不叫底线了。如果同事们厌恶他排斥他,能否让他回住处办公?麻烦的是要借一台笔记本,屋里也没有Wi-Fi……我觉得背上的汗就快把衬衫打湿了,一种慌不择路之感让我说出的话几近荒谬。我说,要不这样,你去茶水间,或者,阳台。他说他愿意去任何地方,只要能工作。至于洗澡,他决心死磕到底。你怎么死磕?房东继续停水啊——他自信地说,请给他一周时间,一周内,一定给我一个交代。
随后几天他是在六七平方米的阳台上度过的,那里和我们间隔两个办公区,上有玻璃顶棚下有茶几椅子。我去看他,见他十指如飞速度惊人,一台老掉牙的笔记本噼里啪啦就快散架了,他长发蓬乱的背影竟有某种酷劲儿,让人惊诧莫名。我发现他就适合一个人待着,再小的角落也不妨碍他一个人待着。我问他一切OK?他停下说,OK,下班前一定交稿。和房东的纠纷解决了?他说,快了。又说他喜欢阳台,空气很好,也没人打扰。我说你赶紧洗澡啊,阳台哪赶得上办公室。他问小侯、小张、小马近况,我说你挪了窝,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眯眼望着对面的大楼,楼顶晴空像一片温柔之湖,一处婉约而超现实的深青色风景。他说他经常想起他的楼梯拐角,从前五平方米的家,他还接了一条电线解决了吃的问题——用小电炉,做饭炒菜煮面。我没听错,他经常在他巴掌大的地盘做出香喷喷的晚餐。他说有电就方便多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大节省了开支,还偶尔帮人写点东西赚点外快。被盗的五千块钱是阿爹硬塞给他的,是家里对他走向社会的第一笔赞助。早知道会被偷了,他死也不会接受。三十年前的海埂没有变化:鼠灰色湖水和暗金色沙子抽象而辽阔,像一种非水非沙的奇特之物,一座被铆钉融化的巴别塔。李特是遗落在沙滩上的孩子之一,一个刚刚下水练习的脏小子,笨拙,憨傻,非常卖力。我返回办公室。重获平静的三人小世界让人欣慰而苦涩。他们也颇不安,说要不凑钱为他做点什么吧,比如防风帘,从顶棚拉下来,或干脆造一间玻璃小屋,给他一个办公室兼不错的家……次日中午,小侯还给他点了美团一家评分4.9的饵块炒鸡——太意外了。她亲自送往阳台。李特吓得手忙脚乱。之后她偷偷告诉我,她心里安宁了许多。你懂的老陈,你一定知道我怎么想的——我说你想多了,他喜欢阳台,也非常适合阳台。小侯轻声叹息,说他写出两千多字了,不过,她对一个邋遢之人的文章质量深表怀疑。我说,我被你感动了,你居然给一个邋遢之人送去了午餐。哎,她说,只要他洗个澡换身行头,欢迎随时回来。我嗅出她话里有话,暗藏某种危险迫近的压力。马和张从没给她压力,更不用说他们刚来的时候了。这让我对李特的作品充满期待。对此小马小张毫不在乎,管他写出一朵鲜花还是一堆狗屎。两人跑到茶水间,悄悄说为什么接受阳台,既然姓侯的受不了回了家,就待下来嘛;她威胁领导上瘾啊,从老陈那儿捞多少好处了,他们俩到底……我急忙离开,实在不愿听到这些无聊的废话。下午我埋头修改一份呈文旅局的报告。五点十分,我累坏了。阳台上那个孤独的被自身不断碾压的背影仍凝滞不动,风卷残云的敲字声也没变化。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向一小块暗黑的背景嵌入,像贾科梅蒂的雕塑一样形销骨立又坚不可摧,充满90后们鲜见的自我嘲讽,就像他本人的名字。臭脚丫子味随风扑过来。我呼一口气,大声问他,好了吗?
