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阁楼上
岛城五十年来最冷的那天,他去了那栋德式老别墅。
这栋老别墅建于德占时期,距今一百多年了。别墅被分成了四个单元,她租下的是西头楼上的那个单元,走廊改成的厨房和卫生间都特别狭小,一间茶室还算宽大,茶室门口有木制老楼梯通向阁楼,阁楼中间砌了一道墙,一半属于这边,另一半属于隔壁那家。
她拉着他上了阁楼。
阁楼朝南那面墙连着一片坡式屋顶,非常低矮,墙上开着一扇圆形的小窗,和轮船上的那种小窗一模一样,这扇窗使空间不大的阁楼变得明亮、舒适起来。阁楼上没什么家具,也没怎么装饰,除了一张小方几,就只在窗前铺了张色彩艳丽的地毯。地毯的图案纷繁复杂,和他妻子援外医疗时带回来的那张有点像。(她治好了一个酋长的眼睛,获赠了那张地毯。)他们跪在地毯上,往外看到了一小片儿海。天气异常冷,但他们看到的那一小片儿海却热气腾腾的,像开了锅。他们像是坐到了一口热锅里,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也变得炙热起来。就像船行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他们止不住那摇晃……晚上,回到各自的家里后他们才得知,那天冒热气的海令全城的人都兴奋了,许多市民冒着严寒来到海边拍照,上传网络跟人分享。专家在电视里解释说这种现象叫海浩,只在极寒天气里才会出现。
他是个牙医,开着一家齿科诊所,诊所位于一栋写字楼中,旁边有家少儿外语培训中心。她是他的患者。有一天下午,她趁孩子上幼儿英语课时,便来他这洗牙。她不年轻了,但也谈不上老,是一个看上去有些人生阅历的成熟女性。她的长相、气质都很普通,且瘦,牙齿略细长,但排列还算整齐。她在牙椅上躺下后,问像她这个年纪了,还能不能做牙齿整形。他说当然可以,你还年轻着呢。她笑了下,眼角现出几道细纹。他又说,等洗完牙,让小周给你介绍一下,我们有隐形正畸。小周是他妻子的远亲,他的护士兼助理。她张开嘴,他俯身下去,开始洗牙前他说,其实你的牙还可以,不整也行。后来她告诉他,洗牙时她闭着眼,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说虽然看不清口罩后的他长什么样,但他身上的味道好闻得很,是一个干净的男人才有的味道。这话令他心头一颤。他经历过一次严重的婚姻危机,他总觉得妻子是嫌弃他的,人到中年,他们分房而眠,他从她的眼里看出来,她嫌他脏。
第二次见面是因为她的牙齿过敏了,第三次也是。这两次她都在大衣里面穿着领口开得很低的羊毛裙子。她走进他的诊疗室,把大衣脱了挂在衣架上,一转身,让他猝不及防地头晕。他看到一只细细的金色十字架项链陷在一道被刻意挤出来的深沟里,这把十字架令人生出想伸手把它从深沟里抠出来的冲动。她在牙椅上躺下来后,他连忙用一次性蓝色医用口水巾把那道深沟和十字架都盖上了。他有点意外,一个那么瘦的人,竟能挤成这般。这两次治疗的时间都很短,他专心地给她治疗牙,没想过跟她有什么。那次婚姻危机让他像是脱了一层皮,事业也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他不想再经历这些。
看过三次牙后,她加了他微信。微信显示她叫李莉斯。
过了几天,李莉斯在微信里向他咨询孩子牙齿的问题。她突然发现女儿的牙根是黑的,所有的牙都这样。这个城市又发现了几例新冠肺炎患者,她不敢带女儿去人多的地方,慌作一团。他让她拍照片发来看。他看过照片后,断定那只是色素沉着。“等换完牙就好了。”他说。她道了谢。他想了想,又说,孩子吃完东西后,应该让她漱漱口。过了好一会,她才回道,“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糟糕的妈?”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她又说道,“哎,我虽然做妈不算合格,但我是个不错的爹哦!”他楞了一下,会意过来,原来她是个单亲妈妈,既当爹又当妈。他说对不起。她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啊,你又没说错什么。这下他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晚的闲聊到此为止。他觉得她接下来应该会把他从好友里删了,“也好。”他想。
