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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3期|李晁:赶在暴雨来临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3期 | 李晁  2022年03月08日08:19

一早,卢苼收到暴雨预警,点开看,蓝色雨图遍及全省大部,部分区域飘红,多地伴有山洪爆发危险,持续一周。卢苼皱了皱眉,时间地点全部重合。下班前,雨停了,头顶的天穹褪为灰色,均匀地覆盖下来,压得低低的,像被什么控制,陡然降了好几千米。卢苼去接儿子,车上中环,途径南明河,河水带着难得的野性,流速加快,一股浊黄冲向远处的彩虹桥,往日丝丝缕缕的鱼腥气被这山雨后的激流冲散了。

车到楼下,妻子牵着儿子在路边等候,卢苼苦笑,这是不让他上楼的架势。卢苼下车,妻子不耐烦地递过儿子的行李箱,黑色带小恶魔的造型,还是前年一家人在三亚度假时儿子挑的。妻子说,东西都在里面,带了奶粉和枕头,尿不湿没带,他不尿床了,牛奶喝三次,不要多了,睡觉前记得让他解手……

卢苼默默听着,妻子说完,他才伸手摸摸儿子。锅盖造型的头软软的圆圆的,摸上去竟有些大。两个礼拜没见,儿子又有些变化,鼻尖上挺着一粒痱子,眼睛大大的,干净又透亮,只是探出的目光有些退缩,仿佛不确定卢苼此来的目的。卢苼拉开车门,让儿子进去。儿子望他一眼,又看看母亲,女人的裙子在风里飘扬起来。直到女人点了点头,小家伙才从她手中接过iPad,爬进车里,跟着忧虑地问,我们要去哪里?像是问卢苼,也像是问车外的女人。卢苼没有作答,妻子哼了一声,转而对儿子讲,旸旸乖,你爸爸带你去玩几天,我们都说好了的。

儿子说,你不去吗?

女人说,妈妈还有事呀。

儿子嘟嘟嘴,我不想去。

女人说,你听话,我办好事,你就回来了。

儿子不再吭声,小脸沮丧,好像离开女人是一件值得忧虑的事情。妻子对卢苼冷冷交代,去哪里我都要知道,现在到处下雨,不要乱跑。

卢苼已习惯这口吻,回答说,带他回雾水。妻子不再说什么,表情阴沉着,像这天气,没有松动的迹象。卢苼发动车子,掉好头,女人的话又追上来,他不听话,就早点送回来。卢生按了按喇叭,算作回应。

爸爸,雾水在哪里?等车子驶出小区,儿子微微适应了两人的空间,接受了父子俩要度过一段时间的事实,才问。

卢苼说,在奶奶家。

儿子说,不是去玩水吗?妈妈说的。

卢苼说,奶奶家你还没去过,温泉就在附近。

儿子坐在车上,安全带斜挎在他瘦小的身前,像披着条绶带,卢苼拉了拉,确保扣上。儿子摊开平板,熟练地点击软件,过了一会儿,对卢苼讲,没有网,爸爸。

你在玩什么?卢苼瞄了一眼。

《火柴人大战》啊。儿子说。

卢苼说,坐车不要玩游戏,头会晕的。

儿子说,我无聊啊。

卢苼笑,你才多大,就无聊了,睡一觉吧。

儿子认真说,我睡觉前要喝牛奶的。

卢苼只好靠边停车,打开手机热点帮儿子连上网,儿子娴熟地玩起来,刀剑声很快响起,操作的人倒气定神闲,像个高手。卢苼摇摇头,继续开车。

天光又收了几分,等到身后的楼群渐次消失,山野扑面,卢苼才又一次感到自由,心里将将升起逃离的幻觉,缠绕心头的阴云减轻了,却没有消失。卢苼不断提速,好像新的生活在路的那头等他。途中,车子闯入一阵暴雨地带,铺天盖地的雨幕在挡风玻璃上形成瀑布,雨刮器失效,卢苼视线模糊,道路消失了。一瞬的紧张带来了兴奋,卢苼握紧了方向盘,打开双闪,匀速行驶在路上。儿子已经睡着,头歪在坐椅上,对窗外的危险没有丝毫感应。