“雕塑”毫无反应。我们之间充满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我凑近,又喊一声才让他停下来,好了?他心不在焉地答,马上。我返回办公室。环城路又堵上了,我想象新的世界大战爆发,汽车被炸成碎片、灰烬、模糊的意识和残肢。也许无为无用之人和物才能幸免吧,比如不洗澡的李特,比如海埂沙滩。昆明是没有沙滩的,海埂也不产沙子,那些细白柔软之沙到底哪儿来的?为什么当年的场景似乎恰如其分,像上帝初建它们的样子?铁皮小亭子里的亚洲汽水多棒啊,闷一口满嘴的柠檬泡沫,再来一只酥脆的椰蓉面包简直绝配……李特来了,手里举着U盘,说他五点二十九分准时完工。此时小侯小马小张都走了,除了我和李特再没别人。四周一片寂静。我打开文件,滑动鼠标,一页一页看下去……很难分辨时间过去了多久,向蛮荒的原初之境返回了多远。唉,这次阅读体验,我必须承认,这次电脑上的阅读,竟然是我二十多年职业生涯中最棒的之一,酷似被初恋女友吻了。我恨不能把所有人抓回来分享这份震惊,准确说是惊艳。是的,太不公平了,对屈居阳台的新人李特,太不公平了。写得真他妈好!有点有面卓然而立,重要的是竟然用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文学加哲学的调子,比如丽江古城从前的盛况,“一群来历不明的酒吧经营者肆意挥洒着青春荷尔蒙,将宁静的古城变为暧昧狂野的迪厅。”近期丽江的萧条,“国家旅游局对丽江的整治结束了,没人料到那些罚单、警告只是开始,面对惨淡的现实,导游们哭瞎了眼睛也没用。”论断也斩钉截铁(远超以论断著称的小马),称丽江之衰是管理者的傲慢带来的雪崩式自毁,被四川、贵州赶超是必然的。我读得浑身冒汗。这种震撼,尤其是属下文章带来的震撼还从来没有过。终于有人做到了,终于有人拿出我期待的东西了。李特目光呆滞,像强力写作后的轻微虚脱。我问他,从前写过类似文章?他的视线缓慢上升,摇了摇头。我说这篇东西,不太像新手写的啊。他承认说,研二那年给某公众号写了三个月文学专栏,他面试的时候说过,我大概忘了。难怪,你喜欢阅读?他笑了,说他的大部分校园时光交给了一批大师,黑格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汤达、狄更斯、尼采、福柯……哦,陀思妥耶夫斯基,谁还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哑然失笑,说我大学期间强攻《白痴》,愣是读不下去,至于什么尼采、叔本华——他打断我说,老陀非常棒,《地下室手记》是他的精神食粮,再就是《死屋手记》,简直无与伦比——你去过丽江?他说没去过,他根据材料做了发挥。我当即论述了丽江和大理的关系、东巴文化、纳西人殉情……我在擅长的领域几乎无所不能,而他,只能流露出一个从没去过丽江的新人的呆傻和钦佩。六点半了,我说走,请你吃牛肉面。他说不用不用,我忽然想起他囤了挂面,一天就吃一碗面条。我说不吃面了,楼下找个地方。他不再推辞,又问我文章还有什么要改的,我想了想说,没了,其他的交给我。他又问我什么时候发出,我说,晚饭后。他悄声说,我写得如何?我说,还不错。我这么说自然有所保留,对一个新人的有所保留。况且我说了不算,看阅读量呗,我夸上天去或骂得狗屁不如都没意义。他没吭声。接下来的沉默让彼此都不自在,我后悔了:干吗请他吃饭?干吗给了几百块之后还要请他吃饭?是他欠我啊。
我要了三菜一汤,他吃得飞快;我又加了一盘回锅肉,也被他扫荡一空。我说够了?他说够了够了。你中午没吃饱?他满脸通红,说很感谢小侯,没料到,他做梦也没料到,她居然——他结结巴巴,像遭遇了一次表白,一个手持玫瑰的求爱者。我意识到这小子缺的东西太多了,不单是吃的穿的和一直没来的自来水。他问我,小侯为什么送他饵块炒鸡?她也给别人送过?我想了想说,你是头一个。哦,哦,他感叹,太荣幸了,实在太荣幸了。我说她呀,其实非常心软。他不解,难道他去了阳台让她觉得欠他的?我说,是。他笑了,说他就喜欢一个人待着啊。他们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就是缩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快乐地过来的。