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之力”是一种什么力?
新西兰导演简·坎平的新作《犬之力》(The power of the dog)在2021年的威尼斯电影节公映并获奖后虽然不乏争议,却接连拿到各项大奖。由于题材原因,这个和西部牛仔之爱有关的故事也经常被拿来与李安的《断背山》相比较,但其实可比性并不大,虽然《犬之力》原著小说影响了《断背山》的作者,但是《犬之力》不是另一部《断背山》。《断背山》是关于爱的一部电影,虽然故事是悲剧性的,但它恰好证明了爱的真实性。而《犬之力》刚好相反,它传递出一种极度的孤独,孤独来自于人与人之间各种沟通的失效。这部电影是绝望的。
正如影片结尾透露的那样,《犬之力》这个片名来自《诗篇·22》:求你救我的灵魂脱离刀剑,救我的生命脱离犬类,救我脱离狮子的口……
《诗篇·22》中大卫被扫罗苦苦相逼,走投无路之下向神发出的呼告,从体裁上来说,这是一首著名的“哀歌”,大卫和扫罗都蒙神的恩宠,但是以色列王扫罗却因为嫉妒他人对大卫的赞美,又担心自己的地位被取而代之,就派人追杀大卫。但是大卫始终没有动摇自己的信念,他其实有好几次机会反杀掉扫罗,但是他都没有动手,甚至连这个心都没有生起,因为决定扫罗生死的只能是神的旨意,而他始终在谦卑和顺服中——因为一旦背离了信仰,就会被傲慢、嫉妒……所俘获,就是堕落。如果我们要解读这个典故,这是重点之一。“犬之力”和“狮子之口”,都是一种凶猛的恶,这种恶带有一种原始的、粗野的、愚鲁的、贪欲的色彩,如果我们考察圣经的原典,这里的“犬类”甚至在有的语言的译本中用的词是雄性的,或许在最初的版本中即如此。这里或许并非特指某种性别,而仅仅是语言上的习惯用法。但是在简·坎平这里,就有了稍许不一样的味道。
简·坎平有比其他女导演更强的女性主体意识。和某些跟风的制作不同,她的女性电影和“政治正确”都没有什么关系。她的女主人公不需要展示苦情命运,也不需要大打出手,更不需要靠“毒舌”或刻薄来显示自己锋利的智慧。她的女主人公直接行动——从思维模式到行为模式。通常这些行为是不考虑社会规训的。《钢琴课》里的艾达用自己的身体换回钢琴,《裸体切割》中梅格·瑞恩亲自反杀了连环杀手,天明时浑身血迹地走回家,而这个画面几乎是带着一种审美的、英雄凯旋的视角去拍摄的——而凯旋而归时,我们发现她的警察男友(马克·鲁弗洛扮演)被她赤裸地铐在家里一整夜,而在其它好莱坞电影中,这个人本该是拯救者的。简·坎平的电影有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对男性的“凝视”。不过这其实本来不足为奇,既然男性导演的影片中充满了对女性的“凝视”,女导演这么做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当然,“凝视”包括非常丰富的内容,对身体的凝视是容易理解的一部分。因此在简·坎平的电影里有较多重要的、展示男性身体的镜头,无论穿衣服的还是不穿衣服的,都经受着女性目光的凝视,但其实这种身体的凝视大多带着一种“欣赏的玩味”。不过,这种情况到了《犬之力》中,却有另一种意思在里面了。
这部关于牛仔的电影中有很多男性身体的展示,扮演菲尔的“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和扮演乔治的杰西·普莱蒙,以及其他牛仔都有裸露。但这里没有“玩味”的目光,而是有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审视”的气氛。我们“看到”菲尔在隐蔽的地方自渎,又通过他的目光,远远地看到牛仔们在水中打闹。我们也看到在浴缸里的乔治的身体是肥胖的,不“审美”的。这其实也是对乔治和罗斯(克莉丝汀·邓斯特饰演)关系的一种提示。实际上这部影片中对三个男性——菲尔、彼得、乔治都进行了审视。我们可能不得不说,这三个名字都和基督教文本有关,彼得和菲尔都是耶稣使徒的名字,乔治是著名的圣徒的名字,他对基督教的传播有很大的贡献。
诚然,正如影片文本所展示的那样,这种审视首先和“阳刚焦虑”有关。为什么说这不是又一座断背山?因为它并非要歌颂爱情,而是对男权社会中“阳刚气质”的审视。炭疽并非只是炭疽,它还是一种隐喻。菲尔(菲利普)这个名字本来的意思是“爱马者”,这跟牛仔的身份一样,都被认为是“纯正的”男性荷尔蒙的标志,在男性占绝大多数,要靠膂力、野外生存能力证明自己的环境下,“雄竞”的心理就是难以避免的,只是,在这种心理的深处隐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吸引力——一种蒙昧的、赤裸的,甚至是贪婪的、嗜血的欲望,在“阳刚焦虑”的文化氛围中被过于放大,而在这种欲望中动物性占了上风,人性被遮蔽了,从而走向一个极端,而正是遮蔽的人性导致了人的毁灭。比如在影片中,牛仔们将整洁视为“娘炮”,脏、邋遢、不修边幅成了阳刚气概的标志——而菲尔又将此变本加厉,不戴手套搓皮绳(这就意味着经常性的创伤),甚至手被划破了也如此,而彼得正是利用这一点,将炭疽病毒撒在皮绳上,导致菲尔一命呜呼。