过了几天,她却又在微信里问隐形正畸的事。“我三十四张了。”她说。他在“三十四张”
里看到了她的伤感,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他妻子援外的那段时间,孤单的他和同科室小护士发生了一段恋情。这段恋情未及深入,便被残忍曝光了。有的人常在河边走,从来不湿鞋,有的人还未到河边,鞋已先湿了。但他羞于为自己辩解。被迫离开那家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公立医院后不久,便是他四十五岁生日,他到处奔波,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自己开诊所。生日那天他奔走在路上,无数次在心里对自己说,“四十五了啊你!”仿佛看到一段漫长的人生下坡路在眼前展开……想到这些,他宽慰她道,“你才到哪呀,要是真想整,来吧,我有个患者五十多了呢。”说完他又强调她的牙齿状态不错,“何必花这钱呢!”他说。她发了个笑脸给他。
有一晚临睡前,她突然问他喜不喜欢喝茶。他说他对茶没有特别嗜好,有茶时也会喝一点。她发了个地址给他,“我有个茶室。”她说。她请他有空的时候过去喝茶。那地方离他的诊所不远,周围都是红瓦绿树的老房子。站在诊所的窗口,能看到那一片红屋顶。
他从未想过会去她那喝茶。
闲下来 ,他站在诊所窗前往外望,看着那片红屋顶,偶尔他也会想到那个十字架。
后来李莉斯又来过诊所几次,都是看牙。吃火锅上火,牙龈发炎了。吃螃蟹时不小心,蟹壳嵌进了牙齿里。还有一次,她大约是用牙开了啤酒瓶,他花了两个多小时给她修补一颗崩掉了一小块的尖牙。每治过一次牙后,他们在微信里聊的东西都更多了。印度疫情严重的那阵,她告诉他,年轻时她是个疯丫头,(这一点其实他从她的牙齿也能看出来。)大三的暑假穷游印度,和男朋友一起。她发了一张欢喜佛的图片给他,一个圆乳长颈、蜂腰肥臀的女子翘起一条腿,两手吊在佛的脖子上。“这是 拉达克一座寺庙中的壁画,美吧?”美,能给人致命一击的美,无比色情,也无比庄严。“我拍了不少照片,想不想看看其他的?”她坏坏地笑。“改天吧,”他说,“不早了,睡吧。”他把手机扔到一边,人躺在黑暗中,身体却漂浮起来,如卧棉上。这一次他差一点就删除了她。
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打仗那阵,她也发了张照片给他,背景是一座雪山,她站在雪山前,从头到脚裹在一张毯子里。那是亚美尼亚的亚拉娜雪山,毕业后的第二年她和另一个男朋友去了那。“诺亚方舟最终停靠的地方。”她说,“愿它别后无恙。”
他羡慕不已,她这样度过青春。他回首走过的人生路,却看到一条孤旅。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对不起自己,那些不得不读的书,那些在牙椅上张开的嘴,吃掉了他大半的人生。
她告诉他,三十岁以前她一直在路上。“有了孩子后,哪也去不成了。”她说。
第二天,他买了一个地球仪,在上面标出了拉达克和亚拉娜雪山的大概位置。他长久地凝视这两个地方,努力去想象不一样的世界。那些陌生、遥远的地方,仿佛都开始与他有关。
立秋那日一早,李莉斯给他发了一篇小文章,“秋风起,劝君更进一杯茶”。他坐在马桶上点开,原来是教人如何做姜枣茶的。看完后他回了句,“谢谢小李。”
她没说话。到了上午他快要下班的时候,她发来一行字,“还以为你早就知道我叫什么了呢。”句末附上了一个痛哭流涕的表情。
他走到助理室,让小周调出了半年来的就医记录。他努力回忆她每次来就诊的时间,找到了她,原来她姓常。
晚上,他妻子有应酬,他一个人开了袋速冻饺子煮来吃。此城风俗,立秋吃饺子,冬至也吃饺子。他想问问在外地读书的女儿,想问她在忙什么,有没有吃饺子。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算了。自从他闹出那事后,女儿也不怎么跟他说话了。妻子对他最残忍的谴责是,“你毁掉了女儿对婚姻的憧憬。”如果女儿恋爱不顺,以后不婚,这罪责就全在于他了。想到女儿他便有些胆颤心惊的。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一个人站在黑暗中。他不敢问妻子有什么应酬。自那件事后,他妻子就获得了一些自由,比如,无视他的自由。但,这个城市有八百万人口,如果他不见了,有谁会去找他呢?恐怕也只有他妻子。他们过成这样,可她还是他八百万里的唯一。