没人理解他的快乐,也就没人在乎他是否快乐。读书写东西当枪手,宫保鸡丁、水煮牛肉、麻辣小龙虾,小日子真不赖啊……后来,常年不见光的小屋出现老鼠,他用灭鼠药杀死六七只之多。某天,他在一只小箱子里发现四只粉嘟嘟的小老鼠,可爱极了,和丑陋狰狞的大老鼠完全不一样,张着小嘴吱吱叫唤眼睛还没睁呢。他惊呆了,索性认真饲养起来,不单喂水,还喂了牛奶。三周就长大了。扔掉,还是继续养着?最终决定扔掉,毕竟是老鼠啊。他找了食堂楼下一只垃圾桶,把它们轻轻放进去。他的故事让我来了兴致。为什么食堂楼下?他说,油水大嘛,吃的东西多。后来呢?他说就没有后来了。应该长大了吧,变成和别的老鼠一模一样的老鼠了。没去垃圾桶里看过?他摇摇头,说看过,不见了。足足等了两三个钟头也没见一只老鼠。也许死了,也许活着。他说,反正,他尽力了。某天深夜,他被门外的响动惊醒,听起来像小小的爪子在门上抓挠,他激动坏了,如果四只小家伙回来他一定收留它们,继续喂养它们。那天真冷,后半夜下起冰凌。他打开门。我问他,是它们?他说,什么也没有。除了寒风,把你耳朵扯掉的寒风,什么也没有……我起身结账。他忽然问我,能否送他一件小东西?我心里一沉。他说,阳台上什么都好,就缺一只喝水的杯子。回到住处只能买矿泉水,花销太大,到了公司才能敞开喝。要有只杯子,不是一次性纸杯,就太好了。如果不方便,当他没说。我说,没问题。我们在环城路口分了手。他走路时微微驼背,步伐飞快。我当晚就去沃尔玛挑了一只马克杯,上有圆耳朵大眼睛的卡通老鼠,又从家里搜出一盒绿茶。
次日注定是“最长的一天”。小张一早问我看没看李特稿子的阅读量,我说,昨晚两千多吧。不,他让我现在看。我打开手机,李特的《丽江旅游生与死》阅读量已飙到一万三千多。我吓一跳。牛啊,小张咋舌,真人不露相哪。小马冷笑,说他今天像伟人一样冲他们挥手,但鉴于其穿着和气味——我直奔阳台,他就在那里,乱糟糟的雕塑清澈发亮,让你不由得屏住呼吸。我给他杯子和绿茶,他笑了,没说感谢的话。我问他知道破万了?他说昨晚十一点就破万了,现在一万四千多了吧。我说喜欢吗?他举起杯子打量老鼠,说画出来的跟现实中的差距太大了。我说你得允许人类理想化的抽象啊。他说,人的矛盾就在于此,一面美化丑的东西,一面毁灭被美化的丑东西。我说,你的意思是,善是虚伪的?他说,对,伪善。这种人数不胜数。此时光线透亮,空气纯净香甜,万物都像新的,他的汗味儿似乎消失了。可你很快发现是错觉,静谧即将被噪音、拥堵和事故毁掉。我说你小子,首战告捷,而且是大捷。他没吭声,似乎过去的已不值一提。他说房东找他谈过了,交够房租才能恢复供水。最近几天,他就赶在所有人上班之前跑到卫生间洗漱,差不多把公司当成了半个家。我说你为什么就不理个发洗个澡呢?你究竟,要试探什么?他想了想,说他这一身,他整个人,就是为了向房东叫板,否则此前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就意味着跪地求饶。我说,你臭大街了就能战胜房东?你首要任务是在昆明扎下来,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他摇头,说我弄反了,首要的是生活,不是工作,否则毫无意义。我说站稳了才是意义,丢了工作还谈什么生活? 他微笑,说道理嘛,只是道理,可此事关乎尊严,不能不死磕。我说是你没遵守协议,少交了房租吧?他说,是。对啊,人家当然有权停止供水。他说,是。那你还死磕什么?他说,请我不要忘记,他的家当是在屋里被盗的,房东该负责吧,至少负一半责任吧?这话让我没法回答。我发现我是认同他的——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我说你没想过换个地方?他说换哪儿呢,钱也交了一半,换地方一分也退不回来。再说,停水就必须搬走?偏不走。我说,需要公司为你做些什么吗?他说,不用不用,他已经想出办法并且实施了:每天凌晨溜到房东门前使劲敲门,把房东惊醒,大骂着跑来应门,嘿嘿,他溜回去接着睡。我说你这是——唉,由他去吧。他只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子,一旦离开,我保证还能招入新人,只不过,也许,稿子再难写得那么出色了。
