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2年第2期|王彪:冰的罪证(长篇小说 节选)
推荐语
有人戏言,不好的婚姻里,会有100次想离婚50次想杀死对方的念头。从爱情到婚姻,在柴米油盐的过滤中,积淀下来的是对彼此爱恨多少的考量。《冰的罪证》从两个年轻人的相识相知,到相爱相杀,深刻揭露了物欲横流时代里爱情的脆弱与苍白,再一次佐证了物质在婚姻生活中的重要性,也再一次提出了人到底应该如何活、如何爱、爱情与婚姻应该如何经营的人生命题。
冰的罪证
□ 王 彪
杀 人
他杀了她。等他意识到他杀了她,她已变成一具尸体。
没有呼吸,心跳停止,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也永远闭上了,不再发出令他厌烦的恐怖的声音。他松开手,一时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的嘴唇发紫,鼻孔下有少许出血,无疑是他留下的罪证。他的手居然这么有力,只不过捂住她的嘴巴和鼻子,几分钟时间,轻而易举捂断了一个人的生命。
然而,终于安静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松了口气。那应该是本能的、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因为他的头脑马上意识到了不安。惶恐席卷而至,他像被悬在了半空,茫无头绪。他怎么会杀人?她真的死了吗?他慌乱起来,俯身去推她。她的身体还是软的,尚有余温,可每个部分都不会回应他的粗鲁,以往只要他稍微碰得重一些,她的抗拒随之而来,就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她可以随意虐待自己,揪自己的头发,奋不顾身拿脑袋撞墙,有一次还用刀片割手腕,血水染红了浴缸,但她绝不许他对她动粗,“打老婆的男人顶没出息,我最不要看!”她始终身体力行捍卫这条结婚之初立下的宣言,看上去倒像是为了保护他,不至于使他沦为顶没出息的家暴男人。
房间里有一股尿臊味,哪来的?他很奇怪,家里没养猫狗之类的小动物,尽管之前她想过要收养流浪猫,他坚决反对。他不喜欢宠物,尤其讨厌跟身上长毛且有体温的小东西接触,那毛茸茸肉嘟嘟的感觉既像人又不是人,他会起鸡皮疙瘩的。她为此相当生气,说他没爱心,是冷血动物。但他养鱼,他对那几条细得恍如头发丝的热带鱼精心呵护,关怀备至,一点都不亚于她对猫狗的关爱。
他站起身四处看了看,尿臊味来自床上——床单湿了,在她身子底下,一大摊水印。她尿床了?他愣怔片刻,突然醒悟过来,没错,她失禁了。人死之后,大多数都会大小便失禁,他从哪本书上读到过的,因为神经肌肉松弛,身体失控。看来她真的死了!昨天他俩还一起在三百公里之外的海边看海,过情人节,今天她就变成了一具尸体。他打了个激灵,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腿都麻了,他站起来,从抽屉找出卫生巾,撕开,胡乱塞进她睡裤。这个动作他后来想到,纯属多余,但当时他认为非常及时,而且有效,他总得做点什么,来阻止空气里这股死亡气味的蔓延。他害怕这股气味泄漏到楼道,要是被人嗅出隐情,那就麻烦了,他杀人了!