这种文化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二元对立,它从对女性元素的排斥引向一种深度的厌女症,菲尔对罗斯、对彼得的霸凌行为即来自于此,来自于二元对立带来的造作。造作是假装的,他并非因为内心深处“野性的呼唤”让他如此,他出身精英家庭,又是耶鲁大学的高材生,在文化精英中的确会产生这样的人,他那些粗野的行为无不带着一种刻意与造作的成分。当然这可能不仅是因为他在不断追忆、复制某段特殊情感经验,也是因为他的教育背景——他对弟弟选择的那种循规蹈矩的上流社会生活嗤之以鼻,而某种理想化的、“原生”的乡野生活才是他的愿望,然而这只能是脱离现实的——他连洗澡都要远远避开那些“原生”的牛仔。菲尔实际上是影片中最孤独,甚至可以说最可怜的一个人,而这种孤独来自于他的傲慢,他是真的看不上周围每一个人的。而傲慢正是“七宗罪”之首。
那么,像彼得这样的人就有资格去审判并处罚他了吗?当然不是。这部影片审视了每一个人,也包括女性。它不仅仅探讨了性别的问题。
彼得的问题要跟罗斯一起来讨论,因为他们是一种母子共生关系。彼得的父亲是自杀的,原因影片中没有详细交代。但是很有可能性倾向是一个因素(小说开头用了很多笔墨写他的挣扎),彼得在周围人看来是个“娘娘腔”,随身带着梳子梳头,喜欢剪纸,喜欢蝴蝶(那些蝴蝶有一股哥特的暗黑味道),这样罗斯对菲尔的那种本能的防御就显得很自然,在菲尔带彼得“出去”的时候她的那种惊慌失措的反应,普通人看来是过火的、神经质的,难怪像乔治这样的人是无法理解的。罗斯是一个精神紧张的、焦虑的母亲,因为母子共生,她不能接受儿子被人“抢走”,也不介意儿子“娘”或“妈宝”。母子卧室独处的那场戏还隐约有些俄狄浦斯情结的味道。而菲尔从一开始就成为这种母子共生模式最大的威胁:他用彼得手工制作的纸玫瑰点火抽烟。而玫瑰正是罗斯的名字(Rose),他烧掉的是这种同盟的标志,只是他没料到,玫瑰是有刺的,只是不一定在这朵纸花上——他的死也正是因为手被刺划伤,让病毒有机可乘。他的这个举动真正烧到了罗斯的痛点,所以她在有可能还手的时候(卖掉菲尔的兽皮给印第安人)竟然会喜极而泣。但是在这种同盟中,她远远低估了儿子,因为彼得是一个狠角色,内心远远比她强大,他的还手凶狠而周密,充满了算计,菲尔远不是他的对手。他第一眼就认出了“犬山”——如果我们留意那只狗的样子,不难发现它是一副狺狺狂吠的凶恶面孔。而菲尔实际上并没有将此作为自己的“超级视力”,他更可能将此作为隐秘之爱的标记,仅在这一点上彼得就秒杀了菲尔。“犬之力”不是更深刻地体现在他的身上吗?无论这听起来多么奇怪,但的确如此:新世代的精英轻而易举就将旧世代的精英取代(包括财富),杀人于无形,并假借了神的名义,这是更大的傲慢。他们有更聪明的头脑,更精致讨喜的外表。旧世代的精英是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或者还夹杂了某种浪漫的感情),新世代是完全的实用主义(科学)。彼得看似是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而这个“闯入者”最后得到了一切,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最后赢了,这并不稀奇。
乔治显然是平庸的,无论是外表还是头脑。但他并非一无是处。他有很强的忍耐力——多年处在哥哥的言语霸凌下,他选择忍耐,但并不代表他缺少主见,他有行动力,也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那就是家庭的温情。在他遇到自己认为合适的对象时就果断行动。乔治还是影片中唯一有点怜悯心的人,只是他迅速地又将这种怜悯转变成满足自己关于幸福家庭的想象——比如他无视罗斯抗议了无数次——她真的不擅长弹钢琴,甚至连入门级都算不上,乔治却一再坚持让她在客人面前演奏,结果造成车祸现场(当然乔治也没有音乐判断力),这个情节表明,对于罗斯来说,尽管乔治可能算得上是最合适的结婚对象,实际上却给她带来精神的压迫感,同时她也质疑自己是否配得上这种上流社会完美女主人的“人设”,是否会威胁到他们母子的生活。再加上菲尔那种暗示性的嘲讽,她只能靠酒精缓解压力。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简·坎平不同于以往女主人公的塑造,钢琴不再成为女性情感和丰富内心世界的隐喻媒介,而是成为跨越阶层的一道似乎越不过去的门槛。在这部电影里,我们看到导演的审视也同样给了女主人公,罗斯所对应的正是“怨恨”。
看不到别人身上的人性,就不会有真正的、像福音书里所讲的那种爱,甚至连爱的流动都不会有。即便乔治和罗斯这一对有情感流动的人(乔治从罗斯这里得到的慰藉更多一些,这也是因为他的情感诉求本身期望值就不高),他们之间的互相不理解也远远大于理解。每个人都成了一座以自我为中心的孤岛。“犬之力”是什么?它是与“爱”相反的一些东西。它无法在他者身上体验到生命,更无法感受到他者身上的情感以及蕴藏的情感。它只会漠视生命,对他者的苦难无动于衷。在这座孤岛上人把自己当作了神。但这座孤岛并不是自我的天国,他者的地狱,而是给“自我”制造了一个新的、精致美丽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