中午我去过阳台,年轻的雕塑纹丝不动。我建议他休整一下(两只黑眼圈是夜半三更翻身下床摸到房东门口敲打又像老鼠一样溜掉的铁证),可他主动请缨写一篇旅游发展与文化保护的东西,我欣然答应。小侯又给他送了盒饭——这回是她昨夜亲自下的厨,在我看来非同小可。我都没享受过这等待遇哪。两人还站着聊了几分钟,光线洒下来,他们就像透明的金童玉女般璀璨闪亮。随后李特将洗好的饭盒送回去,小侯说一次性的还洗它干吗……他红着脸,躬身出去了。小张、小马气得印堂发黑。一点多,李特开始敲打键盘,噼里啪啦的喧响让我想起上山下山又上山的西西弗斯。如果下起大雨、大雪和冰雹,我相信他还会待在阳台上的。会的。只要他开口,我会把我的零钱统统掏出来的。
一点三十,我睡着了,一觉醒来两点十四,脑门上一层细汗。很久没睡那么踏实了。我深呼吸,发了会儿呆,泡了一壶普洱茶。
三点一刻,小侯将一份材料送来,告诉我出事了。我故意忽略这份有“报告”字样的东西,故意把她所说的排除在听觉之外,让它成为灰尘或阴影的一部分,以拒绝它,拖住它。我称赞她今天的职业装很棒(马尾辫拖在脑后),水钻耳钉堪称绝配;问她又往阳台上送什么好吃的了,她说她亲手做的芹菜牛肉和醋熘土豆丝,外加一只咸鸭蛋。我说,啊,芹菜牛肉!她说你要想吃,明天给你做。我说他什么反应。她说还能什么反应,谢了又谢呗。我开始阅读这份《关于李特推文涉嫌抄袭的报告》。蓝色是原文,红色是出处,重合率达56.7%。新华社《瞭望》周刊一篇署名杜上的文章结构也与李特高度一致,以丽江导游视角展开,向监管者辩解过渡,最后返回导游的日常细节。几乎一模一样。报告指出,李特的句子大多从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挪用而来,比如“旅游经济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取决于人性的因素”,仿造了叔本华“人类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取决于人性的因素”。再有,“投诉带来的正、负效应都在撕裂丽江旅游的方方面面,包括当地的世态人心”。叔本华的句子是,“狭隘带来的负效应在撕裂人的方方面面,包括世态人心”。太多了。他手边就有一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我问小侯,谁写的报告,小侯沉默。我似乎被摁到滇池水底,忍受着缺氧、昏厥的濒死之痛。我想说,她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或陌生的老部下,但我没说。说和不说又有什么分别。上午都为他高兴啊,小侯说,没人拿过这么高的阅读量吧?没有。我说。所以,她说,一个新人,怎么可能一上来就破了纪录?我说,怎么不可能呢?她盯着我,目光凶狠,怎么可能呢?我说,也许叔本华是他热爱的哲学家,下意识就写出来了?她摇头。我说,你们想没想过这份报告的后果?她的眼神变得复杂,充满悲悯。老陈,你的意思是,可以放弃原则,勿以恶小而为之也是不对的?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什么意思?我答不上来。像耶稣一般宽宥每一个人,何其难哉。我想了想,说,他只是个刚毕业的孩子,只是个被偷个精光交不起房租的孩子——哈哈,这种话,你信?我信,当然信。不,我不信。我们谁也不信。老陈,我们年轻人谁也不会相信这么拙劣的谎言。是吗?是的。她语气坚定,又讲了一堆拗口的东西:放纵恶就践踏了善,就算施恶者也是善的,可究竟是呵护他的善,还是修正他的恶,让善真正为善云云。我什么也说不上来。她继续说,重合率30%就可判定抄袭,一旦被读者发现……我们的推文都是原创的,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我闭上眼睛,阵阵潮涌从三十年前的滇池水底翻卷而上。所以?我说。抄袭,百分之百的抄袭。她说。