他在微信里问她,“小常,”他的口吻像个长辈,“那么,李莉斯是谁?”她回了个笑脸。
他在沙发上躺下,一个人躺在黑暗中。
过了一会,她发来一篇文章,题目是“李莉斯”。
“你写的?”他怀着玩笑的心情感叹道,“原来你是作家啊。”
“哪里,一个听来的故事,都没能写完。”她说。她说丢下太久了,如今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往下写了。
他怀着好奇,点开了这篇题为“李莉斯”的文章。
“有早晨,有夜晚,许多年。
他头一回没有在天黑前回家。好在月亮有光,星宿清吉,他没有迷路,月到中天时他回了家。
他那温顺贤惠的妻子一直站在门前等他。他在屋外长廊下的小桌旁坐下,妻用陶碗给他盛来了食物,牛奶和抹了蜂蜜的面包。月光下,碗里的牛奶看上去像银子一样。”
“不错。”看到这,他忍不住赞叹。他有些意外。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从小不会写作文,高考时,作文拖了后腿,不然他就可以去学他喜欢的眼科,像他妻子那样。
他打开灯,认真读了起来。
“孩子们都睡下了。妻子说。
他们有两个儿子,阿得和阿空。儿子们都已娶妻生子,他们现在是一个大家庭了。儿子们跟他一样,勤劳、本分,老大擅长耕种,老二精于放牧,他们一直遵循他的教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往他也一样,以身作则,不迟出,不晚归,土里讨生活,不敢懈怠。因为他清楚,人要是填不饱自己的肚子,道德和戒律就成了比陶碗还脆弱易碎的东西。他猜妻子一定想知道他去哪了,为何耽搁到这个时候才回家?他喝完牛奶,她没有问他。他吃完了面包,她还是没有问他。她一直这样,他不开口,她便不打探。他叹了一口气。这一次他倒想她问问他来着,这样他便可以跟她谈谈那个奇怪的梦了。
连续三个晚上,他都梦见了那个曾令他抓狂的女人,他的前妻,李莉斯。李莉斯跟他一样聪明、强壮,她骄傲自负、争强好胜,不甘居他之下,甚至连那件事,也是如此……这令他忍无可忍,他让她离开了。自那以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偶尔他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似乎她过得并不如意。在梦里,她还是老样子,长发像着了火一样飞舞,大眼睛里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梦里的一切都很美,地上到处散落着珍珠和玛瑙,金子在草丛中闪光,树木繁茂,树上一半是奇异的花朵,一半是香甜的果实,有清澈的河水从大地上流过。不过,妻即便问,他也绝不会告诉她的是,在梦里,前妻一丝不挂,从那河水里走向他,水珠像珍珠一样从她美丽、结实的身体上滑落。她将他推倒在草地上,蓝宝石一样的天空在她长发飞舞的头顶不停摇晃……”
接下来的那些文字像是一个个小火把,狠狠燎到了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一种既绝望又痛苦的情绪抓住了他。他很久没有这样了。那件事后,羞耻感、挫败感击垮了他。他脸朝下趴在沙发上,抱着头,身子像块重物,深深地陷进沙发里去。
过了许久,他平静下来,拿起手机接着往下读。
“连续三个晚上都是这样,她推倒他,她在他上面,天空摇晃。连续三个晚上,她都在诱使他承认,他喜欢这样,喜欢她在他上面,喜欢她跟他一样聪明、强壮。他羞于承认,温和地缄默。她还是老样子,而他,已经经历了时光的变迁,年轻时不识的人生种种滋味,这些年他已逐一尝遍。回首往事,他为曾经不能容忍她的争强好胜而愧疚,但也仅此而已。眼下的一切,不都是主最好的安排嘛!前妻对他的沉默不满,生起气来。后来,她俯下身来,气恼地在他的耳边说,你的一个儿子会犯下大罪,将被流放,你猜是哪一个?他当然不信,他哪个儿子都不像是会犯下大罪的人。前妻笑起来,她起身离开前对他说,那你就在这个礼拜六的日落时分,去四条河中间的高地上,往东看一看吧。