对了,他还得把这股气味包裹住。他把床单掀起盖到她身上。她真瘦呵,薄薄的一层,埋进床单,他看不见她了,她圆睁的失神的眼睛也消失了。那是她脸上最漂亮的部位,他曾经百看不厌。就如两块宝石,黑亮黑亮的,可以映出他的人影。他喜欢那种感觉,她凝神仰望他,他的身影投射在她瞳仁里,他们彼此含情脉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悚然一惊,坏了!他可是听谁说过,人死时,会把最后看见的影像留在视网膜,像死亡相机一样拍摄保存下来。死不瞑目的被害人,他们的眼睛就是凶手的犯罪档案,听说真有警察这么干过,他们以此作为侦破手段,通过被害人瞳仁里留存的影像,准确无误将凶手捉拿归案。她也是死不瞑目,那她的瞳仁里会不会留有他的样子?他捂住她的鼻子与嘴巴,捂得死死的,用尽全身力气,他秀气的脸一定扭曲了,变形了,那是张疯狂的杀人凶手的脸,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刹那定格。千真万确,这个难缠的女人,她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他的,她的眼睛都鼓出来了,像死鱼的眼睛,一动不动瞪着他,那股狠劲,仿佛是要告诉他,变鬼也记得他。
他赶忙打开电脑,上到搜索网页,键入一行提问:人被杀后眼睛里会留下凶手的影子吗?手抖得厉害,打字磕磕巴巴的,鼠标也拿不稳,好不容易点中“搜索”,电脑页面唰地跳出来,居然有好多人问过相同的问题。什么意思?他们也像他一样杀了人吗?还是仅仅出于好奇?他的目光落在一行标题上——《男子淹死情妇又挖其双眼 称怕她眼里留下凶手影子》。好像是一则社会新闻,他点击打开,一小段文章出现在屏幕上:
6月5日,游人在内蒙古新城石博园人工湖里发现一具女尸。经警方勘查,死者系他杀,且双眼球缺失。犯罪嫌疑人赵某锋被抓获后说:“我以前听老人说,人死之前眼睛里会留下凶手的影子,所以我才把她的眼睛抠出来。” By内蒙古晨报http://t.cn/R5I2iOb
真有这种事!他霍地蹦起来,不假思索朝床边扑去。太可怕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脸留在她眼睛里了!但未等他掀开裹住她的床单,去验证她眼睛里藏着的秘密,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响起,有人打电话进来了。谁的手机?他愣怔了一下,脑子出现短路,他俩的手机铃声设为同一模式,开头是好玩,你抢我的手机接听,我抢你的手机看一下微信,嘻嘻哈哈的,搞得好不亲密。后来就被她当作彼此相爱的证据,“你可以接我的手机,我也可以看你的手机。你我就像一个人。”这是她挂在嘴边的话,津津乐道,也以此向别人夸耀,他俩之间有多透明。
他循声找去,铃声就在床头,一遍遍震响,忙乱之中,手机却好像隐身了,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他急出一身冷汗,也是急中生智,一头钻到床底下,伸手去摸,还真给他摸到了——是她的手机。刚才他俩在床上扭打,没留意手机掉床头夹缝里去了。
她母亲打来的,这么晚了找她有什么事?这位丈母娘一向对他心存芥蒂,横挑鼻子竖挑眼,难道她已察觉她女儿死了吗?母女间的心灵感应据说是有科学依据的。他害怕起来,不知该不该接。手机不要命地响个不停,有股穷追不舍的劲头。他越发慌乱,攥着手机转身就跑。
他竟然从家里跑了出来,跑到大街上。手机铃声倏忽停歇,一下子寂然无声,他捏着哑巴了的手机继续狂奔了十多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跑什么跑啊?在家接电话那又怎样了?就算有心灵感应,他丈母娘难道还有千里眼,能透过手机看到他的杀人现场不成?太可笑了,他自己把自己吓到了,真是惊弓之鸟啊!
前面是个公园,有条小河。他需要冷静,需要吹吹风。初春的风好生凉爽,也许称得上冷冽,河水波澜不兴,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他找了张长椅坐下来,忽觉口干舌燥,刚才他太紧张了。很奇怪,他不想喝水,只想抽烟。摸摸口袋,没摸到烟,倒有打火机。见鬼!他骂了一声,其实是骂他自己。他有个习惯,宁肯忘了带烟,不能忘了打火机,他觉得有烟没火,绝对比有火而没烟要难受得多。
他蹲到地上,顺着长椅的一条腿找到两颗烟蒂,有一颗不带过滤嘴的还剩小半根,现在很少见到这种没过滤嘴的烟了。黑暗中看不清牌子,不知哪个民工抽了一半扔下的,平常他碰都不碰这种烟,可对今夜的他,不知名的劣等烟无疑也是奢侈的恩惠。他把那半截烟接到有过滤嘴的烟蒂上,掏出打火机点上,狠狠抽了一口。
一团如火的难以思议的辛辣灌满胸肺,他猝不及防被刺激到,眼泪都呛了出来。与此同时,手机又是一声震响,还是她母亲,这一回,她没打电话,而是发来了微信。
“干吗不接电话?你俩不是昨天刚出去过情人节吗?又吵架了?”
