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2年第2期|指尖:凝集的时间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符号》等多部散文集。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星火》《百花洲》《湖南文学》《野草》《雨花》等全国重点刊物发表作品近300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全国各种年选。荣获全国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大地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等,连续两届获得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
漫长的白昼
小张从桌子对面转过来,趴在我的椅背上:“新疆是个让人发困又不想睡去的地方”。
镜片后面,清澈的双眼颇为迷茫。小张九岁,跟我一样,第一次来新疆。我们同时打起了哈欠。同伴们亦无力抵抗哈欠传染源的侵袭,纷纷如小张和我般,在涌上一层浅浅泪意之前,面孔鼓涨起来,颇为不雅地张开嘴巴。手机显示,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了。
大约每个初到新疆的人,或多或少,都会生出这里没有夜晚的错觉,十六小时或更长的白昼,让人感觉阳光将时间烘烤软化,最终凝结,成为形状独特的琥珀或蜜蜡。我们把所有事情做完,把街上的建筑看遍,走完树木掩隐的道路,又拐进公园观望了一阵野鹅,它们停在湖心,偶尔扇动着翅膀飞起,又落下,再飞起,再落下。池塘边,紫色千屈菜像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女孩,洋溢着青春的味道,好看极了。蚊群袭来,它们似乎对外地人太过热情,也或许,在它们看来,陌生的气味更值得去探寻和收藏。你急慌慌地逃,连同身后的亭台楼阁,和它们连接的云絮。漫长的白昼,消失了藏匿和躲避的黑夜包纳,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粮仓早已闭馆,隔着铁门向内眺望,一副诡谲的气象正在缓慢地升腾:偌大的粮仓上空,一万朵云絮正在腾挪跌宕,时间恍惚后退几百年,一些人出来进去,表情僵硬,像一场无声电影。身后,隔着花坛,当地人正踏着鼓点,抖动双肩,摆着双手跳舞。似乎跳了好久,天边才涌出一丝淡淡的暮色,愁绪般袭来。橘色的金盏花,粉色的百日菊,蓝色的矢车菊以及麦蓝菜们,在火炬树下无声盛开,仿佛日光的升降,来来往往的人群,都与它无关,它只是开着,百年千年,乃至要地老天荒开下去。
世界的类同化把新疆局限住了,也变小了。这种“小”,是相似的城市建筑、街道、出行工具、生活用品和人们的穿戴,一时,两千里戈壁荒漠的距离缩短,亲近感顿生。但这并不表明没有隔隙,新疆的韵味和质地是独特的,就像甜馕、带骨的牛羊肉、十六汁小白杏,和对面舞池里花裙子奶奶的笑脸和舞姿一样,它们才是新疆真正的面孔和表情,气度和风采,跟这里的蓝天白云,壮阔大地最为登对。
在热情的邀舞中,我们节节败退,后来,拗不过花裙奶奶的真诚,梁老师仓皇下场。这片西部热土滋养的人们,不止掌握娴熟舞艺,更是将舞蹈这种娱乐烙印在骨血中,在他们面前,再专业再伟大的舞蹈家都是逊色的。怀着这样的歉疚和羞愧,我们退到火炬树下,花坛边。在那里,遇见一对坐在三轮车上的新疆夫妇,大约五十岁左右,男的戴白色圆帽,墨镜端在鼻梁上,低着头,眼睛透过镜框上方看手机。女的穿花裙子,一条藕粉色纱巾将她的头和脖子裹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远处跳舞的人群,满是向往。妄自猜测,她是有疾的人,不然,她肯定会跳下三轮车,走进那群跳舞的人中间,额首低头,耸动双肩,渐渐抬起脸,笑吟吟颤动眉峰,双目含情。
