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节选)
那段时间我总梦到老鹰在天上飞。一直飞,不落下。我知道是因为一个月前又去了趟藏区,站在高山上看到很多老鹰。这辈子见到的各种鹰的图片加起来,都赶不上那一次眼前的老鹰多。老鹰力气大,可以飞很久,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替它们担心。这么马不停蹄地悬在半空,谁都受不了。因为感到累,开始喘不过气地咳,我从梦中醒来。石英钟在黑夜里明亮地走,咔、咔、咔,每一秒都迈着正步。我想重返梦境,再次感受一下我和老鹰或我作为老鹰疲惫得如何咳嗽时,老铁的咳嗽声从另一个房间里传过来。接下来是李青城的拖鞋穿过客厅,她去厨房给老铁熬药。我在黑暗里睁开眼,抽空得上网查查,老鹰会不会咳嗽。
这是我在成都的第二年。都说少不入川,我三十了,虽然还是光杆一个,进成都应该没问题。陈总问,谁去打前站?我在五十八号人的会议室里站起来,我去。陈总看了我两秒钟,点点头,你是我心目中的人选,就你了。我面红耳赤地坐下,不是因为陈总夸我,而是我竟然当众站出来请缨。这不是我的作风。我很少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挺身而出的勇气,跳水里救人除外,那时候来不及想脸红不红的事,直接就下去了,人命关天。我坐下来,按住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我知道我不是陈总的合适人选,但我是我心目中的合适人选。
报社要发展,想在成都做个子报。天府之国,西南重镇嘛,我们的报纸要壮大,没理由不去这样的好地方试试水。最后定下来我跟副总老柯先期南下,做子报的筹备工作。筹备工作说简单也简单,就是跟当地相关部门联络、选址、招聘人才,把必要的手续走好,按部就班即可。但说复杂也极为复杂,事情是人做的,你问他一声,他可以立马就点头,也可能三两个月后才点头;碰巧此人把点头的事给忘了,那活该你几个月后再问一次。反正事情就这么一拖再拖,大半年过去了,事情进展都不到三分之一。老柯不着急,他老婆在国外陪儿子读书,北京成都对他都一样,一个人过习惯了。对前途老柯也不抱希望,用他的话说,“顶到天花板了”。老大陈总退了,排在他前头的还有两个副总,这还没把上头空降一个老大的可能性算在内。他乐得在成都待下去,吃吃美食,看看美女,平均每周三顿火锅。这个安徽人,真能吃辣啊。
副总的补贴高,在成都可以住两居室的大房子;我就是个小办事员,那点补贴只够跟人合租一个两居室的小房子。当然,也是因为我想省一点儿,三十了,这辈子很多该做的事都没做,哪儿都需要钱。我还想多去几趟藏区,看看山,看看水,看看人,看看鹰。哦,老鹰。一想到鹰我就激动,我喜欢这种凶猛孤傲的大鸟。小时候看过一个纪录片,讲鹰的,那是鸡鸭鹅鸽子喜鹊乌鸦麻雀之外,最早进入我记忆中的鸟类。二十多年过去,纪录片里那只老鹰依然俯冲在我的梦里。它背后是嶙峋的高山,我能听见它的身体划破气流的声音。这种毛茸茸的清冽之声经常让我产生错觉,觉得自己的肋骨和后背上也生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
生有一对巨大翅膀的老鹰一直在天上飞,不落下。它咳嗽了。门缝里挤进来热乎乎的中药苦香味。李青城每天这个点儿熬药。有些中医的规矩很多,比如老铁的药,大夫说,凌晨四点五十六分开始煎效果最好。四点五十六分是否对应了宇宙中某个神秘的能量点,我不知道,老铁和青城也不知道,但青城坚决执行,她希望老铁的病尽快治好。老铁具体什么病我没弄明白,我怀疑老铁自己也搞不懂了。他们俩来到成都的第二个月老铁开始咳,三年多过去,还咳。成都的大小医院看遍了,没找出原因,最近一年开始吃中药,也是从一个神医换到另一个大仙,最近是“四点五十六分”这位老先生,江湖人称咳嗽王。没见过,据青城描述,一头银发,大胡子却是黑的,乐呵呵地像尊弥勒佛,脸色白里透红。这副尊容看着心里踏实。三年多来,老铁的变化除了咳嗽加剧,咳起来整个头脸胀大一圈,就是越咳越瘦,这个眉山人没能像他的老乡苏东坡一样富态,慢慢成了一根竹竿。大夫说,咳嗽伤气,胖才不正常呢。青城略略放了一点心。
这套两居室开始老铁和青城整个拿下了,因为老铁生病,他们俩入不敷出,才跟房东提出来,转租一间出去。我是在杜甫草堂附近转悠时遇到的房东。因为多瞅了两眼小区布告栏里的社区信息,房东一眼看出我是个外地人,伸着脖子凑上来。“帅哥,找房子哇?”他要不问,我还会再拖一阵子,天天住宾馆我其实挺喜欢,啥东西都不用收拾。“新装修的,单间,相因。”房东说,“这个地段,想找我这种房子,没得第二家。”我问他房子在哪,他让我扭头往右看,阳台的窗户上垂下来两根晒太阳的吊兰就是。果然不错,窗户都是新的。
“现在住的是小两口儿,最近手头有点紧,转出来一间。”
“他们干啥的?”
