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
九六年冬至,叔叔从农场回沪。父亲早备酒菜,大部分买自熟食店,又炒一盘响油鳝丝。老房子不避寒,等待更教人发冷。瑟瑟之际,天黑下来,突然一记敲门声震亮房间。来客蓄一字胡须,眉眼偏浓。蜡黄的头颅后,短硬的发丛根根立起。父亲接过两桶自酿白酒,摆在缝纫机踏板上。又回头看叔叔,他正小心地脱迷彩解放鞋。动手时,玄色棉服微微发抖,几粒没化的雪子滚到地上。
房间总共十平米出头,带半个阁楼。抗战初期,祖辈逃难至此落脚,无意间开辟新的苦难生活。父亲兄弟共三人,分别取名立、行、超,暗含渐进寓意。到某一年,叔叔私自改了名,叫李青。此番回上海探亲,打算顺道去一趟宁波,祭扫祖坟。宁波尚有各路亲戚,父亲久未回去联络,一念愧疚之下,决意带我随叔叔一同前往。
我躺在沙发上,紧盯叔叔一路入桌坐下。父亲小声示意我,快叫人。我说,叔叔。叔叔将脸转向我,露出一种古怪的笑。他的嘴像一条被拉开的拉链,竭力向上延伸。我不禁一愣。叔叔问,几岁了?父亲说,开春就满五岁了。叔叔问,叫什么名字?父亲说,李道顺,当时想破脑袋,后来还是选了个最简单的。叔叔说,好。父亲望我一眼,语调忽转热切。你叔叔得高人指点,学过一些方术,快让他看看你以后会怎样。叔叔笑说,农耕时占卜节气的东西,不值一提。这时,我才察觉叔叔的眼神瘆人。它没有焦点,网似的向四面撒去,我只觉面孔黏稠。
第二天傍晚,我们三人赶往十六铺码头。当时沪甬跨海铁路还没修成,两边往来多靠轮渡。人们惯于买夜票,悠悠睡一晚,次日便滑入一片新的江域。我们买的是四等舱,价格实惠,客舱两边都有门通向船舷。行李摆放在侧,多少侵占些他人的位置,但落下便算安全。
我们闲来无事,回到甲板上。火柴轻轻一蹭,他们手中的香烟复活似的呼吸起来。天顶处,夜已开始塌散。灯光在万国建筑间烧开,橙色波频跳得愈发密集。黄浦江对岸,东方明珠新造不久,孤绝地直指暗云深处。父亲浸在上海的宏阔之中,念道自己住的弄堂何其狭促。叔叔忽然开口说,大哥放心,你很快能享受单位分房福利,大概是三年后的初秋。父亲一惊,这你能知道?叔叔说,在黄浦卢湾交界的地方,小高层,有独立卫生间。父亲开玩笑说,那时道顺已经念书了,你能看出他成绩好坏吗?叔叔不说话。十二月已揭去大半,天冷得剜人筋骨。叔叔叹气时,一层白雾在他面前缭绕不止。我望得出神,徐徐感到船底浪纹幻涌,我们仿佛站在一座晃动的岛屿上。一两分钟后,海关大楼顶部的大钟响起《东方红》。
就在这时,船上忽然来了两个中年男人。一高一矮,面貌有些相像,额头与眼尾尽是皱纹,似农民。两人都穿黑衣服,衣料单薄,当此时令让人看得发凉。他们一上船,风势里便带一股介于香火与硫磺之间的气味,不知发自他们身体,还是发自他们背后的竹筐。两人各背一只竹筐,筐体巨大,俨然能装下一个蜷曲的人。行舟自有怪客,旁人心中疑虑,却也不好过问。唯独叔叔脸色一变,当即上前拦住那两人。
叔叔说,两位同志,回去吧,这趟船你们不该上。矮个子笑起来,开口一派北方口音,但说不清具体方言。矮个子客气地说,我们连夜排队买了票,哪有不让上船的道理。叔叔问,是吗,你们去哪里?矮个子答,跟船走便是。叔叔说,你们上错船,到不了要去的地方。两个黑衣人对望一眼,矮个子一拱手说,我们兄弟俩初次南下,不懂道上的规矩,您是哪位朋友?
