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有待,乡土亦无私 ——《报君知》与王方晨的生命观
与王方晨的小说在评论中第三次邂逅。读罢《报君知》,首先映入我脑海中的是杜甫《后游》中的一句:“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略为修改,借花献佛,以此来概括王方晨《报君知》中的生命观。
杜甫青年之后大半生坎坷,《后游》已是为数不多的调子温煦的诗。而之所以有这样和暖光明的语调,全是在于这句话。这句话写出了杜甫的一种发现,那就是江山似乎在等待他的登临,花柳亦无私地等待自己的赏游。这是一种万物有灵的触感,被杜甫敏感地捕捉了。
其次,我还想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塔·米勒,生于工业时代的她,在机械产品中也发现了生命的诗意:“我早就熟悉与液压机润滑部分有关的那些漂亮字眼:‘燕尾管’‘鹅颈管’‘喷嘴’,和螺丝结合使用的螺母等等。现在我同样惊异于楼梯各部分的名称也富有诗意。”之所以富有诗意,是因为这些机械品被赋予了生灵的命名。
我无意跑题,但赫塔·米勒在这种钢筋水泥的世界中,苦苦寻找的仍然是生命的诗意。一个是通过自然,一个是通过机械,跨越时空的两位作者都试图在万物之中触摸生命的质感,并与自己的灵魂相通。
而王方晨的短篇《报君知》,则更直接地通过灵、肉、苦、乐直接将人与劳作、大地结合起来进行诉说,使“人”与他们朝夕相伴的劳动伙伴——骡马建立一种亲情式的联系,并且超越了这种单纯的感情,上升到了一种命与灵的哲学高度。
相比于前两者,有着广阔农村见闻和经历的王方晨是幸运的,它虽然也是通过想象在结构他的小说,但字里行间给人的感觉不是在评判,而是在呼吸塔镇独特的空气,独特的生命气息,或者说独特的尊严。
《报君知》的情节是诗性的,并没有多余的冲突,包袱伏笔,如沈从文或者汪曾祺一般,他似乎在人间绵密而温存的幽谷之中慢慢拨开一幕诗剧的帘子。他一点一点地掀开,先介绍一匹母马,一匹公驴和它们的后代——一匹雄伟的骡子。但却只交代姓名,一如介绍几位劳力人口一般。马洁白如玉,叫玉子。驴子雄赳赳,黑乌头,叫轩子。它们共同生出的骡子叫作光子君。
倘只读开头:“从水岸到五合,七里多路,金老贲步步行来,既悔应下了八十做寿,又痛光子君再遭劳累。他的那个小心,看护待产的孕妇一般。”如果不知道,还以为这位光子君是个人,或是其挚友,再或是其管家,为了他做寿而出力!一直等到王方晨介绍完这一驴一马之后,再添了一笔“一个叫了‘轩子’,一个唤作了‘玉子’”,才恍然大悟这人名竟然是给驴马起的。深读下去,会发现这是作者有意为之的。作者是有意通过写人的笔法,将这些劳作的灵肉内化进金老贲、葛老东、劳氏、葛兆路等劳苦人的生命中去。
说是劳苦人,说是“苦生灵”,但是王方晨这篇小说又与读者捉了个迷藏。他基本上没有正面去书写这些劳苦人的劳作生活,或者劳苦经历。人们对主人公命运的理解,仅仅从他们与土地及其它生灵水乳交融的关系中就可以体现。小说情节恬淡,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化积累或者想象力,是很难支撑万余字的叙述的。小说大部分篇幅仅仅围绕着金老贲做寿这一核心事件,采用回忆与现实交叉叙事的手法,既平稳地交代了这几匹骡马的来历,又如密针缝衣一般不露痕迹地交代了金老贲、葛老东和劳氏三者之间微妙的关系。
葛老东原来与劳氏是两口子,但由于葛老东过早的逝世,金老贲便于劳氏自然地结合在了一起。在这之前,金老贲的玉子和葛老东的轩子生下了让人钦羡赞叹的骡马光子君。但轩子和葛老东下兖州的时候,轩子却不幸去世。此时玉子和光子君都在金老贲的手中。“葬了轩子,葛老东一下子老去十岁。”这分明不是葬一头牲口,而是自己的孩子一般。于是金老贲就把玉子忍痛割爱,送给了葛老东。这种不舍一如葛老东对轩子一样。从那以后,他与葛老东一起继续在野地里当大把式,因为“跟葛老东在一起,就等于跟玉子在一起”。这种质朴和可怜的关系,一直持续到葛老东的逝世。