“文化人。”房东看看我,“跟你一样,精英。我没文化,我的房客必须有文化。”
有这两条我就放心了。年轻人好打交道,又是文化人,容易沟通。我跟着房东去看房。敲门,一个漂亮姑娘开了门。我就想,就这么定了。有个漂亮租友,上班看领导看烦了,下班回来调剂一下。又靠着杜甫草堂,办个年卡,每天来散散步喝个茶,神仙日子。
房子挺好,空出来的那一间十八平方米,该有的都有,还有一张大写字台。我在想象里立马给桌子铺上一块毡子,可以写字了。这些年东奔西走,笛子吹走调了,二胡音也摸不准了,有限的那点艺术童子功只剩下书法。因为毛笔带着方便。如果租下来,我就给这间屋取名“草堂”。说干就干,行李搬进来,我铺开毡子就写了幅“草堂”,装上框,挂到靠书桌的墙上。要是早知道老铁和青城他们搞艺术,我可能会低调一点。
那天没见到老铁,青城出来带上了门,我只听见门后有男人在咳嗽。我对咳嗽声不敏感,在北京生活十来年,一会儿沙尘暴一会儿雾霾,没几个不咳嗽的。但那一连串掏心掏肺的咳嗽还是让我心惊肉跳。我拿眼神看房东,房东一挥手,仿佛挥一下就可以药到病除。果然就安静了。
“没事,”房东说,“肯定是吃海椒呛到了。你看我这厨房、这卫生间,没五星也得四星半嘛。”
两个地方的确收拾得相当利索。当然后来知道,是青城的功劳。都说川妹子个子小,闲不住;青城闲不住,却是个大个子,细长的身条,说她学舞蹈的我都信。搬过来第三天,我才知道她是搞绘画的。睡前照例去一趟卫生间,刚出来,她来盥洗盆前洗调色盘。我看着盘子里所剩无几的干涸的四五种颜色,以问题代问候:
“国画?”
“画起耍的。”她说,要把调色盘往身后藏,“还在学呢。”
“跟谁学?”我没话找话,离进我自己的房间还有几步路,这个时间适合再搭一句话。
她扭过身子,调色盘依然藏在身后。她向他们的房间努一努嘴,“铁老师。”
她一直称老铁为铁老师。熟悉之后,他们俩对我也不隐瞒,老铁的确是青城念师专时的老师。青城念师专美术系,年轻的铁老师是才子,差不多成了系里女学生的男神。跟一般的狗血桥段不同,青城不是在校时就和她的铁老师打成一片的。她觉得自己美术上天分不够,没信心往老铁面前凑,而是毕业四年后,在故乡小镇的中学里实在待不下去,辞了职,不知道去哪里时突然想起铁老师。她说头脑里莫名地就生出一个强悍的念头:听听铁老师的意见。
那时候铁老师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搭理她。他在离婚和闹辞职。老婆考上了南京某大学的博士,不打算回四川,给他指了两条路:一是也考到南京,博士考不了先考个硕士吧;二是离婚。老铁是本科毕业入的教职,一表人才,在师专里混着自我感觉还不错,一考就出了问题,人外还有很多人,连考三年不中。都毛了。学校不同意他再考,师范学校以教书育人为主,他这样整天想着往外跑,心思不在教学上,给年轻人带了个坏头;再说,系里进修是有名额的,每年都把指标给你,别人都在一边看着?老婆那边音讯也渐稀少,对他大概也不抱多大希望了。偶尔一次听曲折转来的小道消息,有人看见他老婆跟一个陌生男人在西湖边出没。他电话质问,老婆说,有这事,去杭州开个会,还不能顺便看个西湖了?你要能到南京来,我天天跟你逛莫愁湖。老铁撞墙的心思都有了。最要命的是老铁自己怕了,考怕了,想到再考腿肚子就哆嗦。那就没办法了,老婆说,离。