何止吵架,都死人啦!脑海里蹦出一句直截了当的回答。他当然没敢这样回过去,相反,发着蓝幽幽亮光的手机让他害怕极了,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抓都抓不住,也像一枚定时炸弹,冷不丁就要爆炸。他慌乱地举起来——只要对着河水摔出去,扑通一声,一切危险都消失了。
然而手机仿佛也知道它的末日将临,必须作一次垂死挣扎,在他尚未脱手之际,手机再次发疯似的鸣叫起来,又一条微信接踵而至:“那好,你不肯说,妈这就过来瞧瞧。”
他的脑袋嗡的一下炸了,我的天,他真要完蛋了!不能让她过来,千万!现在就阻止她。他点开手机,想也没想回过去一条信息:“没事,我在洗澡。”
手机那边缓了缓,似乎将信将疑,“真没事?”
“讨厌!骗你干吗?我这不刚回来没多久吗?两个多小时的火车,累死了。”
“妈就想问一句,玩得开心吗?”
“我要睡了,妈,别烦了。”
这不是他说话的方式,但绝对是她们母女俩彼此之间的口吻。他居然像模像样地模仿起一个死去的人,好像早有预谋,事到临头便做得天衣无缝。
不过这一招还挺管用,手机那边果然安心了,“晚安,宝贝,做个好梦。”
他也希望做个好梦,或者一切都不过是个梦,第二天一早醒来,阳光照样照进窗户,她照样躺在他身边,生活照旧。如同无数次发生在他们中间的争吵,不管闹得多凶,寻死觅活的,最后总以和好告终。
回到房间,他没去动她的身体,也没去碰她的眼睛。他一直坐在床边抽烟,一支接一支,抽到黎明从阳台那边露出来。
透过弥漫的烟雾,他看到最先被晨光照亮的阳台一侧的大浴缸。这是他家与众不同之处,别人家的浴缸都在卫生间,唯独他家安在阳台上。他之前没意识到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或者说,没意识到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对于他的意义。现如今,当晨曦照亮了浴缸,从它白色搪瓷上泛起一层红光,他的心突然抽动了,抽得有点怪异,令他浑身一震。随之,他感到轻微的眩晕,仿佛晕船了一般,眼前的这一幕呈现出非现实的奇景——浴缸被刺目的阳光照射,宛如一艘白色的幽灵船,从灰暗的海面浮现而出。
他呆呆地看着,喉咙发紧,僵硬的身子却松开了,泪水哗哗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边哭边转过身,把她连同床单囫囵抱起来,走到阳台上,轻轻放进了浴缸。
初 遇
张小申从车间出来,手指上的油污都没来得及擦干净,下巴夹着手机,笑嘻嘻跟阿胖打趣:“干吗呀?搞得火烧眉毛的,有桃花运等我啊?”一边快速打开储物箱,抽出领带,套进脖子。他这几个动作娴熟流畅,一气呵成,好像闭着眼睛都会。阿胖约他吃宵夜,说来了两个美女,快点打的过来。他也是随口一句玩笑,没想到竟然给自己说中了,这一夜,他还真有桃花运。
坐进出租车,张小申对着后视镜检查了一番他的领带,任何工作以外的场合,他的领带都是不可或缺的,打得整整齐齐;还有古龙香水,这两样是他的必备神器。他下巴尖,把领带打挺刮了,脸便显出十足的精神。至于香水,男人一般都重视眼睛所见的,对气味多少有点忽略,却不晓得女人最吃这一套,她喜欢你的气味,也就喜欢上你了。
司机师傅大约没怎么见过一个大小伙在出租车里喷香水,瞟了他一眼,开玩笑说:“新郎官啊?”
“我像吗?”张小申拍拍自己的腮帮。他有一张五官精致的脸,看上去非常秀气,不输给当红的电影演员。
“怎么不像?”司机师傅也是随口一夸,“你是我见过的最帅的新郎官!”
