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1年12月号上半月刊|张常美:旧衣服(组诗)
【作者: 张常美,1982年生,山西代县人。】
年 猪
年头再好,一头猪能拥有的
快乐也少之又少
那泥塘啊,已经结了白霜
再踩上去,已由夏日的凉爽
陷入了深秋的冰冷
它再也不能赖在好时光里
做梦,或用可有可无的尾巴
逗弄几只飞来飞去的蚊蝇
那些玉米、米糠、泔水、青草……
借着它,正一点点积攒成
有勇气走向砧板的
肉。以漫长昏睡中的每一个昨天
积攒出那最后一日
一拃一拃,母亲借它
丈量出了我们与冬天之间的距离
这应该是最好的安排了……
把深爱着的山
放在老屋的后背
靠着它。每个梦都做得踏实、安稳
深爱的水从窗户前缓缓流过
洗着我也同样深爱的绿叶和白衣
我最爱的人们
在这绿水青山之间
跑过来,跳过去
仿佛从没见过我们悲伤的样子
然而,天意是这样的——
一座山,横在了我祖居的门前
像一道门槛横就横着吧。不过是
迎向我们的
太阳,多绕一些路
一条逆光而行的河,在身后
淘洗着我们的梦
最该注意的是
梦中也不可后退,以免失足
最让人安心的是
阳坡的野花还会开到背阴里
树阴里的鸟巢又挪进了屋檐下
橘 子
买橘子的时候,女儿喜欢挑
带着新鲜枝叶的
带的越多越好
好像这是额外的赠予
严寒的北方,它们一簇簇的
不像是就要被吃掉的果实
而是来自南方的礼物
是一棵遥远的树递向我们枯燥生活的
新鲜枝丫。枝丫中间
悬挂着一轮轮温暖的太阳
剥橘子的时候,她也会小心翼翼
留下完整的橘皮
像为一双正从千山万水飞回来的翅膀
留出的,一只小小的鸟巢
旧衣服
在街上,你看见一件自己
遗忘在衣柜深处的衣服
套在了别人的身上
那是一件寒酸的、过时的外套
你盯着它落满灰尘的
皱巴巴的后背
跟着它,走过一小段路
看着它拐进一间陌生的房子
和几个你不认识的人打招呼
你真想拍拍它的肩膀
提醒它,藏好袖口上的烟洞
衣领边的磨痕
藏好那颗卑微而忐忑的心
你曾那么耐心,把它洗得干干净净
熨得服服帖帖,挂进了
一个谁也打不开的柜子里
废车厢
要怪,就怪那几截晾衣绳吧
就怪晾衣绳上那几件
飘荡着、假装在赶路的
干净的旧衣服
是这些轻飘飘的东西
拴住几节车厢
它们曾充满了新鲜的情节
什么时候,陆陆续续
顺从了一些落魄的人。有了烟囱、炉灶……
有了咳嗽声和深夜的梦
从什么时候开始
它甘心停在这样的生活里
决定哪里也不去了……
也许,那列拖着它们
满世界飞奔的火车头
依旧轰隆、轰隆……
日复一日经过
这些旧车厢。还有没有回忆的欲望
会不会在这些旧衣服的梦中
突然启动。沿着他们过去的日子,去往
他们不曾去过的地方……
月亮的比喻
如果没有月亮,很多美就会失去
它的喻体。很多美,因为无法被转述
将在时光中白白耗尽
一枚月亮,已经被我们用了这么久
为什么每一次依然那么新鲜
一个无法用旧的比喻,照耀过
你的童年,他的暮年
从我们眼睛中,升起又落下
从低处的世间挣脱出来的——
一棵树,一座山,一整夜的凝视中……
好像只有在月亮的比喻里,你才能
认清自己的一生,同时
认出一个本体——
邈远、孤高……
总是试图从借来的光芒中抽身而去
莫名……
有时候一睁眼,天下已经大白
黑夜收走的万物
又晾在了我们熟悉的大地上
跟昨天一样严丝合缝
只是老了一些,旧了一些
——是和我们一起慢慢老旧的
这让我们安心
但有时候不这样,有时候
昨天还新鲜的花
到了今天就不知道落向了哪里
到了明天,说不准
我们也就睁不开眼睛了
睁不开眼睛,曾经的万物
还会不会等在那里
我们空出来的地方又会晾着什么
这就是我们总也不敢
信誓旦旦,向明天保证什么的原因
这是我们每一次睁开眼睛,看着
已经在太阳下晾晒过无数遍的东西
仍觉得莫名欢欣的原因
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
在无数版本里,那些已经荒废的
村庄。总埋着
一两坛找不回来的
银币,珠宝……
那是突然死于饥寒、战争、瘟疫的
祖父们的故事
而我对此深信不疑
如果,还有人
耐心地讲起这样的故事
我还会耐心地听完
甚至,一个个深夜
悄悄潜回,那个属于另一个人的故事里
蹲在杜撰的
古树下的,杜撰的白雪
覆盖的,高处的山冈
俯瞰。真希望哪面墙壁下
白银突然复活,闪烁着微弱的光
铁打的月亮
找遍了全世界,没有找到一块好铁
能够像今晚的月亮一样
磨得这样明亮、光滑。一样,永不生锈
被光芒无数次灼伤过
也没有发现哪怕一缕
能像月光这般,轻旋着
落在你的衣服上,手心里
染出轻愁或淡喜
裹上蜜糖和白霜……
找遍全世界了呀
没有一块好铁,会像月亮这样
你不经意抬头,就被割伤了
没有一块铁割伤你之后
还会让你如此迷恋
黏附在灵魂上,它痛楚的碎屑
让人心慌的春天
一到春天,谁都闲不住了
去年的枯茎里还藏着冰茬
今年的草芽就急不可耐拱破了春泥
阳光强烈,看不清
蜜蜂还是苍蝇,这里、那里
没头没脑地乱打探
眼瞧着树头一会儿比一会儿青了
开花的,急着用香味标注自己的身份
发芽的,迅速以浓阴圈出自己的领地
急有什么用?安慰自己有什么用
还是有些心慌。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只能在满地狼藉的记忆里
举起镢头胡乱刨几下,好像
这里真的埋下过什么似的
还要假装擦一把汗
好像身体真的有一片开始融化的冰川
脱了这一件衣服,就没得再脱了
紧捂着口罩的嘴巴,还会
禁不住小声嘀咕,这糟糕的天气
冷起来那么快,热起来也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