那就离。决定了离,老铁反倒放松了,鼓起了烈士般的勇气决定再他妈考一次,不为去莫愁湖划船,为争一口气。他去系里请示,系主任给他四个字:除非辞职。老铁真就一根筋了,辞就辞,老子彻底解脱。但离婚和辞职不单是一张纸的事,相当于把自己从两个坑里生生地拔出来。当他血肉模糊地把自己解放了,那真是一肚子的悲愤和壮烈,哪有空理会站在家门口的李青城。说实话,他都不记得教过这个学生。他咳嗽着打开门,往堆满脏衣服的长沙发上一躺,闭上眼开始抽烟,全然不管一个陌生人在他荒凉的家里走来走去。青城也不吭声,只顾打扫卫生,要洗衣服了,才让老铁抬抬屁股挪挪身子;饭做好了,才叫老铁起来,饭还是得他亲自吃的。
那时候青城没想过要登堂入室,只是从系里打听了铁老师的境况,又见到他的颓败相,免不了心疼,辽阔的母性提前泛滥,请教的事先不提,从洒扫做起来了。她认为环境好起来,铁老师人也就会好起来。她在旅馆住了五天,每天差不多老铁游荡归来的时间,她就出现在他门口。她跟着他进门,在他的咳嗽声里开始了家务。到第六天傍晚,她让老铁从沙发上起来吃晚饭,老铁抓住她一把摔到沙发上,把她裹到了身底下。
老铁那天没做成。他把青城扒光后,突然号啕大哭,弄得青城一身的鼻涕和眼泪。青城一声不吭地把两个人擦干净,又一声不吭地把两个人的衣服一件件穿好。弄利索了,她站起来说:
“好生吃饭,我明天再来。”
没有明天。她出了门,老铁发了一会儿呆,跳起来就往外追,一直追到宾馆。进了青城的房间,老铁提起她的行李箱说:
“退房。跟我走。”
老铁跟我讲起这段,青城打了一下他的胳膊,这怎好意思跟人家讲?“怕啥子?”老铁边咳嗽边说,“兄弟,你别想歪了啊,我只是带她回我家住。天天宾馆,太贵了。”他的确就是带青城回家住。把卧室里的大床让给她,他还回到书房的小床上睡。晚上他把书房门关上抽烟,腾云驾雾一般,他要好好想想。“你都想不到,兄弟,”老铁说,“孤男寡女两个人,一套房子里睡了十天,相安无事。真想不起那十天我们都干了啥子。青城,我们都干啥子了?”
“啥子都没有干,铁老师。”青城用她的两只长胳膊从背后环住老铁的脖子,“我就陪你抽烟啊。还有,你说你喜欢淮扬菜里的平桥豆腐,那十天我把这道菜练成了。要不要哪天做给你尝哈?”后一句是跟我说的。
当然好。第二天我就品尝到了李青城版的平桥豆腐,果然味道不俗。适当加了一点辣椒,豆腐更鲜嫩了。这也是隔三差五我们聚餐中的一道保留菜。但我还是好奇,“十天之后呢?”
“来成都了啊。”青城说。
老铁一阵咳嗽。他摩挲着青城白细的长手,右手食指沿着青城左手背上的蓝色血管上上下下。老铁的手也细长好看,像搞艺术的。“青城改变了我的人生观。”
“哪儿嘛。”青城嘤咛一声。
我不吭声,等着看戏。
“没夸张。”老铁喝一口热水润嗓子,“一个人在你一穷二白又六神无主的时候能守到你身边,你要感激她一辈子。青城说,已经没得啥子可失去的了,那就挪个地方,你看见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新的,每一样新东西都是你的。我觉得她说得好,醍醐灌顶。为啥子非要考他妈的研究生喃!”
