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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时代巨轮下的“小镇青年”
来源:澎湃新闻 | 从易  2022年02月15日15:23
关键词:韩寒 《四海》

韩寒执导的《四海》,成为春节档的一大输家。事实上,电影上映首日的票房走势相当不错,首日排片第三名但以2.2亿元的票房成为大年初一的票房亚军,仅次于《长津湖之水门桥》。大年初二,#四海难看#就登上微博热搜,第二日票房跌幅超过50%,当日票房被《这个杀手不太冷静》反超;大年初三,《熊出没·重返地球》《奇迹·笨小孩》相继反超《四海》;大年初四,《狙击手》也反超《四海》;到了大年初五、大年初六,《四海》的票房已经在2000万元左右徘徊了。春节档有好几部电影经历过“逆跌”,《四海》的票房一路暴跌。一开始票务平台对《四海》的票房总预测高达16亿元,而现在《四海》破6亿都成为问题。它不仅仅是韩寒票房最低的第一部电影,也是韩寒豆瓣评分最差的一部电影。

有意味的是,相较于普通观众对《四海》几乎一边倒的差评,不少文化评论者对《四海》给出高度评价,认为《四海》是韩寒最好的一部电影。虽然他们代表的不是影评人的视角,但多少也说明了《四海》绝非一部“烂片”那么简单,韩寒的表达还是让有些人产生了共情。

坦率地说,如果从电影技术的角度看,《四海》的确有诸多瑕疵。叙事太过细碎,风格的衔接割裂,无关紧要的情节造成拖沓,宣发的错位(主打沈腾,让观众以为是喜剧)导致观众有上当受骗感……

可如果把《四海》归入韩寒的创作序列中,从主题表达层面解读《四海》,我们也可以理解一部分为何被《四海》打动,为什么有人认为他是韩寒最好的作品。《四海》延续了韩寒从杂文、小说到电影一以贯之的“小镇青年”叙事,只是在电影中,《四海》是韩寒第一回彻底地倒向悲剧。《四海》承载了韩寒更多的个人表达,可惜这不是他的时代,观众不认可他的讲述——他的讲述有些粗糙,却也颇为坦诚。

暧昧的“小镇青年”

韩寒的电影常常始于一个小镇,主人公也是我们经常说的“小镇青年”。比如《后会无期》发生在东极岛,《乘风破浪》发生在亭林镇,这一次《四海》则是广东汕头的南澳岛。如果把韩寒的杂文、小说都纳入进来,会发现韩寒对小镇青年情有独钟。在他的杂文里,他常常讲述那些来到大城市艰难谋生的小镇青年的故事,“机械的劳动,无望的未来,很低的薪水,但去了别的地方薪水更低,很高的物价,除了吃得饱和穿得暖以外,别的什么都做不了。外面的灯红酒绿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连对爱情的憧憬都没有”;在他的小说中,比如《他的国》,主人公左小龙出生于亭林镇,在经历一系列挫败后,于起哄声中跳楼……

在韩寒声名最盛的时期,人们常常将他跟郭敬明做对比,不仅仅因为他们都是80后作家的领衔人物,也在于他们的关注对象截然不同。郭敬明的《小时代》充斥着对繁华都市的奢靡想象,韩寒倒一如既往书写着郊区生活和小镇青年的故事。

只不过,到了电影中,韩寒镜头下的小镇青年显得“暧昧”了,他们身上的现实色彩不断淡化,仿佛生怕观众联想到韩寒杂文里的那些书写。韩寒在接受采访时,也试图撇清与小镇青年的关系,他说:“我觉得我的书和电影里的世界相对都是跟现实世界有一段距离的,人物并不完全按照现实逻辑来运行。当然可能会投映一些现实,但终究还是两个世界。小镇青年也从来不是我的电影里那样生活的。”

韩寒电影里的小镇青年,与现实保持着微弱的黏连,他们有着现实的投射。主人公的确都来自于小镇,是与大城市、大时代有些格格不入的边缘人群。比如《乘风破浪》里的“正太帮”,囤了一堆注定过时的BB机,小镇青年试图追赶时代的风口,却从风口重重摔下;《四海》中,渴望在小镇里大展宏图的周欢歌,轻易就被时代的巨轮拿走小命……

他们有着看似不合时宜的纯真。《四海》的英文名叫Only Fools Rush In,呼应的是电影中吴仁耀嘲笑周欢颂的那句“只有傻子才会陷进去”,智者不会陷入爱河。可吴仁耀和周欢颂都是“傻子”,他们陷进去了,按照被当下观众嘲笑的老套路拙劣地表达着爱意,比如在汉堡里夹项链。

但韩寒镜头下的小镇青年,又不完全按现实生活的逻辑运转。就比如《后会无期》里炸掉邻居的房子,开启公路旅行,《四海》里的小镇青年,有着奢侈的兴趣“玩摩托”……这些可能与现实中小镇青年的生活经验产生错位,也让一些评论者质疑韩寒电影中小镇青年“身份合法性”问题——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工人阶层的气质。