卢苼将车驶进服务区,地坪里停满了避雨的车辆,卢苼转了一圈挤进一个位置,停好。儿子仍在睡,吊着脑袋,卢苼冒雨钻入后座,将儿子从前排抱过来,让他舒展身子。四岁的小人儿已冒起了个,平日瞧着不高,放平了倒显得长,一双小脚抵到了车门口。卢苼等待雨小。车内如同洞穴,雨幕敲击着车身,外间的一切都被屏蔽,世界好像只剩下父子俩。卢苼将儿子的头垫在自己腿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小家伙的呼吸还有些滞重,即使睡觉眼皮也没有合拢,露出的缝里能看到眼球,好像对卢苼仍不放心。小家伙的眉眼完全长开了,睫毛尤其显长,小嘴弯弯,像是妻子,不知不觉,竟有了少年模样。是个英俊的小家伙。卢苼的朋友拍电影,还请儿子去客串,跟在一个女明星身后跑过长长的田坎,女主角定住,凝视镜头,儿子还在朝前跑,跑出画面,这是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

车外响起一阵喇叭声,雨停了,拥挤的车辆开始陆续驶离,亮起一片尾灯。卢苼放下儿子,去后备厢取了毯子给他盖上,还有一大半的路程。卢苼站在外间抽烟,等待车辆疏散,一支烟的工夫,天就黑了,高速上的车又流动起来。剩下的路平淡无奇,下了高速,就是镇子,沿着老式拱桥过江,再上盘山路,越走越黑,山里的黑没有间隙,像匹素布。镇子抛到脑后,空气里泛起泥土和灌木的混合味道,谈不上好闻,还有淡淡的牛屎味,近似中药。拐过废弃的砖厂,卢苼停了车,在这山巅,空中的水汽已被风吹散,儿子一路酣睡,醒来就喊,爸爸,我要撒尿。

儿子刚站上地面就打了个哆嗦,看上去憋不住了,卢苼还没来得及帮忙,儿子就将短裤扒下,一股细水跟着冲了出来,卢苼听见路坎下树叶窸窣的声响。

等卢苼重新发动车子,电话进来,怎么还没到,旸旸怎么样?是母亲的声音。卢苼说,马上到,他在车里,刚醒。卢苼挂掉电话,儿子才问,是奶奶吗?卢苼说,是。儿子说,我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还有爷爷,爷爷长什么样我都忘记啦。卢苼说,待会儿就能见到了,你想不想他们?儿子明显犹豫了一会儿,腼腆地说,想。

母亲在城里带了儿子两年,与他分别,是去年的事。

车灯远远射出去,卢苼看见林场入口了,一旁是父母的家,亮着比往常多的灯。还是某一年母亲提出搬离,从营地搬到两公里外的办公区,是栋两层小楼,建在林场入口,是一处风口,没山坳营地的那份潮湿,被子终于能沾染上阳光的味道。两个老人被风湿症缠绕多年,能离开几步或许就能多活上几年。小楼就这样被占据,卢苼回来做过改造,现代化程度大大提升。楼旁是进场公路,也是唯一的检查卡点,山路被一道铁栅栏拦腰截断,卢苼远远看见栅栏冰冷的反光。父亲的第四辆嘉陵摩托停在小楼前,前三辆都已报废,换来父亲两次躺上小床,从此不大出门。

车还未靠拢,母亲的声音就在这山湾里响起,旸旸回来啦,旸旸回来啦。卢苼拐进小楼前的篮球场,母亲从路旁一路追过来,嘴里循环着孙子的名字,卢苼喊了声,妈。

母亲说,让你不跑夜路,你就不听,才下过大雨,危险得很。

卢苼说,我开得慢。

母亲不等卢苼下车,先将车门拉开,将自己的宝贝孙子抱出来,又不敢亲(为了这,被妻子说过多次),只是紧紧搂着他,小东西喊了声,奶奶,就瘫在了女人身上,好像突然找到了依靠。父亲这才出门来,楼前的灯光投出他的影子,男人咳嗽一声,说一句,回来了。

卢苼赶紧应一声,回来了。

这是旸旸第一次来这个家。

知道孙子喜欢光亮,母亲把房间灯都开着,小家伙却不乱闯,进了门,卢苼坐哪儿,他就坐在一旁,卢苼起身,他就跟在身后,生怕这个人跑掉似的,视线不离。卢苼有些好笑,问,你跟着我做什么,回奶奶家了,你自由活动啊。儿子不说话,脸上有些难为情。卢苼就不问了,心里愧疚,该早些带他回来。往常团聚,都是卢苼接父母去城里,妻子不愿意儿子跑去什么都没有的林场,在她眼里林场是个荒凉的所在,蚊虫又多又湿冷,条件糟糕。面对妻子的抵触,卢苼没有采取行动。卢苼知道父母不满,表面却看不出什么,儿子一来,注意力更被聚拢,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在厨房问,旸旸妈怎么没来?