从公园到宾馆有两站地,我们试图步行回去。我们这些内地人,生活在逼仄的城市,没有清新的空气可闻嗅,没有宽敞的大地可游走,倘若不去健身房,只能将走步当做锻炼身体的主要项目。可是,在新疆,远远没有这么简单,据说一站地需要走十七分钟。在精准的时间、精准的公里数面前,我们很快显出自己虚弱和胆怯的一面,谁有胆量,敢用半个多小时时间,在新疆这座陌生城市街道上健步如飞?橘色的夕阳映照着街道和建筑,树木和花朵,道路和湖泊,连同我们也被罩上一层金黄,但没有一个人更好看或更神圣起来,在我们的生物钟一再提醒需要休息的时候,我们像一群落荒而逃的人,原本的高雅和傲气迅速褪去,赤裸裸地袒露在夕阳中,踯躅在时间荒野,茫然无措,狼狈不堪。
漫长的白昼终于抵达尾声,新疆的夜晚踱着方步从云层里走下。对于当地人来说,短暂的黑夜更值得珍惜和享受。更多的人涌向街头,那些年轻和年老的女人们,穿着鲜艳的花裙子,而男人们叠痕明显的新衬衣和亮晶晶的皮鞋,预示着要赴一场盛大的晚宴。出租车缓慢地穿过这些蜂拥而来的人群,又缓慢地将他们的身影抛到后面。面前的街道变成橘红色的河流,一波又一波,一浪接一浪,仿佛逆水行舟,我们不断向前,又不断向后。在新疆,你分不清自己是被超过了,还是被抛弃了,也分不清时间刻度之上自己准确的位置。所有想象中的新疆,荒漠,戈壁,裸岩,乖戾、暴躁、仇恨,被一一粉碎,接应你的,是这漫长的白昼,坦荡无遮的宽阔。
索菲娅的笑脸
在回族,阿訇是一个拥有宝藏的人,他的名字库里有成千上万个字,这些字俨然星星般明亮,每个小孩一出生就要向阿訇认领一个名字,作为自己一生熠熠闪光的符号。索菲娅,是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倘若在一群人中间喊响这个名字,会有很多女子前来答应。据说在青海,公路旁边,或者城市街道,你能遇见索菲娅餐厅或者索菲娅茶楼。就像藏区那些叫卓玛的姑娘一样,我一直以为,索菲娅也是一朵花,一种独特而醒目的花朵。直到我查阅资料,才知道这个名字来自希腊语,包涵着智慧和聪明的意思。
索菲娅来自青海,湖水与天空相连的地方,是个爱笑的回族妇人。甫一出现,她就在笑,眼睛眯着,嘴巴张着,圆脸上堆起金盏花一般的笑意。在太阳最近,云层最薄的新疆,她笑得坦荡无遮,发乎心底,不带一丝掩藏、委婉和不甘。
她住在三间土坯房里,低矮的房子已经很旧了,墙皮脱落,隐约露出里面的青砖。跟屋外的破败截然不同,索菲娅的屋子里一尘不染,洁净得能嗅到水汽,要知道,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亲戚会带我过来,所以,提前打扫或布置的几率几乎为零。她家寥寥的几件木头家具擦得很亮,炕上铺着泛光的油布,上面的褐色花朵连连缀缀,摞得齐齐整整的被子上罩着手绣的缠枝莲,红红绿绿一大片。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沙发靠背绣品上那些像天人菊,更像合欢的花朵便鲜活起来,闪动起来,一时间,满屋子充溢着亮色。索菲娅的绣品远不止这些,其后在另外屋子也见到她的绣品,都是大红金黄的花朵,密密匝匝,耀眼,热闹而家常。
索菲娅八岁的女儿坐在外面,一直没有到厢房里来。她害羞地用手捂着嘴,对于客人的到来,充满喜悦。偶尔探探头,偷偷看我们。某次刚好我也在看她,她眼睛一眯,低头微笑。她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短头发又黑又硬,直愣愣的刘海,让我以为是个男孩。当然,她的表情是女儿的,比如,捂嘴的时候,小拇指是翘起来的。我看她的时候,她是敏锐而内敛。招呼她进来,她将眼皮垂下,手捏衣襟,左脚踩着右脚尖上拧来拧去。便不去强求她了,谁没有过羞涩而倔强的少年时光呢?