被誉为最帅的新郎官的张小申,就在那一夜第一次遇见了崔樱。阿胖说对了一半,来的两个美女只有一个名副其实,那就是崔樱。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嘴,皮肤白净,留着短短的刘海,绝对属于手机自拍时代刷屏的标准美人。张小申见多了漂亮女人,但漂亮又文静如崔樱的,他没见过。与崔樱一块来的芳芳说,崔樱毕业于名牌大学,学的是哲学,眼下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我们崔樱可是乖乖女呵,平常在家里都不出来的,今晚上你们有缘一睹真容,算你们运气,撞了桃花运了。”
“看一眼也叫桃花运?”阿胖嘀咕。
“那当然了,你还想得寸进尺啊?”芳芳俨然是崔樱的保护神,专门对付不怀好意的阿胖。
“她不是桃花,她是樱花。”张小申突然冒出一句。
崔樱听了嫣然一笑,瞥了张小申一眼。那一眼亮晶晶的,跟别的女孩很不一样。别的女孩看他,都会特别留意他秀气的五官,她不,她的目光迅速掠过他的脸,停在他的后颈脖——那儿有一处小小的纹身,一把宝剑。很少有人会去关注,尤其那些有教养的女孩,她们普遍讨厌身体上稀奇古怪的刺青。
阿胖油嘴滑舌说:“这世界只有桃花运,没有樱花运。”
张小申迎着崔樱的目光,也认真地瞥了她一眼,笑嘻嘻说:“那是因为桃花比较庸俗,适合阿胖你这种人。”
“好,好,只有你张小申配交樱花运,行了吧?”阿胖反唇相讥。
叫阿胖这一说,芳芳突然把手一拍,大惊小怪说:“哎,对了对了,你们俩还真是一对呢!张小申,张生;崔樱,崔莺莺,嘻嘻,像不像啊?”
阿胖莫名其妙,“说什么来着,你!”
“傻瓜,《西厢记》都不晓得啊?好没文化!”芳芳打了阿胖一下。
阿胖被打醒了,恍然大悟,“哦,你说张小申是张生?崔樱是崔莺莺?哈哈,你们俩前世就认识啊?有缘分!”
倒真巧了,张小申也没想到自己与崔樱成了一对才子佳人,他其实没读过几本书,对《西厢记》的故事稀里糊涂,只记得一个穷秀才翻墙去幽会,没睡小姐,先把小姐的丫鬟睡了。这是他认为最有意思的地方,印象深刻,不由得想炫耀一下,张口道:“张生还有红娘呢。”说完了才觉唐突,哪有像他这样的,人家说他与崔樱是一对,他却非要拉个别的女人进来。
果然,芳芳哼了一声,鄙夷道:“你们男人就喜欢三妻四妾,变态!”
张小申很是尴尬,脸红了一红,偷眼去看崔樱,这个学哲学的美女肯定饶不了他。但奇怪,她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更没留意芳芳的抢白,专心从火锅里捞吃的。
这场景也够奇特,红汪汪一锅辣油,上下翻滚,蒸汽腾腾,把一个娇小文静的女孩都包裹在热辣辣的烟雾里。她此刻就像奋不顾身的冒险家,一次次去尝试惊险至极的舌尖上的刺激,兴奋得满脸通红,忘乎所以。她的瞳孔都收缩了,吃一口,从座位上跳一下,伸长着细细的脖子直呼气。张小申看着好笑,想起小时候玩火,既害怕火会烧到自己,又忍不住把它烧得越旺越好,火焰的美丽与危险同时吸引着他,给他刺激。他的裤兜里随身攥着火柴,一有机会便偷偷掏出来划一根,嗤——,火焰爆开来,像烟花初放,照亮了他灰暗的童年。他的课本和作业簿都是被他烧掉的。有一次他在楼道烧一堆废纸,引燃了垃圾箱,霎时浓烟滚滚,惊动了消防队,消防车呼啸而来,差点把他当作纵火犯抓起来。
几乎电光石火间,张小申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崔樱的后颈脖处也有一块纹身,位置跟他的差不多,不过很小,小到藏在衣领下难以察觉。那是只袖珍蝴蝶,黑中带点青绿,颜色非常漂亮,随着她脖子的晃动,小蝴蝶看上去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哈,这就是所谓足不出户的乖乖女吗?还是学什么高深莫测的哲学的?也太有意思了!难怪她会对他的纹身感兴趣,原来她是他的同党,只不过她隐藏得比他深一点而已。张小申自顾自笑出来。
芳芳问他笑什么,张小申说:“她跟你说的不一样。”
张小申的话没头没脑的,芳芳一脸懵懂,“我说啥了?”