只不过,如果韩寒真像贾樟柯那样拍摄“小武”的故事,能否吸引多少观众得打个问号。避免直接触碰底层的现实,有商业化等因素的考量。韩寒采取了折中的路径。他抽离了小镇青年真实的生活磨难,但抽取出了小镇青年普遍的生存状态,投射到他的电影中。所以,韩寒镜头下的小镇青年很少为生存问题烦恼,他们更像是无根的浮萍,被某种宿命意识击中,故乡在消逝,他们无法融入外部的世界,兄弟的义气也不能消除真正的孤独,他们就这么漂着,插科打诨地活着,与世界却始终存在疏离与隔阂。

就像《四海》中的吴仁耀,在小镇的众多青年里,他的气质是那么特别,他是疏离的、寡言的、落寞的;他一度以为他不需要朋友,他的朋友就是他的摩托;在有了朋友后,他依然孤独。观众很难追溯吴仁耀这份疏离气质的来源,也许是因为母亲早逝、父亲的始终缺席?但电影里其实也没有揭示吴仁耀在小镇中吃过什么苦头,他依然长成一个英俊的少年,有着暗恋的女生。

如果了解韩寒的创作前史,或者看到后来吴仁耀的结局,又能捕捉到吴仁耀那份看似天生的感伤。韩寒事先预见了他们的结局,欢笑中已经写好悲伤的片尾曲。那些有些天真、有些善良的小镇青年,注定要在与世界的对抗中败下来的,他们或被时代的巨轮抛下,或被它碾过。

时代的巨轮与卑微的“含早”

《四海》中,沈腾和尹正出现的地方,几乎处处是梗,影院里有不少笑声。可以预见,如果韩寒按这个节奏拍下去,《四海》要达到《乘风破浪》或《飞驰人生》的票房也不是不可能。

剧情从周欢歌的意外死亡,急转直下。几个人在酒后欢快地跳到海里游泳,嘴里叫嚷着各种豪言壮语。可大海中猝不及防出现的巨轮驶来,有人奋力游出,保住了小命;周欢歌终究没有游出来,他被拽进深不见底的漩涡,消失在暗夜下的巨浪中。

这一刻出现得太突兀了,观众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周欢歌就这么挂了?

迷雾重重,时代的巨轮不会因为某个人停下,被抛下也就抛下,被碾压也就被碾压了。韩寒的这个隐喻,用得有些明晃晃了。可实际上,在他此前的电影中,虽然并没有真正出现“巨轮”这个意象,但时代的巨轮一直隐形地存在电影中,也许看不见、摸不着,驶过却一定会留下痕迹。

《后会无期》是一次幻灭之旅,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个“温水煮青蛙”的实验,不甘心的江河想以此证明人可以挣脱所处的环境,但就在青蛙即将蹦出来的时候,浩汉把锅盖狠狠地扣上了;《乘风破浪》中,就像被拆掉的歌舞厅一样,“正太帮”的情义与坚守显得荒诞可笑;《飞驰人生》中,当张弛想奋不顾身地飞跃一次,代价却是他的生命……

《四海》中,到处都是被时代巨轮抛下的人。他们在小镇里依然保持着前互联网时代的生活方式,他们的世界有些狭小却又简单。当他们第一次走向城市,第一次迈向更广阔的世界,他们才发现生活露出了獠牙。《四海》对大城市的呈现,还是非常传统的“城市——乡村”的二元对立模式。在南澳小岛,天是蓝的,风是轻的,小镇青年散漫又自由,孤独也自在。可一到大城市,他们如此格格不入。吴仁耀最爱沿着小岛骑摩托,但广州“禁摩”,他心爱的摩托被交警拉走了;他找到一个可以骑摩托的工作,在游乐园铁笼里进行特技表演,没有自由的风,只剩让他呕吐的禁锢和晕眩……

“希望你住的每一个酒店都含早。”这是吴仁耀对他心爱的女孩的祝福,在电影中反复出现了好几次。它卑微得令人心酸。那是吴仁耀和周欢颂第一次住酒店,他们误会了“含早”的意思。酒店老板说的“含早”是包含早餐,早餐在早上6点到9点之间供应;但吴仁耀和周欢颂误以为,“含早”是指他们最迟只能睡到早上9点钟,不含早就得6点走人。两个人第一次住酒店,却因为不懂得刷卡在门口睡了一夜——周欢颂梦想中的房子,与她就一门之隔;第一次住酒店,却因为没什么钱,6点一过就匆匆离开,还是没能睡个好觉……

对“含早”的误读,是很多小镇青年第一次进入大城市时也曾闹出的笑话,也许他们误读的不是“含早”,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它隐喻的是小镇青年进入大城市时的阵痛,新世界的一切让他们措手不及、洋相百出。也正因为如此,吴仁耀对心爱的女孩的这个祝福,又卑微又实用,又温柔又浪漫。没钱、对世界的认知也很有限的他,能够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些。