索菲娅木讷寡言,从不会主动说话,当你问她的时候,她会简洁地回答,是,好,更多时候只用笑容回答你,一波又一波的笑,一波一波意味深长的答案,让她黑红的脸更加红润明亮。
索菲娅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在这里,她靠给附近的人家打工来维持生活,比如摘棉花,锄地,收葡萄,冬天的时候她会去做钟点工。在来之前,了解到她的丈夫已出走两年了。在新疆,一个男人的出走,就预示着对家庭、女人和孩子的抛弃,当他穿过绵延的粮田,跨过潺潺的流水,沿着天山山脉走远的那刻,就注定不可能返回。对于生活在此的索菲娅来说,男人出走跟冬天大雪一样,都是不可阻挡的事,而她还得带着孩子活下去。在她的未来规划中,她的孩子们将健康成长,成家立业,并取得一定的社会地位。但对于自己的将来,她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打算。再过十几年,当苍老迈入生命序列,她会选择怎样的生存方式?她说自己从未想过。所有这些沉重或轻飘的话题,都在索菲娅的笑脸之中进行着,没有悲伤和忧虑,也没有抱怨和仇恨,一切如风。
索菲娅的儿子骑自行车回来了,边从车把拿下一个塑料袋,边从车上跨下来。原来他买午饭去了。像是刻意要将那个消失的男人剔除出局般,两个孩子周正地模刻了索菲娅的眉眼和嘴巴,三个人在一起,那种惊人相似的五官和神情,颇让人安慰。男孩正在上初中,马上就期末考试了,他站在院子里,手提着一袋子凉皮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对着我们笑,像他妈妈一样。
索菲娅在院子里盖了一间兼具厨房与卧室功能的土胚房,加上旁边的柴房,院子看起来逼仄拥挤,在直辣辣的阳光下,仿佛一个火堆。那间房里,我看到了电磁灶,水龙头和电视机,地下有米,有面。这里才可嗅到索菲娅真正的气息,一个操劳的母亲、勤苦的主妇的战场。如果说,索菲娅的绣品可以窥见一个女子的蕙质兰心,厨房里能看到她的干净利落,那么在她的孩子们身上,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个母亲的柔韧坚强。
我们柴薪般站在院子里,阳光烈烈地烧着我们。上天喜欢布置一些困厄给地上的人们,索菲娅跟我们一样,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惩罚也罢,成全也罢,生活必得继续,人必得活着,生命才有它存在的意义。
院前一小片空地,索菲娅种了西红柿,小小的果实已经泛白,不久,它们就像太阳一样火红。几朵小花在地里摇曳,有粉粉的牵牛花,还有像索菲娅一样金黄、明亮、笑意盎然的金盏菊。
广阔的大地
车在路边停下,对面是一望无垠的良田。对于生活在黄土高原,见惯山地梯田的我,面对这阔大的田地,尤为震惊,乃至对面前的庄稼品种都开始疑惑,不得不去求证,它们是否我所认识的玉米或麦子。
在新疆,这已不是初次否定自己人生经验和生命记忆并产生怀疑了。街道上、公园里,面对似曾相识的植物花朵,手捧手机,打开“形色”,让它帮我确证它们的名称。而每一次确认,于我来说,更像是对自我的考验和认承,仿佛,之前的几十年人生,是虚无的,空白的,不存在的。是,那些就是天人菊,金盏菊,野胡萝卜花,苜蓿花,石竹,百日菊,乳苣,麦蓝菜,金鸡菊,车轴草……那些就是苹果树,山楂树,杨树和火炬树……这些寻常植物,在我的生存之地有成百上千,当我走在山间,被蝴蝶和蜻蜓引领,无比准确地喊出它们的名字时,常被自足和欣慰冲击。可是,在新疆,不知是时间拉长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我成功被某神施法,眼耳鼻舌身意纷纷关闭,变得迟钝,忐忑,疑惑,笨拙。我成为一个盲者,一个失去分辨和判断能力的人。