卢苼说,她有事。

母亲就不说什么了,只问,回来待几天?

卢苼说,请了七天假,在你这里待两天。

母亲说,你再不带旸旸回来,我都要上去看他了。

吃过饭,儿子才在门前玩起来,这里大,够他一个人撒野。儿子很快用一根棍子抽打起篮球场上的蚂蚱和飞虫,那些招式不晓得哪里学来,逗得母亲直笑。父亲从房间里搬出一个稻草编的龙头,让小孙子看,小家伙立即丢下手中的棍子跑过来,问,这是什么?

卢苼说,这是舞龙的龙头,爸爸小时候最喜欢玩。

儿子不懂,问,是龙王的头么。

卢苼说,是,你要不要舞一下?

儿子说,要,我要用金箍棒来舞。

父亲早有准备,一根削好的黄荆棍插入龙头,固定好,举在手里左右晃了晃,够牢。小人儿已等不急,跳着喊,给我给我。

卢苼对父亲说,什么时候编的,好多年没见这东西了。

母亲插话,还不是你说要带旸旸回来,天擦亮就编起来,好大的兴头,这里没有小孩,不然编个全的,那才威武呢。

卢苼想起从前,草编龙长长细细,稻草搓成的龙身有着麻绳的扎实质感,能插七八根棍子,龙头龙尾齐全,自己总是占据龙头的位置,带领一众小孩,在坝子里舞龙,有一年还下起了雪,那一场龙舞得最美。眼下,儿子举着缩小版的龙头,跳进院子,学着爷爷的动作,左一下,右一下,小身子摇摇晃晃,却舞得有模有样的,仿佛遗传。卢苼顺手拍下照片,龙头被小家伙舞起来,身后是亮眼的线条,仿佛一条真的小白龙打儿子头顶划过。

儿子在楼下玩,卢苼回到楼上,在房间里点起灯,灯光在山里恍如一点萤火,窗外全是飞虫,敢死队般不断冲撞,卢苼一次次听见这微小的爆炸。儿子不时在楼下叫他,下来啊,爸爸。卢苼朝他招手,小家伙从未玩得这么野,一头的汗,头发黏成一缕一缕的,像稻草一样飞扬起来。

电话响起,卢苼接。妻子劈头盖脸说,我发了多少微信,你都不看的?卢苼说,我没注意手机。旸旸呢?妻子问。在楼下玩。卢苼回答。他怎么样,适不适应?妻子问。卢苼忍住怒火,妻子眼里的种种担忧都化作了儿子爽朗的笑声,卢苼从未见他如此开怀笑过。卢苼说,他玩得很好,你自己听听。卢苼将窗子推开,把手机伸出去,儿子在楼下疯跑,使劲叫喊,像个小野人。卢苼问,你听见了?妻子哼了哼,在玩什么,让他小点声,喉咙本来不好,你多看着点,别搞生病了。卢苼不说话。妻子又说,麻烦你平时关注手机,我随时和他视频……卢苼拖长一声说,好——

这一刻卢苼不想与妻子争吵。

更晚,母亲带小人儿睡下,卢苼终于清静,一个人在书桌前静坐,体验曾经的林场夜晚。窗外刮起劲风,松林耸动,空气里有丝丝寒意。卢苼打开书桌抽屉,发现儿时的绘图册,纸上布满棋路,有些已经填满,有的还在等待。卢苼一时兴起,找笔来画,一个“×”,一个“○”,代表黑白子,格子间很快被符号填满,抵达边界,胜负难分。一个人想赢自己太难。卢苼作罢。