这就是他晚归的原因。
起初他并没有把梦里的一切当真,接下来的两天,第一天他打理果园,第二天修缮畜栏,白天劳累,夜里无梦。到了这日的下午,他在垒水渠时,想到了前妻说的话,心内不安。于是他丢下手里的活,走了很远的路,于日落时分去到四条河中间的高地上,往东看了看,他看到一列隐隐绰绰的队伍,像阿得一家,也像阿空一家,他大声地呼喊他们的名字,他们边走边回头,却并不回应他,他们越走越远,直到走出了他的视线。
他问妻子,阿得和阿空近来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他的妻子想了想,像回答以往他的每一个询问那样,认真而温顺地答道,我亲爱的丈夫,孩子们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阿得每天去他的地里,他的蔬菜和谷物长得很好,阿空每日赶羊群去长满青草的山坡,他的羊儿都很肥壮。
他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后,决定对妻子和盘托出。他告诉妻子,说他梦见他们中的一个犯下大罪,行了不义之事,被流放到了四条河流去的地方。
他的妻子一下把双手捂到胸前。四条河所去之地甚远,它们日夜奔流,尚未抵达……
‘明天,’临睡前他对妻子说,‘明天就让孩子们去拜拜神吧。’
……”
文章写到这就没有了。他默默坐了一会后,问她,“后来呢?”
“后来,就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桩凶案了呀。”
他有些糊涂了。
“兄弑弟的故事呀。”她笑道,“想想吧,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在人类第一桩婚姻里发生过。”
他不知道她怎么会对那么多陌生而遥远的事情感兴趣。他没想过多少跟牙齿无关的事,每天给人洁牙,拔智齿,治龋齿,正畸,他没时间想别的。
“想不想知道结果?”她发来一个顽皮的笑脸。
“结果不就是哥哥杀了弟弟吗?”他说。众所周知的结果。
“哥哥为什么杀弟弟呢?”
“嫉妒。祭品不如弟弟的好。”他隐约记得是这样。上大学时教医学伦理的老师讲到过宗教伦理什么的,那时他读过《圣经》,还有一些佛经,比如《药王经》。
她不置可否,发来一个笑脸。
他知道自己说得轻浅了,便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呢?赶紧往下写吧。”
“你信不信?每次我坐下来想接着往下写,我的头就会疼起来。”她发来一个狡黠的笑,“明天来喝杯茶吧?明天降温,说不定你的病人都不想出门呢。”末了她又说。
第二天一早,他便到了诊所,小周还没有来。昨晚他妻子很晚才回家,她喝多了点,不过应该没太醉,因为她还没有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她的朋友把她送上楼,他在门口接住她,门一关,她趁着酒劲,啐了他一口。他把她安顿好后,才去卫生间洗脸。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死去了,木木的,什么感觉都没有,既不羞耻,也不愤怒。夜里他竟然睡得很好。早上起来他还熬了小米粥,给妻温在小锅里就出门了。出得家门,寒风一吹,他内心里却忽地窜出一团无名野火,天气很冷,他心里的这团火竟慢慢烧了起来。每个人的每颗牙都有两次机会,掉一次,重生一次。他来到诊所,站在窗前,看着那一片红屋顶,有种要把一个旧世界烧掉重来的冲动。
“刑期满了。”他对自己说,
他给小周打电话,说自己不舒服,今天的预约全部取消。小周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说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有五个病号,一会我顺路买五斤鸡蛋吧?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看着办吧。如今他的病人多是退休老人,鸡蛋足以平息他们白跑一趟的怒火。他也知道小周很快就会给他妻子打电话,告诉她今天他翘班了。不过他不在乎,他妻子应该也不会在乎了,现在她只在乎钱。