值得安慰的是,通过帮助,我确定了这些都是熟识的植物们。但显然它们长得更美丽更壮观,颜色更明亮,朵瓣更完整,树杆更茁壮,枝条更茂密,仿佛,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一个天大地大,阳光朗照,风声劲道的地方。我遇见栖息的天鹅,它们快乐地嬉戏,在空中,在水面,追赶,歇憩,风吹起它们白色的羽毛,又轻轻地按下去。一只冲向天空,另一只紧紧追赶,以为是惊吓到了它们,没想到,它们在空中盘旋几遭,竟直冲下来,那种对栖息地的恋恋不舍和贪婪热爱让人释怀。夕阳中,眼前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和远处跳舞人的身影纷纷映入水面,倒影真实又虚幻。蓝色的矢车菊静静晃动,仿佛在说,人类是多么聒噪多么多余的物种啊。蚊群似乎特别同意这样的观点,乃至加快叮咬速度。当我们带着满身红包走回宾馆,脑海里,只剩下了风中摇曳的花朵,金黄的,大红的,蓝紫的,浅粉的,浓郁,明亮,醒目,热烈而忘我,对,还有浪漫。
此刻,极目处,大地无边无沿,远方的远方,更远方的良田与透蓝的天空温柔接壤,白云以各种形状自由游移。躺在房顶上看天,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那种天高云淡的经验,在此地已改弦易辙。这里的天空和大地成为平行物,充满着神秘、高贵,坦荡,辽阔和无尽,即便咬着牙不停去追逐,到老,到死,再托生为人,再接着追逐,天荒地老,都无法触及,更无法抵达。在这辽阔的大地之上,人类变得很羸弱,很瘦小,仿佛面前的杨树,杨树下成片的田蒿,田蒿后面水渠边上摇摆着的小草,离小草不远的那个人手把着锄头在打电话,他弓腰的形象,跟面前的玉米一模一样。
一辆摩托车出现,前面一个红头盔,后面一个红头巾,他们身后,是小山一样高一样多的物品,应该是夫妻吧。他们转道旁边路上,那是一条简易公路。我试图看到他们的村庄,但极目茫茫,遥不可及,平展展的大地上,除去团团树冠,没并没有出现村庄的影子。不对,那映入眼帘的是什么?绵延不绝的山峦,仿佛天上的云层,隐隐约约地挂在天空的半壁上。“是天山啊”。我惊愕地看着那座叫做天山的山。天山将新疆一分为二,天山南北好牧场,天山深处,是新疆人的家园,在那里,他们放牧,喝酒,歌唱,舞蹈。蓦想起飞机上看到的一块又一块像大理石般的图案,规整而清晰,当时以为是戈壁,原来它们就是面前这硕大的良田和天山深处的牧场啊。
一群羊出现在对面,公路两边的杨树影子一列列投在牧羊人和羊群身上,他们身后,是蓝洼洼的天空,白灿灿的云块,蜿蜒不绝的天山山脉,油画一般美妙。在新疆公路上,随便一瞭眼,就会有一幅画出现,为此我从不舍得在车上打瞌睡,生怕错过窗外的每一帧画面——黄绿相间的良田,遥迢不绝的公路,笔直的行道树,茫茫的戈壁,胡杨、红柳、骆驼篷,每一幕蓝天,每一群云彩,每一个星星般遥远的村庄……仿佛,此后我将不再踏上新疆大地。我为自己没有一双清澈的双眼而遗憾,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我被面前的景色吸引,惊诧,涌出热泪。
有人说过:“新疆是一个坐一天车也碰不到一个村庄的地方。车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永无尽头,你看累了,疲惫至极,睡一觉,睁开眼,还是一模一样的景象。”确实如此,在新疆,仿佛坐上了时光机,被某种机关死死定在原地,表面看起来手脚灵活,心思摇荡,其实早已无法动弹。在新疆,常常生出正在做梦的感觉,那种飘逸,诡谲,头脑极其清醒却无力挣脱的梦魇时刻侵袭着你,让你感觉无力。
我就是在这种感觉中,向着一幅幅规整的良田看过去,四百亩玉米地,四百亩麦田,四百亩甜菜地,四百亩葡萄田……啤酒花是这里的主要作物,它作为新疆人浪漫的源头和基调,在六月的田地里,坦荡地开出四百亩泛白的小朵,我站在四百亩小小的一个小角上,像一片椭圆的叶片,试图穿透一列列藤蔓,将目光探向更远更深的地方,在那里,啤酒花一坨一坨的开着,俨然绿色火焰。
博物馆与灵儿
我心目中的新疆,是伊犁的薰衣草,达坂城的姑娘,吐鲁番的葡萄,库车的托包克游戏,阿勒泰的角落,楼兰新娘,艾里甫与赛乃姆,阿卡,还有灵儿。但当我真正站在新疆的土地上,才发觉新疆的地理坐标和它在我的心理坐标是错位的。我住在昌吉州的宾馆,显然根本没时间去探访那些心仪的地方,像从未出现在此的一个影子,我悄悄将自己藏起来。我不可能去伊犁,看看木头的薰衣草,虽然我已拥有好几包薰衣草,把它们做成香囊和枕头。不可能去达坂城见识那些长辫子姑娘美丽的舞姿,也不可能漫步夏牧场,不能去吐鲁番、克拉玛依、塔城,乃至不能跟居住和工作在乌鲁木齐的朋友联系。