从这里望不到镇子,卢苼沿着林间小路走,脚下露水浓重,鞋尖沾湿一片。卢苼想走出这片林带,到山巅上,去看看镇子。住在河谷地带曾是他的梦想。上世纪六十年代雾水因修水电站发展起来,等他睁眼看见这一切时已是八十年代。卢苼曾在夜间的山头眺望过小镇的灯火,迤逦的一大片,在山崖下的徐缓地带盛放,酷似他在书里读到的“火烧连营”,卢苼希望自己也住在那片灯火里,哪怕是最边缘的灯火。脚下的路越走越窄,带刺的灌木无处不在,行走的记忆变得苦涩,但在当时,这是卢苼最兴奋的事,只要能离开林场,他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

卢苼转上大路,回头望儿子,碎石山路让小人儿走得歪歪扭扭,林场的一切对他毫无吸引力。小东西一脸愁苦,见卢苼望他,顺势喊起来,爸爸,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没有好看的呀。

卢苼说,你加油,快到山顶了,可以看到大坝。

小人儿嘴里叽叽咕咕,还是费力地走起来,卢苼等着他。

晨风正凛冽,林场上空一片灰蓝,松林的气息再度袭来,卢苼闭眼,心里升起阔别之感。卢苼出生时,林场正结束砍伐,疯狂的索取被天空的撒种飞机替代(只出现过一次),之后是人工,树苗重新占领了光秃的山头,林场的伐木工纷纷离开,剩下的变成种植者,卢苼父母正是其中一对。这里是山区,海拔八百至一千八百米的阔叶林带,除了常见的林木之外,还出产名贵的金丝楠,是王朝时代的贡木,遥远的北方宫殿、陵墓乃至皇家家具都有这里的献祭。现在大株金丝楠所剩无几,埋藏在山里的仅剩的三株巨木成为重点保护对象,也是卢苼父母还留在这里的缘由。

卢苼看到大路延伸处被树木掩映的宿舍区,曾经热闹非凡,而今破落难堪,断垣颓墙被数十年的风雨摧残,一栋栋红砖楼褪尽了颜色,趋于粉化,晨间的风流窜而过,发出鬼魅吼。儿子追随卢苼的目光,望着那片被野草藤蔓包裹的房子,竟流露出恐惧,当卢苼提出要去看看时,儿子明显放慢了脚步,对卢苼说,我们还是不去吧,那里肯定有好多蛇。

卢苼指着营地,以前爸爸就住在那里。

儿子有些茫然,住在那里么,你不怕的吗?都没有人。

卢苼说,以前那里人好多。

儿子问,现在他们哪里去了?

卢苼摇头,他又哪里知道。这里轰轰烈烈了一场,到头来只剩下父母。一阵风过,带来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召唤,一道尖锐的呼喊声夹杂其中。卢苼卢苼,你个砍脑壳的,回家吃饭了——卢苼双手一撑从木材堆上爬下来,脚尖落地,身后就传来木料滑动的声音,手中那册《三国演义》不见了(才看到马超大战许褚啊),卢苼回头找,一根滚圆的木料就跳上了卢苼脚背,卢苼嗳哟一声……只差一步,卢苼便会被木料掩埋。

二十年了。

这一幕仍不断闯入卢苼睡梦,卢苼庆幸儿子不用再经历这一切。林场的死亡从未间断。

卢苼又站在这里,头顶是一架巨大的高压铁塔,脚下打了水泥地坪,铺出一座潦草的观景平台,近两百米高的大坝在眼前展露全貌,背后是两山间的一片大水,朝上游蛇形般游去。卢苼还记得这水色变化莫测,早晨是淡蓝,中午泛绿,傍晚则开始发乌。卢苼牵起儿子的手,步到平台边,儿子细细的手腕握在手里仍不老实,想要挣脱似的,卢苼握着不动,这是儿时卢苼从未得到过的。

你看到什么了?卢苼问。

儿子只顾低头往山脚看去,岩壁的落差让他有些恐慌,嘴巴张得大大的,一个惊叹的表情,小手主动握紧了卢苼。谷底的河水呈墨绿色,一股股从基坑冒出来,形成星云的图形。儿子说,这里好高,河好小。