那栋德式老别墅里住着四户人家,他不知她家是哪家。小院的大门虚掩着,他进到小院里,看到花池里种着葱、蒜,有几扇窗上贴着颜色已变淡的“福”字。院子里有两棵枣树,上面拴着一根绳子。天气和暖的日子,这绳子上应该晾晒过被子。别墅的东侧有几节台阶,西边也有几节台阶,西边的台阶被防腐木重新铺过,上面摆着一溜儿绿植,皆是耐冬。他顺着西侧的台阶往上走,到二楼看到一扇漆成深蓝色的门,门头上挂着一块小木牌,上书“挪得茶室”四个白字。
门内安静得很,不像有人,更不像是有小孩的样子。他给她发消息,说我来喝杯早茶。
她很快回道,稍等啊,我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后就过来。
果然她并不住在这里,果然这里只是茶室。
过了一会,她又发来一条信息,说太冷了,你在车里等吧。
他把车停在诊所了,不过他也并不觉得冷。他在门前冰凉的台阶上坐下来,双臂环抱自己,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他知道并不是因为冷。
她看到的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像生了病,像在打摆子。她伸出温热的双手,拉着他去了阁楼。
躺在那张图案复杂的地毯上,他内心里的那团野火熄灭了,他重新变得平静。他拨弄着她的头发,说,“可不可以问一下,孩子的父亲?”
她把一缕长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道:“我们是在去新疆的路上认识的……”过了好一会后,她说,“没有男人能容忍一个妻子总是在路上,一个妻子应该常在家里,是这样吧?”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他和他妻子都是医院的大夫,但女儿小时候,还是他妻子照顾得比较多,他妻子很自然地就承担起了那些,他也从未觉得有什么。
“男人希望妻子的脑子像橱柜的抽屉,拉开来一看,最好只有柴米油盐,如果还有些别的,甚至有男人自己都没有的东西,那就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了,是吧?”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觉得她说得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倘若问他关于牙齿的事,他倒是能滔滔不绝地说上许多。他妻子是个眼科大夫,他大概知道她的脑子里都有什么。
“其实那天,”她看了他一眼,说: “我在。”
“哪天?”
“那个男人,在医院闹事的那天。”
只觉得一股血往头上涌来。他闭了眼,沉默不语。那是他一生中最为羞耻的一天,他流着鼻血,一声不吭,没有为自己辩解,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维护自己的体面,也维护大家的体面。那件事后没几天,他妻子在援外医疗还有四个月到期的情况下提前回了国。她患了胰腺炎,大约还有很严重的思乡病。他在机场看到她的那一刻,差点没认出她,她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走路还有些摇晃,大眼睛里闪着奇异的近乎疯狂的光。——她知道了那件事,他被她的痛苦震惊到了。护送他妻子回国的是援外服务中心的主任,一位能说会道的女干部。她把他妻子交到他手里后,又一再叮嘱他,“好好照顾她吧,她可是我们医疗队的大功臣。”也许是他妻子坚持的结果,她没到医院里做全面体检,而是直接回了家。他给她做了一些常规的检查。只是过于劳累,加上感冒,没什么大碍。考虑到他妻子的情况,医院给了他一周的假期,加上年假,他在家足足呆了二十天。这二十天,每一天都艰难无比。但奇怪的是,如果他有得选,他倒宁愿再来这样的二十天,而不愿度过被那个男人当众羞辱的那一天。
“那天那么多人,你是唯一的绅士……”她看了看他,又说,“算了,不说这些。” 她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读小说的吗?”