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这层关系,似乎有些“三角”的意味。但是王方晨巧妙地在其中穿插了两家劳力牲口的非同一般的关系。这样一来,人们感觉到这种关系之中只有纯净,而丝毫不会有不贞或者背德之感。当然,牲口的传递只是一种表面现象。
那么,令三个主人公关系显得如此纯洁的本源是什么呢?这种本源就是,通过玉子这只母马的传递,两家将赖以生存的劳动资料,也就是庄稼人最大的精神寄托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自古以来,对于农户来说,马、驴、牛之类的动物一直是最大的生产资料。因为他们在农耕文明中的地位过于重要,所以人们对待他们就如同对待亲人一般。因此,金老贲将玉子交到葛老东手中,无异于将最大的信任和寄托拱手送给了他。他对玉子的感情,甚至在多年以后的睡梦中,还“分不清躺在身边的是劳氏还是玉子。”这种情愫,象征了一个庄户人本分之中的尊严与寄托。
当然,《报君知》的力度不止于此,因为主人公们和玉子、轩子、光子君的感情,并不仅仅出自于劳动需要而建立,并不仅仅处于生存依赖而怜惜。如果是这样,虽然也合理,但却落入了另一种俗套。
金老贲之所以对玉子和光子君抱有如此大的情分,是因为这些不声不响的生灵,有时候比主人们更能体现生命的顽强、茁壮与灵动。他们虽然是苦生灵,但他们依旧如完成高贵的仪式一般在大地上生生不息。这种“生存意志”对每个生灵的专属,每个生灵如此真切地完成生命赐予的轨迹,本就是令人感动的一件壮举。它们在大地上奔跑、劳作、繁衍,就是生命意志的最佳体现。所以金老贲愿意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最高级的礼节都与这些生灵联系起来。
“五合社区子午街金老贲的八十大寿,实为光子君而举办,恐怕后无来者。”这些生灵实际上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是他灵魂里的一种深刻的牵绊。
小说具有一种时空交错的跳脱与灵巧。不仅仅是大古马村的从前得以彰显,不仅仅是葛老东、金老贲、劳氏的往事得以回味。王方晨还别出心裁地请入一位摄影家,这位摄影家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大地上正在消失的东西”。虽然他只是这个时代的一个普通人,但是他的出场方式无异于天外来客,是被兆路等一群人追打着出场。虽然金老贲对于摄影师的记录并未怪罪并且应允,但其实这时被吸引的读者本身就已经感到了一种“打扰”了。用诗意的方式打扰诗,是这个世界上难以避免的东西。但金老贲采取的是一种顺其自然的处理方式,直到有一天摄影师违背了庄户人最看重的约定,进入了他们的隐私空间。金老贲终于发作,将摄影师赶出了家里,其实,这里的金老贲守护的是他与读者共同的生命世界。这种世界中虽然没有繁华,没有奢侈,但是却静静地存在于中国的大地上,清苦、宁静而自有尊严。
小说的结尾颇有象征意味,两个共同爱着“光子君”的无畏世俗眼光的老人要举办“婚礼”了!当人们怀疑老人像老骡子光子君一样能否生育时,金老贲却不以为然。而后他与劳氏在睡梦中“奔赴到了姹紫嫣红的大野地”。这或许是在地球上将永远消失的地方,但那里曾经存在着生命的意志。
在那里,光子君是不是老骡子,能不能生育不重要,因为生命已经成为意志本身了。此时,地排车上的铜铃,也就是小说题眼“报君知”又响起来了。作者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哦,生灵!天地翕张,金老贲确乎连本尊也分不清是哪个了,既健步如飞,又茂盛肥沃。”
一个形容马匹和一个形容大地的词汇被联合用在一起,是形容他的玉子和光子君,还是形容自己,抑或形容大地?
读者想必已无须猜测,因为小说从未将他们分开,他们从来是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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