还有呢?卢苼问。

还有大坝和好多水。儿子说。

卢苼说,你要记住。

记住什么?儿子似懂非懂地望着眼前的山水,不明白卢苼的奇怪要求。卢苼把儿子拉到跟前,理了理他的头发,让他站立不动。卢苼掏出相机,给儿子留影。小人儿穿着红白条纹衫,身下是短裤,一双白白的脚杆露出来,卢苼后退,让大坝和大水卡在背景中央,好了,不要动了,我拍了。话音和快门一同落下,天光刚刚好,开始放蓝。卢苼去牵儿子,心里仍有些后怕,这处平台连个栏杆也没有,脚边就是悬崖。卢苼想,若是妻子看到这一幕,不晓得又会怎样发作。想到这,卢苼笑了笑。平台另一头能望到东边的镇子,镇子上空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镇子背后的小山上有卢苼就读的学校,当年的卢苼要步行两个钟头才能抵达。见卢苼望得出神,儿子才摇了摇他的手臂,爸爸,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呀。卢苼这才发觉,儿子对这里完全没有兴致,他还不到怀旧的年纪,对哪里都没有感情。卢苼再次拿起相机,可无论怎么拍,画面都背着光。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母亲问,昨天旸旸说,你好久没回家,他都见不到你。

卢苼惊讶于母亲的敏锐,到底和妻子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两年。卢苼以为能瞒过。卢苼说,我出差了,跑了好几个地方。

母亲看一眼卢苼,本能不信,旸旸都瞒不过,还想瞒我。我不想管你们的事,只要你们想着孩子。

卢苼镇定,说哪家夫妻不吵架的,过了就好了,孙子都给你带回来了,你多看看他吧。更多的话,卢苼打住。

母亲仍狐疑地观望儿子,不确定他话里的严重程度,好在孙子确实在跟前,这是千真万确的,媳妇在不在,倒次要了。母亲知道她看不起这里,这个媳妇只回来过一次,还是结婚时露的面,第二天人就走了。母亲还提醒过卢苼,你老婆这样,你要多保点保点:方言,有自我保护、保重意。自己,别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妻子很快打来视频电话,因为在家,她没有表露什么,还问候了镜头中出现的父母,嘴里喊着爸妈,让二老多注意身体。儿子巴不得身边人都走开,好让自己聊个够,他叽里呱啦述说着山里的一切,说看到好多动物,有松鼠和野鸡还有山羊,和电视里看到的一样……母亲仍不时插话,关切说,晓茹,你瘦了,是不是卢苼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收拾他。卢苼听了干脆走开,避免和妻子讲话。

再进屋时,视频结束,母亲果然缓和了很多,担心消除了,可还是对卢苼讲,你老婆是不是病了,你也不关心一下,我看她憔悴好多,变了个人样。卢苼微微一惊,到底是女人看女人,嘴里却仍敷衍,就是累的,你就别操心了。

母亲说,要不要我上去看看?

卢苼说,再说吧。

母亲就不高兴了,借题发挥起来,我在你们也吵,我不在你们也闹,你们就是不晓得过日子,比起以前……卢苼知道母亲又来了,她口中的“以前”能从头说起,从她大老远跑来和父亲结合,父亲从农校下放林场,从此没能离开,母亲跟着在这里艰难度日。这些陈年旧事,母亲讲得如在目前,几十年前的细节被一次次讲述,什么媒人天花乱坠的欺骗,她第一次来看父亲坐火车就错过了站,又差点被人拐骗,出嫁时只有一个弟弟来送她,一家人在林场举目无亲……凄迷往事的灰垢在母亲嘴里一一磨尽,事实开始闪光透亮。卢苼却头皮发麻,这是儿时他听过的最多的话,曾经作为母亲激励卢苼的手段,眼下却成为最难忍受的时刻。直到儿子出来解围,小东西因为奶奶的打扰没有和妈妈好好说话,正生着气,嚷着要走,卢苼暂时没有理会。母亲听见儿子喊走,果然调转矛头,开始心肝肉肝地哄,可小东西就是不依,表现焦躁,缠着卢苼喊,爸爸,我们还是走吧,我不想在这里玩了。卢苼说,这是奶奶家,你问问她,看她放不放你走。儿子说,她就是不放啊,我们还是悄悄走吧。卢苼难以相信,一把拉过儿子,质问起来,你怎么这么没礼貌,这么小,谁告诉你可以悄悄走的……卢苼的声音有些大,儿子听后眼珠一吊,朝天一翻,摆出生气的样子,像极了妻子,哼,我就是想走。儿子哼哼唧唧,一个人走出屋子,母亲要追,被卢苼拦下,让他去,去冷静一下。