不等张小申回答,很莫名其妙的,崔樱却听明白了,并且知道张小申在说她。“我哪儿不一样了?”她放下筷子,一只手托住下巴,歪着脑袋,眼睛亮闪闪地看向张小申,仿佛频道切换,一眨眼工夫,眼前这个被火锅辣得直蹦跶的女孩恢复了乖巧文静的模样。
“你怕辣,又喜欢辣。”张小申说。
崔樱眼里的光亮瞬间黯淡,张小申的回答平淡无奇,“那又怎么啦?有啥好大惊小怪的。”她说完转开了脸。
“我给你看样东西。”张小申说。
在场的人谁也料想不到,包括崔樱,张小申会做出这种举动,他当众脱了西装,解开衬衫袖扣,捋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纹身,那是一把更大更长的宝剑,剑身沾着殷红的血滴。“酷吧?”张小申炫耀地把胳膊伸到崔樱面前。
芳芳叫起来:“想吓死樱樱啊?你没毛病吧张小申?”
“他哪吓得死我,”崔樱笑笑说,“我吓死他还差不多。”
张小申愣了一愣,好大的口气!他的口气也大起来,“你吓死我?就凭你那只小蝴蝶?有没有搞错!”
张小申霍地站起身,去解另一只袖扣,他有一身漂亮纹身,有人叫他“九纹龙史进”,这是他最骄傲的地方。既然崔樱也好这一口,那就叫她见识见识,究竟谁最牛。
崔樱吃惊地看着他,忽然噗嗤笑了,说:“张小申,你可真逗!”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然后她又说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窦靖童,你知道吗?”
窦靖童?不就是窦唯与王菲的女儿吗?崔樱提这小丫头干吗?张小申迟疑着点点头,“知道啊,怎么啦?”
崔樱依然笑嘻嘻的,笑得有点神秘,好像她要告诉张小申一个大秘密,“我喜欢窦靖童的死亡纹身,哈哈。”
看着张小申云里雾里的样子,崔樱突然笑出了声。
张小申上网去查窦靖童,一查吓一跳,窦靖童的纹身也太怪异了,从下巴一直延伸至锁骨,一条黑线,像刀劈一样,把下半张脸到脖子一分为二。难怪被人叫作“死亡纹身”。网上说,窦靖童这条纹身其实很暖心的,跟她同母异父的妹妹李嫣有关。李嫣生下来是兔唇,窦靖童为了安慰妹妹,不至于因手术留下的伤疤自卑,她给自己也来了条看起来像疤痕的纹身。
难怪崔樱会笑他,张小申不得不承认,窦靖童的这条“死亡纹身”酷毙了,而且里面还藏着这么个煽情故事,崔樱把她当偶像也不奇怪。但崔樱跟窦靖童会是一路人吗?张小申不由得对崔樱产生了好奇心,所谓足不出户的乖乖女当然只是表象,她的真相究竟如何,是不是像她藏在衣领下的那只小蝴蝶一样神秘莫测?张小申这会儿也有点吃不透了。
吃不透反倒更有吸引力,张小申决定约会崔樱。他没崔樱电话,绕了个圈请阿胖出面约芳芳崔樱一块吃饭,阿胖对芳芳早有意思,巴不得这等好事,一口应承。张小申特意挑了家网红店,吃饭那天,阿胖和芳芳来了,崔樱没出现。据芳芳说,崔樱不想出来,她要在家看书。张小申很失望,嘴上不失礼貌地问一句:“什么书啊?这么重要?”