悄悄去寻找一些书本传说和音乐舞蹈中的细枝末节。比如,卖歪葫芦的老汉,卖土鸡的商贩。比如,伤心秀吧,顾里木图路的小酒馆。当然,基本是奢望。现实从来与幻想相佐,每个人得偿所愿的几率很小。凌晨一点,我们找到了一家叫糖果的KTV。微微放纵的忧伤,让那个夜晚变得惆怅而短暂。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我把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我们都是一棵树,等待错肩,相遇。新疆也是这样一棵树,它一直在等待一些人的经过,比如张骞,班超,苏武,冯夫人,陈汤……这群人里,有一个太原老乡,他叫常惠,当年作为苏武的随员出使西域,其后受匈奴国内谋反事件牵连,被长期扣押流放。流放中,与苏武分置两地,渴饮雪,饥吞毡,艰苦度日。他谋略过人,胆大心细。汉武帝即位后,采取和亲与匈奴关系缓和,便要求放还苏武等人,匈奴推说苏武已死。常惠设法见到汉使臣,说明真相,并编了一个鸿雁带书的故事,迫使匈奴放人。后来常惠又出使西域乌孙国,协助乌孙国抵抗匈奴,大获全胜,被封为长罗侯。近千年过去了,常惠当年的英名早已没入历史的烟尘,新疆,也成为国土不可分割的部分。在新疆的一周,除去工作在此的援疆干部、医生、工程师,我还遇见过四川人,苏北人,河南人和山东人,他们的父辈当年响应国家号召,满怀热情地投入建设新疆的大潮,并定居于此,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新疆人。
灵儿就是这样地道的新疆人。出生在新疆,生活工作在新疆。六月末的夏日,灵儿就是长在新疆的树,一棵美丽的白蜡树,她一直在等待我的出现。在新疆自治区博物馆门口,我们紧紧地拥在一起。
灵儿陪我掀开从公元前就列入中国版图的新疆历史,那些尘封的记忆和忧伤的往事,如今已失却当初的意义,一切再明朗不过。我们走过石器、陶器、木器、青铜器、铁器、玉器,走过简牍、文书、信件和经文,不约而同停在瀚海珍衣的展柜前,先秦服饰,西域汉晋服饰,隋唐五代服饰,红带系宝冠、金锦衬英姿的西域宋元服饰,最后演变为具有民族风格的明清西域服饰,织品上,有腐蚀破坏的痕迹,一些依稀的小洞被我们忽略。看起来时间并未停止它的脚步,所有物种的生命,就是用来被时间摧毁的,包括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只有破坏过,才能学会修补,懂得珍惜。喜欢服饰上那些繁复的花纹,清晰,古朴,色彩鲜明。灵儿笑着,知道她也是喜欢的。最终我们停在著名的新疆干尸前。由于地势低洼,气候干燥,降雨量少,加上没有密封良好的棺椁,导致尸体内水分迅速蒸发,细菌繁殖和尸体组织腐败很短时间内得到抑制,形成干尸。上世纪八十年代“楼兰美女”的干尸在新疆罗布泊出现,外形保存完好,宛如酣睡,当日震惊中外。其后,又挖掘出了“营盘男子”“小河美女”“且末宝宝”等干尸,据说,在博物馆里,就收藏有一千具之多。
只有斜阳仍是当日的斜阳,可是
有谁 有谁 有谁
能把我重新埋葬
还我千年旧梦
漫长的时间中,藏匿着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故事?怕是连他们都没有料到,时间并不是一个牢固的密封机,有一日,他们被时间无情出卖,尸体重现人间,在我跟灵儿面前。我们的心头并无惋惜和悲伤,它跟博物馆其他物品一样,不过历史的符号,时间的蚍蜉,只是,他们游荡的灵魂是否会循着熟悉的气息回到这里?当看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展览,被指点,被猜测,被妄言的时候,是欣慰?还是忧伤?思及到此,遗憾袭来。我们没有被时间眷顾的幸运,当然也就无法享受被封存的款待,只能消失,肉身和感官,思维和记忆,都将消失不见,无影无踪,无痕无迹。