卢苼不知道妻子对儿子说了什么,又或者只是林场枯燥,儿子待不下去了。

小人儿许久没有动静,卢苼悄悄去看,却发现儿子正在拆那只龙头,稻草被小东西扯了一地,七零八落的,原本鼓胀的龙头已经塌陷,两只树枝做的龙角更不翼而飞。卢苼高声喝止,你在做什么!儿子听见,头也没回,只是双手一松,让龙头落地,再用脚一踢,龙头滚到球场边缘。卢苼一阵火起,喊得更加用力,你给我捡回来,龙头是这么玩的吗?声音惊动了父亲,老头从一旁的菜园子里探出头来,望了望,半天才讲一句,让他玩嘛,下回再编就是。卢苼却不理会,冲到球场边,指着儿子说,你再动一下,我要揍你了。

儿子这才回头,怨恨地望一眼卢苼,不说话,小脸已经阴沉,仿佛试探,又动了动自己的脚尖,挨了挨那只惨不忍睹的龙头,然后不动了。父子俩就是这样,儿子从不惧怕他,往常在家,卢苼也不真正管他。卢苼长期出差,儿子和妻子更亲近。可换了环境,这挑衅变得无法容忍,卢苼两步上前,拉过儿子的手,巴掌就往脚上扇去,卢苼用足了劲,登时三道指印,儿子脚一跳,眼泪还没下来,哭声倒率先地动山摇了。卢苼来不及制止,动静就引来了母亲,她从屋里冲出来,双手往围裙上一抹,着急忙慌问,怎么了旸旸?儿子仗了奶奶撑腰,大喊起来,爸爸打我,好痛——母亲一跺脚,这才展开架势,立时出口汹涌,一顿朝卢苼袭来,又见父亲在菜园傻傻站着,也丢下一句给他,说你倒是看戏的,不晓得拦一下,旸旸是不是你孙子?我要你有什么用!卢苼愣住,脑子里一片嗡嗡响,多少年没听到母亲这样高声大气,儿时的记忆霎时涌现,那是母亲叉着双手与找上门来的林场女人互骂的场景,话比着话,一句比一句难听,没人知道这是少年卢苼最羞愧的时刻,也是他奋力读书,想逃离林场的源头。

儿子哭得伤心,小东西从未想过卢苼会动手,还不时拿眼睛瞄他,捕捉他的反应。看到这里,卢苼放弃了,任母亲抱起儿子。母亲还气咻咻的,发什么神经,一个破龙头有什么了不起,要打你带回去打,不要在我这里现眼。儿子也乘机气鼓鼓喊着,我再也不理爸爸了,我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祖孙俩同气连枝地进了屋,卢苼黯然,抬头间,发现父亲还静立在菜园前,正望着这一切,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对任何事都不表态。父子俩短暂对视,目光又很快分开,没有说一句话。这么多年,父亲一贯沉默忍让,让卢苼费解,难道就因为没能离开林场因为母亲?可自己又如何?在家面对妻子和父亲也没有什么两样。卢苼苦笑。

这么一闹,卢苼也觉得无趣,想该走了。平复了心情,卢苼去看儿子,发现小家伙在母亲背上睡着了,母亲抱着他不断在屋里转圈,还示意卢苼赶紧走开,眼不见为净。卢苼回到屋前,给父亲打了个招呼,就往山下去了。

晚上,两台车回来,卢苼踉跄着从副驾上下来,一个女人跟着下车,走到另一台上,又转头对卢苼说,明天把你儿子带来看看呀,这么大了都没见过,藏得跟个宝贝一样。卢苼笑笑,要得。

进了屋,屋里空着,人都睡了,山里人都睡得早,卢苼没有睡意。酒意上来,卢苼跑到外间去吐,很久没喝这么多酒。卢苼的莽撞把几个昔日的男同学唬住,到头来是他们劝起他,没见你这么喝过,不要命了。还是女生敏感,悄悄问他,怎么了卢苼,遇到什么事了?卢苼摇头,不置一词。待胃里吐净,卢苼才一屁股坐在门前的藤椅上,任身体瘫软,人呆呆傻傻,万事放空,以为这样能忘记眼前的烦恼。