芳芳随口报出了书名,很了不得的样子,“《存在与虚无》。”怕张小申不懂,她补充说,“法国牛人萨特写的,一本哲学书。”
张小申当然不相信崔樱为了读一本枯燥乏味的哲学书而不来赴宴,以他的经验看,崔樱显然对他没兴趣。他秀气的五官吸引不了她,这种情况实属罕见,无论哪个年龄段的女人,只要见过张小申的,无不对他的长相留下深刻印象,他们一致公认,英俊的小鲜肉多了去,像张小申这样长得特别干净、特别清纯的小男生却是凤毛麟角。
四人晚餐变成三人,最想请的那一位没来,来的另两位还是一对儿,末了却由你来掏腰包买单,世上还有比这更倒霉的饭局吗?张小申觉得面子上下不来,问芳芳要了崔樱手机号,给她发了条短信。
“干吗呢?吃饭都请不动你。”
随随便便一句问话,好像他们之间熟得很,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亲密感。这是对付矜持女孩相当管用的招数,他屡试不爽的。
果然,崔樱那边很快回过来了,也是随随便便一句话:“看书呗。”
出 家
崔樱再次听到张小申这个名字,是几天之后,芳芳告诉她的,张小申失踪了。崔樱没怎么放心上,所谓失踪,在崔樱看来,大不了因为这儿那儿不顺,憋不住一口气,出去溜达一圈,到时候自然会回来,没啥大惊小怪的。只是现在朋友圈发达了,一个人在手机里忽然消失不见,你问他问的,那便成了一桩新闻。
后来,无意中又听到张小申的行踪,崔樱倒吃一惊,据阿胖说,张小申出家了。这个张小申还真有点邪乎,无缘无故的出家做什么?
从阿胖嘴里传来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阿胖说,张小申因为个人感情问题受挫,一时想不开,断然看透人生,远离红尘。至于他谈的是哪个女孩,为何分手,阿胖也说不清,他只记得张小申有无数个恋爱对象,走马灯似的换。
这跟张小申留给崔樱的印象是一致的,很显然,长相秀气干净的男孩容易讨女孩喜欢,他肯定被宠坏了,虽然称不上轻浮,言谈之间却总有那么一点自得,想想他们初次见面那回,他竟敢在她面前把衬衫袖子捋起给她看纹身,要不是她及时把窦靖童搬出来,煞一煞他的威风,说不定他还会把上衣都脱光了,当面秀一把他性感的体型。不用说,她对他是警惕的,也不怎么舒服他与她成了《西厢记》里那一对才子佳人,他倒把肉麻当有趣,自作多情地加上一个红娘,好像一男二女很光荣似的,他真以为他是情圣,女人都巴不得送上门跟他好啊?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为了失恋出家?崔樱百思不得其解,她认识的男孩当中肯定绝无仅有。是不是反过来说,其实他对感情还是蛮认真的,所以才有这么决绝的割舍?崔樱一念及此,便觉得自己有点错看了张小申。
阿胖给她看了张手机里的照片。张小申剃了光头,罩一身灰色僧袍,脚穿黑色布鞋,手拿一把大扫帚,站在寺庙前,那模样就像电视剧里的扫地僧。精神倒相当不错,眼睛黑亮,嘴角挂着丝笑意,说不尽的唇红齿白,挺迷人的。大约谁见了都会叹息一声:“唉,多帅的小和尚啊!”崔樱当时心里也是一沉,手指下意识划动屏幕,张小申的光头突兀地放大开来,青光光的头皮像只葫芦瓢。崔樱特地留意了一下,头皮上面并没留戒疤,这么说来,他还没正式受戒进入佛门?崔樱不知为何暗暗松了口气,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
后来回想,阿胖真是个多嘴的人,他肯定告诉张小申崔樱看过他的照片了。下次再见到阿胖,阿胖献宝似的捧出样东西给她,说是张小申托人带来的礼物。打开了看,是一卷手抄的《心经》。工工整整的小楷,字体清秀淡雅。阿胖说张小申专门为她抄写的。张小申还学过书法?崔樱定定地看着《心经》,眼睛落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那几个字上,心里奇怪,张小申为何要专门写给她这个?他是劝她也看空这世界吗?