一旦定性抄袭,南伞小子李特就彻底完了。我小心问她,算不算,不当引用?不,凡引用的,我们会注明出处。通常不超20%,撑死25%。都是你老陈的严格要求啊,而李特,56.7%。对《瞭望》的照搬就更明显了……她的脸越发苍白,一小撮雀斑闪闪发亮。好吧,为公平公正,她叫来小张小马,两人非常紧张,口径却是一致的:意外,震惊,痛惜。关键在于,原则要不要坚守。我追问,你们的意见呢?要。小张说,当然要。你呢?小马字斟句酌,不如,趁事态恶化之前(读者投诉就不是闹着玩的了)——什么?他抬头看我,你不觉得,自从他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从前的样子?对,我们的样子。我们?对,我们。我们不需要改变?需要。可是,更需要一种,一种——小侯打断他,一种宿命。一种自然而然的气息,一种排他的稳定性,就像人的个性。就像,她选择在角落待着,正是她的宿命……我来回打量他们,长大了,小崽子们,能冲我亮出獠牙了。我笑起来,哈哈大笑。环城路上的大拥堵一眼看不到头。我说今天他妈的什么日子,这他妈的什么破城市。他们吓得不敢吱声。我说你们先出去——你,也出去。但小侯坚持留下,说话还没说完。嗯,你说。老陈,她一字一顿。你一直是我的偶像。我一下子满面通红。她出去了。我呆呆站着,眼前出现滇池,波浪像整齐的阶梯向前递进,像一种神秘物质,一种源源不断的来自大地心脏的律动,带着君临万物的气质,汹涌向前,再向前。
我开门见山,问他怎么看这份报告?他说,没想到这么快就弄出来了,哎,他没什么可说的。你承认是抄的?他平静地说,他怎么可能笨到这种地步呢?这些句子早已化在他血液里,早就是他的,像喝水吃饭一样自然而然,写作时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如果使用它们也算抄袭,那世上就没有原创了。唉,现在动不动就扣帽子的人太多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基因里有极坏的东西,最擅长嫉妒、腹诽、落井下石。眼中只有梁木,没有忏悔。他的话让我震惊。我说,你经常忏悔?他没正面回答,说他多年来挨了不少骂:老鼠、蛇、鸟人、鬼佬、屎壳郎、穴居动物、怪胎。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倒也好了,没人搅扰来去自由,让他保持了完整的自我。他发现人生而独立,不必有什么朋友。一个也不需要。我说,什么是完整的自我?他想了想说,忏悔啊,每天忏悔,就是面对完整的自我,按照叔本华的说法,即正视自己的完整性,正视长处和缺陷。我更惊讶了,说你信上帝?他笑而不答。我说,你没女朋友?他说他这样的怪胎和穷光蛋,怎么可能有女朋友?连同性朋友也没有啊。个别女生对他挺好奇,可谁敢走进他的小窝,谁愿结交一个怪咖同学。人人几乎忘了他,每次上课都坐最后一排,每次集体活动都不参加。他渐渐被抛到群体之外,抛到所有社团和组织之外,再也不会引起关注和重视。班主任差不多忘了他。反正大学的班主任像濒危动物一样好几个月不露面。研究生导师也只在教室见他,都懒得将课题分给他。这倒让他占了便宜,就不必觍着脸求人了。导师后悔招了这么个学生,可既然能从其他孩子身上获利又能赢得招录愤世嫉俗者的美名,何乐而不为,李特的论文是浅析叔本华和当代政治经济学的关系,答辩轻松过关。对,叔本华,他倒背如流。导师说你熟悉叔本华没错,错就错在你太熟悉了。他追问原因,导师说你是李特嘛,不是叔本华。我说,你导师说得很对。他说他当然不是叔本华,可要丧失对叔本华的热爱,又怎么可能是现在的李特?我说,你导师是让你扔掉拐杖,做你自己。他说,耶稣说过,人能怀疑你的话,却不能怀疑你所行的。我暗暗讶异,说问题是现在就有人怀疑你所行的。他微微一笑,说,耶稣还说,你用什么量器给人,人也必用什么量器给你。我说,你不承认抄袭?他说,耶稣还说过,不可试探,他从前没有抄袭,现在和将来也不会抄袭。我觉得嘴里发干,滑进来的白光直刺双眼。我知道我仍是偏向他的。他们哪能想象一个小子待在漆黑的小屋里挑灯夜读叔本华还惦念着神惦念着祷告忏悔是何种景象,更想象不出还有人把一个过气的哲学家爱到骨髓里。这是他和他们的本质区别。