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辉素《给流浪儿童一个家》:“进入”视角与全景呈现
河北作家杨辉素的长篇报告文学《给流浪儿童一个家》,开篇便是“汽车行驶在石家庄去往邯郸的高速公路上”,这让我想起了周立波《暴风骤雨》的开篇,“这时候,从县城那面,来了一挂四轱辘大车”,以及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第一章标题赫然在目的四个字“胶皮大车”。车拉来了什么,即将进入什么?如此开头会给读者带来某种关于未来的指向和阅读预期,同时也是现实主义广阔画卷最顺利便捷的打开方式之一。当年的《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从渐渐驶来的大车入手,开启了关于社会主义革命建设的宏大叙事;杨辉素的《给流浪儿童一个家》则从这辆奔驰在高速路上的汽车出发,敏锐切入了流浪儿童救助保护的现实话题。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年的马车在某种程度上象征了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结合的道路,体现了作家深入农村的生活和创作姿态;今天的汽车也同样隐喻了知识分子作家对弱势群体的深切关注和由外而内、逐步深入的叙事姿态。
流浪儿童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他们需要面对生存权、话语权和教育权等诸多问题。对流浪儿童的救助保护是国家重要的公共管理职能之一,也是充分体现社会公平正义的重要方式。这个主题本身带有强烈的现实观照和人文情怀,但也很容易把作家带入到精英立场,使写作陷入或是对社会阴暗面的暴露批判,或是对救助者、救助政策的一味歌颂,或是对流浪儿童苦难经历奇观般的炫耀展示,以至于遮蔽了对流浪儿童个体经验的呈现和对救助保护工作的严肃反思。在这一点上,杨辉素显然有着清醒而敏锐的认识。她以一个平等友善的“进入者”身份,直面并书写流浪儿童救助、保护、教育这一特殊领域带给她的陌生体验和情感震撼。从个体经验出发,通过对“石家庄市少年儿童保护教育中心”救助的流浪儿童个人经历的追踪,在理性克制的叙述中,全方位立体呈现出围绕着流浪儿童救助、未来发展等方面的个人、家庭、社会种种现实问题。
杨辉素做了大量的生活调查,以保证人物、事件的真实可靠,不仅如此,她还让这种调查痕迹自然出现在作品叙述过程中,以获得现场感和真实性。作者说:“我从少保中心出发,历时5年,寻访了数十位当年的流浪儿童,5年中,我无数次在图书馆、公园里、路边、咖啡厅等地方采访过那些从少保中心走出来的昔日的流浪儿童……”作品开头出现的那辆汽车把作者和三位少保中心的老师带到了从少保中心走出的童芊稳正在给儿子办满月的院子里,再没有比这个院子更火热的生活现场,也再没有比这样的今昔对比更能体现流浪儿童救助工作的成效了。文中第三章有一节叫做“寻访张陶帅”,作者在这里将与张陶帅见面采访的过程做了事无巨细的呈现,特别展现了张陶帅在接站、租车、预定餐位等方面的周到细致,正是这些细节支撑起了这个男孩作为少保中心“走出者”的典型性。在写到韩非时,作者特意设置了“补记”,韩非再也打不通的电话显然使得文中关于他的讲述不能最终完成。
为了实现对人物和事件的立体呈现,作者从历时性和共时性两个角度入手展开叙述:一面沿着时间脉络,梳理少保中心成立、发展、变迁的过程,追踪记录被救助儿童进入中心、在中心生活、离开中心之后三个阶段相对完整的个人成长经历,呈现事件中所有当事人在这种发展变化过程中受到的影响和改变;另一方面挖掘不同原生家庭、流浪经历和不同性格的儿童在少保中心不同的个人表现和离开少保中心后各不相同的人生境遇,在横向的比较中直击社会转型过程中种种社会问题对未成年人的伤害,同时带给我们关于被救助流浪儿童未来的思索和对救助政策局限的深刻反思。
这两个角度的交汇点就是少保中心这些孩子的个人经历。在个案选取方面,作者兼顾了典型性与多样性原则,每一个个案都是独特的“这一个”,同时又都代表着一类人的甘苦。张陶帅被父母抛弃,流浪过程中不得不好勇斗狠求得生存,到少保中心后劣迹斑斑,欺负同学、偷东西、缺乏安全感,但同时他聪明专心,爱读书,作文写得好,甚至在少保中心老师的帮助下出版了10万字的作品《远去的童年》。即使在全力的爱护和帮助下,张陶帅的懂事背后还是带着来自原生家庭的深深伤害。杨超超是个残疾儿童,敏感善良,他热爱少保中心,但当少保中心为孩子们的未来着想把他们送到邯郸学技术时,他却从那里逃跑了。感恩并不能支撑他们度过漫长的人生,他们还需要学习忍耐、坚持、刻苦。吴浩博是服刑人员子女,他是沉默、痛苦的,同时又是勤劳、善良的。他不得不承受父母的错误带来的后果,尽管有少保中心和社会力量的大力救助,但他的人生还是不能按照我们的善良愿望前行。
这些孩子们经历不同、选择不同、境遇不同,有考上大学在深圳曲艺界小有名气的张斌,也有从寄养家庭中偷了钱一去不返的蔡蒙蒙。作者并没有把少保中心塑造成万能孵化器,它的确有自身的局限,但这也恰恰让我们看到了它的真实和可贵。作品第二章中详细讲述了少保中心的初创和发展历程,体现出与其他救助中心相比更为珍贵的一面,那就是对流浪儿童平等的对待和爱的付出。政策制定者和执行者的初心是“正常家庭孩子有的,中心的孩子也都得有。”对于流浪儿童来说,得到正常的生活,得到一个人应得的,是那么艰难,我们亏欠他们一个关于“正常”生活的允诺。
中国自古就有“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的社会理想,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也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石家庄少年儿童保护教育中心为新时代保障儿童权益、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做出了表率,作家杨辉素和她的《给流浪儿童一个家》则敏锐把握住了时代脉搏和人民愿望,在自觉服务时代、服务人民中彰显了文学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