她当场拒绝了这份礼物,借口她与张小申一点都不熟,受之有愧。她能想象到张小申失望的样子,他写这卷《心经》是认真的,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可她并不在乎。
张小申那儿再也没了消息。有几次见到阿胖和芳芳,崔樱忍不住想打听一下,临了又开不了口,她不是说过跟张小申一点都不熟吗?一个一点儿都不熟的人你又何必关心他记挂他?后来倒是芳芳向阿胖问起张小申,她说:“张小申怎么样了?他难道真的想当和尚啊?”
阿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了。”
芳芳说:“奇了怪了,什么样的女人叫张小申这么伤心?”
阿胖说:“就是,我也想见识见识,我一直觉得,能叫张小申伤心到出家的女人压根儿就没生出来呢!”
于是,夜里,就有一张女人的脸浮现在崔樱面前,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她凑近去,那张脸飘走了,越发神秘。伸手一抓,不料那张脸像纸片一样撕下来,赫然一张画皮。崔樱惊叫一声,从床上坐起,原来是个梦。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她恍然回过神,觉得自己实在莫名其妙,怎么会为了那个其实是陌生的男人去梦见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莫非她是着了魔怔了?
仿佛心灵感应,还真有人来回答她的惶惑与不安了,放在枕边的手机这时候忽然震动,屏幕亮了,唰地进来一条短信。完全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你害我大病一场,这下你满意了吧!!!”
一连三个惊叹号,像三颗炸弹。崔樱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这一夜的遭遇太匪夷所思了,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瞪着屏幕上方的名字:张小申。没错,就是张小申!这深更半夜的,风雨交加之中,他怎么会给她发这样一条短信?不对,等一下,他真是发给她的吗?会不会发错了?发给另一个女人的?比如就是刚才她梦见的那个女人?
还有,张小申真的病了吗?他得的什么病?若真是病了,他干吗要给她发短信?她怎么害了他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怎么都莫名其妙冲她来了?背后有没有人在捣鬼啊?崔樱脑子一片混乱,等她稍微理出点头绪,说服自己这可能不过是场误会,很奇怪,她反而又有点沮丧了。
这一夜,她第一次失眠。
然后,又是石沉大海,什么消息也没有了。这中间,家里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机关里的公务员,家境非常好,有房有车,她父母特别满意,催着她去见面。她提不起兴致,不过约会那天还是精心修饰了一番。她的美貌在相亲的男人面前总是效果非凡,这次也不例外。公务员肯定见过她的照片,见到她这个真人时依然喜出望外。想来他在单位侍候领导惯了,谨小慎微,在她面前更是唯唯诺诺,一副提前要做模范丈夫的样子。其实两人并无多少话可说,公务员不停帮她夹菜,避免了许多冷场和尴尬。她也努力显得有教养,面带笑容,细嚼慢咽,全心全意把碗里堆得满满的菜全吃下去。
这一餐,她吃撑了,逃也似的跟公务员告别,扶着电梯门出来,居然有恶心感。她便又匆匆折回,跑进卫生间。抱着抽水马桶,她让自己痛痛快快吐出来,真是翻江倒海。吐完了,她一屁股坐到马桶盖上,无端地觉得委屈。
往下的时间无聊又讨厌,她跟自己闹起了别扭,那是深埋心底的怨恨:你为何要答应跟这么无趣的男人相亲?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又是什么?怨恨一旦开启,便漫漶到无边无际,推己及人,她生父母的气,也生公务员的气,连公务员的殷勤都变得十分可憎了。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闪过张小申的影子。要是他看到她今日的遭遇,会不会嘲笑她?这样一想,她眼前便现出了张小申那张秀气干净的脸,幸灾乐祸的,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坏笑。“你这家伙!不理你了。”她赌气走开,他却换了个姿势,双手叉腰,故意露出胳膊上的纹身,两把滴血的宝剑。像是要显摆给她看,他把脖子也扭过来,露出颈项后面轻易隐藏不见的小宝剑,仿佛那是他跟她之间的特殊暗号,“哈,别跑啊。”他说,“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三剑客!”