我也觉得青城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你越是执着地守着一个东西,越会觉得这东西重要,离了它地球都不会转了;真离了,你会发现这世界竟还有那么多逻辑在运行,先前的那个算个屁啊。我就是抱着这种心态来的成都。
他们俩拖了两只拉杆箱来了成都,每天到宽窄巷子里给人画像。现场画像就是图个乐,没几个人真去较真有几分像,但老铁画得像,非常像,所以生意不错。我看了他们房间里悬挂的作品。老铁的具象能力很好,这可能是他除了颜值外,被女学生们视为才子和男神的原因。但老铁的像只是被动的像,复制一般,必须有原件,一旦进入原创,有点找不着北。青城的复现能力就差了不少,一幅画磨一个月,都未必有老铁一周临摹出来的像,这大约也是她觉得自己才华不够的原因。不过她的画有神,三两下就把模仿对象的魂魄给勾出来,而且胆大,画面上常有旁逸斜出的不和谐笔触,乍一看唐突,细细琢磨,颇有神来之笔。但这神来之笔她本人似乎并不自知,言谈之间,也并未见老铁对此有所点破。我们谈及青城的画,老铁常见动作是,边咳嗽边点头,摸着下巴上看不见的胡子说:
“嗯,不错,不错。”
这个评价跟他对待我的书法一样。老铁看着我“草堂”二字,捏着下巴咳嗽说,嗯,挺好挺好。看我其他的字,也是捏着下巴咳嗽,嗯,不错不错。这“不错”说得也不多,他极少去我房间。他似乎也不乐意青城去我房间,青城过来超过三分钟,他就会以各种借口召她回去。我能理解,我老婆去别的男人房间,我也不会让她多待。
但不谦虚地说,我的书法的确比老铁好很多。画得好未必写得好,这不费解。我们经常在一起切磋,他们俩是科班出身,理论高出我一大截子,我愿意和他们聊天。忙了一天回来,有一搭没一搭说几句,就长了知识。晚饭后或者周末,老铁会去散会儿步,杜甫草堂公园进不去,就在浣花溪绕,我也跟着他们。在成都我们都没什么朋友。开始老铁还乐意我这个跟班,他咳嗽厉害了,我能给青城搭把手;后来开始拒绝,先是不愿让我帮忙,接下来散步也不带我玩了。我提出散步,他就推脱有事;他们准备出门时,我如果碰巧不知趣地插一嘴,一起去啊?老铁就会说:
“兄弟,你先走,我去个卫生间。”
傻子也明白出了问题。可问题出在哪儿呢?我不跟他们比谁挣得多、谁身体好,我对青城也没有非分之想。但生活就是这样,几个人在同一片屋檐下,莫名就生出微妙的格局。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也好,我开始有了出远门的计划,看山看水看人看鹰。有时候老柯心情好,我就多请两天假,加上周末,我会在外面待个三四天再回来。
一路往高原上走感觉很好,高原上又有大山,感觉更好。在网上认识了一个成都本地的驴友,摄影爱好者,这几年主要拍鹰。他把鹰的习性琢磨得大差不离,上了山就不会空手回,再拍两年他想做个鹰主题摄影展。进山前他会问我,要不要搭伴。能搭我都搭。我们带着户外运动的全套设备,夜晚在山上背风处支起帐篷,钻进睡袋里把自己团成一个球。次日都是同伴叫醒我,他清楚看鹰的最佳时刻。我们从一个山头爬到另一个山头,他拍,我只看;想象自己腋下也生出双翅,双翅平铺,若垂天之云,我架着翅膀一动不动就可以飞越十万大山。二十多年前那个好奇的少年又回来了,他对着鹰远去的方向嗷嗷大叫,就像它们还在电视里。一天早上,有只鹰在飞翔的过程中回了一下头,它一定听到了我的喊声。
回到草堂,我跟老铁和青城讲那些看见的鹰。他们俩跟我讲李苦禅的鹰、齐白石的鹰、徐悲鸿的鹰和王雪涛的鹰。他们的鹰都很好看,我的鹰也很好看。我对他们比画着鹰飞行和俯冲的姿态,恨自己的胳膊不够长。青城在老铁的咳嗽声中伸出手臂。她的胳膊是真长,修长的指尖如同翅尖,她柔韧放松地舞动两只胳膊。她说:
“我看过鹰飞,舒展,降落时如同一声叹息。”
“这个比喻好,贴切。”
在他们房间。老铁顺手拿起毛笔,在宣纸上轻轻地一画,笔停处的飞白淡若羽毛。
青城在老铁耳边说:“我想去看看鹰。”
老铁放下笔一阵猛咳,好像这一笔耗尽了他的气力。
这世上真有弄不清缘由的病,老铁的咳嗽即是其一。他们俩到了成都没过多久好日子,老铁的咳嗽就剧烈加重。咳嗽时没法画,素描不行,国画更不行;后来咳得人枯瘦,想画也提不上来气。慢慢地只能放下。“气”是个玄妙东西,看着一支笔没二两重,我临《兰亭序》过半就得大汗淋漓,临完了,得一屁股坐下来歇两支烟的工夫。现在的老铁已经很难把一支笔连着握上半个钟头了。
跟病人不好谈病,跟家属其实也不好谈。我只旁敲侧击问过青城,咳嗽都有个时令,老铁这个?青城说,他这个不守规矩。
“怎么办?”