卢苼坐到半夜,夜空明朗,不见一滴雨,满天的星斗,仿如神秘之境,怎么也望不穿。这是标准的林场夜晚,大山沉寂,四野虫鸣不断,没有人声喧闹,仿佛具有抚慰作用,卢苼很快安稳。

第二天,暴雨未至,云层里果然有阳光的踪影。母亲指着儿子对他讲,晚上一直缠着我问你是不是走了,丢下他一个,吓得发抖哟。卢苼笑,想小东西还知道害怕,还有挽救的可能。卢苼捏捏儿子的脸蛋,说,我们今天就走,爸爸带你去玩水,我们去温泉好不好?儿子认真点点头。这时节,山里的水凉了,来之前卢苼就计划好,要带儿子把本省的温泉都走一遍。

离开前,卢苼提出拍全家福,一个人搬出椅子,一排摆在屋前。卢苼让父母坐在一头,另一头留给他和儿子。卢苼架好相机,将镜头对准不明所以坐上去的家人。镜头的背景正是小楼,小楼的背面是一大片层叠的松林。卢苼通过取景器看见一脸无知的父母和更加懵懂的儿子,他们都不明白这心血来潮的安排。卢苼很不满意,冲一家人喊,什么表情,都笑一个啊。儿子左右看看,见没人笑,又只好摆出凝重的样子,像个心事重重的小老头。卢苼说,这样拍出来丑死了,你们都不会笑的吗?听了这话,镜头里的人才勉强动了动,父母稍稍改变了面部肌肉,试图做出微笑的样子,在卢苼看来比之前还要难看,儿子倒笑了,可惜与身边人不协调,卢苼只好作罢,算了算了,你们随意,我过来了。

咔嚓,快门响起,有一刻被永远定格了。

卢苼检查照片,照片里的自己端坐着,带着强装的笑意,别人看不出来,唯有自己明白。儿子呢,瞪大了眼珠瞧着镜头,双手恰到好处地摆在腿上,一个规矩的姿势,有小孩样子,卢苼满意。母亲最终时刻保持了微笑,只是那笑带着强弩之末的味道,开始变形。只有父亲带着一贯的平静,挺立上身,肃穆庄严,看不出任何心事。

卢苼觉得可以了。

母亲也凑过来看相片,看不出什么,便丢下一句,少一个人,拍什么拍,回去又挨骂。

儿子也学舌,就是啊,回去又要被妈妈骂。

母亲笑了,儿子也笑,笑得甜,甚至有些得意,好像讲了一句高妙的话,等待被奖赏。

奇怪的是,照片拍完,阳光就败了,登时阴云席卷,大雨奋力地砸下来。卢苼不知道这是留客还是撵人。见卢苼收拾起行李,母亲没再阻拦,只抓紧和儿子讲话,这时分小东西倒不舍了,让母亲跟着一块走,说让爷爷守家呀,和以前一样。母亲笑,说旸旸有孝心,想着奶奶,奶奶没白喜欢你。儿子说,那你收东西啊。母亲不动,说,奶奶不能走,过几天是七月半,我要在家里烧纸。儿子好奇,烧纸,烧什么纸?我也要烧!说着望一眼卢苼,昨日的怨恨从眼睛里消失了,卢苼来不及表示,母亲立即作出惊吓状,小孩子不懂事,瞎说,饶恕饶恕。说着,冲屋外作了几个揖。见母亲这样,儿子更加好奇,问卢苼,爸爸,为什么要烧纸?卢苼说,就是给死掉的亲人烧钱。儿子好像明白,脱口而出,以后我也给你烧吧。卢苼哭笑不得,不知该欣慰还是难过,母亲却吓得不轻,摩挲起儿子脑门,反复三次,又朝屋外作起揖来,嘴里念着,小孩子无忌啊无忌啊。