他们以为未来的掌舵人是苹果是微软是阿里巴巴,是华尔街股票和流量小鲜肉,怎么可能是哲学家和文学家,更不用说老掉牙的叔本华、尼采,老掉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老掉牙的耶稣和上帝。他们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一个怪咖欠他们的,欠他们必须忍受他的义务,他们讨厌他排斥他,最终无视他忽略他。还有比无视和忽略更狠的吗?嗯,没什么好谴责的,为什么谴责一个人骨子里的东西?你怎能谴责一个人太像另一个人?他毕竟不是另一个人。我陷入长长的沉默,眼前出现一只小小的灰色老鼠,举起爪子轻轻叩门。我说,报告还说你照搬了《瞭望》文章,记者杜上。他说,更不算抄袭啦,是援引,是对一篇优秀通讯的致敬。如果这都算抄袭,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之后所有的现实主义写作,都是抄袭,我们公号的文章,就是互相抄袭。更何况,他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号码,说他和杜记者通过话了,杜上笑称可以借用任何东西,数据、句子、段落等等。杜上还说,天下文章一大抄,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借鉴的,让他放一百个心。他问我要不要杜记者电话,他连问两遍,索性抄下来放在桌上。我喘不上气,像闷在一层厚厚的不断累加的淤泥之中。门外传来走动声说话声大笑声。李特还是老样子,汗臭有增无减。我问他和房东咋样了,他说,那厮被他整惨了,大快人心哪。我说,你这招从老鼠身上学的?他嘿嘿直笑。我说,关于报告的事情,三天吧,三天,我给大家一个说法。
我整宿没睡好,似有人半夜敲门,他是马克杯上卡通老鼠和丑八怪的混合体,好莱坞电影里的吸血魔兽,化身披着毯子或斗篷的李特,蓬头垢面,一身臭汗。我下床出去,打开门。门外又黑又冷,除了呜咽的寒风什么也没有。我喊了一嗓子,声控灯亮起来,又骤然熄灭。早上我茫然走进公司,沏茶,呆坐,思考。其实什么也没思考,太阳穴疼得要命。九点整,李特经办公室去了阳台,背影倔强而孤单,像小一号的叔本华本尊,格格不入的德意志小老头,一蓬乱发压在透亮的蓝色背景上。我忽然不知此人从哪儿来,去哪里,为何与我这个中年老男人产生交集。整个上午我没惊动他,不知他的新稿子写得如何了(不重要了)。我忙着修改呈文旅局的长文,被一堆口号、标语弄得焦头烂额。这就是我写的东西,我不得不写的东西,我习惯写的东西。其间小侯问我要不要来杯咖啡,我没回答,用粗鲁的沉默把她打发走。小马小张也来过,说着不疼不痒的废话。中午,报告快写完了,我意识到也许该借用某个大咖——也许是叔本华的金句来一个漂亮的结尾,让它铿锵有力又意味深长。我下意识抬头,瞥见《关于李特涉嫌抄袭的报告》中一个标蓝的句子:“在世人眼中堕落的不仅是纳西文明沿袭千年的传统,还有权力绑架的道德,人的尊严、骄傲以及对金钱的蔑视。”叔本华的原句是,“在世人眼中堕落的不仅是希腊文明沿袭已久的传统,还有权力绑架的道德,人的尊严、骄傲以及对金钱的蔑视。”简直一模一样。妈的,我心脏怦怦狂跳,立即仿造了它,“在城市建设者的目光里,我们深信,堕落的不仅仅是旅游地区沿袭已久的传统,还有淳朴的道德,人的尊严,价值以及对金钱的蔑视”。只此一句,只需要一句。这件高仿品瞬间把整篇文章照亮了。我瞪着电脑,心跳快得不能再快。十分钟后,我一个字一个字把它删除。我长出一口气,泡杯咖啡,走向阳台。