有些遗憾的是,每次这句台词一出现,影院里就会出现一阵笑声;映后豆瓣和微博上也出现针对这句话的吐槽。这些吐槽,恰恰成了吴仁耀“不合时宜”的一部分,恰恰成了他们落伍的象征。不少观众不是同情这些落伍者和零余人,而是嘲笑他们的少见多怪。

《四海》的表达与观众的接受,已经产生了偏离。

“不合时宜”的个人表达

有观众认为,韩寒迄今的四部电影《后会无期》《乘风破浪》《飞驰人生》《四海》,都是在拍摄同一部电影。

的确,如果从风格上说,四部电影都有典型的韩寒特色,比如小镇青年、赛车元素、直男友谊、韩式幽默。可从主题表达上说,《四海》其实与此前的三部电影有着本质性的变化,这也是《四海》不被观众认可的主要原因。

前三部电影,固然带有韩寒从杂文、小说到电影相似的个人表达“时代巨轮下小镇青年的境遇”,但个人表达让位给商业表达。这三部电影都是喜剧,悲剧要么只是在出现在结尾,要么只是一种忧伤的调调,转眼就被韩式幽默给消解了。

《四海》中,韩寒则试图让商业表达与个人表达平分秋色。所以前半程,他利用沈腾、尹正,往轻喜剧路线走,制造了种种笑点。电影的预告和短视频上的宣发,主打的也是这些搞笑的桥段。它带有很明显的商业诉求:希望大家因为好笑,选择《四海》。

韩寒则用《四海》的整个后半段,进行浓墨重彩的个人表达,极力渲染时代巨轮下小镇青年的境遇。韩寒想揉开了,让观众细细去看悲剧里的每个细节。就比如反复出现的《麦琪的礼物》这本书,他想说吴仁耀和周欢颂,两个年轻人为了心爱的对方准备了礼物,却失去了各自最珍贵的东西;他想说“孤独”是人生的本质属性,人生是如此的无常和荒诞,有情皆虐,有缘皆孽,所以他让吴仁耀拥有了亲情、友情和爱情,又先后让吴仁耀失去了亲情、友情和爱情……

然而,从电影技术层面上看,个人表达与商业表达造成了类型上生硬的杂糅。电影前半段和后半段,完全就是两个不同风格的故事,衔接并不连贯。更致命的是,韩寒的个人表达里引入太多现实生活元素,但韩寒依然用“抽离现实、放大情绪”的手法来处理,不追求现实逻辑的合理和缜密,而着力于情绪的经营和传递——哪怕为此牺牲了逻辑,导致后半段的戏份显得“悬浮”。就比如《麦琪的礼物》的隐喻是多么让人感伤,可韩寒却是用周欢颂意外遭遇车祸来制造悲剧感,这种依赖于天灾人祸、而非现实必然性的悲剧,与“狗血”就一线之隔(兄妹俩都死于意外)。太离奇了,有些观众由此无法共情韩寒的个人表达。

也有观众更在乎韩寒的个人表达,哪怕表达的形式有些生硬、不那么成熟。《四海》是真正回归到韩寒杂文与小说精神内核的电影,是韩寒在商业化电影的拍摄过程中一次难得的更自我的表达、一次“放肆”。他想讲时代巨轮下人宿命般的存在,讲人永恒的孤独,讲他对世界的悲观,最终落脚点是“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就像《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里头一段很动人的话:“他们先行,我替他们收拾着因为跑太快从口袋里跌落的扑克牌。我始终跑在他们划破的气流里,不过我也不曾觉得风阻会减小一些,只是他们替我撞过了每一堵我可能要撞的高墙,摔落了每一道我可能要落进去的沟壑,然后告诉我,这条路没有错,继续前进吧,但是你已经用掉了一次帮忙的机会,再见了朋友。”韩寒电影里那些失意的小镇青年,都是“先行者”,只不过有些观众不认为自己跑在他们划破的气流里。

很显然,这不是韩寒的时代了。现在的00后或许并不知道,10余年前,韩寒的博客曾是中文互联网点击量最高的博客,他的博文一更新就有几十上百万人阅读。我特意去翻看了下韩寒以前的博客,当时那么振聋发聩,但不会是当前中文互联网喜欢和流行的内容。人们需要更多的正能量,需要更多的奇迹讲述,人们也不断地将各种沮丧和失意合理化了,不需要韩寒来讲“丧气话”了。

韩寒对此也许很清楚。《四海》上映期间,他接受南方都市报的采访中提到:“好像很多拥有的东西,转眼飘散如烟是人生的常态,只是我们习惯了看很多被美颜过的生活和文化作品吧。”

这是《四海》的票房境遇。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表达者的宿命。固然电影的技术无法让人满意,但韩寒的这份真诚遭到如此普遍的“嫌弃”,多少还是让人觉得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