她给逗笑了,“三剑客”,亏他说得出来!武侠小说读多了,他还以为自己有多能呢,三剑合体吗?她冲他“呸”了一声,想跟他说句什么,一眨眼,他却像刮去的一阵风,消失不见了。
崔樱茫然站在马路边上,不相信刚才那一幕是幻觉,身前身后车来人往,没一个是她认识的。他们与她何干?她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她怎么会在这里?她顿时有时空错位的荒诞感,以前读过的好些哲学命题不期而至,把她带到虚无之境。
她于是决定去云水寺看看。
云水寺在邻省境内,没通火车,她是坐长途汽车去的。车子过了平原,渐入山区,一路景色优美。最美的是竹林,顺山势绵延起伏,重重叠叠。其间小溪环绕,云起雾罩,恍如人间仙境。还没到云水寺,崔樱已明白过来,这“云水”二字的意思,难怪张小申要来这儿出家,他还是有点眼光的。
愈往山里走,愈显冷清,风景的绝佳程度与之成反比,人迹罕见处,真美到惊心动魄、精彩绝伦,像看一幅山水长卷,一路铺展开去,目不暇接。终于到了站点,下了长途车,换乘当地农民的小三卡,突突突响,摇摇晃晃开过一段土路,停在山门前。
云水寺比她想象的要小许多,却又比她想象的要热闹。为何如此这般模样?她的想象又从哪儿来的?她不及寻思,便被山门前卖香烛的妇女叫住了,那妇女不由分说塞给她一大包香烛,说:“买吧买吧。”
她一脸迷糊,“干吗?”
妇女责怪她,“哪有进庙不烧香的?小姐你好不懂事呵。”
果然人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的香烛,那就买吧。她顺从了妇女的意思,掏出钱来。妇女却一摆手,问她说:“你来求什么?婚姻还是子女?”
她脸一红,说:“我还没结婚呢。”
妇女说:“谈恋爱也一样,烧一个人的哪成啊?双份!”
结果她捧着妇女硬塞过来的双份香烛,进了云水寺。这时候她才想起,要是见到张小申,她该怎么说?她总不能说她是来看他的吧?
她马上庆幸自己买了双份的香烛,在前殿烧一把,再到大雄宝殿去烧,顺理成章把整个庙都逛遍了。假若她足够幸运,她会刚巧碰上那个“扫地僧”的。这种场景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过,今天自己也要亲历一番了,崔樱觉得好笑,却也禁不住耳热心跳起来。
庙里间或有和尚走动,老老少少各种年龄。也有留着头发却穿僧袍的,不知是不是俗家弟子。崔樱双手合十,装模作样烧香磕头,眼风却在和尚身上瞟来瞟去,像个不正经的女人。饶是如此,她仍一无所获。凡经过她面前的,没有一个名叫张小申的年轻和尚。
崔樱犹豫着要不要找人问问,转身出到院子,机会来了,她看到一个和尚在路边扫地。和尚背着身,僧袍宽大,在风中扬起,看上去好不潇洒。不假思索地,崔樱就把他当作了张小申,也许崔樱的潜意识里,在云水寺当和尚扫地的只有他张小申这个人。
“是你啊,张小申!”她脱口而出。
和尚扭过脸来,“施主,你叫我?”
也是个年轻和尚,却不是张小申,她认错人了。崔樱当即尴尬地站住,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
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一双眼睛只顾在崔樱身上转来转去,“施主来云水寺也想出家吗?”
这是什么话?这和尚也太莫名其妙了。不等崔樱回答,和尚又道:“我们寺庙有出家体验班的,施主要不要尝试一下?”
原来出家也有体验,这和尚是在推销生意呢。崔樱恼了,大嚷一声,“谁要出家了?!”她的声音突兀尖利,像平地刮起的冷风,把和尚呛得倒退两步,唯唯诺诺的,再也不敢多嘴。
崔樱的云水寺之行,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她坐在回程的长途汽车上,看着窗外暮色遮蔽的荒野,忽然怨起了张小申。都是他!他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出家?害得她白跑一趟。下次要是遇见他,非找他算账不可!
这句话刚在心里头对自己说出来,崔樱便愣了一愣,随即冒出个念头:她与张小申,难道还有下次吗?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