甲板上渐攒起一批看客,也有一些人装作小声聊天,实际上都往叔叔与两个怪客这边偷觑。客船十五分钟内起航,水手已跳到拴船桩边,娴熟地松开缆绳。双方僵持不下,矮个子不顾叔叔阻挠,背紧竹筐欲往里闯。叔叔双手张成弧形,向外一驱赶,两个黑衣人随之后退一步。叔叔说,快走。围观的人群里传出各种评议,多是指责叔叔霸道,却没人敢上前。见两人踌躇,叔叔笑道,也好,我跟你们说个明白。他快步走到矮个子身边,抓起他的手——那只手和他身体截然相反,灰指甲嵌贴在无肉的手骨上,像一张深秋断了茎的枫叶。叔叔快速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稍作停顿,再度下笔,如此往来共三次。高个子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等叔叔写完,两人均已面无人色。转身下船时,几乎落荒而逃。高个子走得踉跄,竹筐里掉出一些中指大小的木盒。我赶紧跑过去,数来木盒共七个,便拾起一个查看。盒子雕得精致,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聚在盖子底部,往上是两个带翅膀的人,似接引使者。父亲向我手中扫罢一眼,慌忙将它们从我手中打落。父亲说,这是棺材,真晦气。
船不久开动,我们便回到舱中。父亲是造船厂的工人,见过许多新船下水,对航道也稔熟,说好等一个小时后去吴淞口看入海。同舱乘客颇多,有几个见识了叔叔甲板上的表现,知其有几分异术,不禁与他热情攀谈起来。一时间,起航声、饭菜香、嘈嘈切切的话音在船舱里回荡。因有人问起黑衣人的后事,叔叔说,他们上隔壁的船了,作孽。父亲早早爬向上铺床位,只听他们讲话,一声不发。待船驶入东海,也没有要出去看的意思。
到半夜,父亲以为我已入睡,小声地叫醒叔叔。叔叔改名多年,父亲仍称他的旧名。父亲说,阿超,你老实告诉我,道顺的命到底怎么样?叔叔应了一声,只是不回答。父亲说,没关系的,除了生死,别的都是小事。叔叔依旧不说,沉默映衬出某种剧烈的事物,又终将其淹没。父亲忽然一哽咽,对叔叔说,阿超,我当年没让你回来落户,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叔叔忙止住父亲的话,大哥,你不要瞎想,是我自己不想回来的。
第二天上午,客轮抵达三江口码头。我们随人群走出闸门,走进红漆的公用电话亭,给宁波亲戚报了平安。闲聊几轮,父亲总提不起精神。由于时间不早,我们打算先吃早午餐,再去亲戚家安顿。叔叔挂念宁波的咸齑年糕汤,就近找了一家当地风味的早餐店。
我们靠柜台而坐,老板一边整理账目,一边看对面那台黑白电视机。他调了几个频道,都不满意,又按回最初的电视台。我正盯着电视机发愣,父亲突然问我们,昨天夜里,隔壁那条船是不是去江西的?我想起在码头曾听到旁人闲谈,忙叫起来,是,他们去南昌。父亲表情僵硬,仿佛他是一盏被吹灭的走马灯,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灰青烟气久久罩在他四周。他缓缓说起昨晚的事。他几乎一夜无眠,凌晨迷糊之际,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他看见一艘由上海驶往江西某处的客轮突发火灾。四周是颤动的深海,浪尖铺洒一种蓝色晶状体,幽幽闪烁——而大火很快让它们黯然失色。父亲说,他有个模糊的印象,当时乘客几近丧命,但有七名幸存了下来。不知为何,父亲一说,我似乎也有类似的知觉,确实是七个人。那种近乎真实之物,在一片混沌之中悄然耸立,当你试图凝视时却隐迹消失。
我们吃完出店时,已过十点半。那日宁波的天气很好,太阳渐升,日照慢慢扩散开,将干冷的街道熏出一些小晴。我随手摘了一支蒲公英,跟他们去公交站等车。父亲不时望着我出神,似欲言,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有一些叹息落在我身上。到车站座椅边,他瘫散下去。
我只能和叔叔说话,听他讲农村的生活。河塘、稻畦,秋天的果树擎一身金色的雨。叔叔说,等时节适宜一些,让父亲带我去玩。我冲他点头,一低头蓦地发现,手中的蒲公英徒留一根空荡荡的秆——那些毛茸茸的花絮,早在我不注意时全然飘逝,不知所踪。
(发表于《上海文学》2022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