母亲的动作让儿子抵触,转眼跑出屋去。母亲继续给卢苼的行李增添负担,以鸡蛋为首的土产,还有父亲刮的蜂蜜。老头子在山里养起了蜂,罐头瓶装的蜂蜜黏稠金黄有些已经变红,一看就存了不短时间,是老头子的心血。卢苼只拿了两罐,说够了,其他不要。母亲没有理会,好像还在脑中搜刮能让卢苼带走的东西,又转身进屋。卢苼说,别找了,这些东西你们自己吃用。父亲搓着手,说,好不容易回来。卢苼望着父亲,男人越发见老了,鬓角早早飘白,额头的皱纹被七十来年的岁月雕刻,凹线里都包了浆,泛出光来。有卢苼时父亲整四十岁,父子俩倒像隔了一代,直到卢苼有了儿子,这早衰的面容才名正言顺起来。卢苼一时动情,说,你少做点事,什么年纪了。父亲像是没听见,父子俩不常这样交流,卢苼也有些尴尬,欲说不说时,屋外传来小家伙的哭声,卢苼赶紧出门瞧。

儿子小小的身子正蹲在屋檐下,嘴里嘤嘤有声。卢苼上前问,又怎么了?儿子立即扭头,满眼是泪,竖着小手食指对卢苼讲,痛,爸爸,蜜蜂蛰我。

你怎么惹它了?卢苼问。

没有惹呀,它掉到水里,我去救它,它就蛰我了,你看——儿子站起来,把食指伸到卢苼面前,卢苼俯身发现儿子食指肚上的黑刺,一头还嵌在肉里。卢苼说,别动。说着努力挤出指甲将那刺拔了出来,没事了,你很乖,你想救它是不是?儿子点头,我就是想救它呀,它为什么要蛰我?卢苼说,它不是故意的,你看,蛰了你,它自己也死掉了,这根刺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呀。那只瘪瘪的蜜蜂倒在儿子脚边的水塘前,一动不动了。父子俩看着,儿子的哭声渐渐平息,另一种悲伤在小人儿心头升起,卢苼摸摸他脑袋,任小家伙的疑问在脑子里持续发酵。卢苼想儿子会因此记住这里,也许是他以后唯一能记住这里的事了。和妻子的冷战终有结束的一天,也拖了小半年,直到妻下了最后通牒,字签与不签,她都要带走儿子。带儿子去加拿大是卢苼后来听说的,卢苼知道妻子一家在加拿大有不少亲人,岳父母退休前就在那边置了房产,作出这样安排,早有苗头,那时尚没有疫情,妻子试探,分析种种,说为了旸旸以后打算,早点出去好。卢苼却不同意,他无法想象离开这里,他能去做什么?何况卢苼父母健在,他不能走。

这次放儿子出门,是妻子对卢苼的最后一点恩情。

小东西到底知不知道他要去的是什么地方,有多远的距离,这近乎永隔的分别对他又意味着什么?卢苼无法想象,更找不到机会和儿子谈这个。这一刻,卢苼只想留下他。父子俩一动不动望着雨落下去。许是最初的疼痛过去了,儿子最后坦然地对卢苼说,爸爸,我不怪它了。卢苼一时怔仲,说,你们扯平了。

直到身后又响起母亲大剌剌的声音,卢苼才拉着儿子上车,剩下的旅程到来了。母亲自顾自将一包东西塞进后备厢,又打着伞跟着,一路送出了铁栅栏。只有父亲还立在屋檐前,仍不表露什么,目光深邃,卢苼这才明白,老头子一辈子都在用眼睛说话,可惜无人知晓。卢苼来不及对父亲说点什么,只是回视一眼,父亲点了点头。

母亲一直跟在车旁,嘴里抱怨着天气,看上去还有话讲,卢苼立即堵住,说好了好了,回去了。母亲叹了口气,语气先软下来,对卢苼交代,你不要耍脾气,凡事忍让,人家和你在一起不容易,你要知足,还有孩子呢。卢苼琢磨这话,又扭头看儿子,这小东西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母亲好像冥冥中感觉到什么,抹起了眼泪,透过车窗对孙子说,旸旸要乖啊,奶奶就上来看你,你要等着奶奶啊。小人儿抱着平板,看也不看她,嘴里说着,好的,奶奶。

等到后视镜里母亲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跟着是小楼和整个林场,卢苼才问儿子,这里好不好?

儿子带着逃离的兴奋,说,还不错嘛。

卢苼不知道儿子的腔调是跟谁学的,竟有几分老成,卢苼有些冲动,对儿子说,你要记住这里,不管以后你到哪里,你都要记住这里,你记住没有?

记住了,爸爸,儿子嘹亮地回答,你已经说过一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