那小子仍端坐不动。蓝色马克杯就在桌上,卡通老鼠冲我龇牙咧嘴。电脑上一个字没写。我问他,没灵感?他半天才回过神来看我,梦游一般摇头。我将咖啡放他桌上,他还是没谢我。我自觉无趣,终于意识到一个远避人群者,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的不被喜欢是有原因的。这时我才赫然发现他颧骨和嘴角都有伤,我问他出什么事啦,他说他遭到了暗算——昨夜,房东藏在暗处候个正着,二话不说扑上来就打,李特哪是对手。房东一口咬定他想偷东西,是个贼。后来总算消停了,让他立马收拾东西滚蛋。李特哑巴吃黄连,说搬家可以,能否退还房租?退你妈哟,房东大骂,老子没报警你他妈就烧高香咯。滚,傻×蛋,哪点来,滚哪点去。李特说,他在昆明无亲无故,工作还在试用期,能否,能你妈哟你个傻×蛋!他辩解说,要不是停水,那你给够房钱啊,你以为老子做慈善啊。好说歹说,房东限他二十四小时搬家,否则报警。李特愤恨地问我,为什么房东骂他傻×蛋而不是傻×?难道傻×还不够非要加个蛋字?我想笑,使劲忍着。我问他伤得重吗?他摸了摸脸说,还好,一点皮外伤。他们那些人,那些昆明房东也就这点本事,欺负地州来的小年轻呗,碰上东北西北的糙哥他试试看。不过,小规模冲突和皮肉之苦早就习惯了,他们,那些傲慢的同学曾经因为一丁点小事教训他,把他当过街老鼠。比如有人因为他借阅资料晚几天归还就揍他,理由是他害对方一个多礼拜没法给论文开头;他多看某女孩两眼也遭到其男友也是自己同学的拳打脚打,说再看就把他眼珠挖出来……唉,他不再跟他们发生联系,他们也把他视为异己,保持距离才彼此相安,他才不至于被退学、报复、发疯。何况,他为自己构筑了绝对意义的私人领地,在被遗忘的小角落里找到了巨大快乐,这种快乐是远离人群才能体会的,也是人群没法理解的。叔本华说过,远离人群可发现人群之庸俗。就算庸俗之人是他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偶尔的善也是假的,某男孩曾拎着水果上门请他写一封求爱信,后来抱怨李特写的东西被女孩一通挖苦,说太装逼了,现在谁还写这么装逼的情书呢?李特的心彻底死了。没朋友就没朋友吧,没什么大不了。他经常为毒杀老鼠而后悔,至少老鼠是把他当朋友的,再说,他让那窝小老鼠失去了父母。是他杀死了它们的父母,害得它们不知所踪生死不明。他非常内疚,当初就该好好饲养它们,干吗遗弃它们?某天深夜他听见小爪子挠门的声音,他激动不已,跳下床冲到门前,拽开门。他说不下去了。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我知道答案且见证过答案——昨天夜里我就拽开了房门。长长的沉默。汗味儿仍无处不在。我说,远离人群,说起来容易,不都在人群里混饭吃?他嘴角掠过一丝微笑,算是对我肤浅牢骚的回答。我说,你搬家了?他说搬走简单,可不服气呀,他憋屈,比在学校里还憋屈。被停水还被揍了,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可是,当他冷静下来,不也换汤不换药?更何况,那些冷眼和暴力反而像可炫耀的资本一样帮他在杂物间续住下来,否则真不好说,宿管科也许直接将他驱逐了。所以,想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说你没报警?他说没有,我说你该报警,没准警察会像你们宿管科一样帮你。他说,帮他住下来,继续忍受房东的折磨?我说,你没在屋里烧点水?他说他试过,可用了电炉就跳闸。唉,他的房东一定是全昆明最吝啬最恶毒的房东。是啊,我赞同。他看着我,目光深处有种让我畏惧的东西,说我关于远离人群的问题他忽然有了答案,陶渊明就是答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眼下,他说,谁也没办法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了,能遁世就不错了;将来,他就回老家找一座小山,搭个小茅草棚,自由自在,老死山野。问题是他还年轻,还要入世,还要隐于市,说白了他只是个天天念叨着房东供水祈祷上帝眷顾的俗人,一个只要有机会也想多挣点钱交个漂亮女友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俗人,甚至,他有些激动,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甚至,有二三知己,畅聊文学哲学诗歌,若干年后老婆孩子其乐融融,不就是俗人的生活?不正是一个低如尘埃的人该有的最好的生活?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