“治嘛。”
她的声音坚定,眼睛看着我临摹的书法家赵熙写于一九三一年的一副“流水归云”联:流水带花穿巷陌;归云拥树失山村。赵熙是四川荣县人,一八六七年出生,光绪十八年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监察御史,一九四八年去世。来成都之前,我都没听过这位大书家,在博物馆的一次展览上头一次看到他的作品,甚为喜欢。回来认真查了资料,方知是四川的大书家,也醒悟了为什么在成都常看到颇似赵字的匾额招牌,也见出了赵字在四川的人缘。就买了赵熙先生的书法集,每天临上几笔。
“要不然,我跟到你学写赵字嘛?”
“我这半吊子野狐禅,哪敢误人子弟。”
“都一把年纪了,误不误我也就这样了。我学起耍,你也教起耍。”
我还是犹豫。非是不愿教,而是赵熙不适合她。赵字流利俊朗,拘谨却森严,有优雅的金石气,碑学素养深厚。青城的画风路子有点野,怕不容易被赵字降服。但她就对上眼了,学着玩嘛,我画字玩噻。当成画来画,那就没啥可说的了。我想她学赵字也好。在风格和间架结构上,老铁在艺术上安分守己,却也扎实,赵字他是可以指点一二的。
业余除了练字,青城也找不出合适的事情做。画得再好,在美术圈他们俩都是无名之辈,成都这样的青年艺术家一抓一把,都卖不上价。老铁出不了门,到宽窄巷子里练摊画肖像的只有青城,挣的钱紧巴巴够生活。其他时间偶尔接点零活儿,也只是补贴家用。老铁一天里工作的时间没个谱儿,断断续续,看状态,一幅要画好久。他的画贵一点,也贵得有限。如果身体好,能像车间工人那样批量生产,没准倒可以发点小财。他们就是带着这个假设来到成都的,到目前为止,假设还停留在假设的层面上。所以,你不让青城练字,也没什么道理。
因为学书,青城到我房间的次数就比过去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比过去多。有时候起风或者下雨,老铁不方便散步,青城就跟着我出去。老铁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我不搭茬,出门照例跟他“待会儿见”,以示此心不虚。
四月里的第三个周五,下班回住处,青城在客厅里打扫摔碎的茶碗。成都人讲究,常喝盖碗茶。我问要不要帮忙,她没吭声,我就回了自己房间。晚上十一点,老铁的咳嗽平息了,该睡着了。青城轻敲我门,开了门,她只伸个头,说:
“定了,明天去看鹰。”
早就说再去看鹰叫上她。前天我跟她说了,周六一早出发。她要跟老铁商量一下。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行头出门,青城已经在客厅里等我了。一看她就没户外的经验,早早就把行头穿身上了。她手里拎着帐篷和睡袋。我瞪大眼看她,她点点头,向他们的房间努努嘴。房门关着,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四个字:乖,听话啊。她用赵字写的,挺有点模样了。我点点头,确定?她使劲点头,嗯。关上防盗门时,我好像听见了老铁的咳嗽。
没有悬念,当天下午我们就看到了一只又一只老鹰。摄影家驴友从来弹不虚发。青城从看见第一只鹰时开始尖叫,一直喊到夜色融掉最后一只。嗓子都喊哑了。哑掉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有点像老铁。由于这个原因,半夜在睡袋里,她在我身下压抑地嘶鸣时,我经常跑神。
四月的高山上依然寒冷。我睡得晕晕乎乎,只觉得脑门一凛,青城拉开了我的帐篷。“我冷,”她搓着手蹲在我睡袋边。在帐篷幽暗的夜色里,我也能看见她细长的白腿。这傻姑娘,脱得这么彻底进的睡袋。我打开自己的睡袋,有点挤,塞下两个人还是没问题。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会暖和起来的。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等足以暖和到我们身体不再僵硬,青城不再说话,我在世界上最逼仄的空间里成功地脱掉了两个人剩下的衣服。青城不说话,只是从哑掉的嗓子里发出绝望的呼喊。等她含混的声音都喊尽了,我把脑袋埋到她胸口,她叫了一声:“痛。”
我要拿手电筒,她不让。我还是坚持拿了。光圈里,青城的胸口有一块淤青。
“他干的?”
青城把手电筒关上。“咳得喘不过气时,他对自己下手更狠,”这一次她贴着我的胸口说,“身上拧得没一块好皮肉。”
我不再吭声。抱着她一直清醒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