“年轻的时候,有一阵爱读侦探小说。”他闭着眼,艰难地说道。
“哦,那我给你讲讲那个兄杀弟的故事吧?你当小说来听好了。我曾去过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极美,却特别荒凉,每平方公里的常驻人口不超过两个,我在那听说了这个故事,和我们从书上读到的有点不一样。我曾想把它写完,非常奇怪的是,我只要写到那两兄弟带上各自的祭品去神殿,我的头就会疼起来,就无法写下去,口述却没问题。”
他笑了笑,当她在说笑。
她清了清嗓子,翻身朝上躺着。她看着天花板,用一种朗读的腔调讲起故事来,仿佛那故事就写在天花板上。
“第二日,阿得带上了他亲手种的蔬菜和粮食,阿空带上了他亲自养大的头生的羊,他们来到了神殿,神看中了阿空和他的供物,看不中阿得和他的供物。阿得气恼地回到家中,阿空满面喜色地回到家中,大家只是看他们的脸色,便知哪一个受了神的悦纳。他们的父母自此也有了分辨,心里知晓将是哪一个会使全家因了他蒙受神的恩典……”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写在那上面,她只是照着念了出来。
“有一日,阿空赶着羊群,路过阿得的麦田,阿得叫住阿空,和他说话……”
他躺下来,和她并排躺在一起,他也看向天花板。因为是阁楼的缘故,天花板低矮、狭窄,甚至很难说它是天花板,大约是为了美观的缘故,在坡式屋顶的连接处,铺了这么一块长条形的白色石膏板。这石膏板的周边,露着老旧的原木做的横梁。麦田中的兄弟俩争吵起来。他盯着天花板看着,发现天花板上竟然有浅浅的水渍,他猜是屋顶漏雨后渗透进来的。哥哥拿出割草的刀子,捅向弟弟,那血皆流进土里。他想起来,他刚结婚那阵,和妻是住在单位分的一间平房里的。弟弟捂着伤口,那伤口永不合上。弟弟哭道,“你并未使他们得到,自我以前果然都是虚空!”下雨天,房顶漏雨,他和妻在地上摆了脸盆、面盆去接那雨水,起初水声是“叮叮”声,盘里积的水多了后,便变成“咚咚”声。那血在土中向神呼告……他盯着那水渍看,突然发现它竟然在动,微微地晃动,仿佛被风吹皱的一小块水面。阿得跪在神的面前,说,我因了母亲的缘故!他凝神细看,原以为是水渍的几道暗影,却是树枝的影子。窗外有树枝轻柔地敲打玻璃,日光把它们光秃秃的影子投射到这低矮的天花板上。有一阵子,那阴影剧烈地摇晃起来。即是我兄弟,为何却说我不是父亲的儿子?污蔑我正是魔鬼诱使母亲吃下的果子?!过了一阵,那阴影安静下来,纤细的枝丫像是分叉的河流,把他的思绪带到了它们正在流去的地方,那里的土地铺满琉璃,道路以金绳分界……
“就这样?”他问。
“就是这样。”她结束了她的讲述,闭上眼,安静地躺着。
良久,他仰起半身,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看着她,问道: “这故事真是你听来的?”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坐起来穿衣服。
他满脸困惑地问道:“你认为,真是这么回事?”
她耸了耸肩,说,“可不就是这么回事。”
他沉默不语。
“人嘛,心里有个神,才好放过自己。”她说着话,起身下楼去泡茶。
他重新躺下,窗外起了风,天花板上的阴影又剧烈摇晃起来,这一团阴影的舞蹈,勾起了他一些平静而幸福的联想。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像是重新获得了童贞。他坐起来,飞快地穿衣服。
她用托盘端了茶,正欲上去时,他已穿戴整齐下楼来,准备告辞了。她有些诧异,大部分人听完这个故事后,还会留下来喝杯茶。他们走时都会拿盒茶,放下点合适的钱再离去。有的人过段日子还会来,有的人,再也不来。她还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着急离去,却什么茶也想不起来要买的人。
“真是个老实人!”她在心里说。
她微笑着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来,好使他过去。
窗外,海面上还是云雾缭绕的,不过他们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他们都没留意这个。
——完成于2021年10月30